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按理說在明白蕭煥的身份之后,不管是不是在宮外,她都該馬上跪下磕頭的。
但是對面那個人……他先很無禮地敲了她的腦袋,接著很不自重地讓她叫他蕭大哥,既然他老人家這么隨便,那么她就可以省省事了,跪在地上膝蓋很疼的。
事實(shí)上蒼蒼不但把事省了,而且很輕松地就把君臣之禮拋到了腦后,完全忘記了此刻她這種掃到蕭煥臉上的眼神,已經(jīng)足夠讓她的腦袋掉很多次。
蕭煥就坐在她對面,對著這種憤恨的目光,似乎也沒有拿起筷子和狼吞虎咽的她搶東西吃的意思,只是垂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一樣的,拿起面前的那壺酒自斟自飲。
他喝的是一壺竹葉青,沒溫,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酒。
蒼蒼還以為他要是喝酒的話,一定會喝最貴的酒,她甚至想象著他一揮手,就有兩道黑色的影子從什么不為人知的陰影里跳出來,手里托著專門從京師運(yùn)送過來的佳釀,裝在玉壺里,連酒液上都浮著那種叫尊貴的光。
沒想到他只是在向客棧的小二說明她要點(diǎn)的菜之后,隨口加了句:“送壺酒來吧,竹葉青�!�
當(dāng)?shù)晷《䥺査裁礃拥闹袢~青的時候,他回答的更簡單:“都可以。”
酒來了之后他就慢慢的把淡綠色的酒液倒入酒杯中,再慢慢的啜著,嘴角那絲從來沒有消除過的笑意雖然還在,臉上的神情卻是淡的,淡到連同他那身淡青的長衫一起,都要化到白色的日光里了。
蒼蒼塞一口食物,抬頭瞪他一眼,終于忍不住,扔掉筷子:“我不喜歡你!”
蕭煥抬起眼睛看她,笑了笑:“那又怎么樣?”
居然答的這么風(fēng)輕云淡,就像這事跟他毫無關(guān)系一樣,蒼蒼更來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義正詞嚴(yán):“我又不喜歡你,干嘛要我嫁給你?我不想嫁給你!”
蕭煥也看她,依然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要不然也不會留書出走了。不過這事不是我說了能算的,能商量的余地不大�!�
蒼蒼噎了一下,知道他說的還算是很客氣了。
他們這門親事是先帝的旨意,也就是說,在滿朝大臣的灼灼目光下,除非大武亡國了或者先帝再活過來一次撤了這道旨意,他們都要成親,不管雙方是不是愿意。
誰叫她恰好是內(nèi)閣首輔凌雪峰的女兒,誰叫他恰巧是大武帝國的皇帝。
可能連蒼蒼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兩條濃密的眉毛皺到了一起,她的口氣很壞:“我不會喜歡你!”
“是嗎?”她面前這個此刻本應(yīng)留在重圍的禁宮里的人還是笑著,語調(diào)溫和,“跟我回去吧,凌先生很著急�!�
七月的微風(fēng)從打開的窗口里輕輕暖暖的吹進(jìn)來,蒼蒼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這個人,最終還是在那個總是微挑的嘴角上敗下陣來,泄氣的趴在桌子上:“你干嘛要長這么好看……你干嘛總是笑?”
房門很輕的響了兩下,一身黑色勁裝的御前侍衛(wèi)蠱行營統(tǒng)領(lǐng)班方遠(yuǎn)無聲無息的進(jìn)來,走到桌前抱拳:“公子爺,馬車準(zhǔn)備好了,請問公子爺和凌小姐什么時候啟程回京?”
蒼蒼驀然坐直,抬頭雙眼正對蕭煥:“我剛才說錯了,你長得丑死了!”
在聽到要回京的噩耗之后,蒼蒼的心情很差。
因此被拉上馬車的時候,她喃喃地把坐在她對面那個神情輕淡人罵了夠。然后當(dāng)她不知道第幾次用十分鄙視的目光說出“只有老大娘和老大爺才會坐馬車”的話后,那邊那個人終于輕嘆了口氣,說了句:“趁人不備逃跑的話,騎馬會容易得多。”
蒼蒼徹底沒話說了,她用十分仇恨的目光盯了蕭煥一陣之后,終于恍然大悟的點(diǎn)頭:“你身體不好不能騎馬是不是?宮里一直說你從小就體弱�!闭f完,再上下打量一下,“我最討厭病懨懨的人�!笔┒饕粯拥募由峡偨Y(jié),“算了,既然是這樣,那就還是坐馬車吧。”
被施恩的那個人很不知道感恩的在嘴角挑起一個微笑:“那就謝謝你體恤我?”
“不用!”蒼蒼再沒心沒肺,也聽出他不是什么真心感謝,憤憤不平的從旁邊拉過一個繡枕,墊在腦袋下,索性趴在身邊的小桌上睡覺去了。
她在牢房里關(guān)了幾天,洗過澡之后本來就有些累了,居然馬車的顛簸里很快睡熟過去。
她睡得很香,也做了不少夢,等她在馬車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顛簸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已經(jīng)昏黑下來了。
混亂中她向前猛沖的身體被蕭煥拉住,她連忙扶住腦袋:“怎么了?”
“有人伏擊。”很短的停頓之后,蕭煥回答。
“有刺客!”蒼蒼立刻大叫了起來,突然一個翻身從座位上蹦了起來,一把按住蕭煥的肩膀把他推到車壁上,“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來刺殺你的!”
她一口氣說了下去:“你看吧,你看吧,你是來這兒干嘛?讓壞人盯上了不是?外面那兩個人管用不管用�。磕莻班方遠(yuǎn)也真是的,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嬌滴滴連馬都騎不了的人,他怎么不多安排幾個護(hù)衛(wèi)跟著?這下這下糟糕了吧!還是他覺得我武功可以,指望我保護(hù)你的?啊,別怕,沒關(guān)系的,其實(shí)我武功也還差不多,保護(hù)你應(yīng)該沒有問題的�!�
這輛馬車上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御前侍衛(wèi)蠱行營的兩個人在外負(fù)責(zé)趕車,這時聽到兵刃相交的聲音,應(yīng)該已經(jīng)和伏擊的那些人交上了手。
馬車在打斗中依然撞撞跌跌地向前奔去,蒼蒼自顧自地說完話,根本不給蕭煥說話的機(jī)會,拍了拍頭:“你快躺下,坐著不安全!”說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按到座位上趴下,接著自己擋在前面,就要掀開車簾打探外面的情況,仍不忘回頭叮嚀了一句,“你千萬別抬頭啊,很危險的!”
她話音沒落,車后的廂壁上就猛地穿過來一柄大刀,緊接著整個車廂就“嘩”的從上下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車頂在罡風(fēng)中劈劈啪啪的倒了下來。
蒼蒼見機(jī)倒快,刀還沒砍過來,她就先抱住頭趴到了車底,這時候馬上從車頂?shù)哪酒退樾贾信莱鰜�,撈到蕭煥的手抓住,就拉著他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經(jīng)過一會兒纏斗,馬車的速度已經(jīng)慢了下來,蒼蒼落地之后,看了一眼依然在和那幾個黑衣人纏斗的御前侍衛(wèi),還沒站穩(wěn)就拉著蕭煥往路旁的密林中跑。
道路兩旁的樹林里積了很厚的落葉,蒼蒼也不管,拉著蕭煥就往樹最密集的地方跑。
幸好跑了一會兒也也不見有什么人從后面追上來,蒼蒼有些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回頭就往蕭煥頭上和身上摸去,邊摸邊問:“喂,你沒事吧?沒把你砸壞吧?”
“嗯,”那邊應(yīng)了一聲,蕭煥很老實(shí)的回答,“我沒讓砸壞�!�
“這就好。”蒼蒼噓了口氣,也沒有留意到對方聲音里的笑意,拍了拍胸口說,“沒把你弄壞了就好,帶著一個你這么嬌氣的人真讓人操心�!�
“嗯,讓你費(fèi)心,多謝了。”很快的道謝,聲音里依然有笑意。
這次蒼蒼是聽出了一點(diǎn),不過也沒在意,伸手準(zhǔn)備拍他的肩膀,發(fā)現(xiàn)太高了不好拍到,就改為在手臂上拍了兩下:“不客氣,有我在,你不用怕,我會保護(hù)你的。”
她很有豪氣地說完,探頭在黑黢黢的樹林里看了半天,也沒看到有黑衣人追來的跡象,就松了口氣:“這么久都沒追過來,估計是沒事了�!闭f完撓了撓頭回頭瞥了蕭煥一眼,咬了咬嘴唇,突然說,“你怕黑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夜了,樹林中又照不進(jìn)月光,四周是黑的有些嚇人。
“大概是不怕吧。”蕭煥笑了一下,回答。
蒼蒼點(diǎn)了點(diǎn)頭,猶豫了一下才說:“不是我故意要拋下你的,我現(xiàn)在不跑就沒機(jī)會再跑了——我真的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我答應(yīng)過別人了,我要是不回去的話他會很傷心的�!彼A艘幌拢八晕乙欢ㄒ厝�,你別怕,就在這兒站一會兒,你帶的那兩個人挺厲害的,打敗了敵人一定會來找你的�!边是不放心的補(bǔ)上,“要是萬一讓敵人發(fā)現(xiàn)了,千萬不要和他們硬來,要快跑。”
她說完,就后退了幾步,又說了一句:“你自己小心,再見�!辈呸D(zhuǎn)身向密林深處跑去。
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留在原地的蕭煥并沒有動,似乎真的準(zhǔn)備按照蒼蒼的吩咐,站在這兒等別人來救他。
深沉的夜幕中有微冷的風(fēng)吹來,然后蕭煥的手突然動了,在他背后的那道亮光正要閃出的同時,他的指頭就突然動了起來。
指間的勁風(fēng)如同閃電,尖銳的刺入那名黑衣人的穴道之中,黑暗中聽風(fēng)辨位出招,一氣呵成,分毫不差。
黑衣人手中的鋼刀“撲通”一聲掉落在地,立刻翻身后退了幾步,卻依然不能消減掉迅速流竄過半身的酸麻,霎時間出了一頭冷汗,他也算高手,行走江湖十幾年,還從未讓人一招逼退過。
“請這位同道回去轉(zhuǎn)告你家主子,想要我的性命的話,最好派些功夫更好的過來。”那個聲音在不遠(yuǎn)的地方響起,依然是淡淡的。
這淡漠聲音從黑暗之后透過來,竟然有了些蜇人的寒意,黑衣人的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下來,樹林外早沒了動靜,那些隨他而來的人都已經(jīng)被制服了吧,這個看似溫文的年輕人,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黑衣人只猶豫了一刻,也不再掩飾身形,飛快的轉(zhuǎn)身向密林深處跑去。
隨著黑衣人沙沙的腳步聲消失,黑暗中依然是一片寂靜。
停了有那么一會兒,幾聲很輕的腳步聲響起,有個御前侍衛(wèi)走過來,抱拳壓低嗓音叫:“公子爺�!�
很輕的笑聲響起,接著那個淡然的聲音從黑暗后傳了過來,帶著絲笑意:“儲青,如果有個小姑娘對你說,她會保護(hù)你,你會有什么樣的感覺?”
被稱為儲青的這個御前侍衛(wèi)還沒有回答,那個帶笑的聲音就接著說了下去,喃喃的,有點(diǎn)像自言自語:“這個小姑娘啊,把我當(dāng)成花瓶了,碰著就會碎。”
蒼蒼在入夜杭州城里晃悠著,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在這兒晃悠了整整一天。
昨天趁亂從蕭煥那里跑出來,她連覺也沒睡的跑回了杭州,可是回來之后又要做什么她卻不知道。
而且很可悲的……她口袋里沒有銀子。
心煩意亂的在西湖邊這一塊客棧林立的街道上晃悠到第五圈,蒼蒼總算明白過來今晚自己只怕逃不了露宿街頭的命運(yùn)了。
眼尖地閃過一幫巡視的皂吏,她一閃身就縮進(jìn)了一旁的墻腳里。
她一整天連驚帶嚇,連飯都沒有吃,早就精疲力盡,這再加上她亂走一通,也已經(jīng)有點(diǎn)搞不清楚方向了,索性就在這個墻角,縮了縮身子躺下準(zhǔn)備睡了。
這天是下弦月,夜深了月亮才慢慢爬了上來,蒼蒼睡覺的街道對面,就是一家客棧,窗子正對街道的那間客房里的客人不知道是想賞月,還是想透透氣,輕輕推開了窗子。
先是看了看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那個客人的目光才落到了街角蜷縮著的蒼蒼身上。
似乎是輕輕嘆息了一聲,那個客人用手撐住窗臺,利索的翻身而下,走到蒼蒼身邊,俯身輕輕的抱起她,足尖點(diǎn)上地面,身子就已經(jīng)又拔地而起,躍上了二樓的窗口。
衣袂翻處,連一絲聲音都沒有。
而在不遠(yuǎn)處的一座高大的樓閣上,有著一雙琥珀色眼睛的殺手索性翻身躺倒在此刻他藏身的房頂上,瓦片只是很輕微的響動了一下,連房梁上那只正在啃木頭磨牙的老鼠都沒驚動。
殺手一手支著頭,頗為安逸的閉上了眼睛,另一只手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放在他身側(cè)的那柄烏鞘長劍上。
微涼的夜風(fēng)下,他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一樣,手指在劍鞘上一扣一扣,有意無意的,竟有了些音樂的節(jié)拍。
軟軟的被子和軟軟的枕頭,蒼蒼從舒服的被窩中探出頭時,太陽已經(jīng)把陽光灑滿了半個房間。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在掃視了一遍房間之后,突然尖叫了一聲。
被她的叫聲吵醒,正俯在桌上休息的蕭煥抬起頭,一邊曲起手指輕扣著太陽穴,一邊向她笑了笑:“醒了?”
“是你?”蒼蒼翻身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看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蕭煥笑著看她:“我也沒想到有人喜歡睡在地板上�!�
蒼蒼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她是在路旁那塊冷冰冰的石板上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房間里了,頓時有點(diǎn)訕訕的:“我睡地板上又怎么樣?不要你管!”
蕭煥笑著看她一眼,也沒說話,起身到房門口喚小二來送壺?zé)岵韬拖词玫臒崴?br />
茶和水一時都沒來,他就又回到桌前坐下,隨手去整領(lǐng)子和袖口上的褶皺。
蒼蒼跳到床下拖上鞋子,磨磨蹭蹭的往桌子前走,清咳一聲,問了句:“那個,我不是很重吧?”
“嗯?”蕭煥抬頭笑著。
“我是說你抱我上來的時候,不覺得我很重吧?”蒼蒼覺得有些尷尬,說完之后,又打量著蕭煥,來了句:“你能抱得起我吧?”
蕭煥沒回答她的前一個問題,嘴角的笑紋又深了一些,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可以�!�
蒼蒼到桌子前拉出一個方凳坐了,鼓著腮幫子看了仍然笑著的蕭煥幾眼:“你平時就是這么跟人說話的?”
蕭煥看著她:“怎么了?”
“悶死了!”她剛說完,看到蕭煥笑意盈盈的眼睛,又孩子的伸手放到他臉前去遮:“唉,你也別總這么笑了,我會臉紅的!”
“這個,有點(diǎn)難……”蕭煥笑著,任她把張開的手指放在自己臉前:“我已經(jīng)笑了很多年了,只怕一時還改不過來�!�
“那還是算了……你笑吧�!鄙n蒼泄氣了一樣的放下手,接著雙手一伸,半個身子就趴在了桌子上,想起自己的逃跑大計,哀叫:“真頭疼�!�
看著她愁眉苦臉的樣子,蕭煥笑了笑:“你如果真的不想回京師,那就暫且在江南吧�!�
蒼蒼立刻精神抖擻坐起來:“你不把我抓回京城了?”
“既然你這么不想回去,我強(qiáng)帶你回去也沒有用,也許剛回去,你就又跑出來了�!笔挓ㄐχ卮穑八晕铱梢缘鹊侥阆牖厝橹�。”
蒼蒼看著他,咬咬嘴唇,明亮的大眼睛閃了閃,突然說:“如果我不告訴你我要去做什么事情,先要你保證會幫我,你會不會答應(yīng)?”
蕭煥笑了笑:“我不說假話�!�
蒼蒼想起來有句話叫做“君無戲言”,用在他身上好像也可以?立刻笑逐顏開:“你這個人太好了,我喜歡你�!�
他們說了會兒話,店小二也把洗漱用的熱水等物和一壺上好的獅峰龍井送了過來。
蒼蒼鼻尖剛碰到清醇的茶香,手就向茶壺伸了過去,半路被蕭煥的手抓住。
他指了指一旁的洗漱用具:“先洗臉�!�
蒼蒼悄悄的吐了吐舌頭:“管的倒多�!币仓缓孟扰苋ズ鷣y洗了把臉,用鹽巴漱了口,再跑回桌前倒上一杯清茶舒舒服服的喝了幾口。
蕭煥洗漱可比她要仔細(xì)多了,漱口,凈面,又把本來就不怎么顯亂的發(fā)髻解開重新梳了一次,最后整理好衣衫,才回到桌前提起茶壺斟上一杯茶。
蒼蒼邊喝茶邊看著他,最后說:“我還以為你不會自己做這些的�!�
蕭煥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輕啜著,輕垂下眼睛:“你要吃早飯嗎?”
蒼蒼果然眼睛一亮:“我要吃兩籠雞汁包子。”
陪都黛郁城一處幽靜的庭院內(nèi),起了一陣涼風(fēng)。
已經(jīng)是時至初秋了,秋風(fēng)吹過園中的那片荷塘,翻起幾片頹敗的葉子,涼涼的,帶了些清索。
依水而建的青瓦小亭中,獨(dú)坐著一個褐色的身影,正隨意的拾著黑白兩色的棋子,填入到面前的棋盤中。這一局棋,布局遠(yuǎn)未結(jié)束,縱橫間是大片的空白。
又一陣秋風(fēng)吹過,亭中人手上新拈起的一粒棋子尚未落下,荷塘的那頭就走了過來一個黑色的身影。
黑衣人走得很快,沒有多久,就徑直走到小亭內(nèi)的石桌前,亭中那人就笑著對他說:“冼血,回來了?”
冼血卻沒有接他的話,停頓了片刻,說:“我在杭州,見到了大小姐�!�
那人頓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敲著梨木的棋盤,輕嘆一聲:“這丫頭啊,我真拿她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冼血說著,微笑了笑,停了一下:“我在杭州,還見了另一個人。”
那人聞言,終于抬起頭,儒雅的臉龐上一雙清湛犀利的眼睛,看著冼血:“誰?”
冼血頓了頓,然后極輕的,吐出兩個字:“蕭煥。”
那雙眼睛驀然瞇了起來,一瞬間,居然射出了刀鋒一般光芒,那人輕笑了起來:“原來宮里的那個,早已經(jīng)是替身了。咱們這位弱不禁風(fēng)的萬歲爺,只身趕到江南去,莫不是只為了把他出逃的文定妻子抓回來吧?”
“趕上千里地,去找一個人,也不是沒有沒有可能的吧�!辟o靜的接了一句。
“你不是想說咱們這位萬歲爺對那丫頭已經(jīng)有情了吧?”那人居然呵呵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折在一起,那雙犀利的眼睛瞬間褪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也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懶散而疲態(tài)顯露的普通中年人。
他笑著開口,夾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嘆息:“要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冼血沒有再接話,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著從荷塘上送來的這陣風(fēng)過去,向那人抱了抱拳:“先生,我退下了。”
得到頷首同意之后,他很快轉(zhuǎn)身,重新沿著荷塘退出去。
他走的和來的一樣快,直至他的身影隱沒在塘邊的花木之后,桌前坐著的那個面容儒雅的中年人停了一下,從棋桌前站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和笑意一同消失的,還有他臉上的那抹慵懶,揮手間,他的身邊已經(jīng)多了一個一身黑衣的侍從。
對著那名侍從,他淡淡的開口:“寫一封匿名的信給鳳來閣的風(fēng)遠(yuǎn)江,再給他五千兩銀子,叫他把凌小姐的人頭拿來�!�
那侍從明顯的僵了一下:“大小姐?”
“不必?fù)?dān)心,”覺察到了屬下的緊張,他終于又笑了起來:“有那個人在,那丫頭還不至于保不住命�!�
那侍從這才釋然,抱了拳,領(lǐng)命而去。
隨意的把手中的黑子拋入棋局中,一身褐衣的中年人也抬步離開了涼亭。
北方的秋天,寒意漸漸重了,這湖邊的小亭里也已經(jīng)坐不久人了。
第二章
賦長河
這兩天跟著蕭煥在杭州城里亂晃,蒼蒼只是覺得,天開始冷了,但是她沒有料到會冷到這種地步——她現(xiàn)在正渾身濕淋淋的裹著條毯子蹲在客棧里的床上,一邊打噴嚏,一邊承受著毛毯揉在自己頭發(fā)上的感覺。
蕭煥站在床前,毫不客氣地用毛毯將她的頭撥弄的前后左右不停搖晃,他身上也比蒼蒼好不了多少,一身青衫都濕透了,臉上還掛著沒來及擦拭的水珠。
蒼蒼悶悶抱著下巴,任蕭煥撥弄她的頭發(fā)。
她在和蕭煥一起游湖的時候,看到有人溺水,然后連想也不想的就縱身跳下去救人,結(jié)果沒想到湖水太涼,她剛跳下去腳就抽了筋,最后人沒救到,自己也淹了個夠嗆,還是蕭煥跳下水把她和那個溺水的人一起救上了岸。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鄙n蒼終于小聲嘟囔出來。
蕭煥停下給她擦著頭發(fā)的手,低頭從毛毯的縫隙里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為什么道歉?我又沒有怪你�!�
“那干什么臉色那么難看�!鄙n蒼依舊小聲嘟囔,蕭煥的手已經(jīng)又開始動了。
她的頭又開始隨著那雙手晃動,突然想起什么:“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游泳!我還以為你肯定不會的!我掉進(jìn)水里的時候,想這次真完了,小命八成是要玩兒完了,然后就抓到你的胳膊了,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我就覺得下面輕飄飄的,接著就到岸上了,那會兒我還以為你也會武功的呢……”
“你以為的還真不少�!笔挓ㄊ菄@著氣說這句話的,語氣也還淡淡的,聽不出有怒氣。
不過相處了兩天,蒼蒼也知道了他絕不肯在語氣中透露情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時候,也就那天從鹽幫總堂贖她出來和現(xiàn)在兩次,偷偷吐了吐舌頭:“還是生氣了……還說沒怪我……”
“沒說你救人不好,”蕭煥又嘆了口氣,終于開口解釋,“只是就算急著救人,也不用這么莽撞,你如果肯在下水前稍稍活動一下手腳,你的腿也不會在水里抽筋,我也就不用下水把你們兩個都救上了�!�
他說完,手上的動作也停了,把毛毯蓋在蒼蒼頭上:“替換的衣服還沒有送過來,你先把濕衣服脫下來,不然會傷風(fēng)。”
蒼蒼乖乖地聽訓(xùn),“噢”了一聲去解衣帶,偷偷瞥了瞥蕭煥。
他沾著水滴的臉上沒什么神情,濕透的黑發(fā)從發(fā)髻中散出來了一些,落下來半遮著眼睛,不知道是床前的光線還是水滴的原因,蒼蒼居然覺得他的肌膚像是透明的,心跳狠狠快了幾下,咽了口吐沫:“你光顧著管我,不把濕衣服也脫下來嗎?你身體不是不好?你要是生病了可怎么辦?”
“那么我們一起脫?”蕭煥臉上總算有了絲笑意,淡淡反問。
蒼蒼一愣,還沒想明白這句話什么意思,眼前的床幃就落了下來,蕭煥的聲音從幃帳后傳來:“脫下來的濕衣服就放在床邊的凳子上,我會把替換的衣服也放在凳子上,你自己取。”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帶上房門。
蒼蒼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這才想起:對于未婚的男女來說,這叫避嫌。
“嘁,什么一起脫?誰想看你脫衣服的樣子!”蒼蒼憤憤不平嘟囔完,眼前立刻閃出他半垂著睫毛、頭發(fā)濕濕的站在自己床前的樣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睛就瞇了起來。
那家伙把濕衣服穿了那么久,不會就感冒發(fā)燒了吧?燒得雙頰通紅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到時候看他還神氣什么?那時候她不但要看他的窩囊樣子,還要把被子掀開痛痛快快的看光他只穿中衣的樣子。還不給她看?有什么稀罕的?
越想越得意,蒼蒼哈哈的就笑出了聲,裹著毯子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