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電光四火間，我來不及反應(yīng)，隨著天翻地覆般的暈眩感，我被彈射到一面墻上。

    幾秒后，我恢復(fù)清醒。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就是這么一下，眼前的空間已經(jīng)變了。

    那個色澤沉郁濃烈的油畫世界徹底消失，緊接而來的，是一個更閉塞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難以視物的昏暗房間，然后面前有一個酒瓶子。

    準(zhǔn)確地說，與剛剛的印象派很不相同，這是一個正常且真實的酒瓶子。酒瓶里的酒還有剩，倒在桌子上，深紅色酒液順著桌面撒了一地，部分液體表面已經(jīng)干涸，凝固成一團(tuán)血狀的污漬。

    從顏色看上去，這個酒瓶子已經(jīng)倒了很久了，旁邊留有幾個褐色腳印，隨著走遠(yuǎn)越發(fā)變淡。大概曾有人從這里走過，并對此毫不關(guān)心。

    在沒有弄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輕舉妄動是愚蠢的。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起自己所在的房間，然后我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所在的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廢墟。

    一個居家房常見的客廳，目測四十多平，還算寬敞。遮光窗簾把戶外遮擋得密不透風(fēng)，從窗簾外緣熒光一樣的邊線來看，外面應(yīng)該是白天。屋內(nèi)混亂程度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電視機被掀翻在地，椅子胡亂堆在一起，那個撒了滿地酒漿的瓶子僅是混亂的冰山一角。桌子上有腐爛的水果，有幾顆滾落在地上，然后是剩飯，被人漫不經(jīng)心踐踩過的軟爛剩飯，又被腳印拖出去足有幾米遠(yuǎn)。遍地都是煙頭，長的短的，地板和桌子布滿煙頭灼燙的疤痕。還有各種牌子的空煙盒、捏變形的啤酒易拉罐、早已過期的即食三明治，垃圾堆得比冰箱高，垃圾筐有一個電子表。

    隨后我又看向地上早已凝固的酒漿紅腳印，開始推測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剛剛的世界又為什么會突然被撕裂開？沒有任何頭緒。

    在我還沒想明白該如何行動時，沙發(fā)上有一堆垃圾突然動了。

    一個玻璃酒瓶被打翻在地，然后從沙發(fā)椅背遮擋的后方，遲緩地伸出一只手來。

    我沒動。原因是我沒想到這房間原來有人，而且離我這么近。

    那只手抓到沙發(fā)椅背上，費了些力氣，把自己從低處拉起來。是一個男人，頭發(fā)略長，非常凌亂，遮蓋住眼睛，下顎胡茬像野草一樣生長。他站得不穩(wěn)，左手抓在沙發(fā)椅背上，右手拿著一部手機，身形晃動，身上帶有明顯的宿醉感。他僅站在那里就感到吃力，然后踉蹌著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光著腳從我身邊走過，我沒出聲，他仿佛沒看見我。

    室內(nèi)光線昏暗，但空間有限。他幾乎從我眼前走過，怎么可能看不見我？

    難道是個盲人？

    正當(dāng)我如此想著，男人踩到地上一個腐敗的桃子。他晃動的身體瞬間歪斜，滑倒在地上一堆說不出什么東西的混合垃圾上，發(fā)出很大一陣響聲。他躺在地上有一陣子沒動，像摔昏過去一樣，片刻后才爬起來。他似乎覺得身體不適，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模糊的音節(jié)，最終碾過殘渣向原本行進(jìn)的方向走去。

    方向感明確，應(yīng)該不是盲人。

    我抬起雙手，看不見自己的雙手，向下看，看不到自己的雙腿。我的視野透過原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身體的位置，看到了一面白墻，和本應(yīng)出現(xiàn)我身后的若干物體。

    眼前的世界如此接近現(xiàn)實，令我有些難以接受。我嘗試用聲帶發(fā)聲，沒有任何聲音，嘗試撿起旁邊的一顆爛了半邊的蘋果，又意識到自己實體都沒有，拿什么撿？

    貌似，我只保留了視覺和思維，無法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任何互動。消極接受的狀態(tài)。

    話說回來，在我的感覺中，還保留著一些擁有實體時的慣性和印象。我應(yīng)該很喜歡真實感，喜歡切實且可行的東西，也喜歡追求些什么，喜歡憑借情感上的熱情來完成目標(biāo)。總的來說，我喜歡活著的感覺。但沒有實體就肢體觸覺，沒有肢體觸覺就難以體驗生活萬千。我想，如果這個世界是真實世界，或者極其接近真實世界，那我現(xiàn)在的角色，或許就是，一個意識體？

    當(dāng)然，意識體只是一種概念。也或許我是一只鬼。畢竟沒人在當(dāng)鬼之前知道鬼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又是否會保留思維和生前記憶，保不齊就是我這樣的。

    男人這時已走進(jìn)另一間屋子，受到莫名的牽引力，我的視野也不受控制地跟在他后面飄動。當(dāng)我嘗試待在原地，不跟隨他移動時，我發(fā)現(xiàn)這動作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他身上有某樣?xùn)|西正像一根無形的繩一樣與我捆綁。而這個與我捆綁的東西，大概率可以解釋我為什么會以這種狀態(tài)出現(xiàn)在這里。

    思及至此，我妥協(xié)，主動像那人率先進(jìn)入的房間“走”去。

    是洗手間。

    這男人身體不適是真的。我站在洗手間門邊上，看他雙手扒在馬桶邊上嘔吐，嘔吐到青筋暴起，支撐在側(cè)的雙臂都輕微痙攣起來，但又沒真正吐出些什么，大概只是難受。足有近五分鐘，他停歇了干嘔，喘息著滑坐到一旁，后背撞在洗手池下面的落地櫥柜上，擱置在手池邊的手機跟著滑了一下。

    馬桶還挺高級，那男人離身之后，自動沖起水來。

    說實在的，如果我不是意識體，我可能會給這位打個120。也或許因為我真是鬼，所以我更能理解活著的珍貴之處。眼前這位，我不知道他在生活中遭受了怎樣致命的打擊，但從室內(nèi)環(huán)境來看，他確實在糟蹋生活。

    這種鋪張浪費的行為在我看來不太可取。且莫名其妙地，還有點難以承受。為什么？

    這時，男人緩解了生理上的不適，開始摩挲自己的口袋。他摸出一個煙盒，撇開，空的。

    他再一次搖晃著身體站起來，向客廳中的廢墟走去。

    他走了有一陣，客廳及更遠(yuǎn)處陸續(xù)傳來因翻找而發(fā)出的窸窣聲。這次我站在原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跟著移動。

    難道是與我捆綁的東西仍在洗手間？

    我看向了被擱置在手池旁邊的手機。

    我圍著手機仔細(xì)打量著，一個普通的蘋果手機，沒有用保護(hù)殼，看不出什么特別。但確實隱約與我有一層說不上來的聯(lián)系。這時男人的腳步聲響起來。

    他又一次回到洗手間，肢體狀態(tài)松懈，嘴里半咬著一根點燃的煙。他靠在洗手間門旁，左手?jǐn)n到嘴邊，用力嘬了一口煙，然后吐出從鼻腔和口中溢出淡藍(lán)色的煙霧。他抽煙速度像是在趕時間，肺腔和大腦充分發(fā)揮尼古丁的作用，令他陷入了短暫且慣常的晃神之中。待煙霧散漫在整個洗手間之后，他隨手將煙頭捻滅在手邊，繼續(xù)向里走。這男人看上去對一切感知都漠不關(guān)心，如同隨地可見的水果，從內(nèi)部開始潰敗。潰敗，但并不脆弱。我說不出那種奇怪的感覺。

    男人的左手從我眼前穿過，拿起水池上的手機。再次離開洗手間。在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兩條線索。

    首先，當(dāng)那個男人觸碰手機的一瞬間，手機上方突然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出一串近乎透明的數(shù)字。

    62：56：07

    男人對此無所察覺，并且數(shù)字開始像計時器一樣縮減。

    62：56：06

    62：56：05

    我不知道這又有什么意義。

    其次，這個男人慣用左手，其左手食指背部有一圈文字刺青。

    雖然狀態(tài)完全顛覆，位處環(huán)境也毫不相干，但我還是后知后覺地認(rèn)出了他。

    畫家。

    第78章

    番外·我·畫家（二）

    作為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我保留了最本能的自我意識。我想知道我是誰，以及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連續(xù)兩次陌生的地方，唯一交集點是見到了同一個人。我想這人應(yīng)該跟我有關(guān)系。

    我稱他為“畫家”。

    我的問題大概率能在畫家身上找到答案。還有那部與我捆綁的手機，它上方數(shù)字正隨著電子表的變動同步縮減。

    我不知道當(dāng)這三個數(shù)字同時歸零時會發(fā)什么，我也不喜歡將希望寄托于未知的東西上。鑒于上個世界毫無征兆就瓦解了，我要憑借現(xiàn)有條件找答案，最好趕在歸零之前。

    只是，著急沒有用。我拿畫家沒辦法。

    白天，畫家不出門，幾乎不吃任何東西。他表現(xiàn)得很沉默，對環(huán)境也很冷漠。歪倒在地上的電視機持續(xù)播放畫面，沒人扶正，也沒人去看。畫家只是抽煙，一刻不歇地抽煙，再就是喝酒。

    胃里沒有任何東西的時候，喝酒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只是看畫家那副狀態(tài)，他仿佛喪失了痛覺。當(dāng)身體代替大腦作出應(yīng)激反應(yīng)時，畫家會像剛醒來那樣去洗手間嘔吐。他干嘔得很用力，胃里除了酒液，沒有任何東西，強烈的應(yīng)激會引發(fā)身體痙攣，這個過程很遭罪。結(jié)束之后，畫家抬起頭來，他用喘息著平復(fù)嘔吐感，眼睛只盯著虛空的一個點。這時他會難得外露出一些情緒，兇戾纏身，仿若一只惡鬼。

    多數(shù)時間里，畫家不制造任何聲音。

    而我，我沒心思看電視里歪斜的畫面，只能看著手機上方的時間不停流逝。

    55：35：27

    55：35：26

    一無所獲。

    桌上煙灰缸插滿煙頭，畫家從洗手間回來，脫力狀仰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散開搭于沙發(fā)靠背兩側(cè)�？蛷d煙霧繚繞，旁側(cè)一盞昏黃的臺燈。燈下我們兩個人，并肩而坐，畫家沉默地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fā)。我同樣沉默，他看不見我。

    一整天，畫家什么都不做，我陪他坐著。我看著他遲緩且散漫地點著一根新煙，攏在左手指間的煙蒂火星隨肺腔呼吸，像黑夜中一粒橙明色雪花。

    我挪開視線，很不尋常的，感到無能為力。又過了近一個小時后，畫家拿起手機。

    我的視線跟隨過去。

    從我到來之后，這是畫家第一次主動劃開手機。他熟練地輸入密碼，08，輸入到中間兩個數(shù)之后，畫家拇指一頓。他捻弄著煙桿，緩了一會，才繼續(xù)輸入下去，18。

    手機鎖屏解開，畫家用拇指點進(jìn)手機相冊。

    照片很多，很雜亂。相冊中風(fēng)景居多，不見人像。畫家向上翻了幾頁，然后拇指再一橫行亂七八糟的雜物圖上停滯了一下。他像翻閱過無數(shù)次那樣，憑記憶對接下來出現(xiàn)的東西似有所覺。

    過了幾秒鐘，畫家手指緩慢地滑動下去，下行出現(xiàn)了第一張人物照。是朋友們的合照。

    乍一翻到這張照片的時候，畫家捏著煙的左手沒控制住顫抖了幾下，嘴唇跟著哆嗦起來。他像是被這張照片狠狠燙了一下，即使做了心理準(zhǔn)備，動作里仍有鮮明的痛覺反應(yīng)。

    照片內(nèi)一共三個男人，左邊一個白人，右邊一個黑人，中間是個亞裔。三人大概是朋友，勾肩搭背，年紀(jì)二十多，站在掛滿燈紅酒綠英文招牌的街上。中間那個亞裔男人看上去是這張照片的主角，他個子挺高，對著鏡頭笑得相當(dāng)活躍，且傲氣十足。他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抵在自己微微抬高的下顎上，有耍酷的意思在。

    畫家只掃一眼就揚起了頭。他右手握著手機，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左手食指和拇指不停地哆嗦，像是捏不住這根煙，抵到嘴邊，煙氣吸不進(jìn)去。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氣音，隨后將燃燒著的煙蒂揉進(jìn)指間，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那粒橙明色雪花最終烙滅在手掌心里。

    燙的痛覺真實發(fā)生了，這份痛覺抵消掉了畫家一部分精神上的東西，直到左手臂不再顫抖。

    畫家松開左手，破碎扭曲的煙桿掉落在地。他看上去平靜了一些，對手掌中翻起血肉的燙痕無所察覺。畫家點著一根新煙，抽了一會，繼續(xù)翻看手機。

    從照片來看，手機屬于這位擺手槍動作的年輕男人。

    人像不多。看來手機主人對拍照不感興趣。單人照片更少，與雪山合影，與形狀奇怪的建筑合影，大多還是與朋友合影。手機的主人看上去身體狀態(tài)不錯，笑容慣常真實，也很有感染力，就是愛顯擺，運動抓拍喜歡挑戰(zhàn)高難度動作，看得出這人生活中比較活躍。還有幾張不知被誰用這部手機抓拍的照片，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單人照。其中一張是在地鐵站臺，側(cè)影挺拔，單肩挎著日常用運動包，注意在被吸引的一瞬間，向手機方向看過來，臉上沒防備。

    翻到這張照片時，畫家陷入了某種靜止的思緒中，拇指停滯在手機屏幕的邊角。他放下手機，看了看混亂的煙蒂，又看著地板上攤開的光暈。

    畫家用鼻子呼吸，逐漸艱澀顫抖的呼吸。他低下頭，像是不堪重負(fù)，隨后手指蜷縮都變得痛苦起來。

    我看著畫家左手傷口崩裂，有些血水滴落下來。又想起剛剛黑夜中那片橙明色雪花。

    這個手機困住了我。

    如果，畫家面前這個手機是我的。那么照片中那個看上去又不太成熟的男人應(yīng)該就是我。

    第一個問題解開了。

    但我不知道我和畫家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而畫家陷入如此難于逾越的痛苦之中，也令我感到難以承受。

    我坐在接近光源的地方，畫家則躺在沙發(fā)背光的另一側(cè)。他將自己埋在雜亂的毛毯中，仿若不存在般，一動不動。我站起來，地上沒有我的影子。

    我走到窗簾邊上，透過一點沒被遮住邊緣審視外界。我們所在公寓是一個十分現(xiàn)代化的高層，看地段較繁華。我順著對面同一小區(qū)的公寓樓的一層層往上數(shù)，重復(fù)核算幾次，確認(rèn)自己眼下正在二十五層。

    我又看向屋內(nèi)，心里盤算著有什么辦法能給他搭上句話。如果這手機真是我的，而畫家這副鬼樣子又有我的原因在，那么我有必要讓他不這么消沉下去。

    至少，活的像個人樣吧。

    我嘗試著改變地上液體的痕跡，無濟于事，所有物質(zhì)的東西都會從我的意識里穿過去。我又去嘗試操縱被畫家握在手中的手機，沒有任何反應(yīng)。直到我看見了畫家左手食指上的刺青。

    一串看不懂的文字，不明含義。但是刺青表面，微不可察地飄動著一絲僅比汗毛高一點點的金色的點芒。

    如果不是這個角度近乎完全暗下去，我觀察的距離又足夠近。我不可能看見這點點光。它不屬于畫家身體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當(dāng)我用手觸碰那點光時，一股似曾相識的蠻力傳來，隨之，我走進(jìn)了畫家的意識中。

    我躺在一個手術(shù)臺上。

    沒有醫(yī)生，沒有人。我坐起身來，冰涼的燈光打在身上，房間內(nèi)就我一個人。穿著手術(shù)服，頭發(fā)被剃光，戴著帽子，裸露在外手腳都是無血色的慘白。

    隨后，我意識到了這不是一個手術(shù)臺，這是一個停尸床。

    而我，我是一具會動的尸體。

    這還不是最反現(xiàn)實的。

    最反現(xiàn)實的是，我能感受到我身體里沒有血液流動，體內(nèi)有一個心臟，它早已停止跳動。但我衣服外面，還長著另一顆跳動的心臟。

    鏗鏘有力，平穩(wěn)地跳動收縮。即使離體在外，仍看得出這是一顆很健康的心臟。

    我走下停尸床，四周玻璃都是黑的，眼前只有一扇醫(yī)院常見的門。

    我回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當(dāng)我接觸那點金芒的時候，我走進(jìn)了畫家的意識中。畫家正在昏睡，所以這里是他的夢。

    連同上一個反常規(guī)的畫中世界，也是他的夢。

    難怪。

    夢是潛意識的體現(xiàn)，難怪毫無邏輯和現(xiàn)實感可言。

    可惜我生前大概也不是從事心理行業(yè)的人，我對夢不了解，對潛意識束手無策。

    我只知道，接下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用邏輯來解釋。人無法在清醒狀態(tài)下察覺到自己的潛意識，而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大概率，也只能被夢的主人保留在潛意識中。

    我無法用邏輯來解釋夢，也無法用理性衡量潛意識。

    我嘗試推開面前惟一的一扇門，推不動。隨之門后傳來腳步聲。

    門開了，令我沒想到的是，開門的是一個骷髏。

    一個看上去比我矮小不少的骷髏，渾身散發(fā)著慘敗的光，面對我這么一個剛從停尸床走下來、心臟還在體外跳動的尸體，一時間也說不上來誰更驚悚。

    但這個骷髏明顯比我膽小，它怕我。看見我的一瞬間，骷髏倒退了兩步，坐倒在另一側(cè)的床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門后原來還有床。

    再看，骷髏背后是玫瑰色的墻體，一個高級賓館的套房，墻面遍布暗紅色血一樣的蕾絲邊和瘢痕。這里有刻意營造出來旖旎曖昧，但仔細(xì)看下去，非常沉悶，好像兇殺現(xiàn)場。

    我從骷髏身上收回視線，往旁側(cè)看，看到了畫家。

    畫家赤裸著上半身，長手長腳地坐在正沖著門的軟沙發(fā)上。他臉上沒有胡茬，放肆又慵懶，了無生氣地看著我，眼神如同被冷水浸滅了的炮仗。他左胸口有一個碩大且血肉模糊的窟窿，血珠順著腹肌輪廓往下淌，淌到褲子曖昧的邊緣線留下一個個暗紅色小血印。

    在畫家看到我的那一刻起，我身外這顆不屬于我的心臟痛苦地蜷縮了起來。畫家單手抵在唇邊，開始浮現(xiàn)微笑，好像這份痛覺不屬于他。

    我走到畫家面前，看向他的左手，很干凈，沒有燙傷疤痕。食指刺青不見了，隨之取代的是一個破損的鐵環(huán)，外漆斑駁，上面刻著與刺青相同的內(nèi)容。

    畫家看上去并不奇怪我為什么是這副打扮，就好比他并不奇怪旁邊為什么還有一個會動的骷髏。我走到畫家旁邊的沙發(fā)坐下，像在家那樣與他并肩坐著。眼前這么一個血腥的場景，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里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頗有些煩惱地摘下帽子想抓抓頭發(fā)，卻摸了個光頭。

    我在頭骨右邊摸到了一片坎坷的碎粒，不像是活人的腦袋。這觸感有些差強人意。我收回了手，想再把帽子戴上，這時旁邊伸過來畫家的手。畫家右手掌寬厚，覆蓋在我裸露在外的頭部傷口上，狀若攏住一只剛出生毛還沒長全的小雞。

    畫家用一種很奇怪又很平靜地腔調(diào)問我，“疼嗎？”

    我沉默，視線停頓在畫家左胸口那個不斷淌血的窟窿上。我胸前那顆心臟已痛苦萬分地蜷縮起來，好像一只瀕死的蟲子。我問他，“你呢？”

    畫家沒有說話。

    剎那間風(fēng)云變幻，我以為畫家醒了，但還沒有。

    恍惚中看見有人對我微笑，走近一看，還是畫家。我腳下的路像是校園常見的一段馬路，單側(cè)山坡上的紫荊花如同油畫般鮮艷得刺目。畫家很隨意地坐在馬路邊上，左手夾著一根煙，他正用一種奇異又溫和的目光打量著我，好像在等我，又好像不認(rèn)識我。

    我向著畫家走去，畫家對我伸出左手，周遭有夢的斑塊開始脫落。他左手的戒指突然像火一樣燃燒起來，火燒得極旺，把空間都扭曲，夢迅速地褪色下去。是畫家要醒了。

    我對畫家說，“在家多通風(fēng)�！�

    畫家沒反應(yīng)。

    我接著說，“至少洗個澡�！�

    畫家沒反應(yīng)。

    我說，“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畫家沒反應(yīng)。

    夢已經(jīng)幾乎褪成白色，這次醒來的方式較上次溫和很多。我束手無策，只能在最后關(guān)頭一把鉗住畫家的肩膀。畫家失去了概念性的微笑，如上次一般陷入短暫驚愕的狀態(tài)中，夢境頃刻間搖搖欲墜。我最后逼問畫家，“手上刻得什么，告訴我。”

    畫家近乎失神地看著我。他嘴唇微動，無聲念了幾個音節(jié)。下一刻，夢瓦解了，我又一次被“請”了出來。

    畫家還沒有睜眼，他停留在潛意識的邊緣，將醒未醒。而我，我注視著畫家左手的刺青，刺青上有微弱的金色光芒在閃動。

    當(dāng)畫家猛地睜開眼時，這金色光芒消失了，如同隱匿在腦海深處的潛意識。

    畫家跌跌撞撞地走向廁所，猶如窒息般昏沉著雙眼，然后趴在水池邊痛苦地嘔吐起來。

    手機留在原處。我坐在沙發(fā)上，回憶剛剛的夢境。

    那顆接長在體外的心臟，畫家左胸前的窟窿。還有夢境最后的那句話。畫家口中無聲念動地是一句法語，“Allumerlebougie”。托夢中意識交流的福，語種不是困難，我還是意會了。

    那句法語的意思是，點燃蠟燭。

    畫家睡著時，潛意識主控大腦，他會做夢，這時左手刺青會浮現(xiàn)出一點光，那光的形狀確實有些像蠟燭最外緣的火芒。當(dāng)我接觸這點光時，我會被拉入畫家潛意識的夢境中，但是我說什么他都無法聽懂，因為我想表達(dá)的都是清醒意識形態(tài)下的思維邏輯，潛意識不會接受這些。

    然而最后那刻，潛意識即將隱匿，我再問畫家那句話的時候，他回答了我。這時畫家可能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就像人有的時候會做清醒夢那樣。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大概常夢見我，可能會以為這句問答只是夢的一部分。

    可，點燃蠟燭？

    點燃蠟燭是什么意思，他又為什么要把這幾個字刻在手上？

    如果有頭發(fā)，此刻我一定煩惱地抓起頭發(fā)來。

    隨后畫家從洗手間回來，跌回沙發(fā)，身體觸碰到手機。

    我看見手機上方浮現(xiàn)出的數(shù)字。

    43：37：22

    還有不到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