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鄭旸無奈笑了笑,“你一口氣問這么多,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朝中那幫大臣們一個個膽小如鼠,好不容易找到個愿意站出來的冤大頭,他們恨不得一人上來咬我一口自證清白,怎么可能答應放我?”
“你還知道你是冤大頭啊?”鄭旸輕哼了一聲,“別人的事非要往自己身上攬,非得站到所有人對立面上去,人都死了好幾十年了沒人管,也就你這種傻子上趕著往上湊。”
過了會兒又幽幽嘆了口氣:“大周要是多些你這樣的傻子就好了�!�
蘇岑輕輕抿了抿唇,又接著問:“柳相和田平之最后怎么判的?”
鄭旸翻了個白眼,心道這人當真沒救了,剛從牢里出來操心的還是這攤子爛事,沒好氣道:“田平之那案子,經(jīng)查實系為主考官章何嫉賢妒能、利用公職之便草菅人命,章何革職發(fā)配充州,其余人等降職的降職,罰俸的罰俸,與當年那屆科考有關的一個都沒跑。柳相冤死獄中,得復官賜祭,進柱國,謚文恭,賜祠在他的家鄉(xiāng)幽州,歲時致祭�!�
本以為蘇岑就該得償所愿了,再看過去時卻見人眉頭還是輕輕蹙著,鄭旸不禁坐直了身子:“你不是還想著追究皇家的責任吧?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你說的那些根本不可能公之于眾,屆時不說為柳相平反,天下都要大亂了�!�
“我沒說我不滿意,”蘇岑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們既同意了為柳相和田平之平反,卻又放了我,我并不覺得他們能有這么大度,除非是王爺他……”
話音剛落曲伶兒突然破門而入,蘇岑微微蹙眉,回頭道:“不是不讓你進來嗎?”
曲伶兒有幾分為難地指了指門外,“蘇哥哥,來人了�!�
來的是個生面孔,看穿著打扮是個宮里的太監(jiān),手里拿著一尺黃絹,見蘇岑出來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蘇岑接旨”,便就拿兩個鼻孔對著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蘇岑和鄭旸對看了一眼,這才雙雙跪下。宣旨的太監(jiān)趾高氣昂抖開圣旨,拿捏著嗓子讀道:“罪臣蘇岑無視法禮,枉顧圣恩,大殿之上大放厥詞,詆毀先帝,動蕩人心,引起群臣激憤,罪不可宥。但朕感念先帝仁慈,秉承先人之志,念在其迎回崇德后人有功,功過相抵,削職為民,永不錄用。欽此�!�
圣旨還沒讀完蘇岑便已經(jīng)跪不住了,什么叫無視禮法?什么叫大放厥詞?什么叫迎回崇德后人有功?!每一句話都戳在他的痛點上,這旨意不是李釋下的,也不像是小天子下的,倒像是故意奚落他來了。幾次想站起來卻又被鄭旸硬拉回去,最后一身衣裳都險些被撕碎了那副膝蓋才將將貼在地上。
太監(jiān)宣完了旨垂眸一瞥,意味深長一笑:“蘇岑,領旨謝恩吧。”
蘇岑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
“你就別再讓小舅舅為難了!”鄭旸埋首地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下頜骨僵硬,牙關緊咬,緊緊拉著蘇岑的那只手指節(jié)蒼白。
蘇岑一身戾氣忽然就散盡了,一雙手在地上狠狠一抓,卻又什么都沒捉住,最后只能徒然松開,掌心向上攤開:“領旨、謝恩。”
直到那太監(jiān)大搖大擺走了蘇岑還是跪在原地不肯起來,鄭旸去接蘇岑手里的黃絹,拿了幾次卻發(fā)現(xiàn)蘇岑緊緊抓著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才不過二十出頭,風華絕代,狀元之才,卻被告知“永不錄用”,這只怕比當場宣誓他死刑還要難受。鄭旸心里也不是滋味,伸手拉了蘇岑一把,卻被人一把甩開。
“崇德后人回朝是什么意思?”蘇岑抬頭怔怔地看著鄭旸,“我就是這么出來的?拿我換李晟回朝?他會害了大周江山、害了王爺?shù)哪銈儾恢绬�?!�?br />
“你太小看自己了,”鄭旸突然笑了,只是那副眼眶紅的嚇人,看著比哭還難看,“你覺得你只值一個李晟回朝嗎?”
鄭旸抬頭狠狠抿了下唇,硬是將滿眶的熱淚逼了回去,良久才道;“為了救你……小舅舅交了一半的攝政權出去�!�
皇宮內(nèi)苑,清寧宮
大白天里兩扇房門緊閉,太監(jiān)宮女被掌事太監(jiān)支的遠遠的不得靠近,卻還是能聽見里面摔桌子砸碗吵的不亦樂乎。
李晟偏了偏頭躲過一只橫飛過來的翠玉琉璃盞,鋒利的棱角擦著臉側(cè)而過,卻又沒傷人分毫。李晟游刃有余地看著眼前惱羞成怒的人,看著那張帶著精致妝容的臉上一點一點崩壞,應付各種空中飛物之余還有閑情品評一番,人前再矜貴嬌持的人罵起街來跟鄉(xiāng)野市井里的婦人也沒什么兩樣。
“你說只要把柳珵推出去這件事就查不到先帝身上,結(jié)果你卻親自把柳珵殺了逼著蘇岑來查當年的事!”見始終砸不到人,楚太后長長的指尖直戳到人腦門上,“這就是你說的先帝對你委以重任,說的會幫濯兒固守江山?你騙我,你竟然敢騙哀家!”
李晟抬手推開那只想戳進他眼珠子里的手,輕輕一笑道:“你讓我?guī)湍銓Ω独钺�,我做到了啊,李釋已�?jīng)交出了一半的攝政權,已經(jīng)威脅不到你兒子的江山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可你沒說你是崇德后人,你沒說這一半攝政權最后是落到了你手里!”楚太后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撫胸順了順氣才將將穩(wěn)住,險些就要氣厥過去,最后咬牙切齒道:“你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那龍椅是我濯兒的,你老子一步之遙都沒坐上去,你更是想都別想!”
李晟目光陡然一凜,楚太后頃刻間只覺得遍體生寒,悻悻住了嘴,抬頭看過去竟不自覺地后退了兩步,有些不受控地發(fā)起抖來。
那雙眼睛尖銳且嗜血,像獸,更像蛇,冰冷的沿著人的四肢百骸攀爬上來,吐著信子伺機以待,隨時準備著一擊斃命。
楚太后突然想起來李釋。
不得不說,這兩個人很像,尤其是這雙眼睛,相比先帝來說這兩個人更像是親兄弟。她之前就一直害怕李釋那雙眼睛,深且靜,一眼看不到底,所以她才將李釋劃分為敵人——既然看不懂,那就疑罪從有。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雙眼睛真正表現(xiàn)出敵意是什么樣子的,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上躥下跳做著跳梁小丑,而李釋說到底根本就不屑跟她斗。
但李晟不是李釋,這雙眼睛里有東西了,是狠絕,是孤鷙,是赤裸裸的欲望。
萬一李晟不止于此……不,應該說李晟絕對不會止于此,他苦心孤詣這么久,設了這么大一個局,怎么可能就止步于和李釋一起臨朝攝政?
“來人,來人!”楚太后振袖一呼。
片刻后掌事太監(jiān)才稍稍探了個頭進來,“太后有何吩咐?”
“這人是亂臣賊子!狼子野心!”楚太后指著李晟道,“叫禁軍過來,把人給我拿下,就地正法!”
寢宮里靜了一靜,掌事太監(jiān)沒走,李晟也沒動,氣氛一時間詭異異常。
片刻后李晟輕輕笑了,“昨夜風大,你家主子著了風寒,早點伺候她歇下吧�!�
掌事太監(jiān)垂眸斂目,進來將門反手一鎖,輕聲回道:“是。”
第206章
離京
蘇岑走的那天長安城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一聲細微的“吱呀”輕響,長樂坊的一扇小門開了一條小縫,除了驚落了一點枝頭積雪,再沒留下其他動靜。
一個身影從門里出來,伴著天邊殘月,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腳印,慢慢消失在茫茫雪霧里。
兩年前他帶著一身少年意氣而來,如今消磨完了,損耗盡了,也該走了。
他房間里留了一壇黃盧燒,等阿福和曲伶兒醒了就能發(fā)現(xiàn),算是應了當日對曲伶兒的承諾。酒壇子底下還壓了兩張紙,一張是長安城里宅子的房契,留給曲伶兒,他跟祁林雖然情投意合,但也總該再有個自己的地方,這套宅子送給他就當做嫁妝。還有一張是阿福的賣身契,還他自由身,自此便不再是誰的下人了。
長安城的城門應時而來,蘇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茫茫大雪紛飛而下,蓋住了朱雀大街,蓋住了兩市里坊,也蓋住了花萼相輝樓的樓頂。
他的長安城最后定格在這場大雪里,上了凍,結(jié)了冰,大門轟然闔上,再也開啟不得。
曲伶兒是被掃帚拂地的沙沙聲吵醒的,開了房門才見一場大雪驟降,阿福正趁著雪停清掃出一條小路來。
曲伶兒立馬來了精神,裹了棉衣沖出房門,抓起一把雪搓了個雪球,往前一砸,正中阿福腦門。
“你干嘛?!”阿福惱羞成怒抬起頭來,果然見額頭上紅了一大塊。
曲伶兒靠著棵樹笑的前仰后合,枝杈上的雪簌簌落下,把阿福剛打掃干凈的院子又弄亂了。
阿福拂落身上的雪渣子,壓低聲音埋怨道:“別吵醒了二少爺!”
“蘇哥哥還沒起?”曲伶兒壞心思又起,低頭抓了一把雪又扭頭朝著蘇岑臥房而去。
“你別……”阿福想攔已經(jīng)攔不住了,眼看著曲伶兒推門進了自家少爺?shù)姆块g,心里默默倒數(shù),靜等著曲伶兒被罵個狗血淋頭。
等了好久還沒聽見動靜,阿福不禁放下掃帚跟著探頭進去,只見曲伶兒正站在窗前,對著桌上的東西皺眉頭。
“二少爺呢?”阿福環(huán)顧一圈沒看見蘇岑,也跟著進來。
“這是什么�。俊鼻鎯喊褍蓮埣堖f給阿福,他被逼著抄了一年《三字經(jīng)》,大字還是不認識幾個,關鍵時候還得跟阿福商量著來。
阿福實則也認不全,卻能認出自己的賣身契,納悶道:“二少爺怎么把我晾出來了?”
直到曲伶兒手里的雪漸漸化了,雪水順著指縫滴落下來,兩個人才大夢初醒般突然意識到什么。
阿福臉色煞白,“完了,二少爺把我送給你了……”
曲伶兒把兩張紙一扔,奪門而出,“我去把蘇哥哥找回來!”
興慶宮里,早朝剛下,中書門下省的奏章也剛剛送過來,下人們送膳的送膳,送奏章的送奏章,正是一天當中最繁忙的時候。
李釋剛回來便直奔書房,自打李晟回朝,政務非但沒少,反倒各種雞零狗碎的事情都冒出來了,朝中一片混亂,四圍也動蕩不安。李晟目的清晰、目標明確,只想攬權,民間疾苦從不過問。到最后他不僅要統(tǒng)籌全朝上下個中瑣事,還要收拾李晟留下的那些爛攤子,忙了半個多月才將將從宮中搬回來住,卻還是一刻也不清閑。
李釋靠著椅背按壓眉心,下人們把一摞摞奏章搬進來時大氣都不敢出,空氣中漸漸彌散的檀香味越來越濃郁,甚至衍生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過了一會兒周圍沒動靜了李釋才慢慢睜眼,掃了一眼面前的桌案,問道:“沒了?”
下人小聲回話:“暫時就是這些�!�
只是保不齊下午或者晚上還會不會再送過來。
李釋抻了抻筋骨,抬手取來朱筆,剛一下筆就皺了眉。
天氣漸寒,墨凝固得快,容易膠筆。這一筆下去墨色不均,在紙上沾染了一大塊。
李釋垂眸看著分了叉的筆尖,目光漸沉,腦海中第一時間涌現(xiàn)的卻是那個一邊給他研磨,一邊言笑晏晏與他談笑的身影。
一旁研磨的下人登時嚇的魂兒都掉了,急忙跪下認罪,他不過盯著王爺那張臉稍稍走了個神,這墨怎么就干了?
李釋不發(fā)話,他就跪著不敢起來,直到有人在那副發(fā)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道:“你先下去吧�!�
是祁林。
下人如蒙大赦般躬身退下,祁林接過之前的墨錠默默研著,使之前那些凝固了的稠墨又重新流動開來。
李釋重新在硯臺上蘸了蘸才下得去筆,出聲問道:“出什么事了?”
祁林輕輕抿了抿唇,才道:“蘇公子走了。”
李釋筆尖稍頓,朱砂稍稍暈染,片刻之后才又繼續(xù)寫下去,“由他去吧,這長安城里沒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了�!�
祁林愣了一愣,躬身退下。
沒一會兒庭院里就傳來曲伶兒的哭喊,“王爺也不要蘇哥哥了嗎?你們都不要蘇哥哥了!我自己去找!”
曲伶兒飛奔而去,祁林嘆了口氣只能跟上。兩個人快馬加鞭一日便從長安趕到了洛陽,守在碼頭把往來的船只看了個遍,卻是一無所獲。
蘇岑走的是陸路。
打算出了城門一路南下,特地繞開了洛陽取道南陽。原本以為他走的夠隱蔽了,不想?yún)s已經(jīng)有人在城門外等著他了。
來人是宋凡。
蘇岑輕輕皺了皺眉,“你來干什么?”
“我來送送蘇大人啊,”宋凡那雙桃花眼輕輕一彎,“哦,現(xiàn)在不該叫蘇大人了,那我叫你什么好呢?蘇公子?蘇兄?還是子煦?”
暗門的眼線遍布各處,李晟還朝之后更是猖獗,他有什么一舉一動自然逃不過宋凡的眼睛。
蘇岑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孑然一身更是不怵他,徑自繞開宋凡往前,就當這是塊擋路的臭石頭,懶得搭理。
沒想到宋凡竟然緊跟上去,邊走邊道:“你看看你那些朋友,什么鄭旸,什么李釋,你要走了一個送你的都沒有,我好心來送你,你怎么還不理我?”
這語氣倒有幾分委屈的意思,若是蘇岑不清楚宋凡的為人,還真有可能動一動惻隱之心。
蘇岑頭也沒回,“送也送到了,世子請回吧�!�
李晟回朝之后,宋凡也跟著搬進了豫王府,不再是定安侯府的小侯爺,卻成了豫王府的世子。這位份升了不止一點半點,甚至比鄭旸那個便宜世子還要尊貴一些,也難怪宋凡要過來當著他的面炫耀一番。
“你還沒出京畿,怎么能叫送到了,”宋凡眼波流轉(zhuǎn),突然嘻嘻一笑,“怎么也得出了京畿,不,得出了關內(nèi)道……要不我送你到揚州吧�!�
蘇岑停下步子,回頭皺眉看著宋凡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凡歪頭看著蘇岑,笑的一臉真誠:“我送你啊�!�
蘇岑冷眼以對,顯然不信宋凡的話。
“我說我挺喜歡你的,你是不是又沒放在心上?”宋凡抬手在蘇岑心口上點了點,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詭異,“我喜歡你陪我玩,以前那些人,要么就沒資格跟我玩,要么就被我玩死了,好沒意思�!�
蘇岑想起宋凡跟他玩的那些游戲,心里一陣惡寒,后退一步避開宋凡抵在他胸前的手指,扭頭向前邊走邊道:“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如今李晟回朝,你也當上了世子,而我罷官免職頹然離京,你還不滿意嗎?”
宋凡站在原地沒動,嘴角弧度只增不減,“誰告訴你,我想當?shù)氖鞘雷恿耍俊?br />
第207章
往來
“你說你,好好的馬車你不坐,非得走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宋凡一邊埋怨一邊抖了抖衣袍下沾染的的泥污。他當真一路從長安跟了過來,雪天路滑,這一路走的艱難異常,雪凍著難走,化了更難走,宋凡跟了一路抱怨了一路,卻沒得到蘇岑一句回應。
宋凡自言自語演了個寂寞,猛地停步懟到蘇岑面前,“你平日里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嗎?怎么,啞巴了?”
蘇岑繞開宋凡默默趕路,這人他打不過,又甩不掉,只能自閉耳目,就當聽不到看不到,這人不存在。
雪水浸濕了鞋襪,寒氣從腳底往上躥,確實冷的厲害。蘇岑走的是小路,天色擦黑進了山陽縣的地界才找到一家路邊的驛站,進去點了一間客房,又讓店家小二送熱水上去,便自顧自往樓上去。
宋凡無奈笑笑,嘟囔了一聲“真小氣”,只能自掏腰包,要了一間頂好的上房。
鄉(xiāng)野小店條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狹窄陡峭,蘇岑上到一半時正趕上另一人從樓上下來,身形高大,蘇岑貼近扶手邊卻還是被撞了下。
這一下撞得倒也不重,蘇岑沒怎么上心,繼續(xù)往上走。剛走了兩步只聽身下傳來一聲粗沉怒吼:“讓開!”
回頭只見那高大的身影停在半路,再往下是宋凡那副根本不夠看到的小身影,正站在樓梯中間,完完全全擋住了下去的路。
那人的身影比宋凡足足粗壯了一圈,又加上宋凡本來就在下面一階,頭頂剛剛比及那大漢前胸,更顯得差距懸殊。
卻見宋凡雙手抱于胸前,完全不怵,提唇笑道:“拿了東西就想走?”
蘇岑摸一摸身上,錢袋子不見了。
“他奶奶的,你找死!”那大漢臉色一變,仗著居高臨下正打算把人一掌推下去。不曾想宋凡早有準備,竟從狹窄的樓梯上凌空一翻,借著大漢的頭頂一撐,穩(wěn)穩(wěn)落到大漢身后。
那大漢推了個空,手上力氣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憑空抓了一把什么都沒抓到,直接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巨大的聲響驚擾了一樓的食客,大家都接二連三看過來。大漢被摔了個七葷八素,撐著地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再一抬頭,只見一雙沾染了泥污的布靴停在眼前,往上看去,對上了一雙彎彎笑著的桃花眼。
“哪只手拿的?”宋凡拿劍鞘挑了挑那大漢一雙手,“左手?還是右手?”
明明是一張明艷的臉,說出來的話卻讓人狠狠打了個寒顫。
“把錢袋子還給我,你走吧。”蘇岑也跟著從樓上下來,無視宋凡,沖那個大漢一伸手。
那大漢斟酌了一下跟宋凡硬拼的勝算,悻悻伸手從前襟掏出錢袋子扔給蘇岑,從地上爬起來跑了。
只聽刷的一聲,所有人還沒愣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劍已回鞘,一條胳膊從天而降,鮮血噴灑澆下,灑了在座的一臉。
大漢握著斷處應聲倒下,哀嚎乍起。
宋凡挑了挑唇,“看來是右手了�!�
兩個時辰后,路邊破廟。
蘇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那堆潮濕的柴堆點起來,微弱的火苗跳動著竄起,映亮了那張略顯蒼白的臉。
熱水沒有了,飯菜沒有了,連張能安身的床榻也沒有了,蘇岑默默從行囊里掏出凍硬了的干糧,又在破廟里找了半個葫蘆頭去外面舀了一瓢干凈的雪。
宋凡見有吃的也不客氣,自己上前掏出另外半塊咬了一口,接著就皺了眉,又干又硬,一口下去險些硌了牙,不由抱怨:“這什么東西?怎么吃?”
“本來有大魚大肉,你自己作沒了�!碧K岑把葫蘆頭放在火堆邊上等著雪水化開。
之前在客棧里嚇走了一半的客人,店家說什么也不讓他們住了,這才有不得不連夜趕路,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么處能暫避風雪的落腳地。
“你讓我把那店家殺了,現(xiàn)在就有熱食暖榻了。”宋凡湊上前來嘻嘻一笑,“怎么樣,要不要回去?”
“瘋子�!碧K岑懶得再搭理,把干饃撕成小塊扔到水里泡著,又放在火上小心煨著。
宋凡這才知道這干饃不是直接吃的,也不抱著啃了,靜等著蘇岑做好了再去蹭一口。自顧自找了堆干草一躺,翹著腿道:“那個賊偷你的錢袋子你不惱,那個店家趕你走你也不惱,我?guī)湍隳没劐X袋子你卻沖我發(fā)脾氣,這是什么道理?”
一個賊確實不值得憐惜,蘇岑輕輕搖了搖頭,“我生氣的不是這個�!�
“哦?”宋凡來了興趣。
“我只是搞不懂那個店家憑什么認為我倆是一路的,為什么把我也趕出來了�!�
宋凡一愣之后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稻草都亂了,“不愧是蘇蘇,拐彎抹角罵人的本事當真厲害。”
蘇岑心道知道別人罵你還死賴著不走,這臉皮也是相當厲害了。
見溫度上來了蘇岑便把葫蘆頭收了回來,抱著慢慢吃著泡軟了的干饃。宋凡見狀急忙湊過來,圍著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見蘇岑有點要分給他的意思。
等不到那便搶,一把拉過蘇岑端著碗的那只腕子,硬生生向著自己拉了過來。
這還不算,宋凡又起了別的心思,竟要引著那只腕子喂到他嘴里。
蘇岑吃痛皺眉,卻又抽不出手,眼看著就要度到宋凡嘴里,索性手上一松,葫蘆頭里的湯湯水水傾覆而下,澆了宋凡一身。
宋凡眼神一瞇,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頭看了看蘇岑,那雙眼睛突然兇光一閃,捏著那只腕骨稍加用力,竟生生拆脫臼下來。
破舊的寺廟里傳出幾聲沉重的喘息,蘇岑抱著扭曲錯位的腕子蜷在胸前,大冬天里硬是熬了一身冷汗出來。
宋凡以折磨人取樂,居高臨下看著蘇岑,眼里多了幾分嗜血的神色,“敬酒不吃吃罰酒,非得這樣才肯乖乖聽話,還是說你就是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難不成李釋每晚都是這么滿足你的?”
蘇岑現(xiàn)在聽不得這個名字,尤其是聽不得宋凡拿著調(diào)侃的語氣說出那個名字,目光惡狠狠地直瞪上去,像只破釜沉舟也要咬人一口的小獸。
宋凡俯身下去拉起那只目之所及已經(jīng)紅腫起來的腕子,看著蘇岑面目疼到扭曲那雙眼睛卻始終不肯示弱,面上流露出幾分不解的神色,“你可以抱他,對著他笑,卻寧肯自己餓著也不肯喂我一口飯吃,他就那么好?值得你為他舍生忘死?”
蘇岑知道宋凡說的這個“他”是誰,冷冷道:“你其實是嫉妒吧?”
“是啊,我就是嫉妒,”宋凡一愣之后挑唇一笑,“憑什么他眾星拱月,走累了有人抱,一群像你這樣的人圍著他,什么都替他打算好了,他只要乖乖坐著就能坐擁天下?我卻是生下來就得會跑,跑慢了就會被人踩在腳下,碾進爛泥里,再也爬不起來?李濯,李濯,漱冰濯雪,冰雪聰明,可你知道我叫什么嗎?”
蘇岑這才想起來,他其實一直不知道宋凡的真名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