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裴敘眸色微沉,又道:“全權跟進審問�!�
刺殺用的弩箭為太子負責的官府機密,此番太子“瀆職”的罪名是少不了,底下必然還會有一波清查,鐵定還有人要以“太子是主謀”來彈劾。不過皇帝定不會重懲了身為嫡長子的太子,頂多關關禁閉,罰罰俸祿。
但肯定會有人趁機從中渾水摸魚,比如蓄意殺了活口,栽贓給太子,說他殺人滅口之類。
再說,太子若在這節(jié)骨眼上被關禁閉,那秋獵定是去不了。沒準就有哪個皇子“恰巧”脫穎而出,入了皇帝的眼。
裴敘不喜太子,但也不愿做他人的棋子,來對付太子。
一番吩咐后,兩名下屬領命退下。
“小敘,你身體還虛弱,就別這么費心了。再睡會兒吧�!�
裴敘順著段寧沉的力道躺下了身。
段寧沉蹲在床邊,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睡吧睡吧�!�
裴敘卻不睡,說道:“辛苦了。謝謝你”
“我們什么關系呀?哪還需要這么客氣?”段寧沉手探入了被窩,握住了他的手掌,說道,“小敘快快病好,就是我最希望的了!”
在他的掌心下,裴敘閉上了眼,輕嘆了聲,“什么時候開始解毒?”
段寧沉背脊一僵,身軀慢慢貼在了床上,啞聲道:“谷主說,說,越快越好。我,我們還在等小敘的意見�!�
“若是失敗,你就即刻離京。谷主與我母后還有交情在,但我怕我母后會遷怒于你�!痹缙谒龅膬墒譁蕚�,現(xiàn)在也發(fā)揮作用了。
“不要想什么失敗!一定可以成功的!小敘一定可以病愈的!”
“我是籠中人。我本不愿將你也拉入籠中,過這伸不開手腳的日子,困在命不久矣的我的身邊。但,是我太自私了�!�
“在籠內(nèi)也好,在外面也好,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我是一直想要將小敘帶出籠子,與小敘一起看天地的五彩斑斕��!”段寧沉手指插入了裴敘的指間,與他十指相扣,慎重地道,“我也只想與小敘一起。所以,小敘一定,一定要快快好起來!答應我好嗎,小敘?”
視線被覆蓋,他看不見段寧沉的樣子,只能感覺到對方離他很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眼上的手掌與握住自己的手掌上都有細微的汗,掌心炙熱得發(fā)燙,仿佛有源源不斷的信念從肌膚相觸之處傳遞給了他。
“好�!彼犚娮约耗剜f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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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解毒前,裴敘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確保了就算解毒失敗,他不幸身隕,他底下的勢力也能有條不紊。他早有準備發(fā)生緊急事故的方案,是以也沒讓他花太多心神。
除了極少數(shù)人外,沒人知道裴敘即將面對的是生死之關。
次日有不少人上門來訪,全都被管家客氣地告知王爺在養(yǎng)病,閉門不見客。徐薦這次是隨母親一道來了,又吃了個閉門羹,他感覺不大對勁。
嘴上安慰了母親,送她回了府后,尋了個借口,又跑到了定王府來。
這次,他也不說要見裴敘了,說是要見段寧沉。
侍從也替他進門問過了,后告知:“段公子說他很忙,不見客�!�
“你老實告訴我,我小舅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了?不是說刺客沒有傷到他的嗎?”
侍從:“很抱歉,徐世子。小的無可奉告。”
徐薦急躁地抓了抓腦袋,在原地踱步,“這也不說,那也不說!給我個準話行不行?就告訴我,他到底有沒有事?”
侍從:“徐世子,小的真的不知道。您也請稍安勿躁�!�
*
主院,仆從們已將所有需要用的藥物與器材都拿進了屋來。
裴敘也沒有多緊張,反倒有了種即將面對既定命運的釋然。
而段寧沉卻是十分緊張似的,準備工序之中,將他抱在懷里,一邊給他按摩,一邊嘴里嘟嘟囔囔,給他打油打氣。說的都是“就是治個小病,很快就能好”,“有我在,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之類的話。
裴敘身體綿軟無力,只能任他擺弄。
待段寧沉將他的身子放回床上,給他蓋上了被子后,裴敘忽然說道:“別怕�!�
“恩?”他說得太輕又太快,段寧沉沒聽清,蹲下了身,耳朵湊近了過去。
裴敘輕緩地說道:“會沒事的。當年我在死門關前走了幾圈,都平安無事地度過了。這次也不在話下�!�
“恩恩!”段寧沉握緊了他的手,慎重地說道,“小敘一定可以的!”
過了一刻鐘,百藥谷主走了進來,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段寧沉看向了裴敘,后者輕點了一下頭。
段寧沉沖百藥谷主道:“可以開始了�!�
屋內(nèi)除了他們?nèi)送�,只留了百藥谷主的一個藥童,以及兩個王府的侍從。
百藥谷主示意將裴敘扶起身,段寧沉連忙照做。
“一會兒,無論王爺出現(xiàn)什么狀況,你們都不要慌,也不要急。全按照我的話來做。此事關乎王爺?shù)男悦�,大家務必拿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面對,時刻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開始之前,百藥谷主先是難得威嚴地板起了臉,嚴肅地環(huán)顧了眾人說道。
“是,谷主!”
“我一定會的!”
百藥谷主頷首,對元兆說道:“小元,麻煩你扶住王爺�!庇謱Χ螌幊恋溃骸岸涡∽�,你站到王爺?shù)拿媲皝��!?br />
兩人趕忙依言做了。
百藥谷主拿出了一把用消過毒的匕首,拿起了裴敘的手腕,在他小臂上淺淺地劃開了一刀,鮮血剎那間順著皮膚滴落到了床鋪上。
段寧沉瞳孔一縮,正要開口,想起百藥谷主方才的話,還是什么也沒說。
百藥谷主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盒子來,打開盒子,里面有一只顏色鮮艷的大長蟲。他將盒子湊近了裴敘小臂上的傷口。
蟲子似乎是被鮮血的味道吸引似的,一下子就鉆入了傷口之中。
百藥谷主退開了身,對藥童說:“小諾,止血�!庇謱Χ螌幊恋溃骸坝媚愕恼鏆猓瑢⒑緩母嵫ū频酱髾M穴。”
段寧沉剛一如此做,裴敘的體溫就瞬間降低了不少,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fā)青白了幾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幾分,眉毛與睫毛上仿佛都結上了冰霜�?v使是這樣,他也一聲沒有吭,緊閉著眼眸。
察覺到段寧沉的遲疑,百藥谷主喝道:“照我說的去做�!�
段寧沉狠下心來,一咬牙,繼續(xù)了下去。
*
徐薦表示,見不到裴敘或段寧沉,他就不走了。侍從們也沒法奈他何。結果,徐薦當真是在大廳中,從白天坐到了黑夜。
直到曲嬤嬤出來。
段寧沉知道了曲嬤嬤會內(nèi)力,所以他們在屋內(nèi)談裴敘寒毒之事時,都是聽她離開后才說的。
雖然他們隱瞞,但一早上準備事宜的轟轟烈烈,又有一整天的閉門治療,曲嬤嬤并非傻,她猜得到里面在進行著什么。
這次的刺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對太子的陷害,皇帝打算查清幕后真兇,對太子的處置也是從輕,但太后卻不依,她可不打算這么輕易地放過了太子。
她的意思是,無論是真兇,還是太子,都是害了裴敘的人。只要是害裴敘的人,她統(tǒng)統(tǒng)不會放過。
曲嬤嬤將“裴敘今日開始祛毒”的消息傳到了皇宮,只是太后那邊還沒有什么回應。
“欸!曲嬤嬤!我小舅舅還好嗎?”徐薦急切地跑了過去,道,“這一天都沒有音訊!”
曲嬤嬤道:“世子,您先回去休息吧。小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我母親那邊也在擔心小舅舅,昨晚一夜都沒睡,今天一大早就來了,也沒聽到個準信。”徐薦皺緊了眉頭,煩躁地說道,“我也總是有不好的預感,總是覺得會……”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正廳的后門那兒傳來了喧嘩聲,隱約捕捉到“王爺斷氣”的字眼。
這下甭說是徐薦了,就連曲嬤嬤也是大驚。
徐薦也不顧侍從的阻撓了,直接沖到了大廳的后門,抓起一人急聲詢問道:“你剛剛說什么?誰斷氣了?”
那侍從眼眶通紅,啞聲說道:“王,王爺他……”
“盡胡說八道!”徐薦怒不可遏地將他摔到了地上,沖去了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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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一路上,徐薦碰到不少下人都在小聲抽泣,說“王爺已死”之類的話,徐薦不愿相信,徑直往前奔。
主院守備之森嚴,是徐薦前所未見的。他剛想沖進去,就被攔住了。
“徐世子,這里不可入�!�
他們卻也攔不住徐薦。
徐薦武功不低,他們也怕傷了他,不敢放開拳腳去打,后來便叫徐薦尋到了破綻,從院墻翻了進去。
院內(nèi)仍是有著重重守衛(wèi),徐薦頗是廢了一番工夫,才來到了主屋前。
主屋的門窗大敞,徐薦剛一靠近,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意,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腳步稍一頓住,面前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一個黑衣人,一柄長劍橫在了他的面前。
“徐世子,不可以再靠近了。主上有令,欲闖入者殺無赦�!�
徐薦認得此人,對方是裴敘的暗衛(wèi)統(tǒng)領賈地。
他看了眼門內(nèi),只能看到靜止的外室,看不到內(nèi)室是個什么情景,只是隱約能聽到里面的吩咐聲,似乎還在忙碌。
“我剛剛聽王府的下人說,我小舅舅他……斷氣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薦急聲問道。
賈地面無表情地道:“王爺沒事。請世子放心。待王爺病愈后,自會親自處置那些多嘴的下人�!�
現(xiàn)在是秋季,但有真氣護體,徐薦穿的也不多。騎馬吹風,他都沒覺得冷,可現(xiàn)在僅在裴敘的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就凍得寒毛直豎,手腳發(fā)麻——仿佛是在冰窖門口似的。
不用想,他也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我小舅舅他真的沒事嗎?”徐薦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
賈地再次給了他肯定的答案,“您請放心。有百藥谷的神醫(yī)在,王爺不會有事的�!�
*
裴敘又夢到了兒時的情景。
他早慧,不到兩歲就能流利地說話,五歲啟蒙,僅僅數(shù)月就識得大半的字,能夠自己寫詩。只是由于體弱,愣是到了六歲,才能勉強靠自己行走。
不過,他過人的聰慧已是讓他父皇十分喜悅了,秋獵時,親自帶他騎馬打獵,讓他摸自己最寶貴的弓箭。
“敘兒想試試嗎?”他的父皇撫摸著他的腦袋,問道。
他身形也比同齡人要小上不少,甚至比小他兩歲的徐薦還要瘦弱幾分。因著他的身份,無人敢議論這些,但這也卻叫年幼的他心中頗感不甘。
他倔強地點了點頭,“父皇,我想試試。”
那柄由玄鐵打造的弓很重,就連一個普通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拿得動。但他父皇卻是很欣慰,笑呵呵地將弓箭遞給了他。
他卯足了勁去拿那弓,臉漲得通紅,等沒有了氣力,卸了力后,他看那弓仍是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父皇一直拿著弓箭的下邊。
“敘兒是我大祁未來的皇帝�!彼母富收f道,“皇帝不需要所有事都親力親為�!�
父皇舉起了弓,抽出了一支箭,將后者搭在了弓上,拉了個滿弧,“倏”地一聲,箭射中了草叢中里的一只野兔。
“像是這種事,交給別人去做就好。敘兒只需要指揮,最后等著吃兔肉就行了。”
說話的期間,宮侍跑去將那只被獵殺的兔子取了來。
父皇一手拎起了兔子,送到了他的眼前,說道:“這是敘兒的勝利果實�!�
他當時就明白父皇的意思。
他自尊心強,又心氣高,不甘心困于病弱的身體,無論是哪一項都不愿比別人弱。
父皇是想告訴他,在其位謀其職。他是“領導者”,就不必為“武力”而努力,最后的成果都將是他的。
——這也是間接告訴他,他身體弱,不是什么問題。
但,他不喜歡躲在周圍所有人的庇護下。
他們對他的庇護,只是因為他“皇子”的身份,但若有朝一日,摘去了這“皇子”的身份,孱弱無力的他又將如何自保呢?
他只想靠自己。
身中寒毒,遠離了親人,被師父帶去長臨山,于他而言是涅槃重生。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健康身體,習得了一身高超的武藝。
當上了武林盟主那年的冬天,他時隔七年回到了京城。
在長臨山的幾乎每個月都會收到家書,親人們都以為他還是那個病懨懨的孩子,是以當看到意氣風發(fā)地騎著高頭大馬的他都吃了一驚。
他面上不顯,心中卻有幾分洋洋得意。
那時,他的長姊正懷上了她的第三個孩子,因著他的回京,隔三差五都會來他的王府看望他,并送他自己親手做的物件。
他十六歲生辰,他父皇大辦了一場,以實際行動表示了對他這幺子的寵愛。
席半,他在散步時,被下人告知,長公主與徐世子吵起來了。下人們?yōu)榱吮芟�,都遠遠地躲著,沒敢靠近。
趕去時,他聽見情緒激動的徐薦大吼道:“小舅舅,小舅舅!什么都是小舅舅!你為什么就不看看我呢?明明我才是你的親兒子!小時候,我生病的時候,小舅舅也生病的消息一傳來,你就立馬拋下我,去皇宮看望小舅舅。誰要下人在身邊啊?我只想要娘親�!�
他聲音里帶著哭腔,哽咽地說道:“還有,明明說是給我做的衣服!我等了幾個月,等你給新的小弟弟小妹妹做了,等你給二弟做了,好不容易輪到我……結果,你又給小舅舅做!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就是忘記了我。他又不稀罕!你看他穿過沒有?”
“薦兒,你先聽我說�!�
“不聽不聽,無外乎就是他身體不好。他身體不好,憑什么全世界都遷就他�。咳绻梢赃x,我也想身體不好,這樣全世界都遷就我了。誰不愿意��?再說了,他現(xiàn)在身體好得很,憑什么……”
長公主環(huán)顧了周圍一圈,沒有注意到身形隱在樹的陰影下的裴敘——這里除了他們?nèi)送猓矝]有旁人了。
“敘兒是未來的皇帝�!迸釘⒎置髀犚娝拈L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還小,不懂。你以后的仕途,你弟弟以后的仕途,凌國公府的興衰,全都系在敘兒身上。徐薦,你今年十四歲了,也該懂事了�!�
裴敘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全身。恰在這時,一股微風吹過,如同刀子般刮過了他的皮膚。
他有了種眩暈的恍惚感。
徐薦那邊一時間也怔住了,許久沒說話。
長公主的語氣便緩和了幾分,又道:“他也是我唯一的親弟弟,你唯一的親舅舅。對于很多人,血緣關系不可靠。但敘兒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能有他在,于你,于整個凌國公府,都是一件幸事。你要懂得珍惜�!�
那夜,他獨自站了許久,久到長公主母子倆冰釋前嫌離去,他才如夢初醒。
他想,自己當真是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待久了,才對一切都抱以美好到可笑的遐想,卻下意識地忽略了京城,皇宮到底是什么樣的地方。
他想起了之前沒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瑣事,母后刻意讓他在自己見嬪妃時去找她,父皇暗示要他參與到朝政來。
他只記得了見母后時,母后特意為他準備了他最喜歡的羹湯。見父皇時,兩人下了一下午的棋,并約定下次繼續(xù)。
那些與利益掛鉤的考慮,他理解,他全都理解。包括長姊方才的那一番話,他也沒感到怨憤,只是失望且釋然。
在其位謀其職,他懂。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自己遲早也要走上這一步。
可是,他很確定自己并不喜歡這些。
翌日他進了宮,問了自己的父皇。
父皇說:“敘兒現(xiàn)在還小,以后時間還多。年輕人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倒也無妨�!边@是默許了他繼續(xù)混江湖。
他又問了母后。后者雖然失望,但也給出了與父皇相近的回答。
他十六歲生辰后的第二天,他離開了京城,放回了真正能讓他暢快的地方。
兩年,是他父母給他的最大程度的寬限,最后他還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六年的朝堂生活,讓他早已忘記了少年時的天真與放縱。
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人,同他說:“你不喜歡這里,那你就與我一道離開這里。你是籠中人,但我是一直想要把你帶出去的�。 �
段寧沉總讓他想起少年時的自己,無論是那對凡事都抱以極其樂觀的態(tài)度,還是那顆澄明透亮的心,以及那無拘無束的人生。
叫他初時嗤之以鼻,后來也只默默凝望,羨慕卻不可得。
愛情。
這個詞匯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人生規(guī)劃之中,可它卻在某一日忽然降臨,打了他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