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跑著跑著,蘇稚杳又慢慢停下。
她站在原地迷惘地想,心虛什么,為什么要跑呢?不就是看了他兩眼,又沒做虧心事……
捋捋頭發(fā),這才意識到帽子不見了。
蘇稚杳回望一眼昏暗空曠的長街,思索片刻,原路走回去。
找到帽子時,那處空空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一會兒沒看住你就溜這么快,淘氣的小壞貓……”
蘇稚杳循聲回眸,見一個灰格圍巾掛脖的大叔抱著那只白貓,過了馬路。
對面是一家頗具設計感的寵物館,暗中一抹光亮,仿佛時空隧道。
如果不是一小時后在酒桌上再見到那人,蘇稚杳真要懷疑自己穿越了。
是在回琴房的路上,她收到程覺發(fā)來的飯局地址,想了想,現在似乎只能和他談了,于是換了身低調簡約但不失禮貌的小香風套裙,去赴宴。
酒宴就在國貿,那里是京市最奢華的商務中心,繁復璀璨的吊燈每一顆都是真材實料的水晶,在此設宴款待,算得上是待客的最高禮儀。
程覺到大堂接她,一身別有風情的藕色套裝,領子不規(guī)矩地散著,脖頸上的鉆石項鏈很搶眼,五官標致,相貌很好,只是渾身上下全是浪蕩公子的氣質。
“乖乖,你可算來了�!背逃X滿意笑著迎上去,一見面就想把胳膊往她肩上搭。
蘇稚杳不動聲色側了側,巧妙避開,臉上維持著不見任何破綻的笑意,開門見山問:“小程總,我人在這兒了,說說你的條件吧?”
“今晚你就只是為了解約?”程覺聽出她的疏離。
蘇稚杳不遮不掩,點點頭。
一盆冷水澆過來,程覺有點掃興,可面前的小姑娘眨著亮盈盈的大眼睛,還挺無辜,一絲心機都無,心一軟,他忽然間又什么氣都生不出來了。
“沒問題啊,想解約的話……”程覺抱起胳膊,盯住她壞笑:“嫁給我,合約作廢�!�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當初父親簽合同,就是這目的吧,逼著她不得不和程氏聯姻。
蘇稚杳壓住想扇他一巴掌的欲望,一言不發(fā),扭頭走向大門,但被程覺眼疾手快拉住:“這么不經逗呢?”
他自覺放低姿態(tài),問她:“昨兒用華越那秀哄你開心的,又是哪個哥哥?”
蘇稚杳不搭腔。
程覺倒也沒追問,只說道:“別不理我啊乖乖,那這樣,飯局結束,我們再坐下好好談,可以了吧?”
蘇稚杳沒有別的退路,只能最后再信他一回。
包廂里,方形長桌上鋪展著純白桌布,中間一排新鮮典雅的白玫瑰別有幾分隆重,顯然今晚這場高桌宴,是出于商務接待。
只是正中間的主位還空著,不知道是等哪位貴客。
在場的都是程氏高層,身邊幾乎都跟著漂亮女人,或秘書或女伴。
程覺拉蘇稚杳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一坐下,周圍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挨個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交際場面蘇稚杳司空見慣,輕松應付過去。
“老程,阿覺和杳杳這倆孩子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極了!要我說,趕緊定了!”
一個手不安分揉在女伴腰上的中年胖高管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蘇稚杳輕一蹙眉,便聽眾人接了話開始拉郎配,程覺倒是嘴角咧得很高。
她有些不耐煩想要說話的時候,門口響起動靜,原本還在布餐具的侍者都忙不迭擱下手頭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列隊,像是要恭迎誰。
包廂里的鬧哄聲一瞬間肅靜。
蘇稚杳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過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當時他沒穿黑色大衣,也沒戴皮手套,鼻梁架一副金絲眼鏡,但蘇稚杳還是一眼認出他了。
在侍者的引導下,他一路走過來,沒給任何人眼神,帶出他獨特的漫不經心卻又凌厲的氣勢。
那群信口的老男人齊齊一下站得筆挺,藏不住討好的嘴臉,笑得眼周滿是褶子,一口一個“賀先生”地喊,空氣中頓時一股奉承的味道。
蘇稚杳愣神間,也被程覺拉著站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男人脫下西裝外套,由助理接過去,他馬甲里面的襯衫是冷黑色的,手臂束有皮質袖箍,配著金絲眼鏡,很雅貴,但襯不出他紳士,反倒是斯文中透著淡淡的匪氣,略有種性感的格調。
原來他就是兩年前親手送父親進監(jiān)獄、如今掌權港區(qū)賀家的那位……賀司嶼。
賀司嶼落座后,程氏高層們才紛紛回到自己座位,蘇稚杳也慢慢跟著坐下。
程董第一個起身向賀司嶼敬酒,有禮有節(jié)地說了一堆官方的客套話,還談到賀老爺子曾經和自己祖父間的情意,最后假模假樣笑道:“日后生意場上,望賀先生多多照拂了�!�
這句才是重點。
賀司嶼單手解開襯衫一顆紐扣后,才不緊不慢虛抬了下酒杯:“程董客氣,老爺子腿腳不利索,我替他走個過場,有空程董大可自己到美國看看他老人家�!�
都懂他的言外之意。
老爺子的舊情分,和他沒關系。
程董差點掛不住面子,笑笑坐了下來。
之后向賀司嶼敬酒的人再也沒有多出一句廢話了。
蘇稚杳低著頭切奶酪牛排,安安靜靜地吃自己的餐,想著這人應該并不記得她,否則她就坐在他右前方,他也不能全程沒看她一眼。
隨后又慶幸在街上時自己跑掉了。
這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方才最嘴碎的那個胖高管,不知怎么在賀司嶼那兒吃了癟,為給自己臺階下,他轉頭把酒杯對向旁邊不遠的蘇稚杳:“來,杳杳,跟伯伯喝一杯,祝你前程似錦,和阿覺好事成雙!”
蘇稚杳抬頭,見他挺著便便大腹,小眼睛色瞇瞇,配上那油腔滑調的語氣,她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一頭豬站了起來,胃里一陣惡心。
“對不住啊李伯伯,我酒精過敏�!�
蘇稚杳露出她慣用的溫順笑容,清楚這種人是越反抗越來勁,所以在他開口勸前,自己先很為難地沉吟出下一句話。
“如果一定要我喝的話,那我喝點兒也行吧,也就晚上回去掛兩袋吊瓶……”
她輕嘆口氣,不等他反應,已經抬手招了招,作勢要叫侍者過來給自己倒酒。
但隨即就被程覺攔下了。
“我們杳杳弱不禁風的,可受不住去醫(yī)院,李伯,我替她跟你喝。”程覺落落大方舉起酒杯一口飲盡,而后手臂往蘇稚杳椅背上一搭,身子也順勢靠近。
蘇稚杳很不舒服地坐直了些。
程董跟著玩笑道:“你也別當我面欺負小姑娘了,杳杳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胖高管連著碰灰,很沒面子,但當下也只能順著臺階下去。
程覺本就不是個穩(wěn)重的性子,何況是酒意上頭、美人在懷時,他酒倒?jié)M杯,抻直胳膊,很熟絡地朝著賀司嶼一碰響:“賀哥,我敬你!”
包廂里有幾秒的死寂。
他的大膽,讓席間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為他捏把冷汗。
賀司嶼平靜地抬了下眼皮,挑唇淡淡一笑:“你曾祖父在世時,見到我家老爺子還得是兄弟相稱�!�
程覺木訥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意思。
徐特助立在賀司嶼身后,一本正經解答:“小程總,賀先生的意思是,您這稱呼差輩分了�!�
就算叫,也該喚他一聲叔叔。
程覺訕笑,灰頭土臉把酒杯放回去。
蘇稚杳有些想笑。
這叫什么?超級加輩嗎?
蘇稚杳托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眼前的抹茶牛奶凍,一口沒吃,走神間不經意想起在街邊時,那人用粵語講電話的樣子。
現在他說的是普通話,居然這么標準,聽不出一絲港粵口音。
這邊,程董見氣氛不太對勁,緊接著吩咐侍者捧上一只烤漆純松木煙盒,呈到賀司嶼面前打開,里面整整齊齊一排雪茄。
“聽說賀先生對雪茄很有一番品鑒,Arturo
Fuente這款Opus
X,不知道喜不喜歡?”程董笑得自信,這盒雪茄是他斥巨資托人千辛萬苦才拿到的。
賀司嶼搭著腿,很松弛地靠在椅背,拿出一支捏了捏:“還不錯。”
不等程董再說話,胖高管急著找回臉面:“呀,賀先生今兒怎么也沒帶個女伴陪著,杳杳,快去給賀先生點一支�!�
蘇稚杳直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程覺剛被消了氣焰,只不爽地斜了胖高管一眼,但沒再幫她推拒,圈里的正經千金,也沒道理對雪茄文化一竅不通,而且,她正好也想躲開程覺不安分的接近。
去就去吧,也得罪不起。
蘇稚杳扯扯唇,站起來,走過去。
男人仿佛自帶一種強大的磁場,她越靠近,心跳的頻率莫名越快,等站到他身邊時,蘇稚杳恍惚聞到了一絲木質香,清清淡淡的,牽引著她的呼吸。
他左右的位置都空著,此刻只有她。
那一刻不知為何,蘇稚杳做不到從容了。
他依舊不看她,頭也沒抬一下,蘇稚杳吸口氣,伸手去夠盒中的雪茄剪。
指尖剛要碰到時,男人突然捏住她手腕。
蘇稚杳一顫,不敢動了。
他力道很輕,但屬于一個人男人灼熱的體溫滲透肌膚,她當時感覺自己被燙了下。
“有小朋友在,”賀司嶼好似是掠了程覺一眼,才繼續(xù)慢慢悠悠地笑,長輩的口吻:“就不抽了�!�
“……”
程覺都成小朋友了,豈不是也在內涵她。
當然他的話,無人敢有異議。
賀司嶼沒放開她,指間在她細細的右手腕上稍微施了個向下的力,蘇稚杳順著這個力,在他左邊的椅子上一點點坐了下來。
他松手,指尖叩了下桌上那瓶開過的龍舌蘭:“倒酒吧�!�
蘇稚杳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實就讓她這樣干巴巴回自己座位去也挺難看的,只是沒想到他沒有。
回過魂,蘇稚杳很輕地“哦”了聲,探過身,給他倒上一杯。
他有一雙很迷人的手,指骨分明,青筋脈絡清晰,左手有只腕表,小拇指戴著一只冷淡的銀色純素尾戒,拎著酒杯送到唇邊,讓人經不住去看。
蘇稚杳盯著他的手出神。
她驟地冒出個荒唐的想法。
坐在這里,總比回程覺旁邊好,也不用再被那頭油膩男刁難。
蘇稚杳抱著酒瓶,指腹在水晶瓶身摩挲來摩挲去,忽然小聲問:“你……還要嗎?”
賀司嶼停了下,終于斜眸看向她。
女孩子面向他側著身,坐得端正,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眼睛好似冰雪初融般清澈,帶一點兒巴巴的意味。
很明顯,她不想回去。
靜靜對視兩三秒,賀司嶼斂了目光,什么都沒說,只是將指尖那只厚雕花歐式玻璃杯,慢條斯理擱到了她的面前。
第4章
奶鹽
那晚飯局,蘇稚杳沒再回自己座位。
她就安安靜靜閑坐著,只偶爾給那人倒一倒酒。
賀司嶼喝酒很悠閑,抿一口,就停下輕輕晃動酒杯,享受回味,不像那些人總要彰顯豪爽一口干掉,六七位數的龍舌蘭喝得比白開水還寡。
遠離那邊后,四周空氣都新鮮了,除了對面的女人們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蘇稚杳有點不太舒服。
不過她習慣了。
習慣這種有羨慕有妒忌,有時還帶些敵意的眼神。
這回無疑是因為她身邊坐著的男人。
其實蘇稚杳還有點兒沒吃飽,她摸摸小腹,哀怨嘆息,誰知一下沒把握住,嘆氣聲重了些,嚇得她忙去偷瞄那人。
沒見他神情有異樣。
只是抬著下巴喝酒,高鼻梁、薄唇、利落的下頷線,再到喉結……讓人恍然領悟到,什么叫女媧炫技作品。
空酒杯擱回桌面輕一碰響。
蘇稚杳恍了下神,反應過來,頓時捧過酒瓶就要探身去倒,這次卻被他用手背擋下。
不喝了嗎?
蘇稚杳正疑惑,見他起身,接過徐特助遞來的西裝外套重新穿上,看著是要離開的樣子。
都是商界的老油條,所有人聞風而動,都迅速跟著站起來,程董先聲問道:“賀先生這就要走了?不如再……”
“不必送了�!辟R司嶼理了理外套,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一個理由都沒留下。
徐特助習以為常地善后了句:“賀先生稍后另有安排,先失陪了,各位慢用。”
他能看在賀老爺子的份上,出席今晚的飯局,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程氏這群人當然好話相送,不敢再做多余挽留。
而賀司嶼的離開,自然而然也意味著飯局結束。
他走得很湊巧,蘇稚杳難免懷疑了下,他提早結束飯局,是有意放她回去再吃些東西嗎?
不過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心這個詞和他應該不沾邊。
“杳杳……”程覺態(tài)度比之前虛,為自己后來沒有出面阻止胖高管針對她。
蘇稚杳回到座位,本能將賀司嶼不正眼看人的冷漠學了三分像,拿上包就走:“謝謝小程總的晚餐�!�
“別走啊!”程覺當即追上去:“乖乖,合同不談了?”
蘇稚杳側目回了個笑,讓他自己體會。
答應留下和他好好談真是件傻事,到底能指望他什么?
她突然清醒了。
回國貿途中,蘇稚杳接到父親電話。
蘇柏問她是不是還住酒店,哄她回家,說是蘇漫露今早已經出院,今晚他們都在家。
這是親自在醫(yī)院陪了一宿。
蘇稚杳靠在車窗邊,聽著電話沉默了。
中學時某個冬天,她持續(xù)四十度高燒在家沒人管,給蘇柏打了二十幾通電話,他在開會,最后是楊姨連夜抱她去的醫(yī)院。
昏迷整日醒來,病床邊除了護士空無一人。
護士姐姐告訴她說,楊姨在煮粥,她爸爸有來過,但她姐姐在學校出了點事又離開了,說自己會陪著,叫她安心睡。
蘇稚杳知道她沒有惡意,但這話,確確實實讓她窒息又崩潰,沒忍住埋進被窩里無聲哭了好久。
“嗯�!碧K稚杳低低應了一聲,掛斷電話。
車窗外,雪中的萬家燈火從眼前一幕幕閃過,沒有一盞是為她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