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畫家看著我,視線又開始發(fā)直,好像沒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但夢已經(jīng)很穩(wěn)定,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我說,“可能這樣做沒意義,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我接下來所說的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不計較,你也別放在心上。等會你媽會來,你洗個澡,隨她出去多透透氣。你很年輕,不要讓痛苦主導生活,我不是,也不該是你糾纏不清的噩夢。還有……”
我視線落在腳旁的細長草葉上,話一停頓,繼續(xù)道,“還有就是,我們年紀或許相差不大。如果我父母還健在,想托你遞個話,告訴他們,別太掛念我。我不難受,希望二老能踏踏實實過晚年。你也一樣,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不愿見你頹成這種樣子,無論是否因為我,你明白嗎?”
話音一落,以我為中心的草地突然出現(xiàn)裂縫,夢抖了。
是夢里下起了雨。
有雨打在身上,雨點異常龐大,近乎每一滴都有石頭大小,無處躲避,打得身體直顫。畫家一下子消失了。隨后他從很遠的雨霧中走來,周遭植被茂密且荒涼,而我坐在原地無法挪動。
我在夢中再一次物化了。
畫家站在我面前,沒打傘,我們二人在草地里接受全身心的隕石洗禮,身體仿佛可以吸水,濕透后異常沉重。我不能動,畫家看著我。
畫家像被雨水打斷了腿一樣,在我面前筆直地跪了下來。草野隨跪姿傾裂的更加嚴重。
畫家額頭貼上我的額頭,沒有溫度,異常冰冷,隕石雨更猛烈地打在身上,天陰沉得呈現(xiàn)淡紫色。畫家嘴唇翕動顫抖,很久之后,才艱難地、不成聲地把聲帶撕裂開一個口子,“那天晚上,你打我電話,想說什么?”
我不知畫家所提是哪個夜晚,但我感到難以呼吸,鋪天蓋地的大雨幾乎將我埋沒。意識絞痛感隨之襲來,隱約間我看見車燈,異常刺眼的車燈,天翻地覆的車頂棚,有血沫滴落在手上。死亡的氣息幾乎貼身而行。
我不能動,卻仍有發(fā)聲的能力,我的嗓音同樣艱澀,對畫家說,“告訴我的父母,我沒事,別太掛念我。還有就是,人總得和過去和解,我縱使對命運心有不甘,但比起沉痛悼念,我寧愿生者當我從沒活過�!蔽彝萄柿艘豢跉�,只覺得整個人置身海底,窒息感愈發(fā)強烈,道,“所以,別用這樣的余生回憶我�!�
畫家全身濕透,臉上全是水,他聽我說完,單用手在我身上摸索起來,仿佛一個盲人在摸一塊石碑。畫家從我后背摸到了什么東西,他的語氣介乎平穩(wěn)與瘋狂之間,像暴風來臨前黑壓壓的云際線,只等一個爆發(fā)的極點。畫家對我說,“人,所有經(jīng)歷過的事都不會消失,只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滋生或是腐爛。你這里不完整,少了兩節(jié)腰椎骨,我嘗過。不是沒味道就相當于沒發(fā)生,也不是吐出來就可以當垃圾忘掉。你說人總得和過去和解,只有幸存者才有權利選擇是否愿意和過去和解。你不是幸存者,徐皓。你和邵崇明、外婆一樣,是海中的餌料、攙扶不起來的尸體、泡發(fā)了依然可以被人談論下咽的腐肉。沒錯,所有人都這么想,我大可以和過去和解。我可以和你胸前被劃爛的窟窿和解,可以和你尸檢時碎掉的頭骨和解,可以和十七歲的你和解,也可以和二十一歲的你和解。但周圍沒人和我說,你是一個人,是一個不僅生活在過去里的人�!�
畫家左手摸索到我的胸口,那里縱橫交錯,被雨水沖刷仍血淋淋得刻著字,是永遠鮮活的痛苦。畫家手下刻的只有六個字:愛子徐皓之墓。
我意識里的釘子開始震顫。
畫家垂著頭,雨水如注淋在地上,夢境破損不堪,有一角竟隱隱露出客廳廢墟的輪廓。電視屏幕靜躺在角落里,如刺針般閃爍著畫面。畫家左手戒指在雨中暴漲出火焰,他回轉到客廳的地板上坐著,而我腳下仍是草地,再往外是輪船陡崖似的甲板。
畫家正坐在我對面,夢境現(xiàn)實淌成了一灘水,再無法清晰分割開來。他如紫荊花夢中那般看著我,好像在等我,又好像不認識我。接著他站起來,空有一副骨架,蹣跚向陡崖似的甲板邊緣走去。
00:03:32
客廳角落里的電視同樣灌著傾盆大雨,有人在對話,有人在調情低語。
客廳大門門鈴響了,無人應答,接著是敲門聲。
畫家走到了甲板邊上,伸手拉開厚重的窗簾。日光頃刻間融進室內,秋色料峭,映白了一整面墻。
00:02:56
電視畫面奔跑起來,腳步聲低促,振聾發(fā)聵的轟鳴。
畫家站在窗邊,陡崖似的甲板,他很平靜,仿佛一場談判,背影歪斜,只有食指火焰瘋了一樣沿著墻壁蔓延。畫家說,“所有人都在勸我和過去和解�?蛇@次是你,徐皓。我不當幸存者�!�
00:01:48
敲門聲愈發(fā)急促,電視里法國暴雨的夜晚。一路冒雨奔跑,有人低語似調情。男人問女人,如果我說我愛你,會怎樣?女人說,就像在明亮的房間里點燃燭火。
我混亂地睜著眼,甲板背后,金色的光輪,二十五層的天空,二十五層的陽光。那一瞬間我的意識幾乎被撕裂,自存在以來,第一次明確指向的疼痛。
00:00:32
畫家跨坐在窗臺上,手指火焰幾乎燃燒到我。
00:00:22
我挪動了第一根手指。
00:00:12
我一把攥住畫家食指的火,我全身燃燒起來,意識痛苦戰(zhàn)栗,幾近憤怒不堪地吼出了聲。
“閆澤!”
畫家身體微微一震。
我在他背后,如一只惡鬼,從深淵的草地里爬出來,滿身淌著水,又滿身冒著火,泥濘不堪,幾乎算不上人形。我茍延殘喘地對他說,“你給我滾進來。”
畫家食指火芒已被撲滅,兩只腳懸空在窗外。他平靜眼色突然巨變,瞳孔震顫,極不能置信地看著我。然后從窗臺上翻滾下來,摔在我面前。
00:00:10
我抬頭看他,畫家同樣看著我。面對著面,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沒有頭發(fā),滿臉浮腫丑陋,全身浸在火的獠牙里,真像一只惡鬼。可畫家并不畏懼,他試圖觸摸我,手直接穿過了我和火,落在地上。
我從畫家的眼里看見一滴淚,正落在我面前,幾乎將我溺斃。
00:00:06
有人從客廳闖入,我是畫家夢中殘留下來的燭火,他們只看得見畫家趴伏在臟亂不堪的廢墟里,又怎么看得見燃燒著的我。
我第一次意識到夢是什么,夢是時間反常的假象,是潛意識為爭取求生欲所做的一場騙局。
畫家額頭磕在地上,冰涼的地板,夢的界限愈發(fā)渺茫。有人想要畫家攙扶起來,可畫家如瘋了一般抵在地板上流淚。
我即將燃盡,聲音同樣虛弱,只能對畫家說,“倘若你的記憶可以組成一個世界,那我將在這個世界里永生�;钕氯グ�,閆澤,死亡不是終點,總有一個地方我們會再見�!�
00:00:01
意識消匿之際,我聽得耳邊有一個聲音幾乎泣不成聲。
他說,徐皓,叫上我。
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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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臺詞出自《云上的日子》
第81章
2017年8月24日。
早間新聞。
8月23日19點50分,s市xx中心區(qū)xx大道發(fā)生車禍,事故造成2死5傷。車主疑似酒駕逃逸,至今下落不明,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
xx熱搜。
2017年8月24日。
#19歲富二代惡性酒駕至2死5傷#
事故至一人當場死亡,一人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五人重傷,二人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2017年8月25日。
#s市惡性酒駕事件富二代律師團#
時至25日中午,瑪莎拉蒂車主始終未露面。相關律師團已就位,稱該事故將走法律程序。
2017年8月26日。
#s市車禍事件成謎#
近日來,備受網(wǎng)絡爭議的s市惡性酒駕事件逐漸有了進展。該肇事車主年僅十九歲,系xx大學大一學生。該學生平日成績優(yōu)異,與人為善,據(jù)傳五年前曾患有精神疾病,近年來痛苦不堪,曾多次住院治療。其律師團聲稱此次車禍并非酒駕所致,而是車主服用的精神類藥物有其相當不明確的副作用。律師團承諾將控告相關制藥公司,并承擔此次事故的一切善后及醫(yī)藥費用。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
……
s市。
西郊。
深夏傍晚如同一盆濃郁的彩墨,潑在萬家燈火之上。s市西郊的一處私人領地的白色外墻此時也被晚霞浸染成駝絨色。
這里遠離市區(qū),沒有工業(yè)噪音,偶爾見工作人員穿梭其中,多是醫(yī)務工作者。從外部看,這里像一座私人莊園,依山而建,綠茵懷繞。內部則更像是一個療養(yǎng)院,醫(yī)療設施齊全,走廊寬敞,隔音效果很好。路過的人神色匆匆,皆保持默契般壓低聲音,時不時翻閱手中紙張,低聲交談著什么。
整棟建筑里只有一位傷患。
所有人都在等他醒過來。
徐皓睜開眼的時候,正是這樣一個傍晚。
他先看到一片紗網(wǎng)狀的海灘,意識凝滯,思維銹跡斑駁,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理解自己在什么地方,又處于一種什么狀態(tài)。
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躺著,半睜著眼遲緩地分辨這片紗網(wǎng)狀的海灘,透綠色浪潮汐汐,翻涌起白色靜止的泡沫,又像染了油墨。
不多時,身邊似乎有人意識到他醒了,那人倉促又大聲地說著什么,接著有更多的人圍繞在他身邊,言語激動,場面混亂。但徐皓并不能聽懂這些人在說什么。
他身體沉重得像是被泡得發(fā)爛的海綿,視線很難移動,呼吸困難,意識尚且在擱淺。
眼睛里只有這片靜止的泡沫。
窗外夕陽又將墻面和海灘映成火橙色。
原來是一幅畫。
再次睡去之前,徐皓覺得意識里有一片雪花在墜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皓聽見有人在旁邊說,“你覺得這么擺怎么樣?”
另一個人說,“噯你就隨便擺擺吧,誰看啊�!�
原先那個人說,“怎么說話呢,怎么能跟藝術家說這種話?別的都可以隨便,唯有藝術不能隨便,明白嗎?”
徐皓覺得這倆人聲音很熟悉,費力地睜開眼。
這是一間十分干凈且舒適的房間,房間刷著白色和淡黃色的漆面。有伴攜著輕微草葉氣息的風從窗戶口送進來,各種醫(yī)療儀器環(huán)床擺放著,像個病房。
張旭升頭發(fā)看上去剪短了一些。他站在一旁桌子前,手里擺弄一個高腳花盆,桌面上鋪著許多根植干凈鮮切花。張旭升抽出一枝百合,看了看,又插進去一枝向日葵,擰著眉頭打量,認真得仿佛要去參加什么插花大賽。
王浩然看著張旭生擺弄了一會花,搖搖頭,拿起手機,正準備掃開屏幕,余光瞥了一眼床上。
王浩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機。
徐皓微微牽動嘴角,嗓音虛弱略顯沙啞,說,“張旭生,別騷了�!�
張旭升手里那枝花掉在桌子上,他轉頭過來看徐皓,張了張嘴,神情驚愕,愣是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片刻后張旭升說,“操,皓子,我昨天還跟浩然說呢,要是一大美妞往這躺一躺還能當睡美人,你這種大老爺們頂多算植物人。植物人肯定沒公主那待遇,頂多就我這種級別的王子給你臉上來一口,到時你一膈應,噯,指不定就醒了。”
徐皓躺著動不了,依舊用有點虛弱的聲音對張旭升說,“別說了,畫面有了�!�
張旭生一聽,徐皓還有心思開玩笑,就說明他沒什么大事,心里那股擰成麻花的勁兒總算松下來。張旭升又換上一張打心底里發(fā)出來的笑臉,剛想開口再調侃兩句,王浩然走過來按住張旭升的肩膀,打斷了他下面要說的話。
王浩然問徐皓,“你感覺怎么樣?”
徐皓從喉嚨里發(fā)出一絲微弱的類似痛楚的吞咽聲,意識還算清醒,就是說話有些費力,“不怎么樣。我躺了多久?”
王浩然說,“一個星期。中間你醒過來一次,但是說什么都沒反應。大夫怕你有什么后遺癥。你現(xiàn)在有沒有覺得什么異常?”
徐皓輕微撇了一下頭,算作否認,又緩慢地將視線落到房間墻面的那副畫上。
紗網(wǎng)狀海灘在晴天日光的照射下恢復了原本的顏色,碧色的海灘浪水,金黃柔軟的沙質。就像清晰的意識,井然有序的大腦。
隱約殘存著印象,那個意外醒來時,分外深刻、分外濃郁的黃昏。
還有一些混亂的記憶。
張旭升在旁邊說,“能有什么異常啊,還不是一下就認出我們了?你真當拍電視劇呢還搞失憶環(huán)節(jié),王浩然你這要是進我們圈子當導演了也得是八流電視劇導演我跟你說。”
王浩然對張旭升說,“閉上嘴吧你。你這幾天喋喋不休的我都頭疼。”
張旭升說,“我去,還用起成語來了,你猜怎么著王浩然,這幾天陪床下來我覺得咱倆的感情已經(jīng)正式步入倦怠期了,下一步你是想離還是怎么著?”
雖然知道張旭升是想故意活躍一下氣氛,但介于某些敏感事件,這話說得實在不太合時宜。王浩然瞪了張旭升一眼。
徐皓問,“話說回來……怎么是你倆給我陪床?”
張旭升被王浩然瞪了一眼,有點回過味來,這下反應倒是很快,“哦,你那倆外國朋友也來過,看你沒事了就沒讓他倆多待,畢竟他倆外國人不會說中文,陪床也不方便。別說,你那矮個子老外朋友也太感性了吧,知道你出事了哭得比我還夸張�!�
徐皓聞言,嘴唇再次牽動起來,張旭神這話很容易聯(lián)想到之前安德烈住院時馬修那副夸張樣子,但真笑又會牽扯傷口,徐皓吃痛地慢嘶了一口氣。
王浩然說,“別扯皮了,我叫醫(yī)生過來看看。沒大事就好好休息�!比缓筠D身時不動聲色給了張旭升一個眼神,張旭升接到眼神,難得意會,閉上了嘴。
徐皓打斷了他倆往外走的腳步,說,“你倆別跟我在這打游擊,被車撞的是我……行么?我說話多了傷口還疼。閆澤呢?”
王浩然的腳步稍頓,張旭升卡在后面,看了看王浩然,又看了看徐皓,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徐皓微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他在等下文。王浩然轉身看了一眼張旭升,張旭升跟著攤開手,特無辜,那意思是不關我事你自己看著辦啊。倆人就在這種對視交流中又走了回來。
王浩然猶豫了一下,說,“就是這事兒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閆澤不在這里,你也知道閆澤這人比較軸么,你出了這種事,他去做心里輔導了。”
徐皓看上去不太明白這話里的意思,王浩然一時間又頓住,張旭升接口道,“那天后天的事你都沒印象了吧,畢竟傷成那樣,沒真撞成植物人都是兄弟幾個燒高香了�!�
徐皓從嗓子里“嗯”了一聲。
其實關于那天的后續(xù),徐皓不能說是完全沒印象。
現(xiàn)場有個人攥著他的手,那么用力,簡直要擦出火來,那是要往他靈魂里灌巖漿,燙得連死亡都持續(xù)顫動。
某一瞬間,徐皓覺得是自己睡太久了,竟會忘了閆澤長什么樣。并非指五官,而是真正的樣子。像是在漫長的時間段里無目的的等待什么,直到互相再見到的那一刻,徐皓會從毫無概念的狀態(tài)一下子脫離出來,認出他,然后說,“對了,你是這樣的�!�
張旭升繼續(xù)說,“你肯定沒印象。你出事之后是閆澤找人把你抬醫(yī)院去搶救的。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你已經(jīng)在手術室里面躺了四個多小時了,手術室燈還是紅的。我和老姚一起過去那會,浩然還沒來,門口圍了一堆人,我全不認識。閆澤在最里面,就在手術室正門口。旁邊有椅子他不坐,就站著,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好像當周圍人全都不存在。我剛認出他那會真嚇了一跳,他衣領子上、下巴上、手上,全是血,眼睛里都充著血,跟幾天幾夜沒睡覺了似的,表情挺可怕,我都不敢靠著他。那會我就覺得他有點癔癥,因為我跟他說什么他都不明白,就看他光把頭磕在手術室的門上,然后時不時會像動物那樣喘一口氣。喘氣你明白嗎?我形容不上來�!e個例子吧,去年我去非洲,見過有人非法狩獵。當時有只犀牛挨了幾顆槍子兒,半拉身體轟得一下倒在地上,鼻子和嘴巴一起呼吸,但又異常憤怒,就會發(fā)出那種鉚足了勁兒又沒什么力氣的喘氣聲。扯遠了,反正當時就是那種情況。后來浩然也來了,后面的事他都知道�!f來這事兒太他媽神了,徐皓,你真沒什么特殊感覺嗎?”
徐皓問張旭升,“你指什么?”
張旭升說,“你知道你的心臟曾經(jīng)停跳了三分鐘嗎?”
徐皓看著他們。
王浩然說,“三分二十七秒�!�
張旭升說,“三分半,可以說是三分半……這三分半你相當于是死了,你心電圖拉的筆直,好像人真就這么沒了一樣,操……”張旭升揉了揉鼻子,沉淀了一下情緒,又勉強換了個稍微輕松一點的口吻,繼續(xù)說道,“嗨,說來也巧,原本你就算是死手術臺上了我們也不會立刻知道,怎么也得等大夫出來答復,對吧?但當時正好有個小護士端了一盆血棉布急匆匆地出來要換盆。我靠,我這個不暈血的當時看到那一盆都差點暈倒,我都不知道人原來能出這么多血。結果這個小護士剛推開門的時候,手術室里隔了好幾層屏障后面就傳出來那個動靜。其實傳到我們外面時聲音已經(jīng)非常小了,但不怎么的閆澤就可以聽見�!缓筮@家伙突然就瘋了。他要去推手術室的門,我當時反應快,第一把先攔了他一下。開玩笑,你還在里面搶救呢,有點常識的都知道不能進去給醫(yī)生搗亂好嗎。結果我竟然完全沒攔住他,我被他那股沖勁掀在門上,場面一下子就亂了。門本來也沒掩上,被我撞得豁開了一個口子,這時我也隱約聽到了。你在電視里聽過那種聲音吧,就是心電圖器拉成一道線的那個聲音,‘滴——’,拖好長的調子,從來沒覺得這動靜有這么尖銳,簡直像是有人用針扎我耳朵。那一下我也蒙了。還是浩然和老姚沉得住氣,他倆沖上來把閆澤逮住,先是把他壓在墻上,沒壓住,后來叫我?guī)兔�,門外又來了兩個,我們五六個大老爺們,七手八腳地攔閆澤。最后只能把人頂在地上。媽的,我就那么趴在門口聽了一分多鐘心電圖聲。我以為你完了,我他媽一邊哭一邊擰著閆澤一條胳膊。閆澤手臂上全是暴起來的青筋,他竟然還有勁兒跟我們拼,我們這么沉,閆澤硬是在地上拖著我們往前又挪了一米。你就一直沒緩過勁兒來。那會我不看我也能感覺到閆澤很崩潰,我是看不見他怎么掉眼淚的,只能聽見斷斷續(xù)續(xù)地那種聲音從地上傳出來,就那種讓人沒法形容的喘氣聲,跟要死一樣。那一刻我覺得不僅你完了,我覺得閆澤也要完了,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也要完了�!髞磉是老姚跟我說……我靠……”
張旭升到最后幾乎是抓著臉著說完的,可見這件事從里到外給他的沖擊性都非常大。王浩然在一旁不做聲,只是看窗外,房間里一時間靜了片刻。
徐皓一時間也沒法說話,他喉嚨干澀,又覺得一些傷口之外的東西在持續(xù)疼痛。半晌后徐皓問,“后來呢?”
張旭升繼續(xù)說,“后來有大夫來,給閆澤胳膊上扎了一針,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反正人很快就失去意識了。再后來,聽說他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被家里人接走去做心理輔導。過了一天又有個姓韓的男人來看你,還留了個電話。他說哪天等你醒了,傷好點了,一定記得給他去個電話�!�
徐皓又從喉嚨里“嗯”了一聲。房間再次安靜下去。過了一會,徐皓對張旭升說,“打電話吧。”
張旭升錯愕,“現(xiàn)在?”
徐皓沒說話。還是王浩然先開了口,他說,“行吧�!�
王浩然轉身去給那個姓韓的打電話。
張旭升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徐皓,幾天前他覺得好像他從來沒認識過閆澤這個人,現(xiàn)在他又覺得不認識徐皓。
張旭升想起自己那個電影。直至電影都拍完了,張旭升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么故事。故事從開頭就是生死相隔的境地,直線碰撞的感情被沖淡了,就變成了一個永遠生活在過去里的故事。但張旭升始終不明白老姚為什么要稱之為“類似愛情”,為什么不可以把這個故事看成是在緬懷一個死掉的朋友的故事呢,為什么一段還沒開始就結束得感情也可以被看做是關于“愛情”呢?
現(xiàn)在張旭升隱約摸到了另一種線索,感覺很奇怪,沒法說出來。
就是有種狀態(tài),表面靜得像水,真踩下去了才發(fā)現(xiàn)沒底。
王浩然給那個姓韓的打電話,沒兩下電話就接通。徐皓還是那種明顯病患語調,聽上去不太景氣,說,“你好,是韓俞韓先生吧?”
對面被嚇了一跳,先不可置信地低聲詢問,“徐先生?”對方快走了幾步,到一個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中,再次問道,“徐先生,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徐皓說,“還行,算清醒。閆澤怎么樣?”
韓俞停頓了一下,說,“這里說話不太方便,我現(xiàn)在在國內,稍晚點我去找您�!�
徐皓和韓俞見面是在通電話的三天后。
韓俞走進病房時,徐皓已經(jīng)可以勉強坐起來。他在看新聞,關于這場車禍的消息風頭還沒完全過去,仍有一些后續(xù)報道冒出來。
當時房間里除了徐皓就只有兩個小護士,張旭升和王浩然被徐皓趕回去了。說來慚愧,這邊專業(yè)醫(yī)護工作者很多,圍著他一個傷者轉悠實在大材小用。他倆又都有正經(jīng)事要忙,整天陪在這沒必要。
至于徐皓家里,徐皓父母在國外,一開始是沒敢跟徐皓家里說實話;現(xiàn)在是情況好轉了,徐皓能自己接電話,也沒必要再說實話。所以也不方便讓家里人來探訪。
韓俞進屋時,電視里還在講關于那個富二代的神經(jīng)病史,越追蹤越跟真有這么回事一樣。韓俞聞聲回過頭,徐皓把電視關上。
不過韓俞還是聽見了電視里的一些聲響,對徐皓說,“那位是明家最寶貝的小兒子,圈里有人恭維他,就叫他小明公子。明家想保他,一般人動不了他。老百姓想打這場官司實在沒勝算�!�
徐皓一聽,明家,真是個不多見的姓氏。再一想,當時硬拉著何富生和徐皓他們去嫖娼的那個紈绔之一也被人叫明少,難道是一家?
韓俞又說,“不過您不必為這點事生氣,我派人查過了,出事之后,這位小明公子第一時間被家里送出國,現(xiàn)在正在意大利一個小鎮(zhèn)上度假。他家里人比較謹慎,上下都通了關系,真的也能捏成假的。唉,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分身乏術,明家大概還沒明白自己捅了什么簍子�!�
徐皓挪了挪身體,半倚在靠墊上,說話還是很慢,“我不生氣。還是說說你們家那位吧,他現(xiàn)在怎么樣?”
韓俞坐到徐皓身旁,拿出手機,言簡意賅直奔主題,“不太好講,我給您看幾段視頻吧�!�
視頻里是一個監(jiān)視器下的鏡頭,一個寬敞的房間,窗簾緊閉,屋內燈光柔和,家具只有兩把軟椅和一個單人床。
閆澤就坐在其中一把軟椅上。他的雙眼被蒙住,頭以一種看上去還算放松的姿勢向后微仰,手腳松散地向下垂落,像是在這把椅子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