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李姝菀拉著他，同他并肩而行。他自己走不直，李姝菀也被他拽得左一步右一步，行不大穩(wěn)當(dāng)。

    她不得已放慢了腳步配合他的步子。

    她問他：“我若不扶你，你便打算一直站著不動(dòng)？”

    天邊云霞鋪展，霞色照在她身上，李奉淵側(cè)目看著她盛著絢麗霞光的眼睛，嚴(yán)肅道：“你若不回頭，我便折身去楊府堵姓沈的，將他打一頓�！�

    “……什么？”李姝菀聞言一怔，有些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李奉淵口中說出來的。

    她仔細(xì)看著他臉上的神色，判斷他是否在說笑。

    然而李奉淵面色坦然至極，顯然并非玩笑話。

    李姝菀不知他醉后能瘋到如此地步，她緩緩蹙起眉心：“堂堂一位大將軍，喝了幾口酒，便要對(duì)一位手無寸鐵的書生動(dòng)手，你……”

    她話沒說完，就被毫無悔改之意的李奉淵冷聲打斷了：“別護(hù)著他，否則我現(xiàn)在就去揍他�！�

    他這話像個(gè)七八歲斗狠爭(zhēng)勇的孩童，李姝菀聽得好笑，連氣都消了幾分。

    她松開他的手，揚(yáng)手朝來路一指：“好，你去，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做出什么荒唐事來�！�

    她話音一落，李奉淵當(dāng)真立刻就沉著臉轉(zhuǎn)身走了。

    他今日赴宴未佩劍，此刻朝劉二伸出手，沉聲道：“刀給我。”

    劉二哪里敢卸刀給他，握著刀柄退后一步，神色求助地看向李姝菀，苦笑一聲：“小姐，您勸勸侯爺。”

    李姝菀抿了抿唇，上前將他拉回來，安靜往回走，閉上嘴不再激他了。

    0129

    （129）疼嗎

    李奉淵這一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昨日李姝菀送他回西廂，沒人敢近身伺候，他帶著一身酒氣便躺下了。

    睡醒睜眼，滿身過夜的酒臭味。

    李奉淵翻身爬起來，望了眼透窗而入的明亮日頭，皺眉摁了摁疼痛欲裂的額角，起身從衣柜里翻出身干凈的衣裳。

    昨晚他回來倒頭便睡下，宋靜猜到他起后要沐浴，早早便讓人備好了熱水。

    門外候著的仆從見他從內(nèi)間出來，有條不紊地按照宋靜的吩咐抬著熱水進(jìn)了浴房。

    李奉淵踏出內(nèi)室，正準(zhǔn)備朝浴房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扭頭回了房中。

    內(nèi)室桌上擺有一銅鏡，李奉淵行至桌旁，彎腰對(duì)著銅鏡一照，看見自己的唇上帶著一抹暗紅的血跡。

    而他的齒間，似乎尤能嘗到鐵銹般的血腥味。

    昨日馬車之中發(fā)生的種種頓時(shí)浮現(xiàn)于腦海，李奉淵單手撐在桌上，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恍然驚覺那一切并非醉夢(mèng)。

    李奉淵不像李姝菀一醉便什么都忘了干凈，就連咬著李姝菀的喉嚨時(shí)，她控制不住地在他懷中細(xì)微戰(zhàn)栗的感受他此刻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也清晰記得，她那時(shí)并沒躲開。

    李奉淵抬起手，對(duì)著鏡子用手掌擦去唇上血跡，再度走出了房門。

    眼下已至午時(shí)，庭中日頭正盛。李奉淵抬眸看向?qū)γ鏂|廂，隨口問房中的侍女：“小姐呢？”

    昨日李奉淵傍晚回府，侍女親眼看見李姝菀扶著醉醺醺的他進(jìn)的門。

    兄妹二人舉止過密，眼下侍女又聽他起床第一件事便問起李姝菀，心中難免多思。

    她難掩好奇，偷偷抬頭看向李奉淵，卻冷不防撞進(jìn)他冷淡銳利的目光中。

    那目光猶如鷹狼，侍女心頭一跳，只覺得自己妄圖窺探密辛的私欲在他眼下無所遁形。

    她立馬心慌地垂下了頭，些許忐忑地道：“回侯爺，小姐眼下正在東廂�！�

    李奉淵知自己那一口咬得過重，他抿了抿唇齒間的血?dú)�，沉默須臾，接著問道：“小姐昨日回府之后，身體可有不適？”

    府中不允許仆從私下互相打聽主人的事情，侍女不知他為何這樣問，如實(shí)道：“回侯爺，奴婢并不清楚。不過奴婢未見東廂傳喚郎中，想來小姐應(yīng)當(dāng)安好。”

    李奉淵聞言，心底稍安。他沒再多問，沐浴之后，從衣柜里翻出傷藥，穿過庭院朝東廂去了。

    東廂，李姝菀坐在軟塌上，榻上矮桌擺著嫩紅的花瓣和白紗等物，她手執(zhí)搗杵，正在往石臼里碾碎花瓣，制蔻丹汁。

    百歲四仰八叉地倒在她身邊睡覺，一人一貓，悠閑得緊。

    柳素和桃青在一旁替她擇鮮花瓣，二人見李奉淵進(jìn)來，起身行禮道：“侯爺�！�

    不等李奉淵開口，二人頗有眼力見地將位置讓了出來。

    李奉淵在李姝菀對(duì)面坐下，李姝菀沒理他，繼續(xù)搗花汁。

    秋日天熱，她衣襟卻立得高，昨日李奉淵動(dòng)口咬傷的地方被衣襟遮住了，看不見傷處。

    “出去，帶上門�！崩罘顪Y忽然道。

    房中仆從聞言，接連退了出去。

    房門關(guān)上，眼前光亮稍暗，李姝菀這才停下手中動(dòng)作，抬眸看他：“你把她們叫出去，誰來給我打下手。”

    “我看看你的傷，待會(huì)兒便讓她們進(jìn)來�！崩罘顪Y說著，朝她脖頸伸出手，二指夾住她的衣領(lǐng)輕輕掀開，看見那圈齒印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紅的新痂，周圍一圈皮膚帶紅發(fā)紫，瞧著十分可憐。

    他動(dòng)作自然又嫻熟，手指觸碰到傷處，痛感傳來，李姝菀下意識(shí)偏頭躲了一下。

    李奉淵從懷里掏出帶來的藥膏，用手指扣出一塊輕輕涂在齒印上，問她：“疼嗎？”

    酒一醒，他好似又變回了克制知禮的兄長(zhǎng)，語氣平靜，無半點(diǎn)昨日喊打喊殺的莽撞之態(tài)。

    李姝菀望著他沉穩(wěn)的眉眼，正要回答，卻又聽李奉淵道：“疼就對(duì)了�！�

    李姝菀一愣，眨了下眼，仔細(xì)看他的神色，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平靜過頭，竟無半分愧疚。

    涂過藥，他用手指在她傷處周圍的一圈紅紫上輕揉起來，李姝菀忽然想抓住他的手，給他也來上一口，叫他知道這究竟有多疼。

    可她看見他脖頸上的傷疤，又覺得自己這點(diǎn)傷痛或許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

    她拉開他的手，合上衣襟，故意嗆他：“將軍無緣無故咬我一口，還這樣理直氣壯�！�

    “無緣無故？”李奉淵道：“下次你若仍分不清親疏，便不止這點(diǎn)疼了�！�

    李姝菀緩緩蹙起眉頭，敏銳地察覺到他有什么地方變了。

    李奉淵沒有多說，他道：“明日我便要護(hù)送圣上去獵場(chǎng)，約莫二十日后歸�！�

    又到離別，雖短短不至一月，但李奉淵仍有些放心不下，他看李姝菀眉頭一直皺著，意識(shí)到自己剛才的話說的有些重。

    他放輕了語氣，囑咐道：“你一人在家中，如有事，便托人送信給我�！�

    他頓了一瞬，繼續(xù)道：“等我回來，我有話與你說�！�

    他這幾句話像是在哄小孩子，可李姝菀并不領(lǐng)情。除了她剛來府中那會(huì)兒，李奉淵從沒兇過她。

    如今的李姝菀在他這兒受不得半點(diǎn)委屈，她冷哼一聲：“兇神惡煞，誰要和你說話。”

    0130

    （130）義妹

    八月，武勝山舉行秋狝之禮。

    圣上持疆握弓，親入獵場(chǎng)，竟獵得一頭罕見的成年白虎。

    誰人都知道這白虎是有心之人投入圍獵之地的，再將其趕至陛下馬前，由他獵獲，討他歡心。

    大臣們之間心知肚明，卻無人點(diǎn)破，一個(gè)個(gè)扯笑高頌陛下勇武。

    陛下龍顏大悅，下令于山中設(shè)宴，殺獸飲酒。

    宴上酒過三巡，祈伯璟趁機(jī)請(qǐng)旨立光祿大夫楊氏嫡女楊驚春為太子妃。

    酒意之下，圣上欣然應(yīng)允，當(dāng)即與皇后商定了迎立太子妃的吉日，親自擬定了圣旨。

    第二日，宦官便浴著朝陽(yáng)下山，喜氣洋洋地將立太子妃的圣旨送入了楊府。

    然而喜訊傳來沒兩日，武勝山上卻出了禍?zhǔn)隆?br />
    原是圣上狩獵時(shí)不幸落馬，摔傷了龍?bào)w，不得已中斷秋狝，擺駕回了皇宮。

    戶部一年到頭都忙得腳不沾地，楊修禪此番沒跟著上武勝山。他聽說陛下遇事時(shí)，朝中已是一片驚惶。

    楊府先是得了立太子妃的圣旨，然后皇上便出了這檔子事，楊修禪心中覺得有異，李奉淵護(hù)送皇上回宮這日，他一出宮門，楊修禪便將他劫走打聽詳情了。

    人多眼雜，楊修禪與李奉淵在街邊茶館中談話。

    事發(fā)突然，李奉淵安排著護(hù)送陛下回宮，昨夜忙得一宿沒合眼，眼下有些困倦。

    他邊聽楊修禪說，邊煮濃茶。

    “武勝山上怎么回事？陛下怎么好好的就落馬了？”

    當(dāng)今圣上方過半百之年，素來勤于體練，不該連馬都坐不穩(wěn)。

    包間門窗緊閉，但楊修禪擔(dān)心隔墻有耳，仍將聲音壓得極低。

    李奉淵倒不怎么害怕，淡淡道：“陛下狩獵之時(shí)遇到了一匹發(fā)春的母野馬，馬嗅到味兒，發(fā)了癲瘋，朝著母野馬狂奔而去，陛下這才落馬。”

    楊修禪原還以為這其中有所隱情，沒想竟是這般原因。他想了想，有些奇怪：“這都八月了，馬還發(fā)春?jiǎn)幔俊?br />
    軍中養(yǎng)的種馬，一年四季都在求偶，李奉淵倒不覺得奇怪，微微頷首：“嗯�！�

    楊修禪“嘖”了一聲，還是覺得哪處不對(duì)勁。

    此事一出，十一月迎立太子妃的大典也不得不推遲，朝中本來明晰的局勢(shì)陡然又因此變得模糊起來。

    陛下傷得突然，緣由又太正常，反而叫人覺得奇怪。

    楊修禪打量著李奉淵的神色，見他平心靜氣絲毫不慌，微微皺了下眉：“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一點(diǎn)也不見你心煩？”

    李奉淵倒出兩碗剛泡好的茶，一杯推給他，自己端起一杯飲了一口。

    這茶濃得發(fā)苦，剛好解困，他緩緩喝下，坦蕩道：“天子尊貴，卻也是肉體凡胎，我擔(dān)心有何用，那是太醫(yī)需得操心的事�！�

    李奉淵說著看向他：“倒是你，摔的又不是伯父，你這么著急做什么？”

    楊修禪“嘿”了一聲，朝著左側(cè)頭頂?shù)目諝夤笆肿鞫Y，大義凜然道：“你這是什么話，身為臣子，我自然憂心陛下龍?bào)w�！�

    二人從小混在一處，楊修禪什么德行李奉淵一清二楚。

    忠君不假，但也還沒忠到把皇上當(dāng)親爹看的份兒上。

    李奉淵看著楊修禪不說話，楊修禪被他盯了片刻，沒裝下去，摸了摸鼻子，嘆息著如實(shí)道：“我本打算等秋狝之后遞上求娶公主的折子來著……”

    李奉淵了然，輕挑了下眉。

    不過說起娶妻之事，李奉淵想了想，同楊修禪道：“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楊修禪呷著茶，抬了下手，示意他直說。

    李奉淵放下手中茶碗，認(rèn)真道：“我想請(qǐng)伯父伯母認(rèn)菀菀為義女，請(qǐng)你做菀菀的義兄。”

    楊修禪還以為他要說朝堂之事，沒想?yún)s聽他突然把話頭扯到了李姝菀身上。

    楊修禪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這事？”

    不等李奉淵回答，他又自己找了個(gè)理由：“你是想讓等姝兒成親時(shí)，讓我爹娘給姝兒撐撐場(chǎng)面？”

    畢竟比起李府，他楊家?guī)资畞砜谌�，可謂家大業(yè)大，娘家人多，氣勢(shì)也盛。

    以后她的夫家顧忌著，更不敢輕慢她。

    李奉淵還不知要如何同楊修禪解釋，此時(shí)聽他替自己找了個(gè)合理的緣由，按理心中本該松快幾分，沒想?yún)s越發(fā)發(fā)起虛來。

    他含糊道：“……算是吧�！�

    0131

    （131）點(diǎn)破

    提起李姝菀的婚事，楊修禪身為半個(gè)兄長(zhǎng)，也不免為此操心。

    他知道李姝菀與沈回走得近，但沈回家居宥陽(yáng)，離京甚遠(yuǎn)。

    李奉淵看著坦蕩磊落，但心眼子比芝麻大不了多少，護(hù)短得緊，定然舍不得把李姝菀嫁到那路遙車遠(yuǎn)的地方去。

    萬一今后人在夫家受了委屈，他這頭得知消息再趕過去，怕是人都已被淚水淹過幾回了。

    楊修禪思忖著這一層，問李奉淵：“前段時(shí)日，你不是在替姝兒相看人家，要給她招婿嗎？”

    楊修禪這話恰好戳到了李奉淵痛處，他抿了下唇，道了兩個(gè)字：“礙眼�！�

    楊修禪聽他這么說，沒多想，只當(dāng)他舍不得把李姝菀許人，搖頭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便已開始煩，等以后姝兒真嫁了人，你不得拿把刀把人家給劈了�！�

    李奉淵捏了捏眉心：“女子非得嫁人嗎？”

    他方才還要楊家認(rèn)李姝菀做義女為她的婚姻大事鋪路，這會(huì)兒話里話外又都是不舍。

    楊修禪失笑反問：“你以后非得娶妻嗎？”

    李奉淵不假思索：“我可以不娶�！�

    楊修禪聽他越說越不著調(diào)，笑意更盛，笑著笑著，忽然又咂摸出這話似乎哪里有些不對(duì)味兒。

    然而不過一瞬，他便把腦中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詭異猜測(cè)壓了下去。

    兄妹之間，不舍才是正常。

    楊修禪抬眸看向李奉淵，見他不自覺地皺著眉頭，看著比自家要嫁女兒的娘還焦愁。

    說不上是何種原因，楊修禪還是把話問了出來：“什么意思？你這話怎么聽著有些怪�！�

    他口吻輕松，面上帶笑，不過隨口閑聊。

    可話問完，李奉淵卻垂眸看著手中飲盡的空茶杯，半天沒有回答一字。

    楊修禪見他如此，笑意一僵，緩緩收了回去。

    茶桌上，小火爐中炭火紅熱，茶水滾沸，茶壺口冒著白霧。水霧繚繚而上，李奉淵的面容隱在霧后，看不真切。

    楊修禪看著他，腦中忽然憶起了從前李奉淵待李姝菀時(shí)的種種畫面。

    楊修禪自己同楊驚春兄妹情深，以前見李奉淵待李姝菀寵溺體貼，也不覺得有什么。

    可此時(shí)楊修禪心里埋了疑種，再回頭去想，便覺得從前李奉淵對(duì)李姝菀的一舉一動(dòng)都過于密親。

    楊修禪收起了平日吊兒郎當(dāng)?shù)哪���，神色稍肅：“李行明，我問你話呢�！�

    李奉淵還是沒應(yīng)聲。

    就當(dāng)楊修禪以為自己聽不到他開口的時(shí)候，李奉淵才終于徐徐出了聲：“你我乃摯友，你知我為人，從小到大，我從未對(duì)誰動(dòng)過心�！�

    他語氣很沉，也極平緩，道的全是真情。這可真情在楊修禪耳中實(shí)有些不敢置信：“……什么？”

    李奉淵看向楊修禪，認(rèn)真道：“我心悅菀菀�！�

    楊修禪不知李姝菀身世，李奉淵此番直接承認(rèn)了對(duì)李姝菀的心思，楊修禪聽罷急得猛站起了身。

    “你、你！”楊修禪想高聲罵醒他，又顧忌著被人聽見，克制著壓低了嗓音：“你知不知自己在說什么瘋話？！”

    李奉淵直言道：“我對(duì)菀莞是真心……”

    這話實(shí)在驚世駭俗、違背人倫。李奉淵話未說完，便被楊修禪厲聲打斷：“狗屁真心！胡話連篇！我看你是摔壞了腦子！”

    楊修禪滿面又驚又怒，伸出手去撥李奉淵的頭發(fā)，想在李奉淵腦袋上找出個(gè)拳頭大的疤，以證他被利器所傷亂了神智，嘴里吐的全是不知根本的胡言。

    可看了又看，卻只看見他一雙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眼。

    楊修禪緩緩松開他，氣急道：“瘋了！我看你是瘋了！”

    0132

    （132）畜生

    李奉淵雖猜到了楊修禪的反應(yīng)，但見他情急萬分，還是不免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