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言猶在耳。
這部被稱為上帝語言的《圣經》,羊皮硬質書封墨綠燙金,書頁殘缺泛黃,里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明顯已經很老舊了,他卻還留著。
甚至從書皮到內頁,有塊塊斑駁的深褐色臟污,隱約是拉丁文上曾濺過一片血,沉淀多年后留下的痕跡,有種鬼祟的神秘。
賀司嶼垂著眼,翻過一頁,不急著回應。
他目光凝落在書頁,眼里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腦中想的卻是,這姑娘還真有趣。
周圍的人要么想方設法對付他,要么倉皇從他身邊逃離,汨汨長河中,她卻像下游一朵頂著浪濤想要逆流而上的水花。
很難不惹眼。
當成了某一種唯一,她的動機再不純,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賀司嶼拇指慢悠悠摩挲尾戒,口吻晦暗不明,聲音很低:“確定是我么?”
蘇稚杳沒聽清:“什么?”
賀司嶼喉結微微一動。
他太久沒講話,蘇稚杳在電話里叫他:“賀司嶼……賀司嶼?”
她的聲音是很輕軟的,像在戳棉花糖,會有些撒嬌的味道,叫他名字的時候也是。
賀司嶼沒應,多聽她叫了自己幾聲。
“人呢……是國外信號不好嗎?”對面的女孩子開始碎碎念,發(fā)起牢騷,仔細聽有細碎的雜音,然后是砰砰聲,應該是她拽開被子坐起來,敲了兩下手機。
賀司嶼無聲勾了下唇角。
“怎么知道我在國外?”他終于淡淡出了聲。
蘇稚杳沒懷疑,以為信號總算通順了。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在京市。”她頗有些頑俏,輕笑說:“因為今天京市沒有下雪。”
京市一到雪天,他們總能見到。
“唯心主義不可取。”他說。
“就不能是浪漫主義嗎?”她嘀咕:“要是唯心的話,我就該說是我沒用法術把你召喚出來了。”
賀司嶼唇邊的弧度不經意間泛深了點。
金燦的日光跳躍在他黑色的睫毛,墻壁上掛鐘的指針在悠哉轉動,嘀嗒嘀嗒聲中,他突兀察覺到自己在笑。
一刻意留心,就不自然了。
賀司嶼有意識地將唇抿成直線,緩緩合上書,聲音也壓沉了些:“好了,我還有其他事�!�
蘇稚杳懂事且知趣,不想打擾他辦正事,所以非常配合:“喔,那我掛了,新年快樂�!�
“……嗯�!�
就要掛斷前,蘇稚杳又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那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嗎?”
電話那邊安靜許久。
才聽見他沉著嗓子,意味深長地反問:“哪種朋友?”
第15章
奶鹽
床上,
蘇稚杳并曲雙腿坐著,綿軟的月白色羽絨被裹住半個身子,部分揉成一團疊在膝蓋。
她一只手握著手機貼在耳邊。
輕聲問他,
他們現(xiàn)在算不算是朋友。
蘇稚杳原本沒想把事情挑得這么明,還沒到時候,
可她當時沒沉住氣。
盡管大家族年味不濃,
但一家子聚在一處,歡恰聊笑,
說說體己話,
除夕夜喜氣的氛圍多多少少總有一點,
而她卻把自己隔絕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說不冷清是假的。
可就是再冷清,
她也不想出去。
去外面做什么呢?看溫竹音和蘇漫露拉著她父親溫馨,聽一群勢利眼的長輩們虛偽假笑,
還是去陪著老太太翻看老黃歷,
擇吉訂下婚期?
她寧愿自己待著。
蘇稚杳不是感覺不到寂寞,否則她也不會在和賀司嶼閑聊中,眼睛里一直掛著笑意。
孤零零時,有人說說話,就很容易開心。
社交圈里的感情都太虛浮了,就像奶奶說的,她是蘇家唯一認定的親孫女,才有那么多名流千金捧著她,
所以維持表面關系足矣,
她不是什么人都講真心話。
賀司嶼不一樣,
他遠在社交規(guī)則之外,
剝離規(guī)則,
高于規(guī)則,不屬于任何枝節(jié)。
旁人都很忌憚他,但和他聊天,蘇稚杳卻難得放松,因為少了許多顧忌。
因此他一說要去忙,蘇稚杳就被情緒的落差牽動,或許是有那么些不舍,一時很想問,就問了。
當然蘇稚杳有私心,本來一開始接近就是為了依仗他的人脈擺脫合約牽制。
但也不全是假意,和他相處時產生的心情,不說七八分,好歹有三五分是真的。
蘇稚杳下巴隔著羽絨被,壓在膝蓋上,注意力集中在這通電話,靜靜等待他的回答,呼吸都不由放慢。
“砰”
兀地一聲爆裂,掩蓋了電話里的聲音。
響聲亮如子彈出膛,蘇稚杳應激反應,像是自己的胸口被貫穿,嚇得心臟都抽搐了下。
她撫撫心口,望向落地窗,窗外五顏六色的焰火綻放,照亮如晝。
又是該死的煙花禮炮。
不同的是,這回很近,線形冷煙火迸射向天空,在夜幕組成了一個“杳”字。
這里是私人遠郊,遠離城區(qū)吵鬧,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程覺放的。
蘇稚杳緩口氣,平息下來,趁煙花燃放的間隙,問電話里的人:“賀司嶼,你剛剛是不是說話了?”
沒等賀司嶼回答,又是一記砰響。
“程覺在外面放煙花”蘇稚杳沖著手機,說話聲亮了些,手心捂在唇邊想格擋住噪音:“太吵了,我聽不見�!�
對面靜幾秒。
賀司嶼水波不興道:“嗯,先這樣�!�
隨后,手機屏幕顯示通話結束,外頭的禮炮還在砰砰砰響個不停,沒有休止。
蘇稚杳煩得腦仁疼,蹙起眉頭,赤腳踩下地,大步過去扯住兩面窗簾,唰得一下合得嚴嚴實實。
回到床上,蘇稚杳裹在被窩里編輯短信。
她準備拿出自己最大的誠意,破天荒地熬個夜,在零點的第一秒給賀司嶼這個還沒搞定的好朋友新春祝福。
……
京市已是深夜,而紐約驕陽當空。
曼哈頓最昂貴的one57摩天大樓頂層復式公寓,明亮的書房里,賀司嶼垂著眸,不知在沉思默想什么。
過片刻,叩門聲響起三下。
賀司嶼斂神,摘掉藍牙耳機:“進�!�
開門,徐界立于門口:“先生,有客�!�
“什么人?”賀司嶼起身,將那本陳舊的《圣經》擱回到書架。
在賀司嶼身邊做事最忌諱磨蹭,可徐界似乎不太敢輕易開口,欲言又止:“您母親,和……”
沉重的古書回歸原位,賀司嶼指尖靜止在硬厚的書脊,沒再動。
幾乎是同時,他眉眼冷下幾度。
在蘇家莊園過春節(jié)的這幾天,倒是沒有蘇稚杳以為的那么煎熬。
年初一程家有拜年走訪的習慣,那晚程覺在蘇家做過客后,就連夜驅車回了市區(qū)。
而溫竹音和蘇漫露借口回娘家探親,也在翌日離開了莊園,與其在這里受排擠窩氣,不如自己走來得體面。
這么一來,蘇稚杳覺得自在多了。
蘇老太太多留了孫女兩天,到年初七,蘇稚杳才從遠郊莊園回到市區(qū)。
過年這些天,蘇稚杳時不時就給賀司嶼發(fā)短信,內容無非是向他道早。
盡管賀司嶼不怎么回。
但她很積極,仿佛是抱了和他非友即敵的決心。
蘇稚杳猜想,他人應該還不在京市,否則依他的性格,肯定會及時找她,將事情一并算清楚,互不相欠。
他不在,著急也無用,何況再過兩天,她另有重要安排,顧不得周圍那些惱人的事。
蘇稚杳訂了初九去滬城的機票,初八那天,她提前結束練琴,從琴房回到御章府。
天是陰的,要暗不暗,像一層高密度的灰白棉花裹著未落的雨雪,團在傍晚的殘光之下。
途中,蘇稚杳靠在車后座看手機。
名媛群里今晚很鬧,都在艾特她,蘇稚杳大致翻了翻消息,是大小姐們又在組局聚會了,說是年后第一聚,要她一同去Falling消遣。
Falling是一家會員制清吧,場子里有職業(yè)歌手和樂手駐唱彈奏,環(huán)境清雅,格調抒情,倒是個女孩子小酌的好去處。
蘇稚杳一不喝酒,二不交友,酒吧這種地方,她向來不會去,但這回不去就顯得太不合群了。
私家車在御章府別墅前停下。
蘇稚杳還在糾結要不要“維持表面關系”,先聽見楊叔說到了。
“楊叔,我上樓換套衣服,還要麻煩你再送我去Falling,晚上我有個聚會�!碧K稚杳還是決定去走個過場。
楊叔如舊親切:“好,沒問題。”
別墅大門虛掩,幾盞水晶吊燈都開著,一樓的玄關過道到客廳亮亮堂堂。
說話聲隱約,家里是有人在的,看樣子是溫竹音從娘家回來了。
蘇稚杳習慣了視而不見,走路輕,立在玄關處換鞋,偶然留意到架子上,賀司嶼的那把黑傘還掛在那里。
她一邊俯身拉下靴子側鏈,一邊想著,這天看著是有雨雪天氣,等會兒出門帶上這把傘。
“小杳是你的女兒,漫露就不是了嗎?她也是你的親閨女��!”
溫竹音哀痛的聲音響起。
聞言,蘇稚杳驀地僵住,愣愣抬起頭去聽。
“那年你要履行家中婚事,同我分手,我沒和你鬧,就是分手后驗出身孕,我都不曾找過你,若不是醫(yī)生說我的身體,打掉孩子可能終身不孕,我絕不會生下漫露……我一個人將漫露拉扯到十幾歲,受了多少冷眼你知道嗎?”
溫竹音聲線悲切,漸漸含了抽泣。
“蘇柏,我沒有一刻想過要打擾你,當年也是意外,才被你知道漫露的存在�!�
“阿音……”蘇柏話音欲言又止。
溫竹音的泣訴聲打斷了他:“蘇氏董事長有私生女這事兒說出去不好聽,有損公司名譽,你只能隱瞞漫露的身世,我理解,你的家人如何給我臉色都不要緊……可是蘇柏,這對漫露公平嗎?”
“她明明也是蘇家血脈,在旁人眼中,卻只能做一輩子倒賠的繼女……”
溫竹音很會拿捏男人的心理,就是哭,也哭得很巧妙,哽咽聲微微的,像是強忍不住才溢出來,惹得人心碎,讓人覺得她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人,為他受盡了屈辱。
每當她這副很柔弱的樣子,男人總能產生一種心理,再不疼惜她就是彌天大罪。
仿佛這世上,只有裝弱,愛哭哭啼啼的人,才配得到疼愛。
蘇柏也的確給出了他滿分的憐愛,語氣心疼得不行:“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阿音,當初的事,你我都沒有想到,如今到這境地我也很無奈,如果早知你那時有孕,我就是和家里鬧翻也不會和你分手……你放心,杳杳有的,我絕不會少了漫露。”
蘇稚杳像是被敲了一悶棍。
腦子一時凌亂,木訥在那兒,艱澀地清理思緒。
蘇稚杳的媽媽體質弱,頭胎宮外孕終止了妊娠,第二胎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子,卻患有先心病,出生不到半年夭折。
她媽媽一度抑郁,多年后,才順利生下蘇稚杳,有了第一個健康的寶寶。
蘇漫露年長她四歲左右。
所以,蘇漫露的確是她爸爸結婚前,就和溫竹音有的孩子。
荒唐,這太荒唐了……
現(xiàn)在蘇漫露也是爸爸親生的,他們真的是一家人了……那她呢?她算什么?
蘇稚杳心臟難以自控,跳得很重,斷線木偶一般,都忘了呼吸。
她終于懂了蘇漫露那個眼神。
是恨。
恨她把那份本該歸屬于她的寵愛悉數(shù)占盡。
四周的空氣稀薄而壓抑,蘇稚杳就快要窒息了。
她不是個喜歡逃避的人,但眼前這個事實太駭人,她還沒做好面對的準備。
突然覺得這個地方人地生疏,蘇稚杳指尖掐住手心,怔怔地退出門去。
別墅客廳里,溫竹音端坐在沙發(fā),恰如其分地帶出一聲嗔怨:“說得好聽,可你只為小杳做好了打算,何時為漫露的婚事操心過?”
“我是擔心漫露不愿意�!碧K柏拍拍她背安撫,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跟我你就不要做樣子了,小杳不懂你的苦心,我是旁觀者清�!睖刂褚籼а廴タ此皇琴t良淑德的模樣:“和程家這門親要是成了,小杳過去就是一輩子享福,這么好的福氣,偏她還怨你氣你……”
心思被看破,蘇柏略有些心虛,躲開目光,避重就輕回答:“結婚是大事,這樣,明日我問問漫露,她要有喜歡的,我找個推不掉的媒人,把事定了�!�
溫竹音抹了下眼淚,不說話了。
蘇稚杳去了Falling。
酒吧就是用來尋歡作樂的,大小姐們光是穿搭就大費心機,緊身裙褲勾勒好身材,性感但不暴露,酷辣但不失高貴,身上每個毛孔都透著“玩夜店老娘就沒輸過”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