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他從一開始就知曉晏聆和盛焦的相識相知相戀,也記得當年晏聆無數(shù)次地在夜晚和他雙眸放光地暢享未來之事的場景。
“等此事了結,我們就找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居好了�!标恬稣f到這個的時候語調和平日全然不同,喜悅全然演示不住,“我到時候把盛焦一起拐走,省得他一直受盛家的磨害�!�
奚絕已經聽過無數(shù)遍了,但知道晏聆愛說,好像每天暢享這樣就能讓他有活下去的希望,很配合地道:“嗯?然后呢?”
“然后啊,我們就開家藥鋪,后院種上一棵桂花樹�!标恬龈吒吲d興道,“做一對尋常道侶、琴瑟和鳴。”
奚絕和樂正鴆一樣,瞧不上盛焦這個鋸嘴葫蘆,根本不明白一個寡言少語不解風情的人為什么在晏聆眼中就全是優(yōu)點,還經常夸贊可愛。
可愛什么?
可愛兜里沒幾個錢,可愛連話都懶得說?
但晏聆卻像是被蒙蔽了雙眼,只覺得盛焦好上天了。
后來晏聆見了一次讓塵,一切就變了。
他眸中的光徹底黯淡下去,就算大仇得報后也萎頓頹靡。
從中州回到北境后,玉頹山本來想攛掇他去尋盛焦,晏將闌卻對什么都提不起來精神,唯一能讓他打起精神的就是到最偏僻的巷子里買下一間鬼宅似的鋪子,開了醫(yī)館,后院果真種了桂樹。
但始終只有他孤身一人。
玉頹山能掌控整個十三州的天衍靈力,雖然無法操控「堪天道」,但若是拼盡全力再費掉一整條天衍靈力或許也能讓“天道大人”魂飛魄散。
但晏將闌實在喜歡,玉頹山沒辦法,就算盛焦是他大道之上的絆腳石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反正只要不和盛焦起沖突就行。
可如今……
玉頹山渾身殺意翻涌,卻強行壓制著,金色眼眸越來越冰冷:“我不想殺你�!�
盛焦手中冬融劍猛地一格,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呼嘯而來,悉數(shù)縈繞玉頹山周身,旋轉半晌,真如玉頹山所說,沒有一顆是「誅」。
晏將闌捂著流血的耳朵,冷冷道:“停手!”
玉頹山眸中殺意瞬間散去,鏘地一聲手指將冬融劍一推,竟然發(fā)出金石相撞之聲,掌心冒出金色火花,天衍靈力嘶嘶往外泄。
盛焦收劍悄然落地,眼神冷然。
“停手就停手�!�
玉頹山笑嘻嘻地站在墻頭上正要御風而走,但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回神勾唇一笑。
盛焦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玉頹山身上毫無靈力波動,甚至動都沒動,只是嘴唇上下輕碰,發(fā)出一聲:“叭�!�
剛被盛焦解救下來的曲饒突然雙目圓睜,踉蹌著一頭栽倒在地,天級相紋瞬間化為金色煙霧從后頸鉆出。
相紋和靈根竟然已廢。
天衍珠猛地旋轉出一個「誅」字。
所有人都沒想到玉頹山竟然敢當著獬豸宗宗主的面將曲饒的相紋廢掉,這雖然沒要了他的命,但失去相紋和靈根的人比尋常凡人還要孱弱,往后體弱多病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殞命。
但玉頹山就是敢。
曲饒用著「堪天衍」的天衍靈力獲得天級相紋,他現(xiàn)在不高興了收回來理所應當。
盛焦臉色陰沉,猛地一抬手,縛綾朝著玉頹山而去。
“錚——”
春雨劍不是何時出鞘,遽然間格擋住縛綾,兩相靈力相撞發(fā)出刺耳尖利聲。
晏將闌耳朵流著血,耳飾上的靈珠已被震碎,他滿臉漠然地擋在玉頹山面前,春雨劍干脆利落斬開縛綾,眼神冰冷同盛焦對峙。
盛焦冷冷看他。
玉頹山縱聲大笑,做完惡后瀟灑離去。
倦尋芳心中剛剛生起要去阻攔的念頭,晏將闌冷淡道:“倦大人留步�!�
倦尋芳腳步一頓。
“曲家被屠誅�!标虒㈥@握著春雨劍,雖然只是還虛境但氣勢竟然隱隱能和盛焦抗衡,他似笑非笑道,“獬豸宗不該以抓到罪魁禍首為重嗎?”
倦尋芳:“你!”
罪魁禍首明明就是玉頹山!雖然他沒有動手殺人,但「棄仙骨」、天衍為解藥、壓制曲家人的相紋修為,每一樣都為屠戮曲家推波助瀾。
怎么可能無辜?!
晏將闌看著盛焦手腕上只有一顆「誅」的天衍珠,知曉盛焦不會因這一顆珠子定罪,天衍更不可能會殺玉頹山。
若想將此事處理好,只能去尋那些親自動手的散修,歸咎不到玉頹山身上。
盛焦也是知曉這一點,所以遲遲未追。
晏將闌淡淡道:“……盛宗主,您說對嗎?”
盛焦眼神凜冽同他對視。
樂正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不、不是說……
風雨同舟、同休共戚嗎?
怎么片刻功夫就拔劍相向了?
第94章
我不想死
盛焦收劍入鞘,快步上前將晏將闌拽到身邊,沉著臉去看他被震傷的耳朵。
晏將闌的聽力已同相紋相融合,經脈相紋雖然未被震傷,但耳朵卻受靈力波動收到重創(chuàng),不住從雪白耳垂留下鮮血。
盛焦臉色陰沉,伸手就要用靈力為他治傷。
晏將闌躲開盛焦的手,像是沒事人一樣將春雨劍收起來:“沒什么大礙,你先去忙吧。”
盛焦:“你……”
晏將闌眼眸一彎,反手抓住盛焦的手撥開五指在他掌心親了一下,眼尾紅痣宛如染了血緩緩煙煴開來。
“不必擔心�!�
十余年這么多苦難他都捱過來了,在兩方之間為難地搖擺抉擇對晏將闌來說,并不會讓他心境有絲毫變化。
就如他之前所說,哪怕他白日里同盛焦刀劍相向,夜晚依然能夠毫無芥蒂水乳交融。
他同盛焦合籍,也不會影響半分和玉頹山的交情。
晏將闌清醒得有點詭異。
盛焦眉頭緊皺,還是伸出手將磅礴靈力灌入晏將闌經脈中,安撫他被震傷的耳朵。
血終于不流了,盛焦手指將晏將闌耳垂上一滴血擦干凈,終于低聲道:“回去吧�!�
晏將闌點頭:“嗯�!�
屠戮曲家的并非少數(shù)人,許是惡岐道一群亡命之徒,獬豸宗已連夜將中州城完全封住,全部執(zhí)正去搜尋,八成天亮之前就能抓捕得差不多。
晏將闌不想給盛焦添亂,轉身抓住愣住的樂正鴆,快步離開曲家。
樂正鴆這才回過神來,蹙著眉看了看他的耳朵,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礙,松了一口氣后又面如菜色道:“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就這樣拔劍相向了,竟然還想著合籍?
耳飾壞了,晏將闌沒聽到樂正鴆說什么,回過頭來道:“哥哥,你先回藥宗吧�!�
樂正鴆蹙眉:“你去哪里?”
晏將闌默不作聲,微微一頷首,轉身御風而去。
他心中早有盤算,冒著雨徑直朝著奚家而去。
奚家早已成為一片廢墟,頹垣敗壁中只有一陣噼里啪啦的雨落聲,好似萬鬼哭泣。
晏將闌悄無聲息落地,他被困在奚家這個天羅地網中整整八年,哪怕過去這么久依然對每一條路記憶深刻。
隨著他腳步逐漸朝著天衍祠而去,周圍荒廢的屋舍好似平底而起,時光倒流從他身邊一掠而過,悄無聲息變回十年前那個鼎盛世家。
晏聆第一次借著「閑聽聲」的遮掩前來天衍祠,還未完全靠近就隱約聽到說話聲。
晏聆腳步一頓。
奚絕一縷神識還在晏聆識海,樂顛顛地道:“你慫什么?溫孤白不是將障眼法全都教給你了,別怕,他們發(fā)現(xiàn)不了你。”
晏聆蹙眉:“我還是覺得有點冒險,若是被發(fā)現(xiàn),我們倆都沒有好果子吃�!�
奚絕那時還正常得很,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紈绔——若是他心思敏感,怕是早就崩潰瘋癲了。
“來啊來啊�!鞭山^還在哄晏聆,“我就想吃塊糕點解解饞,你趁著他們離開天衍祠直接扔進來就行。”
晏聆皺著小臉,捂住衣襟中一塊還熱乎的糕點,還是乖乖點頭。
奚絕還給他打包票:“就算被發(fā)現(xiàn),咱倆也不過被揍一頓罷了,他們又不敢殺我們,別擔心�!�
晏聆臉都綠了:“被揍一頓?”
他到底挨過多少揍,怎么能把挨打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反正不死就行�!鞭山^笑嘻嘻道,“我不想死,就想好好活著�!�
晏聆正要說什么,突然聽到天衍祠傳來縱夫人的聲音。
“……徹底融入天衍地脈?”
晏聆下意識屏住呼吸。
縱夫人聲音古井無波,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為什么?”
奚擇冷冷道:“自從橫玉度覺醒「換明月」后,這幾年整個中州便沒有人再覺醒靈級相紋,是「堪天衍」在控制天衍靈力不讓其他人再覺醒靈級相紋�!�
奚絕沒有反應過來,心中還在想「堪天衍」是誰,這么厲害竟然還能不讓人覺醒靈級相紋?
但很快他便干巴巴地“啊”了一聲,小聲呢喃道:“……原來是我啊。”
他已不再是奚絕,而是靈級相紋「堪天衍」。
奚絕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在天衍地脈中被折磨了多少年,分辨時間對他來說已是奢侈,只聽到縱夫人和奚擇如此生疏地稱呼他為「堪天衍」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凝在心口。
好似堵住他的呼吸,讓他心肺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無處宣泄。
“……在「堪天衍」入天衍地脈的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我們的絕兒,一切都已回不去。”奚擇坐在椅子上微微閉眸,低聲道,“與其讓他每日遭受抽取天衍的痛苦,不如……”
不如徹底將「堪天衍」融入天衍地脈中,源源不斷產生天衍靈力。
不再需要“奚絕”那具皮囊,平添痛苦。
晏聆聽出來奚擇話中的意思,無聲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想要抹除“奚絕”的存在,一旦「堪天衍」不再需要身份支撐,那他也不必再扮演“奚絕”。
晏聆早已不像年幼時那樣天真,知曉奚擇此等性格,連親生子都敢冠以“省得他平添痛苦”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殺掉,更何況他這個知曉奚家一切齷齪事的人。
奚絕死那日,也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天衍祠中沉默許久,縱夫人才抖著聲音道:“奚掌尊,你的心呢?”
能將殘殺親生子之事說的如此道貌岸然,整個十三州怕是只有奚擇。
奚擇卻道:“那你呢?”
縱夫人沉默。
“你將他縱得無法無天,這些年的折磨已讓他怨恨上你�!鞭蓳窭淅涞溃澳憔退悻F(xiàn)在想要乖巧的兒子,也已晚了�!�
若是縱夫人在當年奚絕第一次逃出來尋他時就能做出選擇,此時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天衍祠長久的死寂過后,縱夫人拂袖而去。
她的沉默,自來都是選擇。
晏聆隱藏在障眼法中冷眼看著縱夫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早在兩人商量時,奚絕便罕見地沒有任何反應,若不是識海中還有那抹神識,晏聆都要以為奚絕不在自己身上。
晏聆耐著性子等到奚擇也離開天衍祠,用靈級障眼法不聲不響地進入天衍地脈中。
地脈中已經常年沒人過來,地面已是厚厚的灰塵,晏聆不敢將腳印留下,用靈力催動悄無聲息飄到奚絕面前。
奚絕面對著金色的天衍靈河,身上無數(shù)細細密密的鎖鏈穿透他的身體,甚至深深扎根在經脈中,每時每刻都在迫切汲取他體內「堪天衍」的天衍靈力。
往常總是嘻嘻哈哈的少年眸瞳已沒了光芒,呆呆怔怔坐在那,眼神渙散地盯著面前的靈河出神。
晏聆輕輕落在他身邊,蹲下來將懷中已經涼透了的糕點拿出來遞給他。
“吃�!�
這是奚絕在被關在天衍地脈中的幾年中第一次看到心心念念的糕點。
但此時他卻神智昏沉,呆愣好一會突然干巴巴道:“我爹……”
晏聆湊過去去聽。
“我爹是掌尊啦�!鞭山^努力笑了笑,卻像是哭一樣難看,他小聲說,“他一直都想高高在上受人崇敬,但年少時只覺醒天級相紋,所以想將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奚擇對奚絕一直很嚴苛,但縱夫人太過縱容他,每次都舍不得他吃一點苦,導致小奚絕總是覺得奚擇那樣的苛刻是錯誤,縱夫人才是對的。
他就該被娘親好好寵著,而不是被逼著去練劍、修煉。
小時候因為這種事,奚擇和縱夫人常年吵個不休。
后來奚絕才知道,奚擇是想要培養(yǎng)他,來挽回日漸沒落的奚家。
他不想讓奚家在自己手中衰敗凋敝、被其他世家吞并,更因天衍地脈而遭受滅門之災。
“晏聆�!鞭山^突然輕聲道。
晏聆和奚絕并肩坐在那,眼神冰冷看著那好似活物躍動的天衍靈河。
奚絕說:“我不想死�!�
晏聆沉默許久,呢喃道:“我知道啊�!�
但奚絕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做錯了要遭受這些,從那一刻起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扭曲的遺憾。
或許他從一出生便是個錯誤。
若是他從未存在過……
那就好了。
相隔十年,年少天真、哪怕忍受生不如死的殘忍折磨也想要活下去的少年,如今逐漸在被摯愛親人拋棄中徹底變成向往死亡的……
瘋子。
晏將闌走到已是一片廢墟的天衍祠,抬手將地脈入口的木頭揮去,熟練地打開入口拾級而下。
玉頹山果然在空蕩蕩的天衍地脈中。
地脈之下已倒塌一半,那抹閃著微光的人依然像是那八年一成不變的姿勢盤膝坐在地上,背影沒有半分分別。
明明沒了折磨他的鎖鏈和吸納他天衍相紋的靈力線,那背影卻更像戴上更沉更重的枷鎖,用盡全力強撐著才沒有被徹底壓垮。
晏將闌走過去,盤膝坐在他身邊,從懷里拿出一塊糕點。
“吃?”
當年奚絕最后也沒吃到那塊糕點,這回玉頹山卻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一口將巴掌大的糕點吞了。
“這兒可真小啊�!庇耦j山將手指上的點心碎渣子都舔干凈,含糊道,“那時怎么沒感覺這么��?”
晏將闌笑了:“心境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