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前在棲云院做事的人顫抖著伏地低了身,而那些新來的奴仆,似乎還不明白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神色驚惶地面面相覷。
李奉淵轉(zhuǎn)身垂眸掃向跪了一地的仆從,聲音冷如冰霜:“今日是誰進了我的書房?”
0029
(29)受懲
在李姝菀住進棲云院之前,棲云院冷清,卻也安寧。
寥寥幾名仆從各司其職,數(shù)年來沒有絲毫調(diào)動。沒有驚擾,自然也沒有差錯。
書房莫說失火,便是一只蟲子都不會多出來。今日這火驟然燒起來,在人為,而非巧合。
李奉淵一問,伏地的仆從無人敢應(yīng)聲。仿佛一旦開口,這過錯就背在了自己身上。
一旁的宋靜見此,率先對李奉淵道:“回少爺,老奴今日進過幾趟書房,將書架上的書取出來曬了曬�!�
他語氣低緩而沉著,并非請罪,而是以身作則,給地上的這幫嚇懵了的仆從打個樣,告訴他們只要實話實說,若是無罪并不會平白無故地受罰。
一名聰明伶俐些的小廝明白其意,聲音發(fā)顫地跟著道:“回少爺,奴才、奴才今早進書房擦了書架上的塵灰。當時、當時宋管事也在�!�
“奴婢也搬了書冊……”
“奴才擦了地面……”
“奴才也……”
其他人也接連承認,但無一例外,沒人認下是自己縱燃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宋靜一問,都說只見書房火勢燃起,不知是何時燃的火。
可眾人也知道,今日若找不出縱火的人,這院子里跪著的,沒一個逃得脫責罰。
院子重新安靜下來,寂靜的恐懼再次籠罩在眾人頭上。
而李奉淵在問了那句話后,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銳利的目光一一掃視過低伏在地的眾人,最后鎖定在了一名侍女身上。
忽然間,他抬腿動起來,步伐所至之處,怒從皆顫顫巍巍伏低了頭顱。
那侍女望著最終停在自己面前的皂靴,本就驚慌亂跳的心臟瞬間震若擂鼓。
她心虛地壓低了身軀,借力將自己縮成一小團,可冷如寒冰的聲音還是從她頭頂降了下來。
“火燒之時,你在何處?”
聲音一出,冷汗瞬間濕了她一背,可她仍強裝鎮(zhèn)定,顫著聲音道:“奴婢聽、聽桃青姐姐的吩咐,在房中喂貍奴�!�
宋靜猜得李奉淵看出這侍女有所不對勁,他問道:“桃青,可有此事?”
桃青聲音也抖得厲害,立馬應(yīng)道:“回管事,奴婢的確吩咐了此事�!�
那侍女稍稍松了口氣,可下一刻卻又聽桃青快速撇清關(guān)系道:“不過那時奴婢并不在棲云院,并不知其中經(jīng)過,等奴婢回棲云院時,火已經(jīng)燒了起來�!�
小侍女聽得這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桃青,似乎不明白她為何要將事情瞥得這樣干凈。
隨即又忍不住多想桃青是否知道了什么,才會多此一句。
李奉淵看出這侍女緊張得詭異,目光掃過侍女握在手中一直沒有松開過的袖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她的手肘。
這一腳踢在筋骨處,用力不重,卻叫她瞬間失了平衡。
侍女痛叫一聲,身體控制不住地往旁邊倒去,緊握的掌心一松,收在掌心的袖口暴露眼前。
她下意識攏住衣袖,慌慌張張就要爬起來,可左臂卻麻痹不堪,半點使不上力。
只得眼睜睜看著李奉淵用靴尖將她皺巴巴的袖口一點點碾開展平。
只見雪白的袖口上一片擦地后留下的污跡,其中灰黑色的油污分外明顯。
而這棲云院,只有李奉淵的書房中有兩盞油燈。油中添了驅(qū)蟲的香料,為的是防書冊生蟲。
侍女眼見敗露,面色驚惶地抬頭看向李奉淵和宋靜:“不是我,不是——”
李奉淵沒心思聽她辯解,轉(zhuǎn)身冷聲丟下一句:“杖三十!”
這侍女年不過十五,三十杖一受,怕是不剩多少氣可活。
李姝菀聞言吃了一驚。她來將軍府這么久,府中向來一片祥和,從未有人受過罪罰。
更不知責罰如此之重。
侍女一聽這話,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干凈,她顫顫巍巍單臂支撐著爬過去抓著李奉淵的腿,求饒道:“少爺,少爺!奴婢冤枉!是小姐的貍奴縱的火,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去將它抓回來啊!”
這話一出,李姝菀還未出聲,李姝菀身后的柳素倒立馬豎眉怒目地呵斥道:“放肆!竟然牽系小姐!這貍奴一直關(guān)在房中養(yǎng)著,怎會跑出來!”
侍女自然不肯認,她面若白紙地看著李奉淵,狡辯道:“奴婢并未撒謊!奴婢一時未看住這貓,叫它跑了出去,奴婢在書房外將它找回來,見它爪子上有油,便擦了一擦,當時并不知它燒了書房�。∩贍斆鞑�!”
李奉淵停步,垂眸看向趴在他腳下的侍女,侍女見此,以為李奉淵聽信了她編造的謊話。
入府一月多,她從不少人口中聽說過李奉淵厭惡李姝菀,也知道李奉淵并不喜歡這貓,不然李姝菀也不會將它常關(guān)在房中養(yǎng)活,連東廂的門也出去不得。
她忍不住心存妄想:若是她將過錯全然推到那貓身上,或許就不會受罰了。
她看向宋靜,楚楚可憐道:“管事救我。”
宋靜輕嘆口氣,入東廂,將李姝菀的貓抱了出來。
他走到李奉淵面前,那貓一見侍女,卻忽然嘶聲叫著用力掙扎起來,險些從宋靜手中逃脫出去。
宋靜捏著它的脖子拖著它的后腿,抬起貓的后爪一聞,面色稍凜,下意識看了李姝菀一眼,隨后才同李奉淵道:“少爺,貍奴的爪子上的確有膏油氣�!�
李姝菀聞言一怔,下一刻便見李奉淵回頭,面色冷淡地睨向了她。
他面色冷肅,李姝菀迎上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回到了當初在廊下被他羞辱那日。
楊修禪看李姝菀神色惶惶,似乎怕極了李奉淵,伸手撐著她的背,出聲安慰道:“別怕,奉淵是你兄長,他明辨是非,不會錯怪你的貍奴。”
雖這么說,可誰知道貍奴是否被錯怪,倘若當真是它無意打翻了油燈,還有的活嗎?
那侍女心生希冀,繼續(xù)為自己辯駁:“少爺明察,奴婢冤枉——”
李奉淵看著靴上一雙白凈纖細的手,換做旁人,見侍女年幼,多少會動兩分惻隱之心。
可李奉淵卻絕非心軟之人。
“貓是在你的看顧下逃了出去,你有何冤枉?”
侍女被他這一句問得啞口無言,半晌后才喃喃:“可我只是放走了貓,并未失手燒了書房……”
她騙得連自己都信了,神色悲切地磕頭求饒:“少爺,是那貓的錯,是小姐的貍奴踢翻了燭臺!”
知錯不改,還將過錯推諉到主子身上。
宋靜可恨又可惜地搖了搖頭。
李奉淵冷漠地看著她,退后一步甩開她的手,唇瓣一動,沉聲吐出一句:“拖下去,亂棍打死�!�
0030
(30)安慰
李奉淵的書房起火,楊修禪本是因擔心他才跟來將軍府,最后卻安慰起被迫見證了一場殘忍生殺的李姝菀。
那縱火的小侍女被小廝拖出棲云院,壓在院門外受刑。
腕粗的實木棍一棍接一棍砸在她瘦小的身軀上,既是沖著要她性命去,行刑之人便半點沒收力。使足了蠻勁砸下來,似連骨頭都要打斷。
那小侍女扯開嗓子叫得撕心裂肺,其他仆從站在院中聽得心驚膽顫,無一人敢出聲。
宋靜在一旁監(jiān)刑,故意沒堵侍女的嘴,懲一儆百,該讓全府的人都知道縱火的下場。
柳素將李姝菀扶進了房,可單薄的門板擋不住侍女的慘叫,楊修禪見她臉都白了,心生不忍,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溫熱的手掌覆上來,李姝菀坐在椅中,睜著雙干凈澄澈的眼怯怯地看著他,像她那被嚇著了的小貓似的。
楊修禪沖她笑了笑,安撫道:“別怕,別怕�!�
楊修禪的父親有好些妾室。后院女人多,半生困在一方狹窄天地,難免生出許多是非。楊修禪自小便見識過她母親的雷霆手段。
一個蓄意縱火還試圖推罪給主子的侍女,不處死反倒留著才是奇怪。
可李姝菀自小在壽安堂跟著老郎中做的是救死扶傷的善事,今日親耳聽著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就要被打死,嚇得腦子都不清醒了,她怔怔看著楊修禪臉上的笑意,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來。
那侍女的哀嚎一聲比一聲弱,打了幾棍,嗓中仿佛含著血,求饒聲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
可如此一來,那棍子砸在肉身上的聲音便越發(fā)明顯。
似乎已經(jīng)打碎了皮肉,砸在了骨上,聲聲悶響傳入寂靜無聲的棲云院里,每砸一下,李姝菀便控制不住地抖一下,那棍子像是敲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紅潤的眼眶里噙著淚,濕了眼睫毛,似嫩花瓣尖上掛著的露珠,將落不落地墜著。
楊修禪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虎頭虎腦的妹妹。
他那妹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闖了禍被訓斥了,哭起來亦是號啕大哭,鼻涕混著淚,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要不要人哄另說,總之聲勢得做足。
楊修禪原以為姑娘都該像楊驚春那樣,如今見了李姝菀,才知道原來有的小姑娘哭起來是安靜如水。
明明怕得很,卻哭得不聲不響的,楚楚可憐,任誰看了都不忍心。
他心中輕嘆,越發(fā)想不明白李奉淵是怎么舍得對這么乖巧的妹妹擺冷臉。
他屈膝蹲下,手掌捂著李姝菀的耳朵,讓她的腦袋輕輕靠向自己肩頭,像在家哄楊驚春似的,開口哼起曲兒來。
是江南的小調(diào),婉轉(zhuǎn)動人,低緩溫和的聲音阻斷了侍女的慘叫,李姝菀眨了眨濕潤的眼睛,過了好久,輕輕將下巴靠在了他肩上。
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
在這一刻,李姝菀忽然覺得楊修禪比李奉淵更像兄長。
楊修禪察覺到肩上的重量,抬眸給柳素使了個眼色。
柳素頓悟,快步出門去找宋靜,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宋靜了悟,叫執(zhí)棍的小廝退下,換劉大劉二來行刑。二人力氣大,幾棍子下去,吊著一口氣的侍女很快便徹底沒了聲息。
楊修禪聽外面安靜下來,哼完一曲,將手從李姝菀耳朵上挪開,還掏出帕子給她拭了拭淚。
李姝菀哭過,聲音有點糯:“謝謝修禪哥哥�!�
楊修禪笑笑,他看了看帕子上的水痕,心想著待會兒得拿去給李奉淵看看,讓他瞧瞧把自己的好妹妹嚇成了什么樣。
宋靜處理了侍女之事,站在庭院中訓誡仆從。
桃青看管貍奴失責,罰了三月的俸;其他在棲云院當差的一干人等,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火勢,罰一月的俸。
比起那侍女的下場,眾人只覺得慶幸。
桃青尤甚。她知道,若非自己是李姝菀的貼身侍女,定然要挨上幾棍才能了事。
李姝菀偏頭聽著外頭宋靜訓話,似在思索什么。
過了一會兒,宋靜抱著洗干凈爪子的貍奴從門外進來,柳素扶著跪腫了膝蓋的桃青跟在身后。
這貍奴今日受了驚嚇,眼下蜷著尾巴畏畏縮縮,看見李姝菀后,也只細細叫了一聲。
宋靜想著把貍奴抱來哄一哄李姝菀,沒想人已經(jīng)被楊修禪哄順了。
他頗為感激地看了一眼楊修禪,將手里的貓抱給李姝菀:“小姐,洗干凈了。”
貍奴朝她伸出爪子,想爬她懷里躲著�?衫铈覅s沒有伸出手。
她抿了抿唇,似下定了決心,同宋靜道:“宋叔,你幫它找個好人家吧。”
宋靜聞言愣了一下,楊修禪也有些詫異:“這樣乖的貍奴,不養(yǎng)了嗎?”
李姝菀聲音很低:“不養(yǎng)了。它不是很乖�!�
它如果乖,就不會燒了哥哥的書房。
李姝菀看重這貍奴是眾所周知的事,她明顯心有不舍,言語間卻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宋靜想著還勸一勸,可一看李姝菀的神色,也只是緩緩點了點頭:“老奴知道了�!�
楊修禪看這貓四肢有力,沉吟一聲,同李姝菀道:“碩鼠在學堂打了窩,你若愿意,將這貍奴養(yǎng)在學堂,每日上學也能看見它�!�
李姝菀將這貓養(yǎng)了這樣久,不用與它分開自然是好。她眼睛一亮,可又有些擔心:“它若闖禍又推翻了燭臺該怎么辦?”
楊修禪一聳肩:“老鼠早推翻過不知多少回燭臺了,也不差它推倒兩次。”
宋靜覺得這法子甚好,問李姝菀:“小姐覺得如何?”
李姝菀遲疑著點了點頭,不放心地囑托道:“若哪日它在學堂闖了禍,用不著它抓鼠了,修禪哥哥你可以把它給我,我再給它找好人家�!�
她這番模樣活像一位嫁女兒的母親,楊修禪揉了揉她的腦袋,笑著應(yīng)下:“好。”
0031
(31)嫉妒
楊修禪回去后認認真真挑選了個良辰吉日,呈帖下聘,將貍奴聘去了楊家的學堂。
學堂幽靜,講堂外有一處花園,草木茂盛,蟲鳥也多。貍奴每日捕鳥逐蟲,比從前在棲云院關(guān)著還快活許多。
枯燥乏味的學堂里忽然多出一只活潑好動的貓,學生們都很是新奇,爭著搶著想同它玩。
不過貍奴的性子還是和從前一般孤傲,不愿讓旁人摟抱,只喜歡親近李姝菀,有時候上課也跑來她腳邊蜷著睡。
它不吵不鬧,先生看見了,也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趕它出去。
這日下課休息的間隙,幾人圍在李姝菀桌案旁和貍奴玩。
一人輕戳它的肚腩,夸一句“好肥的肚子”。另一人摸它的胡須,贊一句“好圓的臉�!�
春日發(fā)困,貍奴窩在李姝菀的書袋上打盹,任由一只接一只小手摸它耳朵撫它腦袋,支著耳朵聽周圍嘰嘰喳喳吵鬧,卻懶得不肯睜眼。
李姝菀本打算溫習方才課上先生教的詞,此時被這么多人圍著,有些不自在,索性將貍奴抱起來放在桌上,自己溜到一旁去看楊驚春和別人翻花繩。
一位小小姐似很喜歡貓,摸著摸著就想去抱它,不過手才摟上貍奴的肚子,它卻睜開眼不樂意地沖她“喵嗚”了一聲。
它從她懷里鉆出來,左右一看,不見李姝菀,直接跳下桌從窗戶躍了出去。
一人見貍奴跑了,遺憾道:“它不讓你抱呢�!�
這小小姐叫萬勝雪,是萬侍郎家的姑娘,年僅六歲,是學堂里年紀最小的姑娘,在家中驕縱慣了。
她有些抹不開面,甩袖輕哼一聲:“不抱就不抱,我才不稀罕呢�!�
她性子傲,嘴上雖這么說,但第二日來學堂時,卻從家中抱來了一只胖嘟嘟的貍奴。
她那貍奴通體雪白,毛發(fā)比李姝菀的貓的毛還要長一些,雙眸異色,很是漂亮。
最要緊的是,這貓性子溫順粘人,誰都能抱住,半點不反抗。
萬勝雪也學李姝菀上課時將貍奴放在身旁,下了課,眾人得了新趣兒,便丟下李姝菀,圍著她去了。
她頗為得意地看了眼李姝菀,楊驚春見她滿面神氣,同李姝菀道:“莞莞,她好像在同你炫耀呢�!�
李姝菀正給貍奴梳毛,聞言抬頭看向被眾人擁簇的萬勝雪,茫然道:“有嗎?”
楊驚春點頭:“不然為何她如今也帶一只貓兒來學堂,還總是抱著貓在你面前晃來晃去�!�
李姝菀想了想:“許是她覺得她的貍奴好看,想帶貍奴給別人瞧瞧�!�
楊驚春覺得這話也有道理,思忖片刻,興奮道:“既如此,那我明日把我院中的狗也帶來給你們瞧瞧!”
李姝菀聽楊驚春說過她養(yǎng)的狼犬,身長五尺,體若雌獅,極其兇狠,忙勸她:“要不、要不你還是帶一只兔子來吧。”
楊驚春嘆氣:“可我家里除了鍋中,沒有別的兔子啊�!�
萬勝雪抱著貓兒來學堂玩了幾日,兩只貓漸漸混熟了。
這日先生正上著課,忽聽見窗外響起幾聲凄慘的貓叫,宛如鬼嚎,嚇了室內(nèi)的學生一跳。
李姝菀和萬勝雪一聽這貓叫聲,有些擔心地望向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