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049
(49)別離
得了李奉淵的允諾,李姝菀總算能稍微安下心。
可她一想到他此去要近一月的時間,又忍不住叮嚀道:“此行路途遙遠,天氣又正炎熱,哥哥不若路上受不住暑氣,便多在客棧歇一歇,晚一兩日的,想來老夫人也不會怪罪�!�
她想到什么便說什么,話講得慢吞吞的,說完又道:“江南雨足,哥哥你若要出門玩,記得帶上傘,不要淋了雨又不當回事,染了寒癥就不好了。若是水土不服,很難將養(yǎng)好的。”
李奉淵一手持劍,一手拿著柔軟干燥的帕子,認真擦過劍身,就連劍上血槽也一點點擦得干干凈凈。
他垂著眼,好像眼里只有手上的活,沒聽李姝菀在說什么。
可每在李姝菀話語的間隙,他又會輕“嗯”一聲,示意自己聽著,也記下了。
李姝菀知道他的性子,吃得苦,嫌麻煩,更不愛拖沓。
莫說天熱,便是天上降下冰坨子,他都不見得會在客棧里白白多休息一炷香。
她聽他淡淡應(yīng)了兩聲,漸漸止了聲。李奉淵扭頭看她:“不說了?”
李姝菀有些無奈:“我知道你在敷衍我�!�
李奉淵聽見這話,倒還笑了一聲:“既然這樣不放心,為何不同我一起去江南?”
擦拭得干凈明亮的劍身反射出鋒利劍光,光線閃過清澈的眼眸,李姝菀趴在桌上,腦袋枕在手臂上,伸出一只手指頭去碰他的劍。
李奉淵微轉(zhuǎn)劍身,避開劍刃,將劍脊面向她,道:“小心傷著�!�
指腹蹭過劍身,即便在這六月盛夏,也透著一股極其寒涼的冷意。
李奉淵看她好奇,索性將劍放到她面前,自己又拿起劍鞘擦起來。
他少用劍,多用槍,這把劍在庫房吃滿了灰,劍鞘上多雕刻,一時半會兒難擦得干凈。
他不收拾行李,只顧著拭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此去是要上山剿匪,而非探親。
李奉淵沒聽見李姝菀回答,又問了一遍:“當真不去?你若改變主意,現(xiàn)在收拾行李還來得及�!�
李姝菀緩緩搖頭:“我和驚春約好了,要在武賽上為修禪哥哥鼓勁,不能去了�!�
這些年,李姝菀一直沒提過江南的舊事。她不主動提,李奉淵也沒問。
可江南畢竟算是她的故里,她又顯然是個念舊重情之人,沒道理不想回去看看。
李奉淵知道她給出的理由只是個借口,但并未追問,轉(zhuǎn)而委婉道:“你在江南還有故人嗎?若有舊人,可書信于他們,我替你帶去�!�
李姝菀聽見這話,腦海中立馬浮現(xiàn)出一個年邁駝背的老婦人的身影。
嬤嬤照顧李姝菀多年,后又同她相依為命。當年離開江南時,李瑛給了嬤嬤一筆不菲的錢財,足夠她安度晚年,為的便是讓李姝菀寬心,忘卻舊事,永不記掛江南。
李姝菀記得李瑛的叮囑。她做了他的女兒,在他的榮光之下享受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過著從未有過的好日子,自應(yīng)當埋葬過去,不提起自己的身世,損害他的威名。
李姝菀很聽話,這些年從沒提起過任何有關(guān)江南之事,只是偶爾午夜夢回,她會回到那小小的壽安堂中,在夜中點一盞燈,和嬤嬤一起借著微弱燭光穿針引線,繡扇縫衣。
李姝菀眨了眨眼睛,將目光慢慢從眼前的劍身轉(zhuǎn)到了李奉淵的側(cè)臉上。
有一瞬間,她想將曾經(jīng)的一切同他和盤托出,可最后,她仍只是淺淺搖頭:“沒有了。沒有故人了�!�
她語氣輕緩,聽來悵然若失。她既不愿說,李奉淵便沒再追問。
李奉淵此番前往江南,行囊收拾得輕便,兩身衣裳,一把銀錢,外加擦拭干凈的鋒利長劍。
用過膳,李奉淵便準備啟程。
李姝菀和宋靜到門口送他。李奉淵把行李掛上馬鞍,宋靜將一壺灌了涼茶的水囊遞給他:“老奴讓人煮了一壺祛暑的涼茶,少爺拿著路上喝�!�
李奉淵伸手接過,也掛在了馬鞍上。
李姝菀站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叮囑的話都說了好些遍,這時候反倒沒了什么話講。
在李奉淵將要上馬之時,李姝菀突然張開手朝他撲了上來。
李奉淵像是早有預(yù)料,自然而然地攤開雙臂,任由李姝菀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來,將她接了個滿懷。
軟和的身體撞上來,小臉埋在他胸前,李奉淵垂眸看著李姝菀的頭頂,攬著她的背,明知故問道:“舍不得我走?”
李姝菀點頭。她抱得很緊,但卻并未任性纏著他不放,只一會兒便松開了手,睜著有點紅的眼,仰頭看著他。
她似乎有話想說,可出口的卻只是一句:“哥哥,一路順風(fēng)�!�
李奉淵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腦袋,隨后一撩衣袍利落地翻身上馬:“走了�!�
說罷,雙腿一夾馬腹,帶著一隊侍衛(wèi)馳騁遠去。
高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視野中,李姝菀站在街道旁,在心里小聲道出了未對李奉淵說出口的話:哥哥,早些回來。
0050
(50)淵兒
頂著烈日跑了數(shù)日,李奉淵一行人于第五日烈日正盛的正午抵達了江南。
老夫人派了人到城門口相迎。
李奉淵同老夫人十來年未見,早已不是當年臉上帶著三分肉的孩童。但來迎接他的老奴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李奉淵一入城門,那老奴遠遠一望馬上之人,便從涼棚底下鉆出,快步走上前來:“少爺�!�
李奉淵勒馬停下,看著馬頭前攔住去路的人,隱隱覺得有兩分熟悉。他開口問道:“洛府的人?”
那老奴聽李奉淵聲沉氣穩(wěn),氣勢不凡,多打量了他幾眼。
待目光觸及李奉淵冷靜的視線,抬起手行了個禮,恭敬道:“回少爺,是。老奴張平,是洛府的管事。老夫人年事已高,經(jīng)不得暑氣,特派老奴來接您�!�
李奉淵聽見“張平”二字,一道模糊但更為板直的身影在腦海中隱隱浮現(xiàn),他依稀記得,這人當年總跟在他外祖母身后,深受她器重。
李奉淵淡淡道:“有勞�!�
“不敢�!睆埰秸f著,遙手一指涼棚下停著的馬車:“日頭猛烈,這兒離洛府還有一段路,少爺您看要不要乘馬車回去�!�
李奉淵道:“不必,就這么回吧。”
張平擦了擦額頭的汗,沒有勉強:“是�!�
李奉淵經(jīng)得曬,張平一把年紀卻扛不住,他坐在另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里,在前面開道,領(lǐng)著李奉淵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洛府去。
老夫人姓洛,單一個佩字。洛家數(shù)代在江南經(jīng)商,經(jīng)營織造生意,根深蒂固,深有名望。
在江南或有人不知將軍李瑛,但提一句江南洛家,卻少有人不知來頭。
洛家無論男女,皆不外嫁,世代招婿。李奉淵的外祖父亦是入贅洛家。
洛佩生下洛風(fēng)鳶后無暇修養(yǎng),勞碌經(jīng)營,虧空了身體,是以子女福薄,一生就洛風(fēng)鳶一個女兒。
李奉淵外祖父走得早,如今洛佩到了年紀,身邊無親無故,只得百千里外李奉淵這一個外孫。
李奉淵到了洛府,先至客房洗沐更衣,才去見的洛佩。
正堂,一方十尺長三尺寬的玉桌上,鋪展開了幾片色澤各異的柔軟絲布。
玉桌一旁,擺著一張方桌,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攤開了帳冊,還有一把同是白玉做的算盤。
打眼一看,富貴盡顯。
房中角落里置了一方青銅冰檻,涼氣陣陣,置身房中,絲毫不覺熱。
洛佩閉目坐在方桌后的寬椅中,一三十來歲的女子站在她身側(cè),手持賬本,正一邊撥算盤,一邊緩緩為洛佩念著賬目。
這女子名叫張如,是張平之女,一直服侍在洛佩前后。
她念罷,未聽見洛佩開口,上前輕輕晃了晃洛佩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很快睜開眼,拍了拍她的手背:“醒著,聽著呢�!�
張如看她雙眼清明,收回手,又繼續(xù)照著賬本念。
洛佩聽了兩句,又閉上了眼。
李奉淵進去時,張如停下聲,下意識朝他看過來。她合上賬本,同洛佩道:“老夫人,少爺?shù)搅��!?br />
她說著,像是擔心洛佩不知這“少爺”是誰,又道:“李奉淵少爺,遠道從望京而來,”
李奉淵停在方桌前兩步,定定看了眼椅中滿頭白發(fā)的洛佩,彎腰行禮,喚道:“外祖母。”
洛佩緩緩睜開,嗓音沙啞地開口道:“淵兒?”
李奉淵許久未聽見有人如此喚他,怔了一瞬。他抬眸看向洛佩,見她手扶椅臂,上身前探,努力瞇著眼看他,似已年老昏花,看不清他的模樣。
近十年未見,長者已老,少者已成。
李奉淵頓了須臾,抬步上前,在洛佩面前屈膝蹲下:“外祖母,是我。”
洛佩的目光緩緩掃過他的臉龐,點點頭:“長大了�!�
忽而,她又輕斂眉心,目光凝在他鋒利深刻的眉眼處,又道:“也越發(fā)像你父親了�!�
李奉淵長得像李瑛,而洛佩身上,也始終看得出三分洛風(fēng)鳶的影子。
他見她思故,她見他卻生怨。
洛佩說罷,伸手在李奉淵手肘處虛扶了一把:“起來吧�!�
李奉淵站起身,洛佩也緩緩站了起來,她道:“一路舟車勞頓,想來是累著了。先用過膳,再談其他吧�!�
李奉淵聽見這話,看了眼外頭還明朗的日頭,有些奇怪。
張如上前來扶著洛佩:“老夫人,這才申時初呢,不到用晚膳的時辰。您若餓了,我去叫廚房做些小食送來�!�
洛佩偏頭一望門外,日頭燥烈,陣陣蟬鳴入耳,她搖頭:“糊涂了,糊涂了�!�
她坐回椅中,同李奉淵道:“那就先陪我坐會兒吧,待我將余下這點賬聽完�!�
李奉淵自然應(yīng)好:“是�!�
他看了看,在方桌前坐下,耐心地等。
張如于是拿起賬本又繼續(xù)念起來。
一炷香過去,張如見洛佩不知何時又閉上了眼,上前輕拍她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徐徐睜眼,然而這次她沒理會張如,而是看向了在她面前坐著的李奉淵。
仍是探頭前望,仿佛短短一會兒,她便不認得他了。
忽而,洛佩一豎雙眉,露出了極其不耐煩的神色:“將軍今日怎又來了?我絕不可能將鳶兒嫁給你,請將軍死了這條心,回去吧�!�
李奉淵突然聽見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顯然怔住了,而張如卻并不驚慌,開口道:“老夫人認錯了,這是李奉淵李少爺。不是李瑛將軍�!�
洛佩有些恍惚地看著李奉淵,喃喃重復(fù)了一遍:“李奉淵?”
張如道:“是。少爺特意從望京來看您的�!�
洛佩聞言沉思片刻,緩緩展開了眉頭,她仿佛忽然想起他是誰,彎著蒼老的眼,溫柔地沖著笑了一笑:“原來是淵兒�!�
她滿面和藹,李奉淵卻擰緊了眉,未等他想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聽見洛佩問:“淵兒,你母親呢?怎么沒有一道來。”
0051
(51)遠山
洛佩的嗓音溫和輕緩,可出口的話卻叫李奉淵驚詫。
他定定看著洛佩含笑的眼睛,似要從中看出這只是洛佩與他在開玩笑。
可現(xiàn)實總比玩笑更在人意料之外。
未聽見李奉淵回答,洛佩又道:“淵兒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嫌外祖母老了無趣,不愿和外祖母坐在一處閑聊了?”
她語氣打趣,帶著幾分笑意。李奉淵看著她和善的面龐,忍不住想,如果洛風(fēng)鳶還在世,洛佩待他大概就會如眼下這般近切。
可越想,李奉淵心思越沉重。他緩緩握緊膝上的手掌,大抵能猜到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聽聞有一種病癥,人在上了年紀之后,會在某日毫無征兆地開始失智妄言,既記不清前塵舊事,也識不得親朋友人。
此癥無藥可治,無法可解,一旦患病,便會漸漸從清醒淪落至渾噩無識的地步,直至老死黃土。
聽說有的人到最后連自己誰誰都將忘得干干凈凈。
久別未見,再見卻得知至親身患苦病,李奉淵心間似破開一道縫,縫中絲絲縷縷溢出了幾分難言的悲涼。
不過他并未表現(xiàn)在臉上。他開口回洛佩的話:“外孫一直心系外祖母,怎會嫌棄�!�
他說著頓了一瞬,再開口時語氣又緩了些:“這么多年,外孫一直沒來江南看望外祖母,只望外祖母勿要嫌我不孝�!�
洛佩聽他如此能說會道,開口笑起來,笑罷又壓平嘴角,佯裝不滿:“是不孝。你不來,你母親也不來,白白讓我苦想。她人呢?”
一旁候著的張如聞言有些緊張地看著李奉淵,似乎在擔心他接下來的話刺激到洛佩。
她抬手擋唇,小聲提醒:“少爺,老夫人她經(jīng)不得傷懷,更動不得氣,還望您說些舒耳之言,勿傷了老夫人的心�!�
她話說得委婉,實則就是要李奉淵說謊騙一騙洛佩。
李奉淵微一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洛佩話聲低,洛佩年老耳聾,并沒聽見。
李奉淵開口同洛佩道:“天熱,母親在望京,這次沒有來江南。等熬過夏日,天氣涼爽后,她再來看望您。”
洛佩聽得發(fā)笑,搖頭道:“她自小就怕熱,這點倒是一點沒變過。小時候熱得哭,央我在院子里頭給她造了一方小池子,蓄了水,在里頭泡著玩,頑皮得很�!�
在李奉淵的記憶里,洛風(fēng)鳶臥床不起的時候居多,身上總縈繞著一股清苦的藥味。
如今從洛佩的口中得知溫婉的母親曾也有嬌橫撒野的一面,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幼時的洛風(fēng)鳶鬧著要戲水的畫面。
可那臉卻模糊不清,再怎么想,都拼不出一副明確的五官。
洛佩唇邊噙著笑,問李奉淵:“如今呢,你母親到了夏日也還貪涼嗎?還是有了別的解熱的法子,不再像條翻了肚皮的魚一樣泡在水里�!�
李奉淵答不上來。他方才騙洛佩時有模有樣,可她一追問,他便卡了殼。
因他也不知道,他的母親若還在世該會是怎樣的脾性面貌。
……
他已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閑談片刻,張如勸著洛佩回了房中休息,出來時,見李奉淵在門外站著。
他負手而立,靜望著院中的一方清池,默默不語。
張如輕手輕腳關(guān)上門,喚道:“少爺�!�
李奉淵沒有回頭,他沉聲開口:“外祖母是從何時開始出現(xiàn)此種狀況的?”
張如恭敬道:“回少爺,是去年冬日,除夕的午后。老夫人素來有午憩的習(xí)慣。除夕那日,老夫人少見的昏睡至了傍晚,醒來后問奴婢老爺去哪了,又問怎么不見小姐。只短暫沒一會兒,老夫人又恢復(fù)了清醒。當時奴婢只當老夫人睡糊涂了,并未放在心上�!�
她說著,輕聲嘆道:“后來,老夫人的這病癥發(fā)作得越來越頻繁,請郎中來瞧過,也開了藥,服用后卻不見絲毫好轉(zhuǎn)。直至今日,老夫人每天都有那么一時半會兒神思恍惚�!�
李奉淵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緊,責(zé)問道:“既已有數(shù)月,為何此前從未來信告知?便是這次寄來的信,也未提及只字片語�!�
張如聽出他語氣慍怒,垂首道:“回少爺,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提過送信去望京,可老夫人不允。”
至于為何不允,張如并未言明。不過李奉淵大抵猜得到原因。
無非是因一個怨字。
洛佩怨恨將軍府,怨李瑛遠在西北不能照拂她的女兒,怨李奉淵的出生耗干了她女兒的氣血。
在她眼里,將軍府無疑是一座令人生厭的魔窟,將她懂事乖巧的鳶兒一點一點吞吃殆盡,連骨頭都沒吐出來。
當年洛佩曾千里迢迢來將軍府看望病中的洛風(fēng)鳶,年幼的李奉淵在門后聽她同洛風(fēng)鳶說過這樣一段話。
“若你未嫁給李瑛,當初聽娘的話留在江南招婿繼承家業(yè),不知比現(xiàn)在快活多少倍,何至淪落至此地步�!�
李奉淵當了真,在洛佩走后,問洛風(fēng)鳶是否后悔嫁給李瑛生下他,拖著病弱之軀被困在這將軍府。
他仍記得洛風(fēng)鳶當時溫柔笑著給他的回答:“你父親是天底下最為頂天立地的男兒,是大齊百姓的英雄,是母親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