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隨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項(xiàng)目數(shù)據(jù)上,分心和她說話:“回家了,爸爸還以為你要在滬城再待兩天�!�
蘇稚杳沒回答,輕步走到書桌前。
半晌不聞她聲音,蘇柏再次抬頭,見她站著不動,于是擱下手頭工作,語氣寵愛:“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說嗎?”
蘇稚杳自顧道:“我去看過媽媽了�!�
蘇柏微愣,以往她從滬城回來,從不會同他講任何有關(guān)喬漪的事,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幾分不安。
“你媽媽她……身體好嗎?”他問。
“媽媽很好,媽媽還說,被人欺負(fù)了,就要欺負(fù)回去。”不留思考的時間,蘇稚杳叫他一聲:“爸爸�!�
蘇柏下意識迎上她的目光,看見自己溫糯的小女兒,那一刻眼神透著無比的堅定。
“媽媽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個愛笑的小姑娘吧?”
蘇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沒有防備地被拉進(jìn)遙遠(yuǎn)的回憶里:“是啊,她……”
一剎那喉嚨緊縮,他出不了聲了。
蘇稚杳再度開口,很平靜。
是那種心死后,對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靜。
“您說為母則剛,是不是因?yàn)槟腥藳]用?”
蘇柏眼底瞬地浮出異樣情緒,眉心擰出淺淺的川字,神情變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媽媽……”
蘇稚杳不想聽無謂的辯解,沒等他說完,徑自打斷道:“我認(rèn)真問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給程覺?”
話題太跳脫,蘇柏頓住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到她的問題。
他握著的鋼筆放下來,鄭重地回答她:“爸爸是為你好,杳杳,嫁進(jìn)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會很疼你,后半輩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覺是真心喜歡你……”
“我知道了�!币粋字都沒必要再聽,蘇稚杳深深吸氣:“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回這里住了�!�
蘇柏眉頭皺得更深,但還是很有耐心地勸她:“再鬧脾氣也不能不回家�!�
“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話,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蘇稚杳自嘲地彎了下唇:“從媽媽被接回滬城的第一天起,這兒在我心里就已經(jīng)不是家了�!�
蘇柏吃驚,后知后覺到情況的嚴(yán)重:“是爸爸哪兒做的讓你不開心了嗎?你說,爸爸以后注意�!�
蘇稚杳輕輕搖頭。
過去她不聲不響,是總在盼著父親能變回曾經(jīng)那樣,覺得母親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機(jī)會。
但現(xiàn)實(shí)太狠心,明明白白讓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復(fù)原的可能。
“您之前說,我永遠(yuǎn)是您最疼愛的女兒,您這句話,辜負(fù)了我,也對不起溫竹音和蘇漫露�!�
蘇柏隱隱有所預(yù)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頂軌道燈照得書房通亮,蘇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溫竹音是您戶口簿上的現(xiàn)任妻子,比起我,蘇家的親孫女,蘇漫露更名正言順�!�
意思明白到這程度,蘇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經(jīng)知道了蘇漫露的真實(shí)身世。
其實(shí)那晚別墅的門虛掩著,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會,蘇柏就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蘇柏反應(yīng)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實(shí)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聲。
“您不用為難,你們的家事,我不關(guān)心。”和他的震驚鮮明對比,蘇稚杳格外淡定。
那張不經(jīng)世故的清純臉蛋上,已經(jīng)有了懂事到極致后的看開。
她不輕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們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們母女之間周旋,也很累吧�!�
見她這般正經(jīng),蘇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來了�!背盟朕o混亂,蘇稚杳一口氣把話說到底:“謝謝您這么多年的養(yǎng)育,不管是再婚前,還是再婚后。”
越聽越像是要和他斷絕父女關(guān)系,蘇柏徹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靜:“好好好,杳杳,乖女兒……”
蘇柏退一步:“你在這里過得不舒服,爸爸明白,這樣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棟別墅買下來,給你住,離得近,爸爸也安心�!�
“對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為拒絕,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約,父女間鬧得不好看。
蘇稚杳成年了,一個成年人,只要她想,誰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蘇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都把她養(yǎng)在身邊管著,深思熟慮片刻,出于無奈,他重重嘆了口氣,繞開書桌,三兩步到蘇稚杳面前。
他雙手溫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嚴(yán)肅地對她道:“杳杳長大了,想自己住沒問題,告訴爸爸想住哪兒,爸爸確認(rèn)過治安問題,就給你在喜歡的地方買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蘇稚杳清楚,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今晚不說出個所以然,他是不會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碧K稚杳不動聲色說:“離琴房近。”
蘇柏松口氣,當(dāng)時第一反應(yīng)是,幸虧她還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蘇稚杳不作聲響,眼底暗色被長睫掩蓋。
永椿街近國貿(mào)主干道,地標(biāo)CBD中央商務(wù)中心,附近多為商用住宅,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資商置辦,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蘇柏不會放心她在那樣的環(huán)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亂,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觸的可能,首選一定是最新適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璽大廈最適合。
意料之內(nèi),翌日中午,蘇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璽官方投送的歡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層正在研討重點(diǎn)項(xiàng)目,蘇柏抽不出空,全權(quán)托總助置辦,總助辦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購置,并電話告知她,屋室在梵璽大廈鳳凰層,可隨時入住,房產(chǎn)所有權(quán)證書和房屋贈與書會在公證后交到她手上。
鳳凰層,通俗而言即次頂層。
也就是賀司嶼下面那一層。
顯然賀司嶼的行蹤對外界隱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璽頂層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睜眼就是中午,接完總助電話,蘇稚杳靠在床頭,出神地望著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覺得莫名可笑。
說父女親情淡薄吧,幾個億的頂級住宅,他能為她一句話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說這份感情有多深,又實(shí)在毋庸至極,對她的兩億違約金,他是吝嗇不已。
蘇稚杳環(huán)視這間住過多年的華麗臥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沒有遲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覺結(jié)婚,是為公司謀利,還是真如他所言是為她著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這么多年。
她也該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東西向來繁多,蘇稚杳裝了好幾件行李和大收納箱,都是護(hù)膚化妝品,衣物和包包之類。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璽物業(yè)的事交給楊叔和小茸,蘇稚杳吃過午餐后,就叫車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約在下午兩點(diǎn)。
出于禮節(jié),蘇稚杳準(zhǔn)備提前半小時到場。
天氣很奇怪,昨夜還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陽竟有些烈曬,氣溫回升得明顯,有種冬去春至的錯覺。
從下車到琴房門口,只有一百米的距離,蘇稚杳卻走得格外煎熬。
這種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內(nèi)心過于興奮和激動導(dǎo)致的緊張。
馬上就要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現(xiàn)代女鋼琴大師,自己作為信仰的存在,那感覺就好比被關(guān)在地窖千萬個日夜后,突然重見天日的第一眼,總是會有點(diǎn)應(yīng)激反應(yīng)。
蘇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飛快。
怕自己到時語無倫次太失禮,那一小段路,她在腦中反復(fù)演練見面時得體的對話。
也許異�;販兀諝饫镆还勺映睙�,蘇稚杳更焦慮了,扯了扯領(lǐng)子,走進(jìn)那棟歐式洋樓。
她特意早到,以為還有空平息心情。
卻沒想到,推開正大門,隱約聽見有對話聲,走在通往房間的長廊道,越往深處,聊天聲逐漸清晰。
他們說的是德語。
女人的聲音年邁,如古鐘蒼而不弱,另一道聲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輕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覺。
蘇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緒迷蒙著,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琴房門口。
抬眼望過去。
歐式古典風(fēng)格的大房間華貴雅致,純白絲質(zhì)落地窗簾完全拉敞開,窗明幾凈,室內(nèi)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鋼琴愈發(fā)亮黑。
落地窗前,站著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笑起來眼角牽出深深的皺紋,盡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沒有任何佝僂的痕跡,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邊和她閑聊的男人,單手抄在褲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隨意捏在身前,無論是垂耳聆聽,抑或是言笑交談,畫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盡顯游刃有余的輕松和自如。
蘇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驚詫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時,明明他的態(tài)度不慍不火,意思明確,他不是她的許愿池。
可此時此刻,他出現(xiàn)在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門口的動靜,賀司嶼談敘中回眸。
兩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匯。
今天他的著裝不像平時那么商務(wù),偏休閑,羊絨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絲不茍的襯衫馬甲,而是件純黑色小高領(lǐng),收在褲腰里。
他沐浴著午后的陽光,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燦金,竟襯出幾分溫柔儒雅。
遙遙對望間,蘇稚杳不由走了神,耳邊恍惚有自己的心跳聲。
大約是她愣住太久,蘇稚杳看見他慢悠悠抽出褲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隨意地對她曲了兩下,示意她過來。
四肢仿佛牽引著絲線,他一招手,蘇稚杳就被一道無形的力帶著,不由自主走過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那雙晶瑩的眼睛詫異過后溢出驚喜。
眉目一展,蘇稚杳倏地沖他綻開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陽光還燦爛。
她那眼神癡迷得,好像眼里只有他。
見這姑娘還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賀司嶼眼底掠過一瞬的啼笑皆非,帶著正色睇她一眼,沉下嗓音,用普通話提醒她:“叫人�!�
這兩個字,將蘇稚杳一下敲清醒。
她驀然回魂,腰肢一折,忙不迭朝著老太太一個九十度鞠躬,足聲足氣地用英語喊了聲前輩好。
再抬頭,眼前是Saria微笑的臉,她回答英語時的語氣溫和而深厚:“你是叫杳杳對吧?”
蘇稚杳用力點(diǎn)了幾下頭。
“好漂亮的中國女孩兒�!盨aria是地道的奧地利人,白皮灰瞳,眼窩深邃,就是上了年紀(jì),也依然充沛著優(yōu)雅老去的內(nèi)在氣質(zhì),莞爾言語時,親近感很強(qiáng)。
蘇稚杳溫順地低頭一笑,表現(xiàn)出羞赧。
“你是賀的……”Saria落下一道探究的目光,耐人尋味地拖長尾音。
蘇稚杳微頓,茫然“啊”一聲。
“我是他的……”想不到體面的答案,蘇稚杳求助地瞅向賀司嶼,他卻側(cè)開眼,玻璃杯遞到唇邊漫不經(jīng)心喝水,恍若不見。
蘇稚杳咬咬唇,視線移回到Saria臉上,不太自信地訕笑:“朋友?”
這回答引得Saria掩唇笑不止。
蘇稚杳迷惘眨眼,巴巴望住賀司嶼,換回普通話,像是小聲同他對暗語:“我說錯話了?”
賀司嶼回視她,沒應(yīng)聲。
蘇稚杳看他薄唇抿著,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她癟癟嘴,剛把頭低下去,就聽見他低沉著聲說:“我沒你這么小的朋友�!�
居然嫌棄她。
“那總不能說是你女兒吧……”蘇稚杳碎碎嘀咕,聲音壓得很輕。
賀司嶼被她惹得一時無言以對。
靜默片刻,他還真的頗有幾分父親教育女兒的正經(jīng):“不知道怎么說,就乖乖聽我的。”
剛剛分明是你先假裝沒聽見。
蘇稚杳腹誹,表面聽話點(diǎn)頭:“喔�!�
賀司嶼從容地和Saria解釋,一口德語標(biāo)準(zhǔn)流利,蘇稚杳安安靜靜聽著,驚嘆他強(qiáng)大的語言天賦,不經(jīng)意聽得入迷。
她不懂兩人說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段交流后,Saria恍然一笑,而后看向她,可親問道:“下周四,我有個學(xué)生在京劇院有一場個人公益演奏會,有沒有興趣參與,同他現(xiàn)場合奏一曲?”
蘇稚杳懵住一會兒,懷疑自己聽岔,難以置信:“可以嗎?”
Saria坦笑:“為什么不行?”
蘇稚杳笑意尚未漾到眉梢,又耷拉回去,心情一下從歡喜跌落回遺憾:“可是只有一周了……”
她只有學(xué)校安排活動表演的經(jīng)驗(yàn),還沒有登上過那樣正規(guī)的演奏舞臺,說實(shí)話,怕自己做不好,給人家添亂。
“足夠了。”Saria不以為意,神態(tài)間無一不是大師風(fēng)范:“聽我說親愛的,自信點(diǎn),這對專業(yè)鋼琴手不是難事�!�
不知道是不是賀司嶼在場的原因,蘇稚杳潛意識里踏實(shí)很多,起初的局促感消隱而去,內(nèi)心也莫名多出幾分勇氣。
那感覺怎么說,就好像是清楚會有人給你托底,掉下去也不怕。
蘇稚杳受到鼓勵,難以掩飾笑里的感激:“謝謝前輩,我會盡力的�!�
Saria揚(yáng)眉,輕輕握了握她肩:“光陰寶貴,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練習(xí)?”
肩膀被世界第一女鋼琴家的手握過,像是有送來萬般能量進(jìn).入她的身體,蘇稚杳頓時充滿激.情,喜悅溢于言表:“好啊!”
話音剛落,一通電話臨時把Saria帶出琴房,無意給兩人創(chuàng)造了短暫的獨(dú)處機(jī)會。
望見Saria的身影在門廊消失,蘇稚杳撫撫心口,平復(fù)心情,長舒一口氣:“嚇?biāo)牢伊��!?br />
賀司嶼轉(zhuǎn)頭看她。
她今天梳了個公主盤發(fā),耳鬢別著一只水晶發(fā)卡,眉眼之下那張白凈的臉細(xì)膩無暇,越發(fā)顯得幼態(tài)。
他心想,果然還是個小女孩兒,畢竟怕老師是小朋友的天性。
“在我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齒的?”賀司嶼不緊不慢地說道。
那是因?yàn)閷δ阈膽压硖ァ?br />
真心話當(dāng)然不能說給他聽,蘇稚杳含糊應(yīng)聲:“那我們都這么熟了……”
賀司嶼很淡地抬了下唇。
女孩子這些小心思,于他而言無傷大雅,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佯作不見,只不咸不淡問:“可以了么?”
蘇稚杳迷惑幾秒,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問她,接下來自己能不能應(yīng)付。
“你是特意過來陪我的嗎?”蘇稚杳回眸笑,仰望過來的一雙眼睛亮得不成樣子。
對視頃刻,賀司嶼便若無其事移開眼,拎起那只玻璃杯,輕輕一抿,目光落在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路過�!彼黄堁孕Φ鼗卮稹�
蘇稚杳狐疑覷著他:“從琴房路過?”
恰在此時,門被輕輕叩響兩聲。
蘇稚杳循聲回頭,就見徐界立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只貓包。
“先生,檢查都做完了,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