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給您出一份證書,”服務(wù)員從柜臺下拿出一張紅色的卡片,以及一個簡陋的小盒子,透明塑料外殼,白色襯底:“如假包換,您要是發(fā)現(xiàn)是假的,隨時都可以拿過來退貨�!�
“可是,我怎么才能判斷真假,這畢竟不是寶石,沒有地方可以鑒定。”
“我都說了,我可以幫你證明,”服務(wù)員晃了晃紅色的卡片,“不過,如果你只要一塊,證書需要額外加十塊錢,兩塊的話免費贈送。”
如果自已可以給自已開證明做鑒定,那這世界上就沒有假東西了。
這是個悖論,不過冷小兵最終決定不再計較,買下這塊三葉蟲化石。
服務(wù)員迅速開好了鑒定書,把化石放在小盒子里,一起遞給了冷小兵。
冷小兵看到紅色卡片后面寫著一行字“白川是大海,歡迎您再來�!�
不遠處,一群中學(xué)生跟隨著老師,走進地質(zhì)博物館,地理老師拿著喇叭大聲地喊著:“后面的同學(xué),都跟緊了,跟緊了,別掉隊�,F(xiàn)在我們要去的是白川地質(zhì)博物館,這里面有很多幾億年到幾千萬年前的化石,從寒武紀(jì),奧陶紀(jì),志留紀(jì),一直到侏羅紀(jì),白堊紀(jì),這也充分證明了白川市是如何由一個海洋性地貌逐步變成了哺乳動物繁盛的大陸形地貌,你們今天所看到的典型的戈壁和雅丹地貌,以前都曾經(jīng)是海洋的一部分。白川是大海,可不是人們詩意的想象,更不是什么胡編亂造的口號,而是真實的——被時間和大自然的力量所改變的歷史。今天我就要帶著同學(xué)們,好好暢游一下這片大�!�
冷小兵拿著三葉蟲化石,入迷地聽著,跟著眾人,走進了地質(zhì)博物館。
第二章
謊言之上
第二章
謊言之上
第二章
謊言之上
2017年3月初,初春最冷的時候,刀子一樣的西北風(fēng)颼颼地刮了一夜。
冷小兵正在辦公室沙發(fā)上補覺,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他伸手從沙發(fā)墊縫隙中摸出手機接聽,就聽城關(guān)派出所所長老關(guān)烏鴉一樣的聲音:“森林公園死人了,快來�!�
“知道了,”冷小兵爬起身來,揉著眼睛,看了看外間的大辦公室,時間尚早,還沒有人來上班,他撥出了副手劉宇的電話:“別睡了,有案子,森林公園,關(guān)所他們轄區(qū),你通知技術(shù)隊和法醫(yī)隊的人先過去,我洗把臉,一會兒過去�!�
掛斷電話,冷小兵從柜子里拿出牙刷,毛巾,香皂,往水房晃去。
自從去年年底被提拔為重案隊隊長之后,辦公室就成了他另外一個家,每個月都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沙發(fā)上度過。不過,對他這種快四十還沒結(jié)婚的人來說,回家無非是換了一個地方工作。他的生活,除了案子還是案子,警隊的人經(jīng)常開玩笑說,冷隊是在破案的間隙抽空生活。
十六年來,白川市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先是露天銅礦開采枯竭,被國家列為了資源枯竭型城市,常住人口大幅度外流,現(xiàn)在白川市人口不足二十萬。隨后又搞起了旅游業(yè),依托著豐富的地理資源,市政府提出建設(shè)世界地質(zhì)公園的理念,大興土木。從白川市區(qū)通往周邊雅丹地貌、戈壁灘的公路一條條被修通,就連之前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一號露天銅礦,也被圍欄圈了起來,建了收費口,成了旅游景點,號稱中國唯一能夠從外太空看到的人造建筑。一時間引來無數(shù)網(wǎng)友吐槽。你是第一,長城是第幾?每次看到網(wǎng)友發(fā)自靈魂的拷問,冷小兵總是啞然失笑。
案發(fā)的森林公園位于一號礦坑旁邊一公里左右,開車經(jīng)過的時候,能看到景區(qū)入口的高樓頂部安裝著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屏幕上靜態(tài)地呈現(xiàn)著從高空俯拍一號礦坑的照片。那是一個從地面上根本無法目睹的圖案,即便是站在礦坑邊緣,你也只能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百米大坑,你會驚訝于他的龐大,也會贊嘆人類的鬼斧神工,但絕不會產(chǎn)生高空俯瞰所帶來的沖擊力。電子屏上的照片,猶如一個倒插入地面的金字塔,一圈一圈螺旋向下的道路,仿佛外星文明遺留的神秘圖案。置身于荒涼的戈壁中,更讓人產(chǎn)生一種空間錯亂的感覺。車子飛速從大屏前滑過,冷小兵扭頭行了個注目禮。倒插的金字塔突然忽閃忽閃地晃動起來,仿佛要發(fā)出一道射線,將地面上的人全都吸走,但隨即,電子屏熄滅了,留下黑漆漆的一塊。景區(qū)工作人員從里面跑出來,罵咧著臟話,叫維修人員修理被燒毀的電子屏。
森林公園的路邊停著幾輛車,有派出所的巡邏車,也有技術(shù)隊的現(xiàn)場勘查車。現(xiàn)場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帶,副大隊長劉宇在路邊抽煙,看到冷小兵過來,掐滅了煙頭,拿出一個易拉罐,把煙頭塞了進去。
“學(xué)乖了,知道自已帶煙灰缸了�!�
“我可不想被開除,”劉宇嘟囔著:“上次就因為個煙頭,差點被嫌疑人的律師給翻了供,我沒被支隊長給罵死�,F(xiàn)在辦案真不如以前爽快,啥都要講證據(jù),而且提取的物證是越來越多,一不留神就破壞了證據(jù),搞的我們這些在一線奔波的探員束手束腳,跟帶了緊箍咒的孫猴子一樣,再這么弄下去,我可要申請去化驗室坐班了�!�
“你猴屁股,坐得住啊,行了,別發(fā)牢騷了,說說情況�!�
“報案的是爬山晨練的人,”劉宇指了指不遠處,兩個穿登山服拿登山杖正在做筆錄的游人,接著說道:“人是被勒死的,尸體被擺成了跪姿,面朝山下,脖子、手腕和腳腕各有一道兩毫米左右的勒痕,從殘留的纖維來看,是常見的麻繩,”劉宇翻動著手機里的一組照片,給冷小兵看:“我看八成是仇殺……”
“理由呢?”
“跪姿唄,尸體被故意擺成跪姿,很明顯兇手是在逼迫死者道歉�!�
冷小兵把手機還給劉宇,掀起警戒帶,走向中心現(xiàn)場,劉宇跟在后面。
中心現(xiàn)場位于距主干道四五十米遠的樹林里,大樹旁跪著一個男人,臉趴在地上,像一只背部高高拱起的貓,雖然這個姿勢無法直接準(zhǔn)確判斷死者的身高,但結(jié)論卻顯而易見,死者身材高大,體型壯碩,不是個容易制服的目標(biāo)。
法醫(yī)老顧看到冷小兵,沒有過多地寒暄,直接掀開了死者的后衣襟讓他看。
冷小兵看到死者的腰部有一處發(fā)白的痕跡,恍然大悟:“電擊傷啊?”
“先用高壓電棒電暈了受害人,然后用麻繩束縛手腳,再用麻繩套在他脖子上,用力向后拉扯,勒死了他,最后將尸體擺成跪姿,目前除了電擊和手腳頸部的勒痕,沒發(fā)現(xiàn)反抗傷,指甲里也沒有發(fā)現(xiàn)皮屑之類的東西�!�
“我說是仇殺吧,”劉宇補充道,“這么處心積慮,指定有深仇大恨。”
冷小兵沒理會劉宇,戴上手套,趴在地上,歪頭看著死者的臉。約么過了半分鐘,冷小兵喊了一聲,老顧和劉宇過來幫忙,在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將尸體放在上面,由于遇害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尸僵情況嚴(yán)重,只能保持原本的跪姿側(cè)放在塑料布上。冷小兵蹲在死者頭部,用力掀開他的嘴巴,看到里面有一些青草和泥土,隨后又掀開死者枕骨部位的頭發(fā),只見濃密的頭發(fā)下,隱藏著多處發(fā)白的電擊傷,傷口與傷口密集重疊在一起。
“這是怎么回事?”劉宇問。
老顧拿放大鏡仔細看了看死者后頸上的傷:“看樣子是多次電擊造成的�!�
“嫌疑人在侮辱受害人,”冷小兵拿出手機,模擬著電擊棒,抵住劉宇的后脖頸比劃道:“受害人被電暈,束縛之后,兇手并沒有立刻殺死他,而是等他清醒過來之后,再次用電擊棒抵著死者的后腦,逼迫他吃地上的草,像對待畜生一樣,吃草吃了有一會兒之后,才用繩索最后將其勒死�!�
“變態(tài),”劉宇罵了一句:“難道不是仇殺,是變態(tài)殺人案?”
“不,是仇殺,但動機不太尋常,普通的經(jīng)濟糾紛或者男女問題,殺人拋尸就完了,不會選這么偏僻的地方,更不會逼人吃草,將尸體擺成跪姿�!崩湫”蛄苛艘幌轮車�,布置了接下來的任務(wù):“老顧,先把尸體帶回去,做個解剖,看看受害人的胃里有沒有青草;劉宇,盡快查查死者身份,排查一下他的社會關(guān)系,摸清死者的生活情況,尤其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特殊性癖好之類,從死者家屬入手,家往往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劉宇和老顧分頭行動,很快現(xiàn)場就只剩下技術(shù)人員,一個女痕檢員在倒模取足跡。
冷小兵站在半山腰,俯瞰下方,只感到寒風(fēng)穿林而過,迎面而來。
跟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相比,位于老城區(qū)的白川市刑警隊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幢紅磚小樓,墻體上刷著藍色的標(biāo)語,由于季節(jié)原因,外墻上的枯黃的爬山虎剛剛冒出一點點綠芽,整個建筑缺乏生機,有些破敗。院落里停著幾輛警車和一些掛警用牌照的普通車輛�?拷ㄆ缘奈恢�,立著兩塊不銹鋼公告欄,玻璃板下面貼著一些掃黑除惡,反電信詐騙的宣傳海報。一個身穿黑衣背雙肩包的青年站在宣傳欄前,仔細地看著里面的內(nèi)容。他的目光很快被報紙上的一篇新聞報道吸引,標(biāo)題“神探再立奇功,罪犯難逃法網(wǎng)——河灣碎尸案24小時偵破紀(jì)實”,配圖上是一個穿藏青色警服的男人,下面寫著:神探冷小兵——白川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隊長。少年似笑非笑,伸手輕輕觸碰玻璃后的照片。
“你找誰?”有人在身后問了少年一句。
少年轉(zhuǎn)身看到一個穿警服,肩佩一級警司警銜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
少年忙從書包里拿出警校學(xué)員證和介紹信遞過去:“我是來實習(xí)的,這是我證件。”
中年男人接過證件翻開,看到了少年的名字:“夏木?這名字挺特別的�!�
“您是高隊吧……”夏木認(rèn)出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高鵬有些詫異地看著夏木:“咱們以前見過嗎?我沒印象了……”
“我媽媽叫夏金蘭,她是白川案最后一個受害人,”夏木不慌不忙地說道。
高鵬回想起了十六年前,他帶著夏木和姥爺去跟法醫(yī)室跟夏金蘭告別的那一幕。八歲的少年在看到母親的遺體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平靜的讓人不安。如今,這種不安再次浮現(xiàn)在了他的心上�?粗矍斑@個略帶青澀的少年,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又隱隱約約感到問題來了。一個面對母親的死亡都不曾露出悲傷的人,并不是因為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恰恰相反,他將痛苦隱藏在了心里最深處,每天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拿出來打磨,他獨自舔舐著傷口,直至把鈍如銹鐵的痛苦,磨礪成一把鋒利的刀。如今,這把閃著寒光的刀,刺到了刑警隊內(nèi)。
“你有什么打算?”高鵬試探道:“刑警隊有很多警種,你……”
“我想去重案隊實習(xí),”夏木打斷他,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
“重案隊?”高鵬眉頭緊皺。專案組第二次組建之后,調(diào)查了半年多無果,最終解散。之后,白川案的全部卷宗和證物又重新轉(zhuǎn)回了重案隊。夏木目的明確,為了白川案而來,甚至沒有絲毫掩飾的意圖,直接把刀刺入了刑警隊的心臟部位。高鵬笑了笑,打算找個理由拒絕他:“這,恐怕有點難度,重案隊是刑警隊的要害,每天要面對很多棘手的命案,很少有實習(xí)生能夠適應(yīng)這種壓力,而且,能不能進重案隊,得聽冷隊的,他才是重案隊的隊長,我也不好干涉�!�
“我去跟冷隊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同意的,”夏木語氣異常篤定。
高鵬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如此肯定。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現(xiàn)場勘查結(jié)束,冷小兵喊住最后離開的女痕檢員陳涵,把車鑰匙遞給了她。陳涵默不作聲過去開車,冷小兵則坐在副駕駛位置,瞇著眼睛,一邊沉思著案情,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陳涵話。這是冷小兵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管什么案子,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現(xiàn)場,遇上縱火、碎尸、爆炸一類情況復(fù)雜的案件,他甚至?xí)雅R時指揮部設(shè)在現(xiàn)場附近,很多人對此不理解。按說現(xiàn)在技術(shù)手段先進,高清照片,航空拍攝,錄像監(jiān)控,大數(shù)據(jù),以及各種實驗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完全可以足不出戶運籌千里,公安局內(nèi)部甚至有人提出過云破案的設(shè)想,但冷小兵不以為然,依舊沿用最笨的辦法。他總是跟隊員們強調(diào),犯罪分子第一個來,我們最后一個走,這是規(guī)矩。他立了規(guī)矩,沒有人敢破。
“現(xiàn)場找到了多少組足跡,”冷小兵在腦海里暗自還原著罪犯的行動軌跡。
“兩組成趟足跡,一組是受害人的,43碼,登山靴,另一組是嫌疑人的,39碼,運動鞋……”陳涵小聲回答。
“嫌疑人是個身高165左右的小個子,性別呢?”
“男性……”
“有點別扭,”冷小兵嘟囔了一句,隨即便傳來輕微的鼾聲。
陳涵見冷小兵睡著了,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她沒有驚動冷小兵,只想盡快把車開回刑警隊,然后離他遠點。刑警隊的大部分人都有類似的想法。他們害怕和冷小兵單獨相處,倒不是說他難以伺候,會故意找茬刁難別人,而是因為他總會讓別人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負(fù)罪感。不管你如何完美無缺,不管你如何盡心盡責(zé),不管你如何努力,站在他面前,你總會感到一絲不安。冷小兵的身上有某種神圣的氣息,如同一座擺滿神像的廟宇,籠罩著他人�;璩恋恼b經(jīng)聲在他身邊彌漫,大殿內(nèi)香火旺盛燭影搖曳,將他人的影子拉成長長的暗面。他人之于冷小兵,正如同顯微鏡下的生物,沒有哪個人能經(jīng)得住高倍顯微鏡的觀察。面對他,人們總是會不由自足地產(chǎn)生一種生而為人的罪惡感,仿佛此生不過是用來懺悔的過程。
這種特質(zhì),在熟人和同事面前是缺點,在罪犯面前卻是一個極大的優(yōu)點。
每一個人都有懺悔的欲望,只是需要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冷小兵�?jīng)常跟手下人說。冷小兵就是犯罪分子懺悔的理由。他帶著他的神圣空間,坐在犯罪者面前。他不需要開口,就能令嫌疑人痛哭流涕,滔滔不絕地交代罪行,懺悔過錯。每次警隊的人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都會發(fā)出驚呼,就仿佛他們看到的不是一次審訊,而是某種讀心術(shù),審訊室也不再審訊室,而是告解室。他們無法理解這一切,只能勉強將之解釋為“高超的審訊技巧”。只有冷小兵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刻意營造的假象。
十六年前,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是他放走了兇手,那之后他便開始在謊言基礎(chǔ)上修建城池。最初,他只是小心翼翼放上一些木質(zhì)材料,一些不起眼的小案件,比如盜竊,打架斗毆,通過日積月累的修建,他終于贏得了別人的信任。之后,他在上面修了一些石頭和水泥的建筑。他主動申請去做了幾年臥底,成天跟販毒團伙,黑社會團伙打交道,從內(nèi)部攻破他們,他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并得到了很多的榮譽和勛章,這些獎勵讓他的城池變得堅固,耀眼,牢不破可。最后,他開始修建整個城池最為重要的部分,帶有宗教氣息的神圣空間。想要一個彌天大謊不被戳穿,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宗教化。他仔細觀察過各種各樣的宗教場所,每一個進入其間的人都會壓低聲音,放輕腳步,跪在神像前懺悔。他們不需要了解為何會有如此變化,也不需要弄清神圣空間的全部意義,只需全心全意地相信——想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首先要放棄懷疑,若是懷疑,也應(yīng)該從自我懷疑開始。冷小兵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卻看了很多宗教類的書籍,研究過宗教史,去過很多廟宇和殿堂,他觀察人,觀察空間,觀察人在宗教空間中的變化,他認(rèn)真地總結(jié)這一切,并逐步運用于自已的工作和生活中,直至圓熟自然,看不出絲毫刻意。他把自已的謊言精心隱藏在神圣殿堂之中,讓每一個走入其中的人,不敢提出任何質(zhì)疑。相信和懺悔成了他人唯一的選擇,否則便會被驅(qū)逐出去。
嗡嗡嗡,電話震動聲喚醒了冷小兵:“喂,高隊……”
“在哪兒?”高鵬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剛出完現(xiàn)場,正準(zhǔn)備回隊里呢,還要二十幾分鐘�!�
“待會兒回來,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件事,得跟你當(dāng)面商量一下。”
“什么事兒不能在電話里說,我得開案情分析會,案子很棘手�!�
“就占你一會兒時間,耽誤不了正事。”
電話掛斷,冷小兵感覺到一陣莫名的不安。車子經(jīng)過舊城中心廣場,他扭頭看著窗外,一架吊車正把銅牛拉上天,緩緩平移到遠處的一輛卡車上。
“老城區(qū)馬上要整體拆遷了,市里要把大銅牛送到開發(fā)區(qū)的cbd商務(wù)區(qū)�!笨粗炜罩酗h蕩的牛,冷小兵產(chǎn)生了一種亦真亦幻的虛無感。陳涵沒有發(fā)覺他的異常,繼續(xù)說道:“冷隊,聽說市局在新開發(fā)區(qū)建了一幢樓,樓里配備了各種先進的實驗設(shè)備,專門給我們刑警隊用,咱們是不是馬上要搬遷了�!�
“不會搬的,沒有人離得開這兒,至少在白川案破案之前,”冷小兵低聲囈語道:“這兒就是一個牢籠,我們都被宣判為有罪�!�
陳涵詫異地看著冷小兵,神圣空間所帶來的壓迫感再次讓她感到不適。
2
“這絕對不行,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嗎?絕對不行!”冷小兵大聲喊著。
高鵬很少見他這樣失態(tài),打他說出夏木的名字,冷小兵臉上的憤怒就開始一點點地堆積,直到他提出他想去重案隊實習(xí)的時候,冷小兵一下子就炸了。
“這事兒沒得商量,重案隊每天跟什么人打交道,你不是不知道,全都是殺人放火的人渣,巨人觀,碎尸,燒焦的人……他一個還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適應(yīng)得了嗎?”
“我跟他說了,可他堅持要去……”
“他才24歲,這么年輕就來找死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你忘了,他可是個私生子,媽媽死了,爸爸是誰都不知道�!�
冷小兵噎住:“他不是還有個姥爺嗎?”
“在東北新安林場,距咱們這兒一千多公里呢。怎么著?你還想給他趕回林場去啊,你可別忘了,多多少少,咱們都虧欠著人家呢�!�
“欠什么欠……”冷小兵的語氣開始軟下來。
“白川案啊,別裝糊涂了,咱們這么多年沒有破案,還不是欠啊,”高鵬嘆著氣說:“他不光是個實習(xí)生,還是受害人家屬,身份特殊,咱們得慎重對待�!�
“反正不能安排到重案隊,刑警隊有那么多崗位,哪兒實習(xí)不行�!�
“我不同意沒用,得看你。夏木可說,你一定會同意他到重案隊實習(xí)的!”х06
“他說我一定會同意?”冷小兵眉頭皺成了一疙瘩。
高鵬點了點頭。冷小兵想起了十六年前,跟夏木僅有的一面之緣,他趴在車窗上沖他做了個開槍的手勢。一閃而過的回憶,讓冷小兵感到了一種赤裸裸的要挾。他明白夏木為何會如此篤定,因為他知道他的秘密。不難想象,如果他執(zhí)意要把他趕出刑警隊,他就會把他沒有開槍放走兇手的事兒一股腦兒地捅出去。冷小兵琢磨,夏木手里應(yīng)該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六年,人們的記憶都模糊了,空口無憑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但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夏木是否能夠證明自已的話是真是假,而是一旦有人說出事實,他精心修建的神圣空間就會出現(xiàn)一道裂縫,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越來越多,直到最后轟然崩塌。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并非他的謊言多么高明,而是因為沒有人敢提出質(zhì)疑�,F(xiàn)在夏木來了,他是受害人家屬,又是目擊者,他的話會有非同尋常的分量。他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證明,只要說出真相,就能把他毀掉。做為一個以調(diào)查真相為工作的警察,他知道真實具有多么強大的力量。
冷小兵強迫自已冷靜下來:“他在哪兒,我先跟他談?wù)��!?739
冷小兵返回辦公室的時候,夏木已經(jīng)在里面等了快兩個小時。短短的兩個小時內(nèi),夏木仔細地觀察了這間屋子的陳設(shè)。一疊疊的資料和文件小山一樣堆積在桌上,勛章和榮譽證書擺放在柜子最顯眼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到,靠墻的立柜里放著換洗衣服,洗漱用品之類生活用品。電腦旁邊放著幾本關(guān)于宗教的書籍,封皮被撕掉,只剩下光禿禿的正文部分。書被翻過很多遍,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黑。夏木拿起其中一本翻動,只見里面橫橫豎豎做了很多標(biāo)記,重點內(nèi)容旁邊還寫了一些注腳,并留了折頁……
“前段時間有個邪教的案子,我在查資料,”冷小兵站在門口,望著夏木。
夏木感到后脖頸一陣發(fā)涼,仿佛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個有溫度的活人,而是根鋒利的冰錐。他放下了書,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冷小兵,他的目光里帶著一絲敵意。
“我們又見面了,”冷小兵笑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
“你沒有想到,我還會回來,對嗎?”夏木沒有回應(yīng),反問道。
“沒有什么想到想不到,每天都有意外,這就是刑警的工作�!�
“是嗎?”夏木低聲地回了一句,語氣既像是肯定,又像是懷疑。
冷小兵覺得鼻子一陣癢癢,通常只有在抓捕行動開始之前,他才會有這種反應(yīng),師父說過,那是人的第六感,就像羊群能敏銳地感受到一公里外正在靠近的狼群。每個人都有動物本能,只不過常常被理性所壓抑,當(dāng)危險來臨的時候,人們自以為依靠經(jīng)驗才能得救,殊不知,本能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冷小兵揉了揉鼻子,看著夏木,夏木也看著他,二人都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戒備之氣。
“你不應(yīng)該來重案隊的,”冷小兵小心斟酌著措辭:“這兒太危險了。”
“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這十六來,我一直在想我們再次見面的情形,有時候是在夢里,更多的時候很清醒,你會幫我的,對嗎?”
夏木的聲音很柔軟,冷小兵卻感受到了冰冷,鋒利的刀刺向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會幫你?”
夏木抬起手揮了揮,對著虛空扣下了扳機:“幫我就是幫你自已�!�
冷小兵很想沖過去掐住夏木的脖子,就在這時候,劉宇推門進來,打破了僵局。
“冷哥,受害人家屬來了,在會議室等著,”劉宇看著夏木:“這是?”
冷小兵沒給劉宇介紹,直接對夏木冷冰冰地說道:“實習(xí)期間,你跟我搭檔,必須寸步不離,必須24小時隨叫隨到,做任何事都要經(jīng)過我同意,不能自作主張,更不能偷偷摸摸,讓我發(fā)現(xiàn)你有什么小動作,立馬滾蛋。”
劉宇聽到滾蛋倆字,不禁有些吃驚,當(dāng)他看到夏木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微笑著淡定地點了點頭,驚訝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走吧,一起去看看吧,眼下這案子,你先跟著學(xué),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手續(xù)放我桌上,辦公桌回頭我讓人給你安排。”冷小兵吩咐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夏木跟在冷小兵屁股后,劉宇則好奇心十足湊到了夏木身邊搭話:“實習(xí)生?啥情況?冷哥咋那么跟你說話?你得罪他了?”
“可能他看我不順眼,又拿我沒辦法吧,”夏木毫無波瀾答道。
劉宇更加詫異了,主動伸出了手:“你是咱刑警隊第一個,能讓冷隊不淡定的人,我不禁有些佩服你了!我叫劉宇,是冷哥副手……”
“我叫夏木,公安大學(xué)偵查系大四學(xué)員�!�
“高材生啊,難怪這么有個性,你這么厲害,來白川這種小地方不委屈?”
“我戶口在白川人,報效家鄉(xiāng)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要真這么簡單就好了,遠遠聽到夏木的話,冷小兵心里暗罵一句小狐貍。
會議室里坐著一對母子,母親三十歲左右,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孩子見有人進來,慌里慌張地躲在母親身后,探頭望著來人。母親并不沉著,一臉焦慮。
“到底出什么事兒了?你們讓我來這兒干什么?”
“昨天晚上,你在哪兒?”冷小兵問。
“昨天晚上?我回娘家了,在我爸媽家過的夜,他們都可以作證。”
“帶著孩子一起嗎?”
女人點了點頭:“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冷小兵沒有回答,從抽屜里翻出一包薯片,蹲下身子逗孩子玩兒。
夏木不解地看著冷小兵,劉宇卻習(xí)以為常,鋪開紙筆,給女人做筆錄,詳細問了昨晚上她們在娘家的情況,問了女人和丈夫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丈夫是什么樣的人。
孩子的戒備心解除之后,冷小兵抱起了孩子,在屋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扮鬼臉,逗的他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嘰里咕嚕,小聲跟孩子說著悄悄話。夏木依稀能聽到,他們在聊一個少兒節(jié)目。冷小兵問的很詳細,孩子則因為找到了傾聽對象,興奮地復(fù)述著節(jié)目的內(nèi)容�?吹贸�,冷小兵對付孩子很有一套,根本不像一個單身男人該有的技能。
劉宇給女人做完了筆錄,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在一旁等著。
夏木到劉宇身邊,小聲問道:“他在干什么?”
“你是說冷隊嗎?”劉宇拿起手中的筆錄,說道:“核對筆錄,確定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孩子通常不會說假話,不容易串供�!�
夏木一愣,心中頓時泛起一股厭惡之情:“他在審訊一個五歲的孩子!”
“別說的那么難聽,就是隨便聊聊天,”劉宇解釋道:“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冷哥的審訊技巧在整個白川警界都是最厲害的,他對付人很有一套�!�
“他在利用一個五歲的孩子,”夏木情緒激動地低語道:“如果這個孩子知道他的爸爸被人殺害了,而他卻笑的這么開心,他會恨自已的。他會覺得自已被人羞辱了,他會覺得自已很愚蠢,等他成年后,會對這件事念念不忘,他會不停地想起這一幕,在父親遇害的時候哈哈大笑,這會是他一生都無法洗刷的恥辱�!�
類似的恥辱伴隨了夏木很多年,直至今天,依然像個鬼魂一樣跟隨著他。媽媽遇害之后,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夏木無法跟除了姥爺之外的人正常交流。醫(yī)生說他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癥,很多親眼目睹家人遇害的人,都會出現(xiàn)類似的癥狀。姥爺也以為他還沒有從媽媽遇害的傷痛中走出來,替他辦了休學(xué),讓他在林場跟著他調(diào)養(yǎng)休息。只有他自已才清楚,讓他沉默不語的,不是創(chuàng)傷,而是恥辱和羞愧。媽媽遇害的時候,他的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恨意。他得知媽媽要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他感覺自已要被拋棄,他痛恨媽媽,希望她能夠死去。而那場謀殺成全了他的恨意,盡管媽媽不是被他殺死的,但他卻無法否認(rèn)媽媽是在他的恨意之中死去的。他感覺是自已主導(dǎo)了那起謀殺,兇手的出現(xiàn)不過是他恨意的具體執(zhí)行者而已。當(dāng)年在刑警隊做筆錄的時候,他之所以什么都沒有說,不是因為他嚇壞了,而是他不敢說出真相,不敢承認(rèn)自已對媽媽的恨意。他怕別人把他當(dāng)成兇手。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包括姥爺在內(nèi),提及他對媽媽的恨意。他把那枚戒指保留了下來,用一根繩子串好掛在胸口,隨身攜帶,默默地提醒自已,永遠不要忘記羞恥感。
冷小兵把孩子送回到了母親身邊,看了看筆錄沒問題,讓劉宇送母子倆出去了。
“沒有作案時間,她們是清白的�!崩湫”鴮ο哪菊f道。
夏木瞪著冷小兵,像是在說,她們是清白的,但你不是。
“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冷小兵問。x39
夏木卻搖了搖頭,克制住憤怒,他要等一個好機會再發(fā)起進攻。
半個小時后,案情分析會召開,夏木選了一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說說調(diào)查情況,”冷小兵坐在長條桌的中間,眾人環(huán)繞著他。
“受害人叫馬煜,34歲,礦業(yè)公司職工,沒什么不良嗜好,社會關(guān)系簡單,沒有情人,沒有債務(wù)糾紛,沒有仇人,他單位的人說,他是那種典型的老好人,別人欺負(fù)他的時候,他都不計較,整天笑瞇瞇的……”
“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爬山,每周六都會去森林公園爬山,早上八九點出發(fā),天黑的時候回來,中午會在山上吃一頓飯,休息幾個小時,然后下山。結(jié)合死亡時間,昨天晚上七點左右,我們初步判斷,嫌疑人是埋伏在現(xiàn)場周邊的大樹后,等在馬煜下山的時候,從背后對他進行了突然襲擊,用電擊棒將其電暈,捆綁住他的四肢,然后將其殺害……”
冷小兵翻了翻尸檢報告,問法醫(yī)老顧:“死者的胃里有青草嗎?”
老顧點了點頭,將投影切換到了尸檢照片:“死者的嘴里,喉嚨,食道以及胃里全都發(fā)現(xiàn)了青草和泥土,一般食物從入口到胃部,需要五到十分鐘時間,也就是說,嫌疑人逼著死者吃了五到十分鐘的草……”
眾人紛紛低聲議論著,間或夾雜幾句變態(tài),禽獸,神經(jīng)病的罵聲。
“說說現(xiàn)場的足跡吧?”冷小兵點了點痕檢員陳涵。
陳涵慌忙站起來,用激光筆指著投影幕布上的一組照片:“除了報案人的足跡,現(xiàn)場一共發(fā)現(xiàn)了兩種足跡,大碼馬丁靴是受害人的,小碼運動鞋是嫌疑人的,嫌疑人是個一米六五左右的小個子,很瘦,性別,應(yīng)該是男性……”
冷小兵皺了皺眉頭,他最討厭案情分析會上出現(xiàn)應(yīng)該、可能、大概之類的字眼。
正在這時候,角落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