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先后趕來的御前侍衛(wèi)在紛紛越墻追趕,我轉(zhuǎn)身也向那個方向跑去。
“蒼蒼!”衣袖居然第二次被拉住,起身拉著我,蕭煥手上用的力氣很大,他輕咳了幾聲才開口說話,“蒼蒼……”
“啟稟萬歲爺,”一場混亂已經(jīng)驚動了不常當(dāng)值的隨行營統(tǒng)領(lǐng)石巖,他單膝跪在臺階下匯報,“卑職們辦事不力,未曾追上刺客�!�
看著階下的石巖,一直壓抑的怒火突然間竄上心頭,我回頭,再次冷笑:“聽你說?聽你說什么?聽你說你看出來鳳來閣這次來的人武功高強(qiáng)一定能逃脫?還是聽你說現(xiàn)在離席太不合禮數(shù)?除了這些,有沒有別的話要說?”
眼前他的臉色更加蒼白,沒再說話。
我咬了咬牙,掙脫他的手,轉(zhuǎn)身快步走下臺階。
飛快穿過早就雜亂不堪的宴席,我向外走去。
從剛才看到飛刀上的鳳來閣的標(biāo)志起,我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差點(diǎn)破口要罵,這群人都瘋了是不是?把禁宮當(dāng)酒樓了還是把御前侍衛(wèi)兩營當(dāng)紙老虎了!今晚的狀況,隨行營明顯是沒有盡力,要不然,管你來的是不是閣中精英,十個也要橫著出去五個。
邊想邊匆匆往外趕,迎面路上突然站出一個身影,擋住我的去路,段靜雪。
一身鵝黃紗衫,妝容明麗,段靜雪直視著我的眼睛,一笑,并不俯身行禮:“皇后娘娘�!�
現(xiàn)在滿院的人都正慌亂,也沒人注意到我們的異狀。
正滿心煩躁,我懶得跟小丫頭片子羅嗦,冷笑一聲:“段靜宜是你姐姐吧?段靜雪段小姐�!�
還是直視著我,段靜雪笑靨如花:“皇后娘娘明鑒,竟然還記得我的姐姐�!�
“本來是不記得的,后來看某個總愛拉癡撒嬌的人看多了,總算想起來了�!蔽依湫�,“當(dāng)年后宮里那位五品的段昭儀,似乎沒段小姐這么喜歡扮可愛。”
“皇后娘娘知道我姐姐出宮之后怎么樣了么?”段靜雪笑得甜美,“想必皇后娘娘一定不會注意過區(qū)區(qū)一個五品昭儀,當(dāng)年被遣散出宮后的下落。那么就讓我來告訴皇后娘娘——我姐姐,入宮之前琴畫雙絕、溫柔端慧的姐姐,出宮之后,嫁給了一個大了她二十歲的京商,她嫁人的三年后,就在懷第二個兒子的時候,被她那個又肥又丑的丈夫一腳踢中肚子,難產(chǎn)而死。只是因為那個男人看到她跟送衣料的小廝多說了幾句話——做了棄婦,就一輩子都是棄婦,被輕賤,被辱罵,就算拋棄了這個女人的,是皇帝,也一樣�!�
清甜的笑容不減,段靜雪看著我:“這些年我一直在看,一直在想,想憑什么,那兩個人還能如此快活幸福、比翼雙飛?想憑什么,舉國傳頌帝后情深的人中,沒有一個想到過后宮那些虛拋年華,凄涼離開的女人們?皇后娘娘,您一定沒有想過,比起您今時今日所有的美滿生活,那些女人是多么得可憐凄慘�!�
段靜雪仍是笑:“皇后娘娘,我很想看一看,想看看這段生死與共,佳話流傳的帝后之情,究竟有沒有傳說中的那么至死不渝�!彼p巧一笑,“皇后娘娘,五福公公說過,我很像您少年時候的樣子,其實(shí)如果輸給了更年輕的自己,感覺也會很奇妙,是不是?”
她最后又一笑:“對了,皇后娘娘,我如果要是您,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冷落皇上——這么英俊溫柔的男人,會有很多人來爭著愛�!�
靜靜看著她,我笑:“段小姐,你覺得我是吃你的醋了,所以才會冷落皇上的?”淡淡笑起來,我點(diǎn)頭,“不錯,很有想象力�!蓖瑯右粍硬粍佑纤难劬Γ倚χ�,“可惜的是,我自己記得我好像沒什么閑情干吃醋這種事情�!�
“我想過,我想過那些出宮后的嬪妃,我知道她們中的一些,下場凄涼�!毙θ萋掌饋�,我字字說出,“但是當(dāng)年,她們沒有一個不是自己請愿,甘愿入宮。每個人,都要選自己要走的路,既然已經(jīng)選定,那么就該明白選了這條路之后,會有什么好處,會有什么變數(shù)。你口中凄楚可憐,柔弱無辜的每一個女子,當(dāng)年都是用自己的腳走進(jìn)禁宮,每一個都曾在后宮中爭寵斗艷,機(jī)關(guān)算盡。
“你想讓我覺得我自己對不起她們?”冷冷的笑出,我開口,“真是抱歉,我記得好像我才是皇后,曾經(jīng)理直氣壯來搶別人丈夫的,不是我,而是你口中那些楚楚可憐的側(cè)妃。所以,我絕對不會因為最后我搶贏了她們,而有絲毫的愧疚。對不起,我這個女人天生惡毒自私,既不太習(xí)慣把自己的男人讓出來給別人用,也不太習(xí)慣博愛到凡是凄慘的人都同情�!�
說完我再次笑:“至于段小姐你說你像我少年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敗給從前的自己……更何況,”我笑著,上下打量她,“我那時候,比你可愛漂亮多了�!�
驀然收起笑容,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皇上是我的男人,我愛冷落他就冷落他,我愛寵著他就寵著他,輪不到你來說話。跟你的姐姐一樣,離我的人遠(yuǎn)點(diǎn)!”
說完,我錯過她的身體,徑直向前。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猛地抬頭,笑容全無,一字一句:“我們沒完。”
“隨時恭候。”我冷笑,腳步不停。
一路幾乎是飛奔回鳳來閣,我闖進(jìn)蘇倩的臥房,一腳踢開門。
蘇倩正換了一身純白衣衫,仙風(fēng)道骨的在那兒擦她的飛刀,看到我微微一笑:“回來了?”
“不回來行嗎?”我氣得只想拆了這個妖女,“你那天跟我匯報的要干件大事,就是入宮行刺?”
“中秋晚宴賓客眾多,有人行刺的事兒肯定捂不住,傳聞肯定跑得飛快,”蘇倩頗為得意的樣子,“多好的時機(jī)�!�
“好個屁!”我氣得哭笑不得,“你這個女瘋子!你暗器上喂著毒!”
“暗器當(dāng)然要喂毒。”蘇倩點(diǎn)頭,“反正也有解藥�!�
“解藥頂個屁用!你以為蕭大哥的心脈還經(jīng)得起你一次毒?我把你切了喂他都未必來得及!”氣急了都開始亂罵,剛才在桌上看到那柄閃著藍(lán)光的斷刀時,呼吸幾乎都停滯,不敢想萬一暗器沒被攔下來的后果。
蘇倩從椅子上站起:“白閣主的心脈損毀到這種地步?”
“當(dāng)年要不是陳教主把她全身的功力都傳到蕭大哥身上,護(hù)住了最后一息,蕭大哥不可能再回來。”我瞪她,這些也是這幾年我慢慢在蕭煥和別人口中問出來的。
蕭煥從來都是輕描淡寫,那一戰(zhàn)的慘烈,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
我是從鐘霖嘴里聽說的,較量千里,數(shù)度徘徊生死,到最后那一刻,鮮血幾乎流盡,蕭煥的心脈只剩一息,陳落墨站在千丈的懸崖邊問他,當(dāng)一切結(jié)束后想干什么?那時他笑了笑,只說了兩個字:“京城�!庇谑顷惵淠敵鋈砉α�,以陰寒的內(nèi)力壓制住蕭煥身上的極陽內(nèi)力,才護(hù)住了那最后沒斷的一息心脈,支撐他的生命至今。
蘇倩臉色已經(jīng)變了:“你今天又和白閣主吵架了?”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蘇大堂主,你把刺殺的人都派去了,眼睜睜在面前跟隨行營的人打來打去,還能不吵么?”
蘇倩臉色變過之后,已經(jīng)又恢復(fù)到平時那種冷得跟冰塊一樣的表情:“也罷,償若白閣主不在了,我自刎謝罪�!�
我聽得眼前更黑:“得了,要生死相隨也輪不到你的份,別給我趁機(jī)占便宜了!”說著嘆口氣,“應(yīng)該也還好,去年酈酩觴到云南找藥,走之前,說五年之內(nèi),都還會平穩(wěn)�!�
“再怎么平穩(wěn)也經(jīng)不起你折騰!”蘇倩面無表情,“說吧,這次你到底是為什么生白閣主的氣?”
怎么就變成她責(zé)問我了?頓了一下,我開口:“不知道�!�
是為了什么?說不清楚。
表面上看,似乎是因為戚承亮的事情,怪他不念舊情手段太狠,所以心寒離開禁城。其實(shí)應(yīng)該還有別的原因吧,自從這次他病后一天天堆積起來的無力和恐懼,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在害怕著可能會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聽到張祝端說出是蕭煥要查辦戚承亮的第一刻,我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不是震驚,也沒有為戚承亮鳴不平,只是恍惚的想,這樣大刀闊斧的改革,又這么急進(jìn),是不是在為百年后打算?一直恍惚到回到養(yǎng)心殿,看到在燈下等著我的他,卻不敢讓他看出不對,不敢開口問。問了之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該怎么辦?
當(dāng)年在天山和他告別時,他能在眼中多駐留一刻,都覺得已經(jīng)足夠。后來他終于回來,每一天都無比欣喜,每一天都像踩在云端,夢中也沒有這樣完滿。
八年很長,長到已經(jīng)是奢望,然而這么久的八年,還是不夠,一點(diǎn)都不夠。
那兩天,心緒幾乎從來沒有安寧過,越來越紛亂,亂到最后,找到一個借口,一起瀉出。慌慌張張的把孩子們送到鳳來閣里,惶惶然去找他,結(jié)果就撞到了段靜雪,本來都沒在意過的人,那一刻卻分外覺得礙眼,或許段靜雪說得不錯,我也許真是吃醋了,怒意沖上腦門,話毫不留情地就說出了口,想挽回都不行。連臨走的時候,還自欺欺人的想,把孩子們帶走讓他清靜休息兩天也好。
“白閣主來過,”靜了一陣,蘇倩開口,“你住到閣里的第二天就來過。那天白閣主來見了我,說你生產(chǎn)后身體并沒完全恢復(fù),還需要調(diào)理,交待了很多膳食上要注意的事�!�
她說著,也嘆了口氣:“你們的事,我不好說,但是有什么話別憋著,你也不是能憋得住的人,憋久了一股腦發(fā)作出來,更傷人�!�
我勉強(qiáng)向她笑笑:“你可真好,好不容易蕭大哥主動找我猜謎,我有了個臺階下,你又弄這么一下子,現(xiàn)在我真頭疼怎么再自己找臺階……”
蘇倩一翻白眼:“你那么厚臉皮,還要臺階干什么?”
“臉皮再厚,有個臺階下得也更舒服些!”我氣得又沖她吼。
兩個人正說著,門外就闖進(jìn)一團(tuán)黑影,那人剛進(jìn)來就急著喊:“蒼蒼?蒼蒼在嗎?”
聲音清亮,容貌俊秀,是一身官服的宏青。
我愣了一下,剛想問他怎么會撇下熒跑過來,他就趕快拉住我的衣袖:“萬歲爺離了賞月宴就在養(yǎng)心殿昏倒了,蒼蒼你……”
他后面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到,沖出房間。
腦袋中只有嗡嗡的聲音不停的響,縱馬從鳳來閣跑到玄武門,再下了馬一路闖到養(yǎng)心殿,顧不上調(diào)整急促的呼吸,我一把揪住站在暖閣門口的馮五福:“蕭大哥在哪兒?蕭大哥怎么樣了?”
馮五福臉上有點(diǎn)迷糊,立刻皺了眉:“噓!輕聲點(diǎn),萬歲爺才歇息會兒�!�
“蕭大哥怎么會昏倒?太醫(yī)來了沒有?怎么說的?”一連串問出,我才稍稍冷靜下來,看著馮五福還是一臉不解,突然明白過來,“蕭大哥沒有昏倒?”
責(zé)怪地看我一眼,馮五福才說:“你再鬧騰兩次,萬歲爺不昏也給你吵昏了,還沒剛進(jìn)宮的小宮女懂規(guī)矩,大呼小叫成什么樣子!”
宏青這家伙,居然敢騙我!
一口氣松下來,才覺察出手腳都有點(diǎn)軟,我松開揪著馮五福的手,壓低聲音:“蕭大哥睡下了?”
“這會兒怎么能睡?剛沐浴過,合合眼睛。”馮五福說著,又責(zé)怪的看我,“有戚將軍的事還不夠,你就不能讓萬歲爺省省心?”
又來個教訓(xùn)我的,我只好嘆氣:“好了,好了,你們都別說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
仿佛是沒想到我能說出自己錯了的話一樣,馮五福臉上的表情居然有點(diǎn)不自在,頓了一下之后說:“也不說都要怪你,你脾氣不這么急就好了。”
他說著,又頓了頓:“段府小姐的事情,前兩天在宮外老奴就要跟皇后娘娘說了。第一回讓段小姐進(jìn)宮,是段大人跑到老奴府上托的情,實(shí)在是推脫不掉。后來段小姐第二回進(jìn)宮的時候,那天上午段大人抱了個折子到養(yǎng)心殿里來,卻過了不久就又抱著折子出來了,接著下午萬歲爺給了口諭,讓段小姐進(jìn)宮面圣。這里面的曲折,老奴不敢過問。但皇后娘娘因此就懷疑萬歲爺,甚至離宮出走,還把兩位殿下和小公主都帶走,實(shí)在也太任性了!”
說到后兩句,馮五福的聲音已經(jīng)又忍不住嚴(yán)厲起來。
他從蕭煥還沒繼位時就一直跟著蕭煥照顧起居和日常生活,雖然有時候也狡詐貪財,但是對蕭煥的忠心和關(guān)懷卻從來不容置疑,更像是半個長輩。這幾年相處,他罵我也跟長輩一樣毫不客氣。
“知道,我不敢再犯了行不行?”嘆著氣跟他保證,我問,“蕭大哥在東暖閣?”
馮五福點(diǎn)頭,又加一句:“進(jìn)去時手腳輕點(diǎn),萬歲爺難得睡上一會兒。”
“好,好,我今晚逼他睡夠行了吧?”連連保證著,我快步去開門。
門內(nèi)很靜,小心的合上門,我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去,卻不敢走的太近,只能停在離靠榻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深深呼出一口氣,進(jìn)也進(jìn)來了,反正跟蘇倩說的一樣,我臉皮厚到不用臺階了。
他在睡著,腿上搭著月白的薄毯,因為剛沐浴過的關(guān)系,長發(fā)散落。合著眼睛,他的鼻息很輕,燭火的微光在他臉上留下淺淺的陰影。
還是那么熟悉的容顏,閉上眼睛也可以在眼前刻畫出來,這些年來不曾在時光中改換一點(diǎn)。
突然想到很久前那次,在金陵鳳來閣的一水院里,我用槍打傷了他,然后不小心闖入他的房間,看到了他靠在床側(cè)熟睡的樣子。
現(xiàn)在想想都有點(diǎn)佩服那時候的自己,明明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身體就會在下一刻控制不住地沖過去抱住他,居然還能夠不動聲色地站上那么久。
想著忽然想要自嘲的笑: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嫌日子太安逸美滿,非要鬧別扭。結(jié)果鬧到最后,大好美色當(dāng)前,卻只能睜著眼睛干看。
慢慢盡量無聲地挪到榻角,很小心地坐下。
他沒有被驚動,眼睛不離開他的臉,坐在榻上又靜靜看了一會兒,我鼓鼓勇氣,俯身握住他露在薄毯外的手,輕吻住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他輕動了一下,終于醒來,剛睜開的黑眸中還有些迷蒙睡意,看著我,聲音也還低沉:“蒼蒼?”
我不回答,低頭用雙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對不起,蕭大哥�!�
這么多年,其實(shí)我從未看著他的眼睛道歉,對他說過對不起。總以為有些事情,不需要說他也會明白,比如說我從來沒有不愛過他,比如說每一次傷害過他后的悔恨。一面固執(zhí)的認(rèn)為他不夠坦誠,忽視著他一次又一次伸過來的手,一面卻從來不想自己表達(dá)是否足夠。
“對不起,”看著他的眼睛,我開口,“我說的都是氣話,我從來沒有認(rèn)為過你會用你自己的身體來要挾我,我剛才在賞月宴上打了你的手,我太害怕你出什么事,腦子都渾掉了,我說完就后悔了,我這么多天都不敢看你的臉,不知道該怎么說,對不起,蕭大哥�!敝皇堑纻歉而已,我卻覺得眼前的水汽多的有些不可收拾,“對不起……”
臉頰被微帶涼意的手很輕的撫摸,他的聲音溫和如舊:“沒關(guān)系的,蒼蒼,我知道�!�
聽到他的話一瞬,連日來積壓的沉悶仿佛都一掃而空,手動的比想法更快,我抱住了他,把頭埋入他的衣領(lǐng)里,長長吸入一口氣,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滲入他胸前的衣衫中。
“蕭大哥,對不起……”緊緊抱著他,眼淚還是流出來,我不停地說,“我把你一個留下就走了,你拉著我的手叫我,我都沒有回頭,就那么走了……對不起……”
“蒼蒼,不要擔(dān)心�!北е业募绨�,他不停輕撫我的頭和背,頓了頓,“我拉著你要說的就是……不要擔(dān)心,我沒事�!�
還是抱著我,他把我的臉扳起來看著他,笑笑:“蒼蒼,我沒事的,不要哭�!�
臉上還帶著淚水,我發(fā)愣的看著他。
他還是溫和笑著,也看著我,似乎是輕嘆了口氣,用指腹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水:“不用再說這么多遍對不起……”他又笑了笑,“我才應(yīng)該是說對不起,蒼蒼,讓你擔(dān)心了……”
眼眶再一次開始濕潤,我卻沒有讓眼淚再落下來,嘴角高高挑起,再次撲到他的懷中。
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輕松滿足,我把嘴巴從他懷里探出來,突然想起來:“蕭大哥,段靜雪的爹拿什么要挾你了?”
他沒想到我突然會問這個,頓了一頓之后才笑了笑:“就是個糾纏禮儀的奏折,如果我不想麻煩著批他的奏折,就只有見見他的女兒了�!�
“內(nèi)容是彈劾我不守內(nèi)宮律條的?”我接著問,這幾年經(jīng)常出入玄武門到鳳來閣去,就算做得再隱秘,也讓那些無聊的禮部官員揪到不少小辮子,我知道他們早就想彈劾我了,沒想到段慶肅那個老頭子竟然拿這個事出來去逼蕭煥見他的女兒。
他又笑了笑,這次卻沒說話,只是輕輕撫著我的頭。
我說過他從來沒有被誰脅迫,看似溫和,他其實(shí)最恨被人逼迫,這么多年來,就連對敵陳落墨時,他也從來都是采取主動。這次見段靜雪,他卻是被逼的,為了不讓禮部的官員對我群起而攻之,他被迫見一個沒必要見的人。那天段靜雪剛走,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疲憊的神態(tài),他明明已經(jīng)累了,卻還是在跟她談笑。
緩緩地抱緊他的身體,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一陣腳步聲打亂了難得的安逸,門口傳來石巖的聲音:“稟萬歲爺,戚將軍帶到了。”
我懷中蕭煥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接著他開口:“請戚將軍到后殿稍待�!�
石巖低聲答應(yīng),去往后殿。
我松開抱著他的手臂,替他揭開蓋著的薄毯,扶他坐起來,問:“要不要更衣?”
他搖了搖頭,接著笑笑:“把那邊那支簫那給我就好了�!�
一支摩挲得有些古舊的竹簫就放在不遠(yuǎn)處的桌上,我把簫拿起來,又找到一件藏青的披風(fēng)給他披上。
他把竹簫握在手里,低頭向我笑笑,拉住我的手:“蒼蒼,你也一起來吧�!�
有點(diǎn)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我點(diǎn)點(diǎn)頭,握住他的手,隨他一起走出去。
和蕭煥一起轉(zhuǎn)過回廊,抬起頭,后殿繁星般盛開的蔥蘭花叢中,設(shè)著一套青石的桌凳。
中秋銀白的月光如水般鋪灑,擺了酒菜的石桌前,一身舊衣卻依舊沉穩(wěn)如山的武士輕向這邊揚(yáng)揚(yáng)他手中的酒壺:“小蕭來了?帶了竹簫沒有?”
“戚大哥有吩咐,怎么敢不帶?”輕輕的笑聲從蕭煥口中發(fā)出,拉著我的手,他慢慢向石桌走去。
挑起了嘴角笑著,戚承亮臉上,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懶散表情。
褪去了一貫的嚴(yán)肅和恭謹(jǐn),此刻的他,不再像那個威名遠(yuǎn)播,戎馬半生的大將軍,反倒像一個在月下等待著老友的江湖俠客。
慢慢走到桌前,蕭煥笑著:“有月有酒,正宜會君子,只是不知道戚大哥別今日想聽什么曲子?”
戚承亮朗聲笑出來:“小蕭你什么時候去充勾欄樂師了,還給我點(diǎn)曲兒不成?”
雖然想到了戚承亮和蕭煥早就認(rèn)識,我也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玩笑話來,有些愣的“��?”了一聲。
聽到聲音,戚承亮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笑著向蕭煥:“小蕭,這就是那個小姑娘了?”
“是,”蕭煥笑著回答,“這就是我對戚大哥提過的那個小姑娘�!蔽罩业氖郑D(zhuǎn)過頭來看我,“蒼蒼,這位是我的好友戚大哥,今天第一次向你引薦。”
他們的口氣和神態(tài)都十分的輕松自然,就像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戚承亮一樣。
恍然間仿佛回到那段輕裘寶馬快意江湖的日子,蕭煥還是那個笑容舒緩的年輕人,我還是那個初闖江湖懵懂沖動的小丫頭,我依著規(guī)矩向戚承亮抱拳:“問戚大哥好�!�
戚承亮邊笑邊點(diǎn)頭:“弟妹不必多禮,小蕭也別站著了,都快坐下�!�
蕭煥笑著:“好的。”拉著我一起在石桌旁的木凳上坐下。
坐好之后,看到桌上三只添滿酒的粗瓷大杯,我才清醒一點(diǎn),連忙開口:“蕭大哥不能喝酒,還是我來替吧!”
“哧”得一聲笑出來,戚承亮看著我:“我又不是要灌你蕭大哥酒,小姑娘你緊張什么?”
這才想到戚承亮應(yīng)該也不會故意為難蕭煥,我有點(diǎn)尷尬:“這個……不小心就緊張了……”
戚承亮哈哈大笑:“小蕭,小姑娘對你很關(guān)心啊�!�
蕭煥摸了摸我的頭笑笑:“沒關(guān)系,蒼蒼�!�
我點(diǎn)頭向他那邊靠了靠,聽他跟戚承亮已經(jīng)開始閑聊,兵法韜略武功詩書,漫無邊際又彼此對答如流。
就這么聊著,不知不覺月上中天,戚承亮一杯一杯的喝酒,越喝眼睛就越亮,言行舉止也更加倜儻不羈,蕭煥陪著他,一大杯烈酒也漸漸見底。
又是一口氣干掉杯中的酒,戚承亮落杯有聲,半瞇了眼睛,神色間有些醺然:“小蕭,時辰要到了,吹首曲子給我聽吧�!�
他不說我還忘記了,一說我想起來,這次戚承亮舉族流放,啟程的時間正是八月十六,重犯犯人押送出京,一般都是在天色拂曉城門開啟的時刻,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深了,離拂曉的時候不到兩個時辰。
頓了頓,蕭煥笑笑,也沒有說話,拿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支竹簫,放在唇邊。
流水一樣的樂聲從簫中緩緩溢出,那曲調(diào)悠遠(yuǎn)而低沉,極清極雅,在月色中回蕩。
聽到簫聲的一剎那,戚承亮略微愣住,隨即以手緩緩地敲擊石桌,應(yīng)和著樂曲的節(jié)奏。
平靜深幽仿若月光下如鏡江面的曲調(diào)突得一轉(zhuǎn),仿佛千里江水在一折一彎之后,直沖入峽,滔滔濁浪,呼嘯如風(fēng)。
一手擊節(jié),戚承亮低聲吟哦:“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dāng)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fù)穹廬拜,會向篙街行�!�
樂聲轉(zhuǎn)急,戚承亮的吟誦字字從夜中傳來,漸成曲調(diào),激昂如歌:“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yùn)何須問,赫日自當(dāng)中�!�
這是一首《水調(diào)歌頭》,戚承亮所吟誦的,是宋時陳亮的填詞。作者送別即將出使金國的好友,其時南宋國力衰微,飽受異族欺凌,然而詞中卻沒有只言片語的憂愁自哀,有的只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豪氣,飛揚(yáng)滌蕩。
一曲終了,蕭煥放下竹簫,輕聲咳嗽。
戚承亮閉目不語,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開口,卻是向我說的:“小姑娘,我和小蕭相識,是在十五年前�!彼α诵Γ又f,“那時候我還在滄州任副將,空讀了滿腹詩書,卻只能在不到兩千人的兵營里操練那些老兵油子,于是就常到附近的鎮(zhèn)上喝酒買醉。那天我喝到半醉,朦朧間聽到身旁有人吹起一首《水調(diào)歌頭》,想也不想,就吟出剛才那首詞應(yīng)和。說來也巧,那個吹簫的人聽到我頌詞,竟然把曲風(fēng)一轉(zhuǎn),硬是把一首曲子吹出了金戈鐵馬的味道。曲子停下我就連忙循聲尋找吹簫的人,卻沒想到找到的是一個坐在窗外馬車上的青衣少年,那少年沖我笑著,一手持簫,身邊還放著只藥箱�!�
說到這里,戚承亮又笑了:“現(xiàn)在說來也好笑,那時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把這個少年認(rèn)為義弟。幸好后來一直顧忌著怕嚇到他,就沒有提。那天我請了酒,把那少年留下來攀談,他告訴我說他叫蕭云從,我就以小蕭相稱。小蕭那次在滄州停了十幾天義診,我們每日都要喝酒相談。此后數(shù)年,也會時不時地相見。后來我調(diào)任福州,小蕭還專程趕來為我辭行。直到德佑八年,我被委任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在乾清宮看清御座上的那個人,才明白這幾年我仕途的一帆風(fēng)順,得之于誰。”
聽到這兒我接口:“蕭大哥決不會是因為跟你熟悉,才把你升職的�!�
戚承亮一笑,眉宇間傲氣泄出:“我信以我之能,領(lǐng)兵不在任何名將之下。也信小蕭有慧眼識珠,不會枉徇私情,把軍國大事當(dāng)作兒戲。何況,就算我是因為私情才坐上帥位的又如何?如果憑私情,才能報國為民,那我就憑私情,又怎樣?”
早有傳聞?wù)f戚承亮善于結(jié)交朝臣,常用大把銀兩收買當(dāng)權(quán)者,因此才能十年來無論鎮(zhèn)守那里,都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常見的武將和郡守不和的局面。
死守住所謂的氣節(jié)和名聲,卻到處受阻,最終一事無成還怨天怨地的人我見得多了。然而戚承亮卻能脫開那些拘束,一面對官場現(xiàn)狀妥協(xié),一面卻從不忘初衷,被罷免后只留下卓世功勛,卻家無余財。這樣的人,才活得坦蕩精彩。
我笑著抱拳:“戚大哥,有你這句話,鳳來閣上下這些日子的奔波,心甘情愿�!�
戚承亮也笑了:“我說了這么多,無非是想告訴你,別再為我的事責(zé)怪小蕭�!彼f著,看我,“這幾日在詔獄里照顧我的幾位朋友,請你代我謝謝他們。如果不是他們,我恐怕得蛻層皮�!蓖A艘幌�,他笑,“不過我也不信,自古以來被皇帝千方百計減罪,還小心藏在私獄里的犯人,能在牢里吃多大的苦�!�
我也跟著他笑起來,這些天也該看出來了。蕭煥是在竭盡所能的為戚承亮減輕罪責(zé)。最初上奏上來的那些罪名,就足夠讓戚承亮滿門抄斬,蕭煥如果在那時就放任不管,戚承亮已經(jīng)難逃一死。然而奏折遞上后的那么多天里,蕭煥還是在日夜操勞過問,他不是在想辦法搜羅戚承亮的罪名,是在想辦法為他開脫。
我卻在那種時候,還去責(zé)問他,甚至冷語嘲諷,轉(zhuǎn)身想也不想的就離開他。
在桌下輕輕握住蕭煥發(fā)涼的手,我抬頭向戚承亮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了�!�
“這就好。”戚承亮笑,語調(diào)爽朗,半開玩笑,“我走后,小蕭可就托付給你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