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跟著元燾,云溪來到一處高閣,只見桌臺上菜品琳瑯滿目,嬌翠欲滴的是新鮮藜蒿,褐黛如絲的是根根煙筍,真真是好一席口味地道的潯陽特色菜!
有那么一剎那,云溪感覺自己眼底幾乎泛起水霧。
想當年,她在潯陽皇宮想吃什么山珍美味,只需吩咐下去,便流水般地端上了席。
可自從被貶至秣陵,即便那一方小小行宮里被拘的是前朝皇帝,菜里想見一些家鄉(xiāng)味道,都是難上加難的事。
更休提,她千里迢迢地來到北地,根本鮮有人知曉,她其實最愛吃故鄉(xiāng)那些土味!
元燾見云溪微微動容,眼底閃過一抹得意之色,他拉著她坐下:“準備的倉促,也不知合不合愛妃的意�!�
云溪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漠的聲音終究掀起些許不一樣的微瀾:“王爺有心了!”
元燾聞言,沖云溪眨了眨眼。
他那淡淡琥珀色眼眸中好像融化了日月星辰,蕩漾出點點流光,有些許悄悄掠進了云溪的心底里。
云溪哪里舍得動箸。
熟料下一刻,元燾卻舉起鎏金銀箸,將一叢翠綠如許的藜蒿夾到云溪碗中,揉了揉鼻,打岔道:“這顏色還挺好看的�!�
云溪心知他是因為自己第一眼看的便是藜蒿的緣故,眼眸中微光浮動,突然不惱他了:“這季節(jié),正是吃藜蒿的時候�!�
元燾卻輕輕“哦”了一聲道:“原來這是藜蒿�!�
云溪不知是哭還是笑:“王爺莫非頭回吃藜蒿?”
“可不是!”元燾鄭重把頭一點,也夾了一叢藜蒿,放入口中,“累趴下六匹好馬,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東西,本王可得好好嘗一嘗�!�
云溪暗暗吃驚:“八百里加急?”
坦白
元燾舉著銀箸往藜蒿盤里一指:“要不平京哪有這種東西?”
云溪登時想起那烽火戲諸侯的褒姒,臉色微白:“王爺莫不是動用了驛使?”
驛使是負責傳送朝廷文書的小吏,邦國之間但凡有重要信函,都是由驛使騎駿馬八百里加急送來的。驛站馬匹也是有專人喂養(yǎng)的,昔日前楚每年都在這一塊單獨劃撥了不少費用,若有人私自動用驛站馬匹,一經發(fā)現(xiàn)其罪當誅。
“只是折損了本王閑養(yǎng)的幾匹良駒而已,何足掛齒!”元燾似乎看出云溪眼底的擔憂,握住了她的手寬慰道,“愛妃如此緊張,可是在擔心本王?”
云溪這才驚覺,自己先前那點不痛快,不知何時竟已煙消云散。
由于吃人嘴短,云溪在元燾緊緊注視下,臉頰難免浮現(xiàn)出一抹微紅:“王爺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是放在心上�!�
心里卻忍不住腹誹:沒事最好,否則自己難免會被牽連!
元燾只笑不語,換著花樣給云溪夾菜,自己卻吃得不甚多。
云溪琢磨著:看樣子紙里包不住火,他這是要先禮后兵?
不出所料,待云溪吃的差不多了,元燾命人撤下宴席,忽然話鋒一轉道:“有一句話,我前幾日便想要問你�!�
云溪眼角微抬,稍稍有些意外——這回元燾居然沒有自稱“本王”,而是用“你”、“我”。
元燾一眨不眨地盯著云溪,正色道:“那日我暗示你以南梁公主身份為己開脫,你為何臉色驟變,不依照我的計策行事?”
云溪立即想起那日淑妃咄咄相逼,元燾背對眾人,輕輕朝她吐出一字:梁!
思忖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王爺消息靈通,應該知曉妾身并非梁帝親生�!�
元燾果然點點頭:“你是南朝前恭帝楚德文之女。”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都不提云溪喬裝扮丑之事,元燾把玩著酒杯忽然放下,突然斜向云溪:“莫非恭帝竟是遭梁帝殘害致死?”
云溪很想揶揄過去,可惜做不到。
她已知再也瞞不下去,恨恨地咬牙切齒,終于在元燾面前暴露最真實的自己:“妾身與梁裕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元燾見云溪臉色煞白,遲疑了一下,道:“梁宮貼出的告示說是恭帝突發(fā)心疾不藥而亡,但我北鄴派出的暗探卻說有可能是被下了毒。”
云溪目光微垂,透過鎏金銀箸繁復的紋理,仿佛看到了南朝十數(shù)年間動蕩不安的朝局,以及父皇死不瞑目的那一幕。
她咬了咬唇,聲音沙啞著地對元燾說:“一床破被!”
元燾一怔:“破被?”
云溪手指微屈,纖長而薄的指甲深深嵌進肉里,刺得她掌心有些痛:“父皇未飲那鴆酒。他一生信奉佛教,說佛祖有云,‘人凡自殺,轉世不能再投人胎’。那些人聽了,便用棉被……”
說到這里,她一陣哽咽,卻是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元燾唏噓,將云溪一雙冰涼小手握進掌里:“是我唐突了!”
云溪垂下頭長睫微動,覺得眼下不失為一個就坡下驢,主動和元燾把話挑明的好時機,咬了咬唇道:“妾身當初迫于形勢嫁給王爺,心有不甘,故而沒有以誠相待�!�
元燾琥珀色眼睛眸光黝黝倏地閃亮,似是鼓勵,又像是殷切期盼。
云溪不敢看他,頓了頓,硬著頭皮道:“妾身,妾身臉上原本沒有這塊胎記。”說完垂下頭,一副低頭認錯的模樣。
元燾卻唇角噙笑,強令云溪抬起來與他對視,凝視著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抹溫柔:“我還當你一直要隱瞞下去!”
云溪微微臉紅:“妾身在梁帝眼中命如草芥,好容易逃出生天,唯恐又掉進另一個火坑,故而才……”
這幾日里,元燾對此早就做過多種揣測。
雖然知道云溪所說未必屬實,但就算是糊弄也好,云溪畢竟給了他一個理由。
故而元燾盯著她的眼睛,沉吟片刻,手指輕撫她的面龐,溫柔道:“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以后往后,若你不愿意,我自不會強迫你�!�
然后目光落在云溪左臉胭脂緋色“胎記”上,目光沉沉,許久沒有說話。
云溪心知他是不想讓自己再如此扮丑,但見元燾欲言又止并不明說,故而避開他的目光,有意裝傻。
只是,到底忍不住問他一句:“妾身一直隱藏的很好,王爺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元燾斜睨了她一眼,貌似風輕云淡地笑了聲:“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自個兒好好想想!”
云溪怔了怔,覺得問了等于沒問。
元燾卻趁機牽起她的手攥住不放:“時辰差不多了,我送你去翡翠池!”
云溪有些意外:“王爺不去嗎?”
一句話未說完,她突然意識到翡翠池乃是北鄴皇室沐浴之所,驀地閉口。
元燾清楚地看見一朵可疑的紅云卻從云溪面頰升騰而起,直奔脖頸而去,眼眸里笑意濃濃:“哦?你可是在主動邀約我?”
云溪臉頰微燙:“妾,妾身……”
元燾哈哈一笑,安慰她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只可惜公務繁忙,逃得了一時,逃不了長久。時辰到了,還得老老實實回去處理�!�
云溪頓時長吁一口氣,心想從此往后便再不能拿那些虛與委蛇之招數(shù)來應付元燾,也不知今日這一步行的是對還是錯。
元燾隨即打開另外四個錦盒,指指里面的白玉耳墜、玉鐲、頸圈、戒指告訴云溪:“都是和釵成套的,回頭別忘記戴!”
云溪卻暗自腹誹:怎么都鏤的花樣都是銀杏葉?
還簫
說話間,元燾扶著云溪走了出來。
云溪駐足回望,只見這座園林正門匾額上端端正正題了兩個大字:靜園!
她不禁暗暗思忖:瞧這庭院內外好一派江南小筑的格局,莫非專為什么人而設?
元燾見她神色隱約猜到一二,遂解釋道:“此處本是為一個小友而設,難得你喜歡,日后若有空閑,你我在此小住些時日!”
云溪只聽見“小住”沒留意“小友”,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某些重點。
元燾扶著她上了馬車:“甘泉宮離此甚遠,你若累了,待會可靠在軟塌上小憩一陣子。”
云溪剛剛坐穩(wěn),忽聞“哐當”一聲,只見有個通體瑩潤散發(fā)出淡淡紫芒的物什從元燾袍袖中滑落,掉在馬車上。
她立即認出,這便是那讓她提心吊膽了好幾日的紫玉來儀簫!
霎那間,云溪呼吸有些緊張。
元燾愣怔了一下,像是詫異這簫是打哪里來的,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彎腰撿起簫遞給她,嘮家常的口吻,隨口說:“那日你暈倒時不慎掉落的,后來我一直忙,差點兒忘記還你�!�
云溪登時長吁了一口氣:“多謝王爺!”
元燾暗中觀察,見云溪接過紫玉來儀簫先是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遍,見沒有明顯的磕傷和碰損后,方才取出帕子拭了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包進帕子中收進懷中,顯然是愛惜之極。他不禁俊眉微蹙。
昨日,元燾仔細核驗過云溪和親時南梁陪嫁的禮品清單,里面根本沒有這支簫。
到底是金玉閣老朝奉見多識廣,一眼認出此乃前楚皇室至寶,紫玉來儀簫。
可又聽聞紫玉來儀簫是南梁三皇子梁恪的心愛之物。
而梁恪的字恰好就是,子嬰!
原來,他,竟在你心里這么重要嗎?
元燾腦子里嗡嗡作響,似乎鄴皇的話猶在耳畔:“她曾與梁帝三子梁恪立有婚約,但前楚亡后,梁帝遲遲未提及此事,反而令她和親,看來這樁婚事估計是不了了之了�!�
不動聲色地將右手扶在云溪腰間,元燾左手暗暗攥緊:但愿如她所說,梁帝是她不共戴天的刻骨仇人,如此,就算她和梁恪有情,中間也隔著一條鴻溝巨壑,終將也走不到一處去!
不能怨他自私,誰不知道感情的事本就是自私的?
兩人各懷心事,雖然在狹小的馬車空間里肩并肩地挨著坐在一塊兒,彼此間話卻不多。
不多時,馬車開始減速。
云溪撩起車簾,看見甘泉宮坐落在落霞峰半山腰,其院落三進三出層層疊疊,半邊落在蒼翠之間,半邊被漫山遍野的云霞淹沒,巍峨聳立,氣勢磅礴,遠不是靜園那種精致秀氣的普通園林可以比擬的,當真是北鄴最秀麗的皇家別苑。
許是馬車吱呀吱呀的輪子聲驚擾了山中寧靜,忽然有幾只鳥雀驚起,隨即聽聞幾聲啾啾馬鳴聲自甘泉宮后院中傳出。
元燾輕輕“咦”了一聲,拎住一個負責把守宮門的小侍衛(wèi),蹙眉問他:“里面是誰?”
攔路
“是樂平王和王妃!”小侍衛(wèi)有些惶恐。
云溪和元燾雙雙蹙眉。
清溪河畔和春耕那日,云溪兩次領教過杜芊月的任性難纏,根本和她無話可說。
元燾聽見“樂平王”三字,低頭看了看云溪,總覺得有元丕在旁覬覦,自己若把云溪獨自留在這里,未免不妥。
云溪看了看元燾臉色,猶豫道:“妾身今日正好有些乏了,要不改日再來?”
這倒是和元燾想到了一起!
他當即面露喜色,爽快答應道:“好!”
宋離隨即調轉方向,驅趕兩匹駿馬往回走。
馬車吱吱呀呀的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回程,云溪撩開車窗簾,看見那漫山遍野的云霞又在眼前,山中寂靜幾許,間或幾縷裊裊青煙從山澗處冉冉升起,和漫天云霞融為一體,風吹云動,漂泊而淡定,端得是不一樣的處世從容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