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就這么走了?”杜鋒忿忿不平,“哪怕不計較阿麗米罕奶奶不守承諾,也不瞧瞧截胡那人何方神圣?”
眾人在毫無遮擋的展覽會?門口干站了大半個小時,
早已曬出?一身薄汗,
虞寶意給一張紙疊成?長方形,往額頭上摁了摁,口吻則更加無所?謂了:“是誰不重要了,奶奶選擇了那些人,說明把這種絲綢推廣出?去,
給子孫們討個鐵飯碗才是最重要的。”
“咱們也可以�。 �
“沒人家來得直接,見效快啊。”
不知怎地,
在一旁默默察言觀色的左菱感覺虞寶意知道里面那人是誰,且不是不想親自瞧上一眼?,而是提不起這個勁。
“他們有?錢,涉獵多,渠道廣,換我我也這么選�!庇輰氁馇纹さ夭[了下眼?,仿佛在開玩笑?,說完后自己?鉆進了車里,還朝外頭高聲招呼著,“上車吧,當放半天?假了,好好準備下午的拍攝�!�
總制作享有?一個節(jié)目組的最高話語權,盡管她常常將權力下放給總導演,但這種時候,并沒有?左菱提出?反對意見的空間。
兩臺車就這么打道回府,好似只是經(jīng)?過展覽會?門口,連一抹影也沒留下。
回去后,虞寶意如常過問?下午的拍攝準備工作,也不再有?攥著手機發(fā)呆,仿佛想打給誰的走神動作。
她想過,告狀而已。
后來覺得沒什么意義,她也不是非要這段采訪不可。
哪怕非要不可,她也只想通過自己?來解決,而不是依靠遠在千里的那人。
下午,來到?艾德萊斯絲綢展覽會?人流量最大的時候。
整個節(jié)目組分成?了幾個小組,各司其職,一波去做街頭采訪,一波跟隨嘉賓,剩下的人分別負責采景、調(diào)度、推進腳本上的固定流程。
其實到?這種時候,虞寶意是最閑的,相反左菱滿頭大汗,幾組人的進度得隨時報告、了解,她還得顧著嘉賓這邊的拍攝,保證不出?任何差錯。
虞寶意隨便找了家茶館,坐在外頭攤口處,要了杯熱茶。
喀什是一座風沙感很重的城市。
哪怕在城市中看不見沙漠,可仿佛也能感受到?干燥的黃沙刮過面龐的粗糙。每個人的皮膚上都似附著著沙礫,但不會?顯臟,反而有?種類似晌午日頭的直接熱烈的赤誠。
茶水也是,不順滑不細膩,甚至不夠香。
但就是解渴解乏。
虞寶意用掌根支著臉頰,目光沒有?固定的焦點。
人潮中偶爾會?出?現(xiàn)一個扛著攝像機奔跑的工作人員,略顯慌亂,但仍舊是擁擠混亂中的有?序。而視野經(jīng)?常會?被日光曬得起了重影,每逢此時,她就會?輕揉兩下。
揉完數(shù)不清的第幾次,眼?神不由自主望向遠方,卻在路徑中途被強行截下,有?明顯的頓挫。
但虞寶意神色毫不意外,半闔著眼?,等來人一步步走近。
那一身板正的黑西裝,在一眾民族特色服飾中,分外格格不入,好像他走在了這座風沙舊城的未來之?中。
卻不知要走多少步,才能趕上這個人的時代?。
虞寶意站起身,卻不作對方希望看見的她誠惶誠恐的模樣,表情和方才看路人并無區(qū)別,“Uncle,如果你想穩(wěn)我,應該系我去上門拜訪。(如果你想找我,應該是我去上門拜訪)”
“如果你真?想見我,早上我就會?見到?你�!�
霍啟裕不問?有?沒有?人,直接于她對面落座,顯然在暗處觀察了一段時間。他從茶盤里翻過一只倒扣的茶杯,呈弧線傾落的茶水冒出?微薄的白氣,他問?:“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
虞寶意也坐了回去,微低著頭,很淺地翹了下唇角,“Uncle非要截我胡的話,爭取好像也沒什么用。”
“你可以和那不孝子告狀。”說到?這,霍啟裕似乎因?為?不想看她而側過了頭,鬢邊藏了幾絲白,“至少那位老人會?多給你三十分鐘的時間�!�
她不接這茬,舉重若輕地回應:“都紓尊到這邊陲小鎮(zhèn)了,Uncle,我看得懂局勢�!�
一個遠在千里,霍邵澎當然可以伸遠了手為她解決這個麻煩。
可奈何霍啟裕人在這,近在咫尺,只要他想,就多的是不讓她如愿的辦法?。
所?以,何必?
“既然如此……”霍啟裕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為?什么還和阿邵在一起,你不缺錢,所?以霍家不會?給你任何東西�!�
“誰會?嫌錢多啊,Uncle給我那封大利是,我開心了好久,還沒來得及多謝Uncle�!庇輰氁獠痪o不慢,似他單刀直入的話語,未曾在她心上停留過片刻。
她確實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女人。
霍啟裕見虞寶意的次數(shù)不多,可僅有?的幾次,都讓他審視她的目光一點點撕下遮罩的布面,一點點清晰,再一步步回到?正軌。
奇怪的是,那不是他所?控制的,而是每見一次這個女人,他都會?對她多出?新的看法?。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被魡⒃2唤o她躲避的余地。
可虞寶意的目光自始至終不退不讓,平靜地問?起:“Uncle,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知道,你特意來到?喀什,特意找到?阿麗米罕奶奶,是為?了看我如何應對你的考題,還是真?的想談成?一樁生意?”
她不卑不亢反將一軍,猶如一棵扎根已深的大樹,哪怕是十號風球,也不會?讓她動搖分寸的模樣,讓霍啟�;秀绷硕趟玻孟駨挠輰氁馍砩弦姷�?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可她和那個人,從始至終,都不互為?對方的影子。
因?為?這樣的人就連影子,也只會?擁有?本人的靈魂與?內(nèi)核。
他曾拼命想摧毀這種內(nèi)核,讓那人成?為?自己?庇蔭下言聽計從的傀儡,可面對虞寶意,相似的另一種內(nèi)核,他出?奇地平靜下來。
“生意的確要談,可遠不到?我親自來一趟的地步。”
不過集團龐大業(yè)務經(jīng)?過幾道細分工序后微不足道的一條支線。
但霍啟裕派了人,一路關注著虞寶意的動作和去向,得知在喀什這座城市興許能產(chǎn)生一次交匯,他思慮了半刻鐘,決定啟程。
也的確是考題。可未曾預料到?,虞寶意連作答的機會?都放棄了,瀟灑得不行。
哪怕當面對峙,哪怕等他走后極力向阿麗米罕爭取,哪怕和霍邵澎告狀,尋求援助,那個不孝子一定會?幫她……
但以上答案,沒有?一個是他會?滿意的。
“Uncle大費周章,只是為?了問?我,為?什么不離開Terrance嗎?”
“和他在一起,可你明知我不同意,你就不可能過門。”
虞寶意不知被哪句話哪個詞惹笑?了,她垂額抿了口茶水,才把克制不住的笑?弧壓平。
“我為?什么要過門?”她反問?道。
“我不知道�!�
趕在霍啟裕說那句“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前,她主動打斷,“說實話,Uncle,我覺得霍家什么都給不了我,是能給我工作上的經(jīng)?驗、機會?,還是金錢、人脈關系……可能可以吧,但我自己?本身能得到?,為?什么要依靠霍家?”
“因?為?捷徑,人一旦走了一次捷徑,就不會?忘掉這種感覺。而且虞小姐這些話,倒辜負了虞夫人一番心血�!�
“虞家是虞家,我是我�!庇輰氁庖膊豢赡芡耆裾J虞家出?了一個“霍家大公子的女朋友”后吃到?的紅利,“沒有?Terrance,我不會?聽Mommy的話嫁豪門,有?了Terrance,我也不是因?為?聽了她的話,非得嫁這個豪門。這其中的區(qū)別,是Uncle不懂,還是裝作不懂?”
虞寶意自覺語言上的禮數(shù)失了不少,可她接下去要正常工作,不想因?為?和霍邵澎的關系,再惹來一次類似的麻煩。
“你的反對,你的意見,可能這樣說不太禮貌,但Terrance和我都不曾放在心上過。”
換做平日,她不可能用這種語氣用詞同長輩講話,只是霍啟裕的傲慢和偏執(zhí)已經(jīng)?到?她不愿拐彎抹角的地步,“我唯一能做的,是顧全你們父子關系,不成?為?再次惡化的誘因?,所?以我主動劃掉和他步入婚姻的選項。但Uncle應該比我清楚,如果他一定要娶我,你也攔不住�!�
此刻,霍啟裕的臉色已經(jīng)?有?點難看了,“虞寶意,你也是這樣拿你的伶牙俐齒,讓我兒子對你死心塌地嗎?”
“第二,改變一個人天?性的傲慢,與?因?為?在他認知以外所?以存在偏見的世界,實在太浪費時間了,恕我無法?奉陪�!�
虞寶意一口氣將那杯茶飲盡,放回木臺上時,發(fā)出?不輕不重猶如叩問?的一道響。
“第三,我放棄爭取,不是因?為?你位高權重,而是如果你有?心幫助阿麗米罕奶奶,一定會?比我們所?起到?的作用大�!�
“這才是我看清的局勢�!�
第95章
退步
四月初,
清明節(jié)當日,香港新界香火鼎盛的?龍山寺以?宗教活動為由,發(fā)?出閉寺半日的?通知。
剛過晌午,
大?門緊閉,
徒剩誦經(jīng)聲淌在繚繞的?香火中,
綿延不?絕。
不?到半小時,兩臺黑車披著?和煦的?日光駛入寺中,
安靜得像兩縷幽靈蕩過,避免驚擾此處長?眠的?逝者。
龍山寺的?住持身披袈裟,
站在隊伍最前端,
向先行下車的?那位女施主微微鞠躬。
黎婉青一襲極簡利落的?黑色及踝長?裙,
回了一躬,輕聲道:“福智住持,辛苦你了�!�
和妻子同?一車的?霍啟裕晚了半刻鐘下來?,出現(xiàn)時,邊將?方才通著?電話的?手機揣入袋中,邊向福智住持頷首,神色淡然,漠不?關心。
同?一時間,
坐在后車的?霍邵澎也?結束了一通工作電話,
和父親前后腳下來?。
但和霍啟裕不?同?,他緩步上前,溫聲向住持解釋了自己的?失禮。
“無妨。”福智住持轉(zhuǎn)過身,“三位施主,這邊請�!�
世人大?都知香港地少人多,
房價高得嚇人,卻不?知道,
許多人連死后的?“房子”也?住不?上。
一是公營龕位與墳墓位置短缺,輪候時間長?達四年。二是私營龕位場的?價格比之房價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有多少是憑仗死者為大?的?底氣收費,就不?為人知了。
而價格最高的?私營龕位位于龍山寺,售價六百萬,是一個雙人龕位。
屬于黎婉青的?父母。
龕位光潔如新,常年有專人打理和香火供奉。
黑白照片中,一對中年男女笑意寧和,似在此地待久了,修出了幾分神圣與佛性。被望著?的?人,感?受到死亡沉重?的?同?時,也?會被那幾分佛性托住,進而釋懷。
事實上,黎婉青的?父母,生前便是這樣的?人。
他們用自己生性的?佛根,托住了霍邵澎數(shù)次。離世后,虞寶意出現(xiàn)前,兩位老人的?靈魂仿佛成為他連接這個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從不?與人說,連黎婉青和虞寶意也?不?知道。
若世界上有一個人可窺見這個秘密,這個人只會是霍啟裕。
“阿瑜飛機延誤了,沒有第?一時間來?看?阿公婆婆。等明天,可不?準怪她哦,媽媽知道阿瑜有多不?生性的?啦�!�
盡管碑位不?存在一粒塵埃,黎婉青還是疊起隨身巾帕,輕手擦拭著?,同?父母訴說。
丈夫在身后,兩手揣袋微微垂額,不?知是否專心于此地。
而兒子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黑白照片,兩條手臂筆直地垂在身側,渾然天成的?儀態(tài),此刻竟有幾分不?自然。
黎婉青講了多久,二人便陪了多久。
事務繁忙的?兩人進來?前,都默契地將?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
半小時過去,她貌似才把這一年發(fā)?生的?事說個七七八八,最后不?舍地撫摸了下遺照的?邊角,再拭去眼角的?半滴淚花,才深吸一口氣,說:“我去和福智住持聊幾句,Terrance?”
“我留在這�!被羯叟炷坎�?轉(zhuǎn)視地說。
“好。”
黎婉青往門口走了兩步,發(fā)?覺少了什么,又轉(zhuǎn)過頭,困惑揚聲:“老公?”
霍啟裕終于抬起了頭,平視著?龕位上的?二寸遺照,說:“你先去,我也?有話和岳父岳母說�!�
話音落下,黎婉青第?一反應不?是追究他有什么話和自己父母說,而是望向了霍邵澎。
默然無聲嘆了半息,她還是抬步離去。
誦經(jīng)聲來?自遠處的?寺堂,盡管微弱,卻聲聲不?息,不?停傳到耳畔,填滿了兩父子之間沉默的?空白。
誰都沒開口。
誰都沒等著?對方開口。
霍邵澎上了一炷香,又注視了半刻,開口前,凸起的?喉結上下咽動了兩下。
他聲音極沉,似醞釀過久,心緒都化為重?量,“公公,婆婆,我要娶一個女孩。”
“霍邵澎�!被魡⒃T噲D硬聲打斷。
可霍邵澎旁若無人,連語調(diào)也?波瀾不?驚:“現(xiàn)在說有點早了,但九月份,我?guī)齺?見你們,她叫虞寶意�!�
“霍邵澎!”
從始至終,他面色古井無波。
可投望去的?眸光,猶如穿過極寒之境,連隱隱約約的?誦經(jīng)聲,也?變得似寒風侵肌,拂著?令人不?寒而栗。
“爸爸,公公走時,我已?經(jīng)退過一步了�!�
他沒猜錯。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清楚他不?與他人道的?秘密,這個人只會是霍啟裕。
而虞寶意一直以?來?的?估計都是錯的?。
他們父子的關系早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在黎婉青的?父親離世那時,所以?根本不?必再計較惡化與否。
霍啟裕只做了很簡單一件事,就把事情推到了這步田地。
葬禮結束那夜,把黎婉青父親留給外孫的?遺信丟到寶盆中,燒了。
成為金銀紙錢中毫不起眼的?一抹灰。
他連找,都無處可找。
霍啟裕厭惡岳父主張給霍邵澎的?“自由”。
黎婉青母家權勢略矮于霍家,霍啟裕年輕時又是眼高于頂?shù)?一人,對岳父岳母表面彬彬有禮,實則對他們許多觀念都不屑一顧,更?別說涉及兒子教育方面的?。
信件是黎婉青傷心之時同?丈夫說起,希望能借父親離世一事,讓霍啟裕諒解老人良苦用心,留出些?轉(zhuǎn)圜之地,不?曾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所以?她對霍邵澎,一直揣有輕微的?愧疚之心,對虞寶意的?事,便也?不?同?意不?反對了。
而霍啟裕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霍邵澎的?態(tài)度如此之堅決。
直到現(xiàn)在,都不?曾給父子關系留出轉(zhuǎn)圜之地。
唯一退的?那步,是他繼續(xù)以?霍家人身份留在集團,不?至于后繼無人。
因果循環(huán),不?知稱不?稱得上報應。
而選擇在兩位老人面前撕開體面,無非用這步明確警告霍啟裕,他又一次踩到了紅線。
擅自找虞寶意一事,和燒了那封信的?嚴重?程度,是劃等號的?。
“她跟你說了?”霍啟裕泄了半口氣,恢復少許冷靜。
以?為那么多日不?講,天知地知,這事就過去了。
“她沒說�!被羯叟煲廊黄届o,“本為你著?想的?。爸爸,什么時候能學會領下別人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