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有人走到他面前,黑壓壓的影子籠罩住他。
奚絕像是被凍傻了,愣了好一會迷迷瞪瞪地仰頭看去。
只是短短十幾日未見,奚絕竟然瘦得幾乎脫相,認出盛焦后,那張小臉本能的在一瞬間浮現(xiàn)獨屬于小少爺?shù)尿溈v張狂,僵硬地笑起來。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像是被迫戴上虛假的面具。
“盛焦?你怎么來啦?”
第71章
天衍雷譴
盛焦矮下身,眉頭皺得死緊。
他輕輕啟唇,卻半個字都發(fā)不出來,只好催動靈力:“怎么了?”
奚絕腦子還沒清醒就熟練地脫口而出:“怎么,心疼我呀?”
盛焦冷冷看他,將這種撩騷的話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手指碰了碰奚絕的臉。
他不知道在冰天雪地中跪了多久,小臉凍得像冰一樣,離近了看還能瞧見他左臉上的一個巴掌印,唇角都破了。
盛焦眉頭越皺越緊。
奚絕腦子跟在嘴后面跑,終于清醒后瞳仁一縮,下意識偏頭躲開盛焦的手,一向張揚驕縱的臉上莫名浮現(xiàn)難堪之色。
“你怎么來了?”他又輕聲問了遍。
盛焦沒說話,拉著他就要起來。
“不不不。”奚絕只是一動,身上凍得一層寒霜和雪就簌簌往下落,連骨節(jié)都發(fā)出咔咔的聲音,他硬是要跪著,“我犯了錯,娘要我跪足兩日,冬至才能起來�!�
盛焦心中像是被一股撲不滅的火在燃燒,燒得他一向清明的腦子一片空白。
跪兩日,到冬至才能起來。
也就是說,他已在冰天雪地跪了三日,還沒有半分靈力傍身。
盛焦握著奚絕的手都在發(fā)抖,微微閉眸強壓下那股要操控他神智的無名火,一字一頓吐字如冰。
“冬至已過�!�
奚絕一愣,愕然瞪大眼睛:“你會說話啦?”
盛焦:“……”
你還在意這個?!
“哈哈哈你不是鋸嘴葫蘆啦?”奚絕沒心沒肺,樂得不行,他湊上前用冰涼的爪子捧著盛焦的臉,笑嘻嘻道,“再說幾個字,我愛聽�!�
盛焦心中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火又蹭地冒起來。
他粗暴地將奚絕一把拽起來,冰塊混合著雪花落了一地。
盛焦要將奚絕拖著往房里走。
奚絕走了兩步雙腿一踉蹌,抱著盛焦的手狼狽又跪回地上。
“盛焦盛焦……”奚絕倒吸涼氣,干笑道,“走慢點,我的腿沒知覺了�!�
盛焦微微閉眼,沉著臉轉(zhuǎn)身,一把將渾身是冰的奚絕打橫抱在懷里快步走到房中,直接將奚冰塊扔在溫暖軟塌上。
將身體中的寒意逼出,用尋常靈力就能做到,但盛焦不知如何想的,凜若寒霜坐在那將天衍靈力源源不斷灌入奚絕幾乎被凍毀的經(jīng)脈中。
片刻后,奚絕經(jīng)脈全是暖流流淌。
他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又將身上濕透的衣服脫得不著寸縷。
盛焦從始至終眉頭緊蹙,見狀熟練地打開衣柜,看也不看翻出一套衣物,正要扔給奚絕,卻聽到他裹著被子還在那挑剔。
“我不愛穿這套,給我換個白的�!�
盛焦又挑了套白的扔給他。
等到奚絕穿好衣服,盛焦冷冷問:“怎么了?”
奚絕蜷縮在被子里,笑嘻嘻道:“都說過了,我犯了大錯。”
盛焦道:“不對�!�
就算犯殺人放火的大罪,縱夫人也不會如此狠心罰他跪三日。
“說真話�!�
奚絕扒著被子幽幽瞅他:“天道大人好大的威風(fēng)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獬豸宗執(zhí)正,在拷問我這個犯人呢。”
盛焦沉著臉和他對視半晌,突然起身就要走。
奚絕忙伸手一把抓住他:“哎哎,別走,我受了這么大的苦,你都不多說幾句安慰我嗎?”
盛焦面無表情看他:“……對我說句真話�!�
哪怕一句。
奚絕愣了好一會,訥訥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說,我害怕�!�
“害怕什么?”盛焦坐回去。
奚絕沉默大半天,突然前言不搭后語地問:“盛焦啊,這世間有公道嗎?”
盛焦一愣。
“如果我想要的公道,連自詡公正的獬豸宗都不能給我�!鞭山^迷茫道,“……那我該去哪里討��?”
難道只能吞下苦果,自認倒霉嗎?
盛焦注視他許久,輕輕啟唇:“世間本就不公。”
弱勢畏懼強權(quán),小門小戶依附世家,天衍相紋、尋常修士和普通凡人……
處處是不公。
奚絕眸瞳黯淡下去,好似所有對世間抱有的天真僥幸全都潰敗。
蜉蝣撼樹,以卵投石。
盛焦又道:“你想要,我會給你�!�
奚絕怔了怔,好半天才理解盛焦這句話的意思,他直勾勾盯著盛焦的臉,突然笑了起來。
盛焦愣住了。
他和奚絕認識三年,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
并不是平日里佩戴面具,像是故作出來的張揚紈绔,像是剝開層層內(nèi)心,曇花一現(xiàn)般將真心攤開。
“好�!鞭山^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明明笑得歡喜又燦爛,“那我等你�!�
盛焦卻感覺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草似的崩潰慟哭。
等你。
可終究,奚絕依然沒等到他想要的。
***
斗轉(zhuǎn)星移。
在天衍學(xué)宮的第三年開春,玉蘭花開滿園。
奚絕依然是奚家最嬌生慣養(yǎng)的小少爺,成日張牙舞爪四處惹禍。
溫孤白前兩年教導(dǎo)諸行齋術(shù)法,就連靈級的能篡改旁人記憶的術(shù)法也傾囊相授,但最后卻只有奚絕一人學(xué)會。
第三年溫掌院便開始教習(xí)劍術(shù),讓他們趁著放假去尋靈石來鑄劍。
但那放假幾日,奚絕卻未離開天衍學(xué)宮,而是回了趟奚家。
再次回到諸行齋時,其他七人還未歸。
奚絕孤身坐在池塘邊的樹上默默看著水面上的霧氣發(fā)呆。
突然他的眸瞳閃現(xiàn)一抹天衍金紋,隨后整個像是被操控一樣,笑嘻嘻地從樹上一躍而下,溜達著前去掌院住處。
溫孤白在院中撫琴,他像是早就料到奚絕會來,淡笑著抬頭。
“奚絕”毫不客氣地走進去,大馬金刀坐在溫孤白面前,全無平日里的尊師重道,甚至還撐著下巴笑嘻嘻道:“你就是溫孤白?聽說你陣法很不錯�!�
溫孤白勾著琴弦笑起來:“你若想離開奚家,奪舍這具身體便好�!�
“奚絕”嫌棄地扯了扯袖子,不悅道:“他奪走我的一切,事后我要將他挫骨揚灰才能解心頭之恨。”
溫孤白不動聲色打量著他的神色,終于放下?lián)崆俚氖郑溃骸澳銘{什么以為我會幫你?”
“奚絕”挑眉:“你不愿啊,那算了�!�
他脾氣隨性,說罷直接起身就要走,完全沒有半分留戀。
溫孤白眉頭輕動,突然道:“奚家天衍祠布下的陣法太繁瑣,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破開。”
“奚絕”像是陰謀得逞似的,笑吟吟地回頭:“那溫掌院需要多久呢?”
“五年。”
“奚絕”縱聲大笑,俊美的小臉全是說不出的邪嵬:“你真的對奚家恨之入骨?”
溫孤白不為所動,淡淡地說:“奚家只是靠著「堪天衍」就能在短短幾年成為中州第一世家,而尋常修士卻是修煉百年千年也無法比擬一二。”
“奚絕”挑眉。
溫孤白垂眸看著手中這把古琴,漫不經(jīng)心開口。
“這成百上千年來,十三州中州世家因天衍而生的天縱之才此伏彼起,靈級相紋甚至有十八歲結(jié)嬰這等妖孽天賦。
“尋常修士苦修多年也很難熬過元嬰雷劫,更何況往上還有化神、還虛。
“我已數(shù)百歲,甚至和第三靈級相紋是幼年好友�!�
但當(dāng)靈級相紋覺醒后,兩人卻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人以靈級相紋一路順風(fēng)順水毫無坎坷地得道飛升;
一人卻在四十歲才堪堪結(jié)嬰,有了靈級相紋對比,頻頻遭人冷眼嘲諷。
溫孤白本是天賦極高之人,不用相紋也能以自身靈根順利扛過元嬰、化神,甚至還虛的雷劫,一步步走到如今天衍學(xué)宮掌院的位置。
但奚家那個才年過五十的家主,卻只因家族出了個靈級相紋「堪天衍」,便順利登上十三州掌尊之位。
甚至溫孤白見面還要恭恭敬敬行禮。
“我并非君子圣賢,苦修數(shù)百年不甘如此。”溫孤白柔聲說,“我就是單純的嫉妒嫌憎,已成心魔,想借你之手徹底毀掉天衍�!�
能坦然承認自己嫉妒成心魔,并將沒來由的怨恨宣之于口。
在他背后,掌院正房中懸掛著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君子九思。
“奚絕”饒有興致勾了勾唇叫,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
他正要說話,遠處傳來一個嗚嗚嗷嗷的聲音。
“奚絕!你死哪兒去了?!快來看看爹爹我的極品靈劍石!”
“奚絕”嘖了一聲:“溫掌院,明日子時,九思苑玉蘭樹下相見�!�
說罷,溜達著轉(zhuǎn)身離開。
***
夜幕降臨,酆聿夢境中的玉蘭樹下,無意中撞到兩人相談破陣屠戮奚家之事。
那時奚絕才十五歲。
「行因果」已然幻化出四條血紅的因線。
奚家被屠誅并非是一朝一夕的怨恨,而是有人積年累月的精心算計。
奚絕好似無辜,又并非徹底無辜。
「行因果」的榕樹還在接連不斷將夢境戳破。
***
自從“奚絕”開始和溫孤白敲定此事后,每每天衍學(xué)宮放假奚絕都不愿再回奚家,不是在盛焦家就是去諸行齋孤身帶著。
直到一次盛夏,奚絕跟著樂正鴆去藥宗玩,第一次見到婉夫人。
藥宗早已避世,按理來說樂正鴆就算和諸行齋的人玩得再熟也沒法子拉好友回藥宗。
這次帶著奚絕回去時,樂正鴆還緊張得要命,擔(dān)心會挨揍。
但婉夫人在看到奚絕的剎那,呆怔好一會,才溫柔笑了笑:“你就是阿絕?”
奚絕迷�?此�。
樂正鴆小心翼翼道:“娘,您不生氣嗎?”
“生氣什么?”
婉夫人失笑,伸手將奚絕發(fā)間的一片樹葉輕柔摘下,帶來一股草藥的淡雅氣息。
奚絕一呆。
婉夫人拍了拍兩人的腦袋,笑意盈盈地斥道:“你倆是從哪個洞鉆進來的?看這身上臟的,快去換身衣裳,晚上吃藥膳�!�
樂正鴆嫌棄道:“藥膳難吃啊娘,好不容易帶同窗回來一趟,就不能換個好吃的嗎?”
婉夫人:“別挑剔,快去�!�
樂正鴆只好鉆進房中找衣服。
奚絕看著婉夫人,有些不舍得進屋——他很喜歡周遭淡淡的藥香,好像連緊繃多時的心神都能一點點放松。
被婉夫人如此溫柔地注視,奚絕難得覺得害臊,胡亂抹了抹小臉,卻將臉頰上一道泥污抹得更臟了。
婉夫人笑個不停,拿著絲帕微微俯下身輕柔給他擦拭臉頰。
奚絕仰頭看她。
婉夫人擦著擦著,絲帕上突然落下一滴水,她愕然抬眸就見奚絕眸光呆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時已淚流滿面。
婉夫人眉目更加柔和,將他的眼淚擦掉,軟語溫言:“想你娘了?”
奚絕一愣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當(dāng)著陌生人的面丟臉地哭了。
他尷尬不已,忙往后退了半步,臉都紅了,訥訥道:“不、不敢�!�
樂正鴆扒著窗欞往外喊:“阿絕,快來換衣裳。”
奚絕對婉夫人匆匆一行禮,撒腿跑進房中,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
婉夫人眸光好似含著水波,心疼又憐憫地看著他的背影。
奚絕吃了一頓藥膳。
樂正鴆嫌棄地直吐舌頭連連抱怨,但奚絕卻像是吃慣了,一口一口吃著,連浸著草藥的湯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樂正鴆不可置信道:“好吃?”
奚絕點頭。
樂正鴆匪夷所思看著他,只覺得奚絕這廝太會裝了,在外面張牙舞爪放肆恣睢,在他娘面前就裝得如此乖順懂事。
這不就襯著他挑剔找事兒了嗎?
婉夫人實在喜歡奚絕,臨走時還送了奚絕一堆靈藥。
奚絕懵懵懂懂地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