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酈銘觴不在,太醫(yī)院派來的是前幾天我在慈寧宮見過的楊太醫(yī)。
楊太醫(yī)倒也鎮(zhèn)定,給蕭煥號過脈之后一言不發(fā)退了出來。
我拉住他問:“皇上怎么樣了?”
楊太醫(yī)看了眼倚在門邊的蕭千清,平靜開口:“恕微臣直言,皇上幼時體內(nèi)就帶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聚集在心肺之間,因此皇上的心肺,比之普通人原本就要弱上許多,如何還經(jīng)得起這么連連受損?如果微臣推測的不錯,那么皇上的身子近段時候還曾受過一次頗重的損傷,雖然性命保住了,但心肺所受損害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今日又被人重手所傷,實在是……”說著停下,搖了搖頭。
“微臣大膽,”楊太醫(yī)頓了一下后,才說:“依微臣來看,實在是天命已盡,大行將至�!�
“胡說八道!如果酈醫(yī)正在,也會像你這么說?”我忍不住罵了一句,說完后才想到蕭煥還在里面休息,連忙捂住嘴。
楊太醫(yī)搖了搖頭:“皇上是酈醫(yī)正的弟子,醫(yī)術(shù)不會低于微臣,對于自身的病癥,只怕比誰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瞞著皇上了�!彼A艘幌�,接著又說,“娘娘,微臣本領(lǐng)低微,不敢說酈醫(yī)正也會像微臣一樣束手無策,但是天道輪回,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說到底,人之一己之力,總有窮盡的時候,娘娘不要太執(zhí)著才好。”
我擺了擺手,不想跟他啰嗦:“廢話少說,你能開什么藥緩解病癥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給我開。”
楊太醫(yī)頓了頓:“人力已經(jīng)窮盡,何況病本不治,單單鎮(zhèn)咳,也只是飲鴆止渴,徒增憂患�!�
“就是說要等死了?”我也不知是該冷笑還是該平靜一下,抬手扶住額頭,“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楊太醫(yī)沉默了一會兒:“多則三五日,少則……就在一日之內(nèi)�!�
我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身體似乎在止不住地發(fā)抖,我抬臂指了指門:“你可以滾了�!�
楊太醫(yī)沒有說話,躬身行了一禮,提著藥箱走了出去。
夜色已經(jīng)深了,臘月的寒風(fēng)從洞開的屋門外吹了進來,軒峻的近乎空曠的養(yǎng)心殿里燭影搖晃,隔著一層門板,暖閣里蕭煥的輕咳聲隱隱約約,一會兒有了,一會兒又像沒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門上,冷氣絲絲從里面透出來,再慢慢滲到心里,蹲下來,我把頭埋在臂彎里,眼睛和喉嚨都是干的,澀澀發(fā)疼,有灼燒的味道。
“我說你……”溫?zé)岬氖执钤谖壹绨蛏�,有個聲音傳來。
我猛地甩開他:“你也滾,你們都滾!你們一個個都盼著他死,現(xiàn)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興了,舒服了,稱心了?滾!”
“我說你,”那個聲音笑了起來,“發(fā)簪掉了,你顧及不得儀容,我可不想看人披頭散發(fā)好像女鬼一般�!�
蕭千清的聲音依舊清雅,清泉一樣,泠然動聽。
我鎮(zhèn)定了一下,抬起頭看到他手里真的拿了一支銀簪,接過發(fā)簪,我道了聲謝。心思一片混亂,我木然地把發(fā)髻挽好,站了起來。
蕭千清踱到殿內(nèi)的御案前,伸指敲了敲桌面,搖了搖頭:“不過是張花梨木桌,材質(zhì)只算中等。”他轉(zhuǎn)過頭來挑起唇角笑了,淺黛的眼眸在燭火下水光迷離,“我衣服臟了,你找身衣服給我換,怎么樣?”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點頭答應(yīng):“跟我來�!�
蕭千清一時間竟然乖巧聽話的像個孩子,點了點頭跟上我。
養(yǎng)心殿偏廂里有間小室專門存放蕭煥日常穿著的服飾,我點了支蠟燭進去找衣服給蕭千清替換。
蕭煥喜歡素淡的顏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簡單素凈,蕭千清高矮胖瘦和蕭煥差不多,很多衣服他都能穿,我挑來挑去,怎么也不愿意把蕭煥喜歡的衣服拿給蕭千清,最后就抓起一件他飲宴時穿過的絳紗五龍盤領(lǐng)窄袖袍遞給蕭千清:“換吧。”
蕭千清一瞬間的臉色竟然很不好:“你給我拿這么艷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嗎?這不是龍袍?提前讓你過癮,不好?”我抬頭看他。
蕭千清哼了一聲:“我寧愿穿這件臟的。”他說著,忽然看著我笑了笑,“你認(rèn)不認(rèn)識羅冼血?”
“你知道冼血?”我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說起了這個,就問。
“三尺無華,三生冼血,無金不出,無殺不回,真是好劍法。”蕭千清輕笑著,“風(fēng)遠(yuǎn)江殺他的時候,可是費了一番功夫�!�
我愣愣看著他的笑顏,那一顰一笑,宛若從畫中走來,即便在黑暗里也絲毫不損顏色,我低聲重復(fù)了一句:“這個事情,是你主使的?”
蕭千清坦然點頭:“是啊,不止是我主使,我當(dāng)日也在,那個羅冼血臨死前還握著一個白玉扇墜,那是你送他的吧?上面刻著你的名字呢。”
我吸了一口氣,腦中還殘存著一絲冷靜:“你為什么要殺冼血?”
蕭千清隨口說著,語氣輕淡:“誰讓他太不識時務(wù),我想將他收入麾下,結(jié)果他只替我做了一次事情,就說他想要退隱江湖。于是我就讓風(fēng)遠(yuǎn)江去殺了他�!彼f著,掩口一笑,“對了,那次讓羅冼血進宮行刺咱們的皇帝陛下的人,就是我。我那時還不明白他怎么會答應(yīng)進宮送死,現(xiàn)在看來,大約那時他就想尋死了……”
腦中嗡嗡的響成一片,他后面在說的是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我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脆響在斗室里回蕩,他仿佛沒有料到我會打他,捂住臉看著我,有些發(fā)愣。
我從他身邊錯開,走出房間,把手中的燭臺扔到地上。
我是還問這些事情干什么?我之前在意的那些都是什么?冼血是不是蕭煥派人殺的?殺了冼血的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受到懲罰?杜聽馨為什么會對我說那些話?蕭煥和杜聽馨到底是什么感情?
居然曾經(jīng)在意著那種事情……真是可笑,已經(jīng)什么都晚了。
什么都晚了……我突然明白了太后那句話的意思,她說我總歸有一天,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不再年輕的那一天,還沒有等我抓住那個以為還能抓住的人,一切都晚了。
寒風(fēng)吹過空蕩蕩的院落,卷起地上枯萎殘破的樹葉,冬天為什么總要這么蕭索。
蕭煥斷斷續(xù)續(xù)咳了一個晚上,我在旁邊守了一晚,夜深的時候他讓我也去休息一下,我搖頭拒絕了,就握著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瞇了一會兒。
朦朦朧朧的,聽到窗外好像有簫聲傳來,很空靈縹緲的音調(diào)。一直響了很久,直到天色發(fā)白了還沒有停下。
早上我從床沿上抬起頭,蕭煥已經(jīng)坐起來,半合著眼睛,聽飄揚在窗外的聲音。
我沖他笑了笑:“不休息了?”
他搖搖頭,輕咳了兩聲,笑笑說:“很好的簫聲,楚王是個雅人�!�
吹簫的是蕭千清?我點點頭,沒說話。
簫聲戛然而止,蕭千清推開窗子,倚在窗沿上坐著,他一身白衣勝雪,手指扣著一柄碧綠的簫管,襯著窗外蕭瑟的冬景,更顯得容姿絕麗,一如仙人。
他對蕭煥笑了下:“僅憑簫聲就知道是我吹的,難道皇上竟是我的知音?”
“吹了一整晚,氣息依然飽滿,沒有氣力不繼,除了楚王,宏青和熒應(yīng)該都不行�!笔挓ㄐα诵φf。
“原來是推斷出來……我還以為皇上懂得我的心思呢,”蕭千清眼波慵轉(zhuǎn),輕聲而笑,“罷了�!�
蕭煥也笑笑,低頭輕咳了幾聲:“楚王不是只身上京的吧?”
蕭千清臉上的笑容不變:“那是自然,不帶來些死士,拉攏幾個朝臣,我怎么敢來和皇上作對?”
蕭煥輕咳了咳,笑了下:“若說意外……我只是沒想到一向不問俗事楚王怎么會想要這個皇位?”
蕭千清握著簫管從窗臺上跳下來,笑了一聲:“為什么要皇位?很簡單,只要是你的東西,我爭來都覺得痛快。”
蕭煥點了下頭,咳了幾聲:“原來如此……說起來我和楚王,也有十多年未曾相見了�!�
聽到他說這句,蕭千清突然瞇上眼睛,冷笑了下:“我一個外放的藩王,沒有諭旨當(dāng)然不能回京,皇上十幾年不曾想到楚地還有個蕭千清,我只好逼皇上想上一想了�!�
他這么說,連我都聽到話里的怨氣,不由愣了一下。
蕭煥低頭靜了靜,而后笑笑:“楚王大可不必這么想�!�
蕭千清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把簫管在手中拍了拍,冷冷說:“皇上還是快些把傳位的遺詔寫了吧,要不然保不準(zhǔn)哪一刻就斷了氣,我找誰去?”
蕭煥點了點頭,向我笑了笑說:“蒼蒼,去取紙筆過來�!�
我忍不住說:“蕭大哥,你真的要把皇位傳給他?”
蕭煥點頭:“國不可一日無君,蕭氏旁支的親王中,無論文采武功名望,楚王都是上佳之選,我原本就打算把皇位傳給他,現(xiàn)在只是提早罷了�!�
聽了這個話,蕭千清在旁笑得更冷:“如此說來,倒顯得我太迫不及待了?”
蕭煥都要寫傳位的詔書了,他還這么說,我就忍不住回嘴:“你哪里有,你只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弒君奪位!”
蕭千清給我噎得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沒再理他,起身去西暖閣取了筆墨紙硯過來,搬了一個小幾放在床上,把紙鋪好。
蕭煥就著小幾寫詔書,不長的一個詔書,被他的咳嗽打斷了幾次,我把他手上那條已經(jīng)斑斑點點沾滿了血跡的手絹換下來,遞給他一條干凈的手絹。
詔書寫完,我拿起玉璽,剛想遞給蕭煥,殿外的宏青推門沖了進來,神色驚慌:“主公,太后命人把養(yǎng)心殿圍住,要強攻進來,幸好熒早在墻外撒了迷香,他們一時還進不來�!�
宏青話音未落,蕭煥突然把一口鮮血吐在剛寫好的詔書上,他忙用手絹掩住嘴。
蕭千清也是一愣,繼而低聲笑了:“皇上,看來你的母后已經(jīng)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執(zhí)意要捉拿我這個亂臣賊子了�!�
我慌著把桌子搬開,扶著蕭煥想讓他躺下,他搖了搖頭,把手絹從嘴上移開,咳嗽著說:“出宮……出去……”
蕭千清皺了皺眉:“出宮?出去能干什么?”
“出宮或可還有活命之機……咳咳……你想死守在這里?”蕭煥艱難說著,忽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命已不長,母親早就知道……她是要殺你�!�
“我?”我愣了。
蕭煥猛地又咳出一口鮮血,他用手絹堵住嘴,青色的絲巾很快被血浸染成暗紅的顏色,他把有些痙攣的手伸向床邊的熒,深瞳中射出凜冽的光芒:“你的……極樂香……咳咳……快給我……”
看著他的眼睛,熒竟然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如夢初醒般:“好�!闭f著從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
我連忙抱住蕭煥的身子:“你瘋了?用了那東西你會死的!”
他停了一下,看著我笑了:“說過要一生保護你的……”
一生保護我?我愣住,這樣的話,為什么聽起來有些熟悉?我是在什么時候聽過?
他看著我,那雙深瞳中依舊是溫和的目光:“對不起,我沒料到這一生會這么短�!�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亂了起來。
熒手忙腳亂的把小瓶遞了過去,蕭煥接過,把一瓶藥汁全都喝下,俯身拿起玉璽,也不用印泥,趁著詔書上未干的鮮血蓋下大印。
他把詔書拋給蕭千清,拉著我的手站起來,絲毫不緩地吩咐:“宏青帶著熒前面開路,楚王斷后,出了養(yǎng)心殿向英華殿的方向去,此刻角樓守備不會森嚴(yán),從那里出去�!�
宏青大概是聽?wèi)T了蕭煥的號令,馬上應(yīng)聲:“是�!睅е鵁删统鋈チ�,蕭煥拉著我緊跟著他們,蕭千清愣了愣,將碧玉簫和詔書收到懷里,跟了上來。
錦衣衛(wèi)的親兵這時已經(jīng)沖到院子里來,宏青和熒在人群中殺出了一條小道,蕭煥站在人群中喝了一聲:“誰敢擋道!”
看到蕭煥,親兵們都愣住,手中的刀劍也不敢再動。
趁這工夫,蕭煥拉著我穿過人群,出遵義門,甬道北端里密密麻麻站滿了玄色勁裝的御前侍衛(wèi),路正中豎著一把明黃的大傘,太后站在傘下,身旁是垂首站著杜聽馨和石巖。
見到蕭煥,太后的身子一震,踏前了一步,聲音有些顫抖:“煥兒,為了這個女人,你真的連命都不要了?”
“這話母親問過很多遍了,無論哪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站住腳步,蕭煥笑了笑,握緊了我的手,“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護她周全,母后,我要帶她出宮,請你讓開�!�
“看來我們是無話可說了,”太后冷冷笑了,“二十年母子情,比不過對這個女人的一句承諾。你忘了這個女人是怎么撲到別的男人懷里,忘了她是怎么對你橫眉冷對的?你去問問她,問她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約定?為了一個早被別人忘了的約定,就能把自己的命送了,蕭煥,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蠢了?”太后聲色俱厲,大喝著。
“早就不是因為那個約定了,”蕭煥仍舊笑著,“你難道不明白嗎,母后?”
一片死寂過后,太后的聲音顫抖著響起:“你真是太像你父親了,煥兒,為什么要那么像他?”她的手舉起,也是顫抖的,她對著背后的御前侍衛(wèi)說,“聽著,你們的皇上已經(jīng)死了,把這個幾個亂黨拿下,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站在最前面的,是作為隨行營統(tǒng)領(lǐng)的石巖,他抱拳接令,抽出長劍緩步走了過來。
那邊蕭千清和宏青擋開又圍上來的親兵,蕭千清還有閑暇笑著:“皇上,太后已經(jīng)和你鬧翻了,你的遺詔還管不管用?”他一襲白衣,在刀叢箭陣中來去自如,衣袂飄飄,依然閑雅。
“只管好好收著,啰嗦�!笔挓ㄝp喝一聲,石巖舉劍砍來,蕭煥沉肩避過他這一劍,雙指伸出,已經(jīng)夾住他的長劍。
“破綻太大,”蕭煥對他笑了笑,“對敵人手軟是最蠢的事。”
話音未落,石巖的長劍就鐺然一聲,自中斷成兩截,蕭煥手指回轉(zhuǎn),已把半截斷劍握在手里。那斷劍不長不短,正是王風(fēng)的長度,白虹緊跟著從他手中迸出,白劍帶著一道血珠從石巖胸前劃過,血像潑墨一樣從他胸前涌出,石巖直直倒在地上。
蕭煥冷笑著把短劍垂下,劍尖指地,鮮血嗒嗒滴落,他瞇上了那雙深瞳:“還有誰想死?”
石巖號稱御前第一高手,是蕭煥從不離身側(cè)的親信,現(xiàn)在蕭煥只用一招,就將他擊倒在地,場面一時寂靜,太后身后圍成鐵桶的御前侍衛(wèi)再也沒人出來。
太后像是也愣住了,甬道上一片死寂。
蕭煥果斷回頭:“從前面走!”
蕭千清和宏青早把近旁的親兵擊退,這時候蕭千清持簫站在一旁,輕笑了聲:“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后面太后一定布了重兵,還不如索性從午門走,殺一個猝不及防。”
話聲里,他早當(dāng)先向前沖了出去。
宏青拉著熒跟在蕭千清身后,我和蕭煥在后面,最后走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
甬道中,滿身是血的石巖躺在地上,太后依舊沉默著,神色不辨,杜聽馨則一直靜默著站在太后的身旁,在我們將要轉(zhuǎn)過那道門時,她突然抬起了頭。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其他任何地方,她的目光徑直落在蕭煥的背影上。
玄色衣衫的御前侍衛(wèi)從她身邊越過,提劍追了上來,她的目光卻始終停在蕭煥背上,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淚光,我卻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深到任何淚水都不能洗去的絕望。
杜聽馨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她容貌絕美,博學(xué)多才又嫻靜溫柔,她和這個一無是處的我不一樣。
我甚至有時候會想,會什么會是我,而不是她。
為什么會是我呢?
在那個我在江南的秋風(fēng)里遇到的年輕人展開笑靨之前,從更久遠(yuǎn)的年代里,有個少年微微向我笑了起來,他的臉龐蒼白而秀美,他瞇起深黑如夜空的眼睛,笑意盈盈:“小丫頭,說好了,這一生我來保護你�!�
原來是早就說好的,原來在一次次的過往里,在險惡的江湖風(fēng)波里,在清寂的宮廷生活里,那個少年一直記著那個約定。
就算再冷面如霜,他也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就算再怎么被誤解埋怨,他也從來沒有想要放開我的手。他會在我危機的時候,獨身闖入敵營。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知道我有危險,他也會拼盡全力救我出去。原來一次次的,他只是要保護我。原來一切都是那個少年和那個懵懂的小丫頭約定好的,他還記得,那個小丫頭卻早就忘記了。
前庭的守衛(wèi)匆忙之間還沒有調(diào)集過來,直到后右門,才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有一隊親兵從甬道那頭跑了過來,蕭煥皺了皺眉頭,指指臺階:“走上面�!�
三大殿平時絕對不允許有人靠近,平臺上空無一人,我們走的很順利。出了太和殿旁的側(cè)門,正要找路下到太和殿前去,蕭煥突然頓住了腳步,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那個一身灰衣的人。
那個人站在我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負(fù)手而立。上午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那張慘白發(fā)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是帶著人皮面具的,但是就算他帶著人皮面具,我也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誰了,歸無常。不會再有人身上能帶著比他更強烈的蕭瑟孤寂的氣息,那種氣息冷到極致,冷的就像死亡。
“到此為止,都留下罷。”他的聲音也是冷的,他輕輕的舉起了右手,那只空著的手微微蜷曲,就像拿著一把看不見的長劍。
蕭煥放開我的手,眼睛緊盯著歸無常,嘴里的話卻是向蕭千清說的:“你和宏青帶她們走,我來拖住他。”
蕭千清不以為然輕笑一聲:“不要說得好像你要去送死一樣,這個人有那么厲害?打敗他一起走不就好了?”
蕭煥沒有說話,歸無常卻微微冷笑了一聲:“好狂妄的小子�!�
他的話音未落,就疾攻向蕭千清,就算蕭千清變招迅速,也只堪堪用手中的碧玉簫架住了他揮來的手指。
玉簫“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如同被看不見的劍氣逼退,蕭千清退了一步,一時胸口起伏,竟然說不出話。
蕭煥揮掌攻向歸無常,對他輕叱:“還不快走�!�
蕭千清愣了愣,緩過神拉住我的袖子,宏青向熒點了點頭:“你跟主公走吧。”說著挺劍加入站團。
蕭千清在一旁頓足:“你們這是干什么,讓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姑娘?”
看到宏青,歸無常冷笑了一聲:“你是李笑我的兒子?背叛皇室的下場,你應(yīng)該很清楚了�!彼f著,一掌引開蕭煥,另一手劈頭一掌就向宏青擊下。
宏青不管他這威如霹靂的一掌,劍走偏鋒,直刺他腋下的空門,全然是不顧死活只求傷敵的打法。
蕭煥接下歸無常那一掌后,緊跟著一掌劈出,逼得歸無常撤回對宏青的攻手,退后了一步。
蕭煥頭也不回對宏青喝道:“叫你帶皇后娘娘走,難道你想抗命?”
宏青持劍愣在那里,半晌才喃喃說出:“萬歲爺。”
歸無常冷笑:“好個寬宏大量的萬歲爺,你還是先來考慮下自己的性命�!彼氖终茰�(zhǔn)確地穿過蕭煥兩臂間的空隙,一掌擊在他小腹上。
蕭煥向后躍出幾步,消減了他這一掌的余力,半跪在地上。
他伸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絲,扶著旁邊的漢白玉欄桿站起來。
歸無常冷笑:“你內(nèi)力早就潰散了吧,就憑這將死之身,還妄想拖住我?”
蕭煥沒說話,抬頭看了蕭千清一眼,蕭千清咬了下唇:“好!”他說著,有對宏青說:“聽你家萬歲爺?shù)姆愿�,帶著熒走。�?br />
熒今天出奇聽話,這時悄無聲息走到宏青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襟:“我們走吧�!�
蕭千清拉著我走下臺階,我回頭看著歸無常和蕭煥靜立對峙,旁邊的小門逐漸涌出了玄裳的御前侍衛(wèi),那些人已經(jīng)追來了。
蕭煥只是注視著歸無常,他沒有看我,如果我就這樣逃走了,我們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從此之后,窮盡黃泉碧落,再也不會有這么一個青色的身影映入眼簾里。
我猛地甩開蕭千清的手,轉(zhuǎn)身跑了回去。
蕭千清沒料到我會這樣,在后面焦急叫:“你……”
擦過歸無常的身體,我向著蕭煥跑過去。
看到我,他那雙深瞳里閃過憂急的神色:“蒼蒼……”
我沖過去,抱住他的身子。
他的身體是冰冷,我把頭埋進他的衣襟,淡淡草藥味道撲鼻而來。
他有些慌張地想把我從他身上拉開:“蒼蒼,聽話,不要這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他:“所有人里,你最混蛋,說什么要保護我,你以為我稀罕?結(jié)果你自己都要死了……你死了倒干凈,剩我一個人怎么辦?我討厭你,什么都不說的悶葫蘆!”我用力抱著他,直視他的眼睛,“我討厭你!我就是要說給你聽,我就是要你死了也不安心!”
他靜靜看著我,忽然笑了,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珠:“就算沒化妝,哭花了也不好看。”
“你敢說我不好看?”我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