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徐界略作停頓,語色逐漸意味深長下去:“先生今晚,沒有工作安排。”
蘇稚杳眼睫撲簌了下,深陷怔忡。
不是要工作,那他從港區(qū)回京市,是特意來劇院的嗎?
……
想讓賀司嶼早點回梵璽,蘇稚杳沒有叫他的司機送,自己搭了李成閔的車過去國貿(mào)。
賀司嶼也沒有回梵璽。
他讓司機把車開去了國貿(mào)。
黑色布加迪商務(wù)�?吭谝患抑胁损^樓下。
她吃飯的地方。
窗外風(fēng)停雨歇,徹首徹尾洗禮過的天不再陰晦,夜幕慢慢變得朗潤。
時間一分一秒擺渡過去。
后座,賀司嶼眸光下垂,焦距不定,指尖摩挲著左手小拇指的銀色尾戒,極緩極慢地撥弄,一雙眼里死寂得沒有半分情緒。
腦中一幕畫面閃過。
深夜里雷鳴轟聲,幾乎掩蓋了辦公室暗門內(nèi)的聲嘶力竭,窗外暴雨滂沱,洶涌得像是海面翻倒,一道刺眼的閃電把黑暗撕得支離破碎。
剎那,映得床底亮如白晝。
也是在那一瞬間,眼前啪嗒掉落下一只男人的斷掌,掌根刺出白骨,血肉模糊,鮮血汨汨浸濕地毯……斷掌小拇指上的銀色尾戒松動了,墜落時滾進床底,在手邊停住。
兩聲雷的間隙,有另一個男人暴怒低吼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剁肉聲。
□□殘碎,鮮血四濺。
賀司嶼猛地閉上眼,竭力壓抑著就要變急的呼吸,轉(zhuǎn)動尾戒的手越捏越緊,手背繃起道道青筋,透露出怒恨的痕跡。
還是不能想。
后座有他隱忍的粗氣,徐界感覺到他不對勁,心下一驚,恰巧望見走出餐館的那道身影,他果斷出聲:“先生,是蘇小姐。”
賀司嶼喉結(jié)滾了下,慢慢抬起眼。
女孩子一只手拎著牛皮袋,一只手裹住大衣,從亮堂堂的餐館門口走出來,一頭濃密長發(fā)垂散著,夜風(fēng)吹過,揚起柔軟的弧度。
顯然是看見了他的車,她怔愣住那么兩秒,而后肉眼可見地驚喜,靴子踩過地面濕漉漉的水光,小碎步跑向這邊。
后座的門拉開,她一矮身,鉆進來,又砰得關(guān)上車門,外面冷,帶進一陣寒氣,清涼感隨呼吸直透進體腔。
賀司嶼倒是清醒了幾分。
入目,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臉:“你是在等我嗎?”
她眼睛亮盈盈,笑容很清澈,莫名有種凈化萬物的感染力,他思緒里的混沌仿佛都被一下子驅(qū)散了。
賀司嶼眼底有淡淡不易察覺的波動,薄唇輕抿,不形于色,低聲問:“結(jié)束了?”
只過去半小時。
“還沒呢。”蘇稚杳低頭去翻牛皮袋:“我說太晚了,我得回家,打過招呼就提前走了。”
她拿出袋子里的餐盒,笑瞇瞇伸到他面前:“紅糖糍粑�!�
賀司嶼目光從她臉上,落到餐盒。
“可好吃了,我怕你沒吃飯,就打包了一份。”他半晌沒接,蘇稚杳直接自己打開盒蓋,拆了雙筷子,夾出一塊。
獻寶貝似的,遞到他唇邊:“你嘗嘗,還熱著呢�!�
賀司嶼垂眸,那塊糍粑表皮焦脆,上面泛著紅糖融化后晶瑩的糖光。
當時那節(jié)骨眼,他很難不聯(lián)想到白色的骨,濃稠的血,不由陣陣反胃。
但女孩子那雙靈動的眸子含著淺淺哀求,這樣望著你,任誰都忍不下心拂她意。
滯住頃刻,他緩緩低下頭,咬住。
“好吃嗎?”蘇稚杳滿眼期待,仰著臉巴巴看他。
他慢慢咀嚼,面不改色低“嗯”一聲。
下一秒,賀司嶼就見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笑容里洋溢著愉悅而滿足。
忽然他又覺得,口中的東西也沒那么難以下咽。
回到梵璽后,賀司嶼早早回了房間。
今晚他再騰不出更多精力。
蘇稚杳在沙發(fā)陪二窈玩了會兒,二窈暖絨絨的一團,窩在她腿上啃一只帶鈴鐺的玩具球,啃不動,弄得鐺鐺響,蘇稚杳把球拿開,它伸爪子去夠,夠不著,軟綿綿地趴到她身上,粉熱的舌頭一伸,突然往她嘴巴上舔了一下,癢得蘇稚杳笑著直躲。
回房間前,蘇稚杳看了眼主臥緊閉的門,底縫透出光亮,他還沒有睡。
一想起晚上他失控瀕死的樣子,她心就麻麻的,安不下去。
飯局上,她忍不住用手機查過。
Estazom,治療精神障礙藥物,用于急性發(fā)作時的短效鎮(zhèn)定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稚杳真不能相信,賀司嶼這樣的人,居然會有心理性精神障礙。
她靠著房門彷徨很久,良心過意不去。
今晚看到他車的那一刻,她深刻感受到自己從始至終都在利用他,闖進他的生活,根本不是所謂的鐘意,就是想要把他當做許愿池索取,視他為希望而已。
自私的利己主義。
起初她心里只有自己,可現(xiàn)在,她又想不開了,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糟糕透頂。
媽媽說,只要開心,自私一點也沒關(guān)系,但面對今晚的賀司嶼,她做不到,甚至想要盡可能還回去一點好。
就像前半生殺戮太多的人,跪在菩薩跟前,迫切為自己的后半生贖罪。
主臥落地窗前。
賀司嶼仰靠在沙發(fā)椅里,胳膊松散搭在扶手,垂落的指尖握著一支雪茄。
他抬過雪茄,咬住抽了一口,唇齒間嘗過一圈,慢慢悠悠吐出,青白煙霧彌漫過他凌厲的下頷,迷離著他的眼。
夜色遙遠而深沉,他虛瞇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耳后有鐺鐺的聲音靠近。
賀司嶼輕蹙起眉?婲,頭一偏,就見著溜達進他屋的二窈,發(fā)著喵嗚喵嗚的奶音,恍若是在叫他。
它毛發(fā)柔軟蓬松的脖子系著一只鈴鐺,再細瞧一眼,上面還卷著一張紙。
賀司嶼胳膊低垂下去,朝它勾了兩下,二窈噠噠噠就在一串鈴鐺聲中過去了,歪著頭□□他的手指。
他手掌在它腦袋上揉了一把,抽出那張紙。
右手雪茄落到煙缸里彈了彈灰,左手兩指漫不經(jīng)心展開卷起的紙。
紙上寫著兩個字,十分秀氣的行書。
【】
后面畫著一顆標準的愛心。
賀司嶼不經(jīng)意勾起唇角。
假如今晚他留在港區(qū),那這個夜晚,應(yīng)該沒有在京市過得美好。
蘇稚杳的鋼琴課,一直上到二月份,隨著Saria回奧地利的行程到來,在臨近中旬的時候結(jié)束。
期間,賀司嶼時�;馗蹍^(qū),又隔三差五飛往國外,在京市的時間并不算很多。
蘇稚杳還是那樣,白天練琴,晚上回梵璽。
賀司嶼不在的時候,蘇稚杳每天都在琢磨想辦法說服他出面幫自己解約,等到他在了,她又懦弱了,坦然不起來,良心矛盾地受著自我譴責(zé)。
就這么拖沓到了Saria回奧地利前的那個中午,蘇稚杳邀請Saria共進午餐。
課堂外,Saria是個特別溫柔可親的老人,她抱住蘇稚杳,親熱地貼了貼她臉頰,感謝她為自己踐行。
蘇稚杳回擁她,笑笑說,用中國話來講,這算謝師宴。
前一天賀司嶼正好回了京市,作為牽橋搭線的人,天時地利,這頓午餐他無疑要在場。
法式餐廳復(fù)古典雅,歐式拱窗彩繪玻璃,中央?yún)^(qū)域有美麗的洋裙女人夾著小提琴傾情拉奏。
午餐很愉快,一旦脫離專業(yè),Saria就和朋友一樣同她閑聊,說了不少鋼琴界的趣事,比如某位出名的鋼琴家有吃凱撒面包一定要切到一百零五克的怪癖。
蘇稚杳頻頻被逗笑,有時嘴里含著牛肉,只能憋著,笑意從眼睛里淌出來,桃花形的眸子亮得晃晃漾漾,比賀司嶼杯子里的紅酒還醉人。
她笑,他便抿一口酒,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
午餐尾聲,Saria提到她的經(jīng)紀公司,搖頭嘆氣,眉眼間盡是遺憾:“親愛的杳杳,我認為你值得更優(yōu)秀的公司,DM內(nèi)部會為每屆薩爾茲堡國際比賽的金銀獎遞出橄欖枝,新一屆賽事就在今年四月,你應(yīng)該去試一試�!�
蘇稚杳眸光忽亮,心血沸騰了下,但心潮只澎湃了兩三秒,就偃旗息鼓,萎靡了下去。
她還被程娛的合同束縛著。
“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如果你愿意的話,明天之前告訴我�!盨aria最后說。
與Saria分別后,賀司嶼回分公司,順路送蘇稚杳去琴房。
那是個陰雨天,雨下得人心情也陰沉沉。
蘇稚杳一直在想解約和比賽的事,靠窗望著外面的雨,想得入迷,車在琴房那棟洋樓前停下了都渾然不覺。
“在想什么?”
耳邊落下男人磁性的嗓音,溫溫沉沉的,勾得蘇稚杳心一顫,恍然回過神。
她一時沒緩明白,磕磕巴巴著,就把實話說出了口:“我在想,要不要報名薩爾茲堡國際比賽,明天前得回復(fù)Saria前輩�!�
賀司嶼瞧她一眼,不理解這么點事值得她苦惱這么久,但他心情似乎不錯,神情透著幾分懶散:“沒勇氣?”
怎么可能。
蘇稚杳抬頭,撞上他視線。
他那雙長眸漆黑得,像深邃的海底,無盡的蒼穹,萬丈的深淵,蘇稚杳覺得自己要被卷進去,萬劫不復(fù)。
但她抑制不住隱隱作動的心思。
唯一的開瓶器就在眼前,只需要借用一下,就能輕輕松松打開手上這瓶砸都砸不開的紅酒,所以為什么不用它,非要自己強行硬拔瓶塞,明知是徒勞一場。
原來這就是誘惑的感覺。
原來意欲也有成癮性。
蘇稚杳指尖悄悄掐了下手心,良知被欲望覆沒,輕輕出聲:“我和程娛的合約還在有效期,就算有機會,也是不能和DM簽約的……”
賀司嶼挑了下眉:“解個約,很難么?”
“對我很難。”
四目相對,兩人都靜默住。
蘇稚杳望著他,胸腔深長地起伏了下,心跳著,試探他意思:“賀司嶼,我知道商人無利不圖,但你有沒有可能,偶爾也會做做舉手之勞的事情?”
“不會。”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沒有遲疑。
蘇稚杳心一下沉到谷底,頹頹喪喪地小聲自惱:“再怎么對你撒嬌都沒用嗎?”
賀司嶼微怔,眼波有一絲微乎其微的閃爍,詫異自己居然在這種問題上有所動容。
半晌不見他回答,就在蘇稚杳以為他又是以沉默回應(yīng),低下頭時,耳畔傳來他的聲音。
低沉的,深雋的。
“要看是誰�!�
他這句話太要命,完全是在引誘她犯罪,并且成功了。蘇稚杳微涼的心復(fù)又回溫,抬頭再次望進他雙眸,用她澄澈又如絲勾人的桃花眼。
“我呢?”她本能問。
賀司嶼把她籠罩在目光里,靜視幾秒,他語氣不經(jīng)意間放得很低緩:“你可以試試。”
在那短短幾秒的時間里,蘇稚杳腦中閃過無數(shù)他的反應(yīng),想到他可能直白說沒用,可能會不可置否,也可能是一哂而過,唯獨沒想到他會說
你可以試試。
她聲音突然哽在喉嚨。
如同忍過一陣毒.癮,人漸漸恢復(fù)清醒和理智,蘇稚杳心跳難平,躲開和他對視:“我去練琴了,晚上不用接我�!�
丟下這句話后,她就匆匆下車奔往琴房,傘都沒拿。
車窗外她背影消失在洋房門口,賀司嶼眼中的不解逐漸濃重,莫名她突然跑掉。
想不通女孩子的心思。
“先生,走嗎?”
賀司嶼沒回答徐界的話,視線還沒從窗外收回,聲音沉沉的:“她怎么了?”
沒料到他會這么問,徐界愣住,尋思著方才那段對話并無嚴重問題,頂多態(tài)度冷淡了些,不過他一貫如此。
“蘇小姐大約是在生氣。”
“氣什么?”
沉吟片刻,徐界猜想:“或許,是因為蘇小姐有求于您,您沒答應(yīng)�!�
賀司嶼微微皺起眉頭。
他幾時說不管她了?
徐界冒著風(fēng)險,再多言了一句:“要不您有空了……哄哄?”
到琴房后,蘇稚杳就給Saria回復(fù)過去一封郵件,告訴她,自己決定要參加薩爾茲堡國際鋼琴比賽。
不管能否簽約DM,多經(jīng)歷比賽總不是壞事。
蘇稚杳剛剛在緊要關(guān)頭失去骨氣,她寧愿賀司嶼對自己愛搭不理,這樣她蓄意接近也會少一點心理負擔(dān),不像現(xiàn)在,時刻令她感到自己喪盡天良。
她可真是個乖孩子。
蘇稚杳埋在鋼琴上唉聲嘆氣,頹唐幾分鐘后,她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開始練琴。
同Saria學(xué)琴的這一個月,蘇稚杳習(xí)得很多過去不曾領(lǐng)悟到的演奏技巧以及情感處理,那些都是前輩寶貴的獨家經(jīng)驗,是在學(xué)校里學(xué)不到的東西。
她說晚上不用接她,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今天會練得很晚。
那天下午,賀司嶼都在家里書房。
他有兩個重要的國外線上會議,沒必要去分公司。
忙碌中的時間總是快得一眨眼,不知不覺,夜色已深,書房里這般安靜,只有項目書的翻頁和鋼筆的沙沙聲,以及外頭淅淅瀝瀝的雨。
二窈趴在他腿上睡覺,有時會發(fā)出舒服的咕嚕。
處理完手頭工作,賀司嶼沉出一聲疲頓的鼻息,擱下鋼筆,終于有空去看一旁的手機。
屏幕顯示時間。
21:30
賀司嶼眸光微動,把二窈放到椅面,自己起身走出書房,才發(fā)現(xiàn)客廳和客臥都靜悄悄的,她不在。
這個點還沒回,有些反常。
賀司嶼沉著眸色思考短瞬,過去一通電話,畢竟是女孩子,無論出于何種立場,他都需要確認她的安全,尤其當時還是個雨夜。
但這通電話無人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