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承宗看著少女裊娜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立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楊氏在初選中居然被記名了?
歷來被記名過的秀女便會身價驟漲,哪怕家世不顯也能嫁入世家大族,只因其曾獲得過宮里貴人的認(rèn)可。
楊氏有幸被記名,似乎也能擔(dān)得起世子夫人的名分了?
如今唯一的難題就是他的母親魏國公夫人郭氏了。
思及此,徐承宗心中五味雜陳。
母親與薛姨娘水火不容多年,若母親知曉他欲迎娶薛姨娘的外甥女為妻,恐怕……
可他似乎從沒考慮過,被記名待選的楊滿愿在復(fù)選時會不會中選入宮。
******
皇宮,乾清宮東暖閣。
臨近窗牖的紫檀木軟榻上,一對父子對坐著,中間的桌案擺著一盤圍棋。
棋局似乎陷入僵局,清俊如玉的少年略顯稚嫩,神色微滯。
而坐在他對面的男人,眼神沉穩(wěn)而深邃,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讓人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的威嚴(yán)。
舉手投足間,是常年身居高位的矜貴與冷厲。
“朕聽說今日初選太后看中了七個秀女?”皇帝沉聲問。
“回父皇,正是�!笔挰J垂下眼眸,心中波瀾不驚。
這父子倆雖未與姜太后一同選看秀女,但顯然都對今日延春閣內(nèi)的大小事了如指掌。
姜太后大張旗鼓操辦選秀,可實際上太子妃之位從始至終只有兩人在角逐。
一位是魏國公長女徐妙華,其姑母莊賢皇后徐氏是皇太子蕭琂的嫡母,勉強算是太子的表妹。
另一位則是武定侯第三女宋明慧,武定侯乃直隸總督兼兵部尚書,也是如今朝堂最炙手可熱的權(quán)臣。
乾清宮總管太監(jiān)常英適時呈上來一份花名冊,“啟稟陛下,今日被記名的七位秀女都登記在冊了,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先淡淡地瞥了眼對面正沉浸在棋局中的少年,隨即才接了過來。
銳利如鷹隼的眼眸一目十行,很快便將花名冊掃了個遍。
看到末尾處,他劍眉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花名冊前六名秀女皆是勛貴高官之女,唯獨第七名,僅是個正五品銀臺參議家的女兒。
皇帝視線落在“楊謙行”三個字上,忽而眸光微動。
他對這人的印象很深。
楊謙行是承明九年的科舉進(jìn)士,排名二甲第一,俗稱傳臚,僅次狀元、榜眼、探花。
約莫四年前,他在翰林院任編修時曾上奏過一篇關(guān)于賦稅改革的文章。
因其文章用詞犀利大膽,切中要害,皇帝極為賞識,當(dāng)即下詔將楊謙行升至正五品銀臺參議。
皇帝儼然是要將楊謙行納為親信之一。
“銀臺”是通政司的俗稱,專門溝通內(nèi)廷與外朝。
所有官員呈遞的奏章皆先交往通政司,由通政司檢查過再轉(zhuǎn)交到內(nèi)閣,避免閣臣直接與官員相勾結(jié)。
可惜不出一月,楊謙行便喪父丁憂,被迫遠(yuǎn)離朝堂。
其中似乎另有蹊蹺,像是有人故意打斷他提議的賦稅改革。
皇帝心知楊謙行提議的“攤丁入畝”勢必會觸動天下所有鄉(xiāng)紳豪強的利益,本也打算徐徐圖之,循序漸進(jìn),便沒有打草驚蛇。
此番選秀,姜太后將楊謙行之女記名留選,倒是誤打誤撞合了他的意。
太子蕭琂仍全神貫注緊盯著棋局,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終于執(zhí)起白子放在偏向正中的空位。
對弈如戰(zhàn)場,一個不慎滿盤皆輸。
他迫切地想要戰(zhàn)勝父親,以此證明自己羽翼已豐。
可見父親遲遲沒有動作,蕭琂不解地喚了一聲“父皇”。
皇帝抬眸看向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閑話家常,“子安如今可有心儀的太子妃人選?”
子安,是皇太子蕭琂的表字。
蕭琂聞言心底微微一沉,明白父親是在不動聲色地逼他表明立場。
太后屢次三番勸他選徐氏女,以此拉攏他的嫡母莊賢皇后徐氏與魏國公府的勢力。
但這顯然是在違逆父親的意思。
莊賢皇后徐氏是他的嫡母,卻非當(dāng)今圣上的皇后。
004|太子的身世
50珠加更
蕭琂的生父另有其人。
他是先皇永順帝蕭惟與淑妃衛(wèi)氏所生,他的嫡母莊賢皇后徐氏則是先帝的皇后。
永順帝蕭惟是文帝長子,如今的承明帝蕭恪是文帝三子,兩人是同母兄弟,生母皆是貴妃姜氏,如今的姜太后。
蕭惟雖是庶長子,但文帝元后無出,他自幼便被立為儲君,十八歲繼位,二十二歲驟然駕崩。
他留下兩位皇子,長子剛滿周歲,次子才剛呱呱落地。
彼時,大梁王朝正值風(fēng)雨飄搖之際,外有斡剌南下侵?jǐn)_,直逼京師;內(nèi)有蟲災(zāi)連年,黃河決堤泛濫,涂炭生靈。
永順帝蕭惟的死毫無征兆,他生前既無確立儲君,也無留下任何遺詔,朝中更無人能勝任顧命大臣的重任。
主少國疑,朝廷亟須一位能承擔(dān)重任、穩(wěn)定民心的成熟君主。
姜太后私心更想扶持剛滿周歲的長孫蕭琂上位,如此一來她便能垂簾聽政,臨朝稱制。
可若孫子上位,她勢必要往上升一輩成為太皇太后,中間又多了徐后與衛(wèi)淑妃兩個太后。
且徐后出身頂級勛貴魏國公府,朝野內(nèi)外黨羽林立,她在他們手里必定討不到任何好處。
最終,姜太后頒布懿旨昭告天下,立同是她所出的晉王蕭恪為新帝。
既然新帝與先帝是兄弟關(guān)系,先帝的后妃自然不會莫名升一輩,故而徐后與衛(wèi)淑妃不會成為太后、太妃。
姜太后仍是唯一的皇太后,唯一壓在皇帝頭上的長輩。
許是對長孫心懷愧疚,她又逼迫新帝蕭恪立兄長永順帝的長子蕭琂為儲君。
并非過繼,而是兼祧兩宗。
蕭恪知曉兄長的死因,默許了這件事。
十?dāng)?shù)年來,蕭恪將太子視如己出,躬親撫養(yǎng),盡心盡力,太子識字騎射等六藝皆由他親自啟蒙教導(dǎo)。
在十歲出閣升座之前,太子蕭琂一直養(yǎng)在乾清宮內(nèi),他甚至以為每日與他朝夕相處的父皇就是他的生父。
哪怕后來得知真相,他對那位在他剛滿周歲就駕鶴西歸的皇考并無任何印象,仍打從心底認(rèn)蕭恪為父。
就在蕭琂緘默沉吟之際,皇帝手執(zhí)一枚黑子,漫不經(jīng)心地擺在棋盤上的某處。
他的動作看似隨意,卻暗含著居高臨下的凜然氣勢。
“子安,你輸了�!被实壅Z調(diào)平緩,并無摻雜任何情緒。
蕭琂微微一怔。
棋盤上,黑子已將白子圍困得密不透風(fēng),正如它們的主人,隱隱帶著不容人置疑的殺伐之氣。
他又輸了,他始終無法戰(zhàn)勝父親。蕭琂沮喪地想。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頭,眸色漆黑深沉,“你太心急了,一急,便有了破綻,能讓敵方察覺到可乘之隙。
?
”
蕭琂拱手作揖,心悅誠服地說;“兒臣多謝父皇教誨。”
“既然你尚無心儀的太子妃人選,朕倒是替你看中了一人�!被实壅Z氣閑散,似笑非笑道。
他將方才的花名冊擱在已定勝負(fù)的棋盤上,食指點了點最末尾的幾行字。
蕭琂垂眸看去,眸底閃過一絲錯愕。
******
轉(zhuǎn)眼就到了半個月后。
初選中被記名的七位秀女將提前入宮學(xué)習(xí)禮儀,以待皇太子在復(fù)選中親自擇立太子妃。
楊滿愿如今已知曉除她以外的另六位記名秀女分別是何人,自是受寵若驚。
她的母親薛淑蘭在這半個多月里都喜不自勝,甚至暗暗肖想著讓親外甥徐淮英成為自家女婿。
徐淮英是魏國公次子,薛姨娘所出,年十六,與楊滿愿年齡相仿。
他雖是庶子,卻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府少爺,絕不是楊家這等小門小戶能高攀得起的。
可如今女兒滿愿是太后娘娘欽點的記名秀女,說不準(zhǔn)國公爺能松口呢?
薛淑蘭越想越覺妥當(dāng),忍不住笑出聲來。
而年僅十三剛好錯過選秀的楊靜真撇了撇嘴,對于長姐被記名的事她既歡喜,又忍不住偷偷生出些難以言喻的嫉妒。
若她再年長一歲,符合參選秀女的年齡,是不是也可能會被記名呢?
父親楊謙行正在當(dāng)值,這母女三人閑聊了小半會兒,等時辰差不多了才拎起小包袱走出凌云院。
兩架馬車已停在魏國公府的大門外,她們母女仨立在門內(nèi),等候同樣被記名留選的公府千金徐妙華。
期間,楊靜真悄悄往長姐手里塞了幾顆小銀錠子,“這是我全部的私房錢了,阿姐若在宮里頭沒花用出去,記得帶回來還給我�!�
她方才看見母親給姐姐遞了張銀票,但家里一向捉襟見肘,她料想那張銀票的票額定不會大到哪里去,這才又把自己積攢多年的小金庫獻(xiàn)了出來。
楊滿愿會心一笑,欣慰地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好,阿姐盡量把這些銀子全帶回家來還給真真�!�
半刻鐘后,世子徐承宗親自護(hù)送妹妹徐妙華出來登上馬車。
徐妙華一身洋紅色寶相花紋織金襖裙,佩戴整套赤金點翠頭面,裝束華貴精致。
只是她看起來有些興致闌珊,尤其是看到即將與她一同前往皇宮的待選楊滿愿。
自從得知楊滿愿也被記名,徐妙華與母親郭氏皆猜測姜太后是看在魏國公府的份兒上才特別開恩把楊氏這小戶女記名留選的。
可這么一想,便總覺得自家無緣無故被姓楊的占了便宜,哪哪兒都不得勁。
而立她身旁的徐承宗則是神色晦暗難明,薄唇抿得像把凌厲的刀。
他自然也認(rèn)可母親與妹妹的猜測,可如此一來,母親更不可能同意他娶楊氏為妻了。
徐承宗眸光微動,若她愿意成為他的妾室,事情就好辦多了……
—————————————————————————
小劇場:
皇帝:子安,朕給你選了個太子妃。
太子:兒臣遵旨。
半年后的皇帝:該死,怎么是朕親自選的太子妃�。�
005|今上并未立后納妃
徐承宗心中驟起波瀾,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的少女身上。
只見她一身蜜合色如意紋羅裙,粉黛薄施,單螺髻邊別了朵精致小巧的珠花。
許是清楚此次復(fù)選必定會落選,楊滿愿只著平素尋常的服飾,并沒有刻意打扮。
可即便如此素凈的裝束,仍無法遮掩她那張灼若芙蕖的嬌美容顏。
她就這般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那兒,頷首低眉,可舉手投足間無意流露出的嫵媚之態(tài),足以讓人魂酥骨軟。
徐承宗倏地喉頭發(fā)緊。
楊父的五品官職不算太低,但歸根到底楊家不過是寒門小戶,甚至至今在京城仍居無定所,只能借住在魏國公府內(nèi)。
成為他這魏國公世子的側(cè)室,其實也不算太辱沒了楊氏。
就連她的姨母薛氏不也只是父親魏國公的侍妾?
告別親人,楊滿愿與徐妙華登上馬車,穿過繁華熱鬧的長街,一路暢通無阻來到皇宮的西華門前。
半個月前,前來參選的二百多名秀女也曾匯聚于此,如今倒是冷清了許多,只有禁軍來回巡邏,守衛(wèi)森嚴(yán)。
在幾名小太監(jiān)的帶領(lǐng)下,橫縱各九顆大金釘?shù)闹扉T一道道打開。
楊滿愿不動聲色地環(huán)顧四周,上回初選時秀女眾多且流程復(fù)雜,她都沒能仔細(xì)瞻仰一番這座巍然屹立在京師正中的宮殿群。
碧空如洗,晨光傾瀉而下,朱紅宮墻與金黃琉璃瓦高低錯落,層層疊疊的飛檐之間流光浮動。
楊滿愿心底莫名生出幾絲敬畏與壓抑,這里不僅是天子的居所,還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
待她與徐妙華二人來到安置秀女的春禧殿內(nèi),另五名被記名的秀女也已到齊。
其中一位秀女削肩細(xì)腰、顧盼神飛,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姍姍來遲的二人。
“許久未見,徐姐姐還是這般光彩照人。”她主動笑著打招呼。
“宋妹妹過獎了,不過咱們倆確實許久未見了�!毙烀钊A也笑,眸中卻有寒光閃爍。
這武定侯之女宋明慧正是此次復(fù)選中她唯一的競爭對手。
若說魏國公府徐家是曾隨從太祖打下萬里江山的老牌勛貴,那武定侯府宋家便是煊赫一時的新貴,且手握兵權(quán)。
楊滿愿察覺到兩人之間的對話綿里藏針,默默垂下眼眸,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緊接著,內(nèi)府派遣了數(shù)名教習(xí)女官前來教導(dǎo)她們學(xué)習(xí)宮廷禮儀。
說是學(xué)習(xí)禮儀,實際是為了近身觀察幾位秀女的品性,并將她們這幾日的一言一行都記錄下來。
直到傍晚時分,一位面相嚴(yán)厲的嬤嬤不期而至。
她凜聲道:“仁壽宮娘娘想見見徐姑娘和楊姑娘,還請兩位姑娘隨奴婢走一趟。”
楊滿愿聞言怔了怔,面露茫然。
徐妙華卻是唇角一勾,仁壽宮主位正是她的姑母,莊賢皇后徐氏。
十六年前,先皇永順帝猝然崩逝,其同母弟晉王蕭恪繼位,改元承明。
與此同時,永順帝的皇后徐氏從坤寧宮搬出,遷至仁壽宮,并加徽號“莊賢”,以便與將來的皇后以示區(qū)分。
后來,宮里更是約定俗成般只稱徐后為“仁壽宮娘娘”,畢竟當(dāng)朝皇后只會有一位。
只是今上承繼大統(tǒng)十?dāng)?shù)年來一直虛置后位,甚至并無任何妃嬪。
不過儲君已立,姜太后也絲毫沒有催促皇帝立后納妃的意思,朝野內(nèi)外更無人會提及此事。
尤其在許多迂腐守舊的大臣看來,皇帝當(dāng)年臨危受命屬實是無奈之舉,而太子蕭琂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若皇帝有了自己的后嗣,難保不會廢掉如今的太子,改立親子為儲君。
如此一來,更沒有人會不識趣地進(jìn)言勸圣上立后納妃了。
仁壽宮位于皇宮的東北角,而春禧殿恰好在皇宮的西北角,僅需穿過整座御花園即可抵達(dá)。諵丠客
夜幕降臨,御花園內(nèi)四處掛滿各式琉璃宮燈,美輪美奐,燦若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