第1章
13白川是大海
不到七點,冷小兵就從夢中醒來。外面的天還有些黑沉,他躺在床上,等待著鬧鐘響起。寂靜無聲的屋里,心跳聲很快蓋住了指針走動的滴答聲。他不安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脈搏上,等待了一分鐘。靜息心率70,心跳正常,不安的只是他的情緒。他深呼吸了一會兒,鬧鈴準時響起之后,便下了床。
洗臉,刷牙,看著鏡子里的自已,經常熬夜留下的黑眼圈讓他顯得有些萎靡,但在刑警隊這個群體里,這一特征便沒有那么突出,甚至稀松平常。他用毛巾擦干凈了臉,抹了點潤膚油,回到了客廳。
沙發(fā)背上搭著一套草綠色的警服,95式夏常服,和軍裝的顏色接近,容易讓人產生混淆。2000年之后,全國警服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換裝,草綠色變成了藏青色,大陸系制服換成了海洋系,也就是現在常見的99式警服。但對白川這座人口不足三十萬的礦業(yè)小城而言,一切都來得很遲緩。冷小兵清楚的記得上個月換裝通知下發(fā)到刑警隊的時候,大家臉上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海洋系警服,要跟國際接軌”,負責統(tǒng)計尺寸的內勤耐心地解釋著。
海洋對眾人而言,是一個更為陌生的詞語。距今五億年前,白川曾經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地質學家在挖掘銅礦的時候,發(fā)現了大量的三葉蟲化石。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對每一個慕名前來參觀的人介紹說,寒武紀到奧陶紀的時候,白川是大海。白川是大海,這句話仿佛有某種魔力,讓人感受到一種海納百川的神秘力量。然而,白川市只是一個位于西北腹地的小城,距離最近的海洋足足有一千三百多公里�;蛟S正是因為遙遠,人們對海洋報有了足夠的好感。遙遠的幻想往往具有極大的生命力,并頑強地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看到朋友去度假,白川人會習慣性地問:“去看大海了?”
見到外地來的人,白川人會熱情地招呼:“從海邊來的?”
一個沒有大海的海洋性城市,想著想著,冷小兵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樓下傳來車喇叭的聲音,他匆忙換上草綠色警服,照了照鏡子,快步跑了出去。
黑色桑塔納停在路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車邊抽著煙,等待著他。
冷小兵從樓洞里出來,喊了一聲:“師父,您來早了……”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著他:“穿這么帥,相親去啊……”
冷小兵靦腆地笑著:“想讓老顧給我拍幾張照,爸媽老是催我給他們寄照片,點名要穿制服的,說是家里掛警察的照片,能鎮(zhèn)邪避兇�!�
“還是去外面照相館照吧,別省那幾個錢,”中年男人一邊說著,一邊上了車。冷小兵坐進了副駕駛位置。車子開動之后,中年男人接著說:“老顧是法醫(yī),專門拍死人的,他拍的活人不招邪祟就算萬幸了,再說了,今天是中元節(jié),你挑哪天拍不好,偏偏撿這么個好日子�!�
冷小兵一愣。中年男人將一個文件袋扔給了他:“好好看看……”
冷小兵打開文件袋,專注地看了起來。中年男人開著車,一言不發(fā)。
中年男人叫陳大明,白川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的隊長,專跟殺人放火的兇徒打交道,實際年齡41歲,但過度繁重的工作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花白的兩鬢和不修邊幅的穿著,更增添了蒼老的氣息。若是在路邊遇到,你準會以為這是一個剛剛送孫子上學,回家路上順便買菜的大爺。刑警就該是這樣,陳大明常跟手底下的兄弟說,面相上要慈祥,殺氣都藏在心里,上一秒處理分尸案,下一秒該買菜買菜該做飯做飯,面如菩薩心似金剛。
文件袋里放著一疊照片,四個女人,各個面帶笑容,不是開懷大笑的笑,而是微笑,輕描淡寫似笑非笑,仿佛剛從美夢中醒來。若是活人,這笑便是迷人的神秘的,可惜,這笑容放在了死者臉上,便有了說不出的詭異。
“師父,我聽說人在臨死前,會把自已一生在腦子里過一遍,就跟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的閃”,照片中女死者呈側臥狀,左臉頰貼地,睜眼看著前方,頸部和左手手腕上各有一處針眼,右手腕上則是一道豁開的口子,深入動脈,典型的銳器傷,尸體周遭布滿血液。血液中有一小塊裸露的長方形地面,位于死者面部前方一步遠的位置。冷小兵輕觸那塊刺眼的裸露地面,不安地問師父:“是這樣嗎?”
“哦,是泮庫溴銨”,陳大明低聲回了一句。
“泮庫溴銨?”冷小兵重復了一遍,這個陌生的詞念起來有些繞口。
“一種肌松類藥物,”陳大明看徒弟一頭霧水,解釋道:“全麻手術時候經常會用到的一種輔助類藥,能讓人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肌肉保持松弛,便于醫(yī)生開刀。死者臉上的笑容就是肌松藥作用的結果。”
冷小兵大概聽明白了怎么回事,隨即更多的困惑涌上了心頭。
首先是作案手法,兇手既然已經用麻醉藥控制了受害人,顯然可以直接用銳器割開她們的手腕,為何要多此一舉注射肌松藥?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死者的臉上帶著微笑?那微笑又意味著什么?其次是那塊裸露的地面,受害人被割腕之后,血液從噴濺到流淌再到凝固,地面不應該有任何露出才對,除非那里放了什么東西,阻礙了血液的流動,而在血液凝固之后,兇手又拿走了該物品。尸體呈側臥姿態(tài),受害人的目光正好看著那件東西,兇手似乎有意讓受害人目睹該物。最后是作案時間,文件之中夾著一張便箋,上面寫著四起案件發(fā)生的時間:1991年5月18日,1994年7月4日,1998年的11月13日和14日。前三起案件間隔時間長達三到四年,第三起和第四起之間,卻只隔了短短的不到24小時,將每一起案件發(fā)生的時間分布在一天中,既有上午十點,也有深夜時分,毫無規(guī)律可言。
冷小兵重新低頭看了看尸檢報告和現場勘查報告,里面如實記錄著一些結論,同樣沒有答案。字里行間都表明,當年的辦案人員有著和他一樣的困惑。兇手作案時所采用的多余的手法,看似毫無意義,卻又意味深長,就像一篇詩里的省略號。沒有省略號,詩便是幾句干巴巴的話,有了,便有了嘆息聲,有了供人猜測和想象的無盡空間。
車子在市監(jiān)獄門口停下,陳大明帶著冷小兵,沿著一道長長的灰墻走過。那天太陽很大,灰墻頂部鐵絲網的陰影投射在地上,形成了一條凹凸不平的線,像一排不整齊的牙齒。走了大約兩分鐘,監(jiān)獄的辦公區(qū)出現在了眼前。
監(jiān)獄長站在樓下等著他們,看到陳大明,熱情地迎上來握手:“老陳……”
監(jiān)獄長看了看陳大明身后的冷小兵,點了點頭,冷小兵慌忙點頭回應。
這是冷小兵第一次來監(jiān)獄,雖然被招到刑警隊已經快一年,但他從未出過外勤。之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訂卷宗,打熱水,打掃衛(wèi)生,替加班的同事買盒飯�?菰锓ξ兜膬惹诠ぷ鳎瑢Τ錆M憧憬的新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同期被招入刑警隊的人很快就忍受不了日常繁瑣,紛紛找關系,調到了別的部門。只剩下冷小兵一個人,還在繼續(xù)堅持著。這份堅持,理想主義占了三分之一,訥言遲語占了三分之一,困惑不解占了三分之一。他在警專讀書的時候表現平平,屬于既不好也不壞,既不突出也不墊底,隨大流的一撥人。這一撥人的共同理想,或者說出路,無非是從派出所干起,熬資歷等機會。大多數人一輩子奉獻給了基層,少部分幸運的人被調入心儀的警種。冷小兵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是幸運的那一撥,所以當他得知被刑警隊選中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想問陳大明為什么會選他,但每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固執(zhí)地認為自已被選入刑警隊是陳大明尚未意識到的一個錯誤,一旦他提出,師父便會恍然大悟,重新將他踢回到隨大流的隊列中……
二人跟隨監(jiān)獄長穿過走廊,來到辦公室。監(jiān)獄長從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上摸出一盒錄像帶,塞入錄像機里。雪花點在電視屏幕上閃爍之后,畫面出現。一間鑲有單向玻璃的空房間,正中間放著一張床,床頭伸展出兩部分,像是長了雙翅膀,床的腳部和延展出去的手臂部分別裝有束縛肢體用的皮帶。那是注射死刑用的刑床。兩名法警把一個又高又壯的黑人囚犯帶到房間里,用皮帶束縛住他的手腳,一個穿黑袍的神父走到刑床前,手按囚犯額頭告解。單向玻璃另一邊,死囚的親屬跟隨著低下頭,輕聲懺悔著。告解完畢之后,刑房門打開,法醫(yī)進來,用酒精棉消毒,將針頭扎入死囚犯肘部靜脈,把第一支針劑注入了他的身體,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監(jiān)獄長按下暫停鍵,畫面定格在死囚的面部,屏幕上的黑白顆粒呈現出一種粗糲的藝術感,死者平靜無聲的表情讓冷小兵感到恍惚,就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次行刑,而是某種安然入眠。
“第一針是麻藥,第二針是肌松藥,最后一針是氰化物,也就是毒藥”,監(jiān)獄長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我們國家1997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里規(guī)定,可以對死刑犯采取注射死刑,但是這種刑罰對軟硬件都有比較高的要求,投資也比較大,白川市目前還沒有一例,不具備實施條件�!�
“看起來沒什么痛苦嘛,”冷小兵輕聲道。
陳大明沒說話,監(jiān)獄長過去按下播放鍵,畫面很快跳轉到了另一名死囚身上,這次被執(zhí)行的是一名女囚,身形瘦小,四肢干枯,從外形上很難將她與窮兇極惡的犯罪行為聯系在一起。女人似乎早已經接受了自已的處境,神情平靜,每一個動作都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就仿佛赴刑場的是別人,而她只是個看客。但很快,這種平靜被一股扭曲猙獰的力量打破,在第三針注射氰化物之后,女囚開始猛烈的掙扎,雙腿和雙臂用力晃動,胸部高高地向上聳動,好似恐怖片里被惡魔附體的人,瘋狂地掙扎著,她瘦弱干枯的身體即將被體內的魔鬼沖破,哀嚎聲擠出了胸膛。
“這是……”陳大明疑惑地問,冷小兵同樣感到不解。
“術中清醒,簡單說就是麻藥和肌松藥全部失效,但毒藥卻起了作用。死囚會在腦子和身體都清醒的情況下,被毒藥折磨,直至活活疼死。”
從未有過如此的痛苦,那痛苦透過了屏幕,進入到冷小兵的身體里。
冷小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干嘔了兩聲。
監(jiān)獄長沒有理會他的不安,按下播放鍵,繼續(xù)說道:“能掙扎還是好的,至少法醫(yī)能夠看到他的疼痛,可以及時補針,或者推遲到下次再行刑,最可怕的是麻藥失效,而肌松藥卻起了作用,人會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已死亡,身體卻一動不能動,連呻吟都發(fā)不出一聲,那種痛苦……”
監(jiān)獄長沒再說下去,屏幕上的畫面繼續(xù)播放,并再次定格在一張無動于衷的臉上,表面上看和第一個順利受刑的黑人一樣,但他卻是清醒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已死亡,卻無法抗議,他被死神折磨卻只能一言不發(fā),連最起碼的表達痛苦的尊嚴也被剝奪了。冷小兵感覺他變成了畫面中的人,身體在冰冷無盡的深淵里不停地墜落,無休無止的恐懼如同地心引力,把他吸入永夜。黑暗尚有盡頭,永夜卻直通地獄。
“別發(fā)呆了,把資料拿過來……”師父低聲對冷小兵吩咐道。
冷小兵機械地打開檔案袋,把資料取出來遞過去,發(fā)現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動,文件中的照片和尸檢報告散落了一地,他慌忙俯身去撿,想借此遮掩住令他倍覺羞恥的顫抖,照片上女人們微笑的表情再次映入了他的眼簾。別被騙了,那微笑是肌松藥起作用的結果,師父的話在他耳邊響起。最可怕的是麻藥失效,而肌松藥卻起了作用,人會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已死亡,監(jiān)獄長的話同時響了起來。他感覺自已走到了地獄的盡頭,沒有找到出路,卻看到了另一個地獄。
“兇手在對受害人實施注射死刑嗎?”陳大明問監(jiān)獄長。
監(jiān)獄長看了尸檢報告里有關麻藥和肌松藥劑量的分析報告,點了點頭:“你猜的沒錯,是在模仿注射死刑,不過,兇手刻意控制了劑量,只用很少的麻醉劑,卻使用了大量的肌松藥,這樣就能保證受害人在頭腦清醒的狀態(tài)下,一動不動地死去。”
“可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監(jiān)獄長皺眉問陳大明:“第三步,兇手為什么不用氰化物,而用割腕放血來代替?不會是因為氰化物屬于嚴管控藥物,很難弄到手吧�!�
陳大明搖了搖頭,否認了這一推測,接著說道:“大量氰化物致人死亡,只需要很短的時間,有的甚至不到一分鐘;但用割腕放血的方式,則需要十五分鐘左右。我猜,兇手之所以用割腕放血來替代毒藥,就是為了延長受害人的死亡時間,以增加她們的痛苦,”師父指了指照片上死者面前那塊裸露的長方形地面,說:“這里曾經擺放過一個底座為10乘20厘米的東西,有可能是鬧鐘一類的計時裝置,嗯,準確的說是倒計時,兇手故意讓死者看著鬧鐘,滴答滴答滴答,生命最后的十五分鐘就這么一點點流逝,卻什么都做不了�!�
刺耳的鬧鈴聲在冷小兵耳邊響起,籠罩在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上的迷霧徹底被廓清,真實呈現了出來。殺人并不是兇手的最終目的,他在收集痛苦和死亡的片段,倒計時鬧鐘就是最好的載體。他再次將目光停留在受害女人的笑臉上,這次他注意到了她們的姿勢,血泊中的軀體,側身彎曲而臥,像拉滿的弓箭,目光直視鬧鐘,像蓄勢待發(fā)的箭弩。鬧鐘、微笑的臉和身體構成了一幅讓人印象深刻的圖案。很多年之后,冷小兵在張掖大佛寺參觀的時候,才明白那幅圖案的另一層意味。臥佛以微笑表達痛苦,又以痛苦注解微笑。
從監(jiān)獄里出來,陳大明讓冷小兵先回警隊,他要去醫(yī)院排查有關肌松藥和麻醉劑的失竊情況。陳大明手上拿著一個十六開大的記錄本,里面記錄著十年間他排查過的所有線索。白川案發(fā)生的年代,路面上沒有太多監(jiān)控,手機和互聯網剛剛開始時興,dnA檢驗技術尚未普及,破案的主要手段依賴分析比對指紋、足跡以及作案工具等痕檢技術,如果兇手有一定的反偵察經驗,刻意隱藏痕跡,破案難度就會大大增加。白川系列殺人案正是這樣一起案件,兇手在作案過程中,沒有留下任何的指紋和足跡,甚至連一根頭發(fā)都沒有留下。更要命的是,白川案的動機模糊不清,兇手和受害人之間沒有絲毫關聯,四名受害人之間亦沒有交集,就仿佛大海之中互不通航的幾座孤島。
1991年首案伴隨有財物失竊的情況,警方誤以為這是一起因盜竊引發(fā)的意外殺人案,忽視了受害人頸部和手腕上的針孔;1994年第二案,現場發(fā)生了激烈的打斗,受害人經過殊死反抗,兇手用現場找到的繩索捆縛其手腳后,最終將之殺害,現場雖然提取到了玻璃碎片——用來裝麻醉劑和肌松藥的容器;但警方依舊沒有發(fā)現疑點,將這起案件跟91年的案子進行并案。第二案被孤立地看做一起情殺案,受害人生前的風流史成為警方的重點排查方向。直到1998年11月連續(xù)發(fā)生的兩起案件浮出水面,警方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起連環(huán)殺人案。相比于警方的遲鈍,謠言如蝗災一樣,迅速蔓延到小城的每一個角落。白川出現了一個專殺女性的連環(huán)殺手的消息很快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夜市變得蕭條,商場里女裝滯銷,口紅和香水也被視為危險的信號,經濟蕭條的另一面則是人口出現大幅度的凈流出。白川這座原本就只有三十萬人口的五線小城,出現了建市以來最嚴重的人口減少。為了穩(wěn)定人心,市政府要求公安局限期破案,市局將案情上報省公安廳,省廳又打報告請示公安部。很快,從全國各地抽調來的刑偵專家組成了龐大的專案組,原本負責白川系列殺人案的本地刑警則被徹底邊緣化。陳大明就是在那個時候接手的重案隊。上任之前,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專門找他談了一次話,長篇累牘的官面文章總結成四個字:甘當綠葉。陳大明無條件接受了這一條,但在重案隊的閉門動員大會上,他卻說了另一番話:“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專案組解散那天,白川案的調查才正式開始……”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陳大明的遠見,以外聘專家為主的專案組調查了將近一年,最終一無所獲,十幾麻袋的卷宗和資料重新移交回重案隊手里。專案組解散之后,陳大明專門去了一趟白川市警專,挑選了一批學員補充重案隊的警力。不久之后,冷小兵和另外十一名同學來到了刑警隊,開始了他們的考驗。十二個人最終能留下幾個,陳大明不知道,但他知道最終留下那個人,將會接替他負責白川系列殺人案的調查。那是一條孤獨的路,沒有同行者,沒有榮譽,沒有光明,沒有希望,只有黑暗。那個人將在無盡的黑暗之路上一直堅持下去,就像受罰的西西弗斯一樣,失敗,再失敗,無窮的失敗……
陳大明從來沒有跟冷小兵提起過這些,他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但,什么時候才是合適的機會,他并不知道。他又想,也許可以永遠不說,順其自然讓徒弟接班,畢竟告訴一個人,他的一生將在黑暗和坎坷中度過,會讓人退縮,甚至當逃兵。權衡來,權衡去,他最終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如果冷小兵開口問自已,為什么選我當徒弟,他就如實相告,如果冷小兵不問,他就緘默不語。偏偏,這個又倔強又笨拙的孩子,從未問過他。陳大明看著冷小兵,目光有些復雜和不安。
“回去把白川案的卷宗再好好看看,要做到爛熟于胸,任何細節(jié)都不要放過,記著!我會隨時抽查考試你……”
“是!”冷小兵興奮地回道。
他并不知道自已得到的不是一枚金蘋果,而是西西弗斯的大石頭。
刑警隊位于城市中心廣場附近,從辦公樓樓頂位置,可以看到廣場上的大銅牛。五十年前,地圖上還沒有白川市,超大型露天銅礦的發(fā)現造就了這座城市。全國各地的地質勘探員,工程師和礦工成為了城市的奠基者,銅牛則是他們榮譽的體現——他們把開掘出來的第一批銅礦塑造成了一尊銅牛,留在了本地,并取名為“牛開拓”。很多年以后,當白川人第一次在電視新聞里看到華爾街銅牛的時候,紛紛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兩頭牛無論從造型還是神態(tài)上都驚人相似。白川人很快就斷定,牛開拓是華爾街銅牛的祖宗,并用他們特有的詞匯和想象力宣稱:大海那邊的銅牛是個孫子。
“拿著,送給你的……”
冷小兵從卷宗里抬起頭,看到師哥李嵐手里拿著一張小卡片。
“這是什么?”
“護身符,”李嵐抓過冷小兵的錢包,把卡片塞進去,將錢包遞了回去。
冷小兵接過錢包打開,看到放照片的位置塞了張小紙片,紙片上畫著一個古代人,下面寫著“狄仁杰”三個字。李嵐在調到一線之前,專攻犯罪畫像,素描功底深厚。只是,眼前的這個狄仁杰胖乎乎的,憨態(tài)可掬,一臉長髯,分明是個卡通的小胖子,沒有絲毫神探的氣質,令人忍俊不禁。
冷小兵笑道:“這也不像啊……”
“我這版神探狄仁杰,融合了彌勒佛和關二爺,一保破案,二保平安,三保笑口常開,寓意深著呢,”李嵐拍了拍他面前攤開的白川案卷宗。
“嵐哥,你說白川案能破嗎?”
“能,肯定能,有狄大人護體,什么案子破不了,”李嵐嬉笑著。
值班電話急促地響起來,冷小兵放下卷宗,過去接電話。
聽筒里傳來粗重低沉的男聲:“印刷廠家屬院,有人出事了,你們快來……”
冷小兵覺得有些納悶:“詳細說說,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男人沉默了片刻:“快點來,也許還有機會救人……”
電話猛然掛斷,聽筒里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冷小兵放下聽筒,按上鍵翻了翻呼入記錄,來電號碼:來電時間:11:27。他按下了回撥鍵,不一會兒,聽筒里卻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找誰?”
“剛才有人打電話過來……”
“這是公用電話,打電話的人已經走了……”
冷小兵有些納悶,起身問李嵐:“嵐哥,剛才有人報警,說印刷廠家屬院那邊出事了,讓我們快點出警,也許還有機會救人�!�
李嵐也覺得很納悶:“直接打隊里電話報警�。坎皇�110報警中心轉過來的?”
“是公用電話,這警情該怎么處理啊?”
“走,去看看,一般直接把報警電話打到刑警隊,準不是什么小事�!�
李嵐拿起外套往外走去,臨走前不忘抓過裝有狄仁杰的錢包扔給冷小兵。
2
少年從冰箱上取下帶磁吸的瓶起子,開了一瓶可樂,又順手把瓶起子貼回冰箱上。動畫片《大鬧天宮》里齊天大圣造型的起子,緊箍咒以上部位被設計成開口,就仿佛有人把孫悟空的天靈蓋削了一塊。
少年抱著可樂,打開電視,窩在沙發(fā)上,一邊喝飲料一邊看動畫,電視聲巨大。
主臥室的門開了,樣貌看起來很年輕的媽媽從里面出來,穿了一身睡衣,揉著眼睛。
“小點聲,耳朵都震聾了,”媽媽不滿地問少年。
少年卻故意走過去,把電視聲音調的更大,壓過了媽媽的喊聲。
媽媽有些生氣,過去關了電視,轉身看著少年,語氣中多了幾分呵斥:“作業(yè)寫完了嗎?我怎么跟你說的,不寫完作業(yè)不許看電視……”
少年抬頭看著媽媽,一動不動地示威,以無聲為反抗。
“你想說什么?”媽媽覺察出了少年的憤怒。
“昨天晚上你為什么回來那么晚?”少年的目光穿透媽媽,停留在她身后的電視柜上。
電視柜上擺著一些相框,照片大都是少年和媽媽的合影,但沒有父親。其中一張,母親夏金蘭穿著一身白大褂,伸手攬著站在她身旁的少年夏木,背景是媽媽的工作單位印刷廠附屬醫(yī)院。另一張照片背景則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夏木被一個穿迷彩服背長管獵槍的男人抱在空中,手里高高舉著一把木頭槍。穿迷彩服的男人是少年夏木的姥爺夏援朝,新安林場的護林員。夏金蘭當年跟一個礦工私奔,離開林場,跑到千公里之外的白川市,生下了夏木。夏金蘭和父親夏援朝也因此幾乎斷絕父女關系,直到去年年底,夏援朝巡山的摔斷了腿,夏金蘭帶著兒子回去照顧他,父女倆關系才重新得以緩和,而夏木則是彌補他們情感裂痕的重要紐帶。
“你是不是去約會了?”夏木漲紅了臉,質問道。媽媽愧疚地看著兒子。兒子躲開媽媽的目光,憤怒地喊道:“你答應過我,不會再給我找一個爸爸,為什么要騙我!”
夏金蘭俯下身想要解釋。夏木卻抓過和姥爺的合照相框,跑進次臥,摔上了門。咣當一聲巨響,讓夏金蘭感到一陣無力。她想跟兒子說做一個單親媽媽有多不容易,告訴他自已只是想給他一個完整的家。但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并不那么堅定,盡管她對兒子的愛毫無保留,她愿意把自已所擁有的的一切都給他,但本能卻告訴她,不是那樣。她渴望被一個男人擁抱,渴望再次被人愛,渴望在她無法支撐的時候有人能夠站在身邊。
夏金蘭走到次臥門口,敲了敲門:“中午想吃什么,我給你做魚,好嗎?”
沒有人回應。夏金蘭換了身紅色連衣裙,起身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摸到了隨身包里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個黑色絨面的盒子,里面放著一枚戒指。昨天晚上,就是為了這枚戒指,她才晚回的家。她感到自已的欲望被孩子剝奪了,做為母親和做為女人的兩種身份相互撕扯著。她掏出盒子,小心翼翼藏在抽屜深處,一舉一動都像做錯事的孩子。
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夏金蘭接起電話:“喂……”
聽筒里傳來粗重的呼吸聲,男人在電話那頭沉默著,始終沒有開口。
“不要把電話打到家里,孩子會聽見,結婚的事兒等明天上班再說,”她努力壓低聲音說道。她不想在電話里拒絕男人,打算當面把戒指退給他。
電話那頭依舊沉默著,夏金蘭有些不快:“你不能這么逼我……”
“你小心點……”男人扔下一句帶有恐嚇意味的話,掛斷了電話。
夏金蘭愣了,心頭怒火徹底被點燃,如果說之前還有一點猶豫和自私,現在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百分之百的確定,她要把戒指退還給求婚的男人,跟他說再見,不,是永別。
夏木趴在次臥窗戶上,看著街邊的書報亭。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旁邊,帶帽子和口罩遮著臉,鬼鬼祟祟地朝樓上張望。夏金蘭從樓里走出去之后,男人迅速跟了上去。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街頭的拐角處。他被拋棄了,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夏木的心頭浮現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叫恐懼。但那時候,只有八歲的夏木,心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畫面,某個夏天的午后,他漂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風將他吹向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他是無家可歸的漂流者。夏木走到客廳,翻出了絨面盒子,拿出了里面的戒指,握在手里。他想,如果這枚戒指消失了,媽媽是不是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他重新回到次臥,打開了窗戶,想要扔掉戒指。就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有些慌張,擔心媽媽突然回來,發(fā)現他的舉動。一不小心戒指從手中滑落,蹦蹦跳跳滾入了床下,像一只捉迷藏的兔子躲入了洞穴。他想爬到床下,把兔子抓出來,外面的敲門聲卻更加急促,他只能暫時放下尋找,跑出去開門。
門口站著兩個戴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其中一個認出了夏木。
“小夏,你媽不在家��?”
夏木搖了搖頭,也認出了她們。
“她最近是不是老上夜班?”剛剛問話的大媽見夏木沒說話,繼續(xù)說道:“最近咱們市的治安不太好,告訴你媽媽,讓她多注意安全,最好能把夜班都調成白班�!�
“她拋棄我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夏木喃喃自語。
居委會大媽沒聽清他的話,絮絮叨叨又囑托了幾句,轉身下樓,離開了。
夏木回到次臥,從抽屜里翻出一把手電,趴在地上,照亮床底,繼續(xù)尋找那枚戒指。床下堆滿了各種各樣落滿灰塵的雜物,戒指不知所蹤。他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扒拉開雜物,開出條窄道,艱難地爬向深處。雖然只有短短的兩米,爬行起來卻像戰(zhàn)壕一樣漫長。戰(zhàn)壕的另一頭,敵人正用槍口瞄準著他,想要給他一個狠狠的教訓。
投降吧,你贏不了!黑暗中那閃爍著狡黠光芒的銀色戒指在嘲笑他。
夏木有些氣餒,身上衣服上全都是灰塵,弄得他鼻子直癢癢。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吹開了角落的一小片蛛網,戒指意外地露了出來。夏木一把抓住它,生怕它又逃走。小東西發(fā)出吱哇亂叫的聲音,如同一條被踩到尾巴的貓,夏木興奮地抬起了頭,重重撞在了床板上。
咚咚咚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有人在客廳里喊了夏木的名字。
“媽媽?是你嗎?”夏木的聲音悶悶的,未能從床下傳到客廳。
他捂著腦袋,艱難地在黑暗中轉了個身,往床外爬去。這時候,次臥的門開了,一陣風穿堂而過,拂面而來。他感到自已又一次被神秘的力量吹入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黑漆深邃的海水猛烈地灌入他的鼻孔,眼睛,嘴巴和耳朵。那黑色很快具象成了一雙罩著垃圾袋的腳,從門口走了過來,踩在地面上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他的所有感官全都被海水吞沒了,伴隨著一聲咕咚巨響,媽媽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臉出現在了夏木的眼前,白色瓷磚將她的臉襯托的更加蒼白。他回憶起幾年前,剛剛學會獨自睡覺,但每次睡到半夜,都會跑到媽媽的房間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只有那樣,他才不會感覺到害怕。他將身體嵌入她的身體,得到降生之前的安慰,他躺在她的身邊,感受到她平靜的呼吸和身體散發(fā)出的溫暖,慢慢平靜下來。然而此時,媽媽就躺在他面前,卻不再溫暖平靜,而是用僅剩的一絲力氣,沖他搖了搖頭。他迫不及待想從床底下爬出去,拉住她的手,將自已再次嵌入媽媽的身體,他要向所有人宣布,她們是一體的,她的快樂屬于他,她的痛苦也屬于他,任何人都奪不走她,母子將永遠不會分開。然而,媽媽卻再次搖了搖頭,拒絕了他。
穿黑塑料袋的男人蹲在媽媽身后,拿出一支裝滿液體的注射器,扎入了她的手腕。隨著液體的注入,她露出了笑容。夏木躲在床下角落,關掉手電,無聲地注視著那笑容。
媽媽怎么了?為什么要笑?他心中浮起很多疑惑。
很快,他就得到了血紅色的答案。男人收起注射器,拿出一個機械鬧鐘,擰了幾下發(fā)條,將定好倒計時的鬧鐘放在媽媽眼前。表面朝向媽媽的臉,表背朝向床下。鬧鐘起到了墻的作用,將母子的世界一分為二。男人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刀,用力割開了媽媽的手腕,血從她的動脈里噴涌而出,向床下蔓延,跟她身上的紅裙子融為一體,然后噴涌的血逐漸變得緩慢,像一條被泥沙壅塞的河流,直至平靜�;ハ嗲度氲娜馍肀凰劳鰪娦蟹蛛x,母與子不再是一體,只剩下他,獨自感受著失去親人的痛苦。
李嵐開車帶著冷小兵來到了印刷廠家屬院。一輛正在搬家的小皮卡橫在路中間,擋住了警車的去路。冷小兵下車在周圍看了一圈,沒有找到司機。李嵐拿出警報器,放在車頂上,按下了開關。唔嘀唔嘀的警報聲響了一會兒,卡車司機才慌里慌張從樓洞里跑出來,一邊將一摞舊書摞在車后斗里,一邊說著抱歉,挪開了小貨車。
唔嘀聲戛然而止,李嵐把警車停在花磚人行道上,和冷小兵下車打量著小區(qū)。
“報案人沒有說具體是哪棟樓出事兒了嗎?”李嵐問道。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掛斷了電話……”
“咱們分頭問問吧,開著對講機,隨時保持聯系�!�
李嵐拿拿了一臺對講機,把另一臺扔給冷小兵,往旁邊單元樓走去。冷小兵看到不遠處的公用電話亭,回想起報警電話的來源,轉身走進了公用電話亭正對的那棟樓內。
二樓窗邊,一雙眼睛正看著下面,冷小兵身上那身草綠色的警服如同燈塔一般顯眼。目光從街道上收回,男人在屋內踱步,隨后來到了客廳。他看到地上滾落著幾個新鮮的西紅柿,還有一條快要窒息的鯰魚。那是他襲擊夏金蘭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痕跡。塑料袋里的水已經快流干了,缺了水的魚努力地張合著嘴巴,徒勞地掙扎著。
“有人在家嗎?”啪啪啪敲門聲之后,冷小兵在外面問道。
聽到喊聲,男人放棄了收拾瀕死的魚的想法,轉身回到次臥,緊握匕首貼墻而立。
冷小兵又拍了幾下門,見屋內沒有人回應,轉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候,他看到角落掉了一串鑰匙。冷小兵愣了一下,俯身撿起鑰匙,對著鎖孔試了試。咔嚓一聲,門居然開了。血腥味立刻從門縫飄了出來,侵入他的鼻孔。冷小兵迅速拔出了槍,推開了屋門,走進了客廳。黑色鯰魚還在地面上掙扎著,長長的兩條胡須,如同兩只長矛,不甘心的揮舞著,爭取著活下去的機會。冷小兵跨過垂死掙扎的鯰魚,徑直走向了血腥味濃烈的次臥。就在推門邁進去的一瞬間,匕首如同閃電一樣,刺入他的肩胛,刀鋒被骨頭擋住,沒能刺穿他的身體。兇手感覺到了阻力,迅速地拔出了匕首,想要再次襲擊他。
冷小兵倒退兩步,跌坐在地上,背倚著墻,利用兇手調整匕首的機會,舉起了槍。
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兇手的臉——準確的說,那是一張帶著口罩,帽子,只露出冰冷的雙眼的臉。兇手穿著一身黑色工裝,暗紅色的血跡噴在衣服上,也不顯得刺眼,不仔細分辨,甚至會以為是污泥斑跡而輕易忽略。他帶著白線勞保手套,鞋上罩著黑色塑料袋,猶如一只等待遞送的包裹�?此票孔镜拇虬纾瑓s顯示出了他的縝密和嚴謹,這樣的裝束,既不會留下指紋和頭發(fā),更不會留下足跡。冷小兵的視線順著槍口延伸到兇手的額頭上。
“別動,再動我就開槍了!”冷小兵喊了一聲。
兇手站在那兒看著他,靜止了大概一兩秒鐘,兩步跨到冷小兵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用槍頂著自已的額頭,低喊:開槍啊,打死我。冷小兵的身體和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也許帽子下什么都沒有,兇手是個光頭。冷小兵腦海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沖動,他想掀開他的帽子,看看他的頭上有沒有頭發(fā),也許還有口罩,那樣就能一覽無遺地看到他的臉。他幾乎無法抑制這種沖動,想要把槍放下,去好好看看他的臉。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他并不是真想看到他的臉和頭,他只是害怕了,他想扔下槍,從現場逃走。
摔在一旁的報話機吱吱啦啦地響起來:“小兵,你在哪兒,聽到回答。”
李嵐的呼叫聲打破了平衡。冷小兵想要扣動扳機,男人卻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他頭上。破碎的瓷片從一個點炸開,分散向四周,然后做自由落體運動。冷小兵的身體也隨之墜落,最終躺平在了地上。血從太陽穴上流淌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紅色血泊中一片刺眼的白色瓷磚,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
男人從地上取走了鬧鐘,刺耳的鬧鈴聲尖叫著,就像死神在揮動鐮刀。死神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女人不服,抽動身體表示反抗,很快就一動不動,潦草地結束了抵抗,停止了呼吸。死神帶著戰(zhàn)利品——象征著死亡的鬧鐘——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現場,只留下冷小兵躺在地上,握著沒有扣動的槍,凝望著躺在血泊中的女人。
3
白色床單上放著幾張素描,冷小兵呆呆地看著,周圍站立的人則神情肅穆地看著他。
他回望他們,有的穿著警服,有的穿著白大褂,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這些臉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憤怒。這不是一次尋常的辨認,冷小兵想,他們并不只是要他從幾張素描里挑出殺人兇手是誰,而是要審判他。是他讓兇手從他槍口下逃走了,是他放走了連環(huán)殺人犯。他們找不到兇手,便要懲罰幫兇。而他,正是那個幫兇。
“好好認認,是哪個人?指一下……”陳大明語氣凝重。
“他帶著口罩和帽子,我不確定……”
“眼睛呢?你見過他的眼睛,總不會忘記吧?”
冷小兵看了一會兒,拿起其中一張素描,遞給了陳大明。憤怒的人情緒平靜了一些,相互點著頭,冷小兵的選擇正是他們先前確定的嫌疑人。
重案隊副大隊長高鵬將素描遞給旁邊的人,有條不紊地布置著任務:“把素描和體貌特征加到懸賞公告上,嫌疑人穿一身黑色工裝,胸前口袋上寫著家電維修四個字,紅色印刷體,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偏瘦,體重在六十公斤左右,右手為慣用手,有明顯的燒燙傷特征,他背著一個黑色的帆布包,包內可能放著注射器,匕首等作案工具,上面沾有受害人的血跡。把協查通報盡快下發(fā)到各派出所,讓他們在社區(qū)和街道展開排查,其余的人以案發(fā)現場為中心,兩兩一組展開走訪,范圍先劃定在兩公里,查不出來就擴大,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重點詢問路邊擺攤做生意的人,看有沒有見過兇手,還有公交車司機,兇手有可能是乘坐公共交通出入的現場�!�
布置完,高鵬扭頭看著冷小兵,冷冰冰地問:“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冷小兵搖了搖頭,隨即想起了那個鬧鐘,抬頭看著師父:“還有一個鬧鐘,血泊中裸露的地面放著一個鬧鐘,在倒計時,您說的沒錯,他在逼著死者看倒計時的鬧鐘。”
高鵬把自已的記錄本遞過來,讓冷小兵畫。憑著記憶,他努力地描摹著鬧鐘的每一個細節(jié),機械鬧鐘,機身為鐵皮材質,表盤是玻璃,通體金黃色,油漆剝落痕跡明顯,提梁和鬧鈴都散發(fā)出柔和的銀光,大概是長時間摩挲形成的效果,鬧鐘底座平整,緊貼地面,底部面積和師父推測的差不多,10乘20厘米。冷小兵把畫好的圖案遞了過去。
高鵬扯下畫有鬧鐘的一頁,跟兇手素描一起遞給旁邊的人,布置了新的排查任務。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離開了病房。屋內只剩下高鵬、陳大明和冷小兵三人。
氣氛有些冰冷,高鵬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冷小兵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責備。
陳大明過去拍了拍高鵬:“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兒我來處理。”
“行,”高鵬低聲問了陳大明一句:“師父,那,什么時候通知嵐哥的家人……”
“我去通知吧,你們都做好各自的工作就行了�!�
高鵬離開了病房,陳大明坐到了冷小兵身邊,看著他。冷小兵的頭上和胸口裹著雪白色的繃帶,猶如剛剛從戰(zhàn)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病床上,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他一無所知。
“嵐哥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為什么要通知他的家人,”冷小兵不安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