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徐皓也抹掉了臉上那層笑,他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說,“那個Joseph,你一定見過治療過程,平心而論,你真覺得效果大么?我和閆澤認識很久了,他很穩(wěn)定,很健康,根本不需要被救治。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你是他外公,你就這么讓人扒開他腦子看,你就讓人給他按在地上打那些什么傻逼鎮(zhèn)定效果的針。你不覺得疼,是么?那么我覺得疼,行不行?你不把他當人看了,我想把他當人看。那個姓喬的要真那么有本事,怎么深淵不躲他?為什么還得按在地上打針?還非得刺激成那樣兒才能做治療?快別讓他瞎禍害人了,人給我吧,行不行?”
邵老不答話,徐皓伸手去拿自己的拐杖,勉力站起來,邵老在后面跟上最后一句話,“為什么Joseph不行,你覺得你行?”
徐皓拄著拐,身后一片日光斜切入幽深的走廊,影子幾乎與人重疊。他回頭看了邵老一眼,繼續(xù)一步一步往外走。
徐皓說,“因為深淵在躲我。”
有邵老這邊松口,再辦什么事就容易多了。徐皓和韓俞對接上,跟著車打算去閆澤做治療的地方去找他。距離邵老那個城堡也就半小時車程。結果一個車隊的人都到了,突然那邊給來了一句,閆澤人從今天中午就沒找到,房間里沒有,外面也沒有,跟蒸發(fā)了一樣�,F(xiàn)在所有人都在這翻天覆地地找呢。
徐皓簡直有理由懷疑這個邵家是不是在故意搞他。
但韓俞說不是,打聽了一下,好像人真不見了。
徐皓跟著韓俞來到視頻里看到的那個房間,原來拉開窗簾之后是很敞亮的,陽光充足,外面就是廣闊的草地。徐皓拄著拐,坐到閆澤平時被催眠的那個椅子上,在坐上去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坐到海底去了。
人就那么沉下去,幾乎無法再挪動身體。
一個帶金絲邊眼睛的中年白人走到徐皓對面坐下,看著他,目光溫和,看上去十分有禮貌。Joseph用英語對徐皓說,“你就是喬治拜倫先生,對嗎?”
徐皓身體動了,他雙手搭在膝蓋上,額頭抵住手,對Joseph說,“其實你沒搞懂一件事。”
Joseph略帶疑問地看著徐皓。
徐皓撐著拐站起來,單手撫摸過這個椅子的紋理,說,“曾經坐在這個人,他高傲、孤獨、倔強,熱情、勇敢、叛逆。他曾經在我過生日的時候送過我一段手寫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再說你不可能治好他,浪漫和理想主義是他病的根源。他才是喬治拜倫�!�
跟這人廢話再多也沒用。徐皓跟安德烈借了一輛車,順便把留在Joseph那里的鑰匙扣也取回來了。
雖然身體狀態(tài)不太好,但徐皓還是想轉轉、
他在想閆澤能去哪。所有地方找了都沒找到,就憑這家伙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還是不是在做夢腦子,別說護照了,錢都沒拿,手機也沒有,能跑哪去?
徐皓開著開著車就開到了尼斯邊界。
他看著眼前瑰麗的黃昏,突然靈機一動,像一處海岸開去。
白色城堡一樣的酒店,旁邊有一道人跡罕至的海崖,是他們曾住在酒店時從散步走過的地方。從那里能看到尼斯最令人心醉傍晚時分,這邊海景也被稱為“玫瑰色的吻”。
徐皓把車停到了距離海崖最近的那條路上,拄著拐下來,然后踩著野草地像那個海崖邊上走去。
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
那個人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地中海,風把他的衣服鼓漲開來。
山崖之外,地中海如莫奈筆下的油墨淌開,天邊大塊大塊粉紫色的云彩,落日像一盆暴濺開來的調色板,把那人身上調的全是昏色,也有一部分濺到了徐皓臉上。
徐皓突然覺得眼睛開始發(fā)澀。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近了點,喊他。沒反應。
徐皓索性再走近點。走到那人身后。
兩人隔著一臂長的距離,徐皓把拐往旁邊一扔,又叫他。
那人回過頭來。
那人平靜地注視著他,突然抬手,一臂長的距離,他一只手來觸摸到徐皓的臉,好像不認識他,又好像等他很久。
風把兩個人的衣服都吹得鼓漲起來。
徐皓說,“你知道么,喬治拜倫是不會死的。如果深淵躲他,他就會向深淵走去�!�
落在他臉上的手指微微一顫動,像是要從夢中醒來。
那一刻,徐皓看見有橙明色雪花在飄落,仿佛這個世界頃刻間就會被撕得粉碎。黃昏,分外濃郁的黃昏,異常深刻的黃昏。
徐皓伸出一只手,拉住那人有力的手臂,將他從海崖最旁邊拉回到自己身旁。
風狂卷著,有一粒石子隨走動沿著海崖滾落,轉眼摔碎在礁石嶙峋深淵里。
有火種落在這片草野之上,經風一股,卷席起浩湯無際的大火;那是要往靈魂里灌巖漿,燙得連死亡都持續(xù)顫動。
徐皓對著那人動了動嘴唇,卻幾乎從眼中流下淚來。
他說,閆澤,我來了。
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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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動地寫著寫著,突然發(fā)現(xiàn)。。。咦,是不是可以完結了。。。。。。
話說回來。
我還是喜歡《野火》
第83章
番外·拜倫先生
是,你說的沒錯。
我可以笑。
我可以每天不板著一張臉。
我可以將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都拋之腦后。
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只要這件事切實際。
至于什么是不切實際的?以前我沒講,現(xiàn)在我來舉個例子。
我要時間倒流,不可能。
我要地球停止公轉,不可能。
我要摘掉外婆故事里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不可能。
我要一切合乎常理,不可能。
我要你只注視我。
不可能。
至于切實際的事情,你想聽,我也可以說幾件。
比如我揮霍過剩的精力,執(zhí)迷于尋找刺激,這你知道的。
比如我渴望末日和一切事由的終結,整天虛無度日,你也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同性戀,你很清楚。
還比如我對你的看法。
這你不知道。你以為你知道,但你不知道。
再比如我們出去廝混,我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和迷醉的酒杯中穿行,在天窗外呼嘯的風和拉成線的霓虹燈中穿行,我掌下?lián)徇^各色幼嫩的皮膚,視線卻在你身上停留。我的視線整晚在你身上停留,閉上眼都在你身上停留,這你不知道。
在我意識到這段感情之前,我對同性戀有偏見;在意識到這段感情之后,末日才真正來臨,而后又迎來空前的高亢重振,令我在數(shù)個夜晚無法安穩(wěn)入睡。我的精神在震顫,我渴望更深度更逼近性命的交流,我恨不得你將我的心刨出來審視。我想讓你知道,這世界一切都是虛假的、懦弱的、無希望的、可憎的,而我這里流的血還是熱的,是屬于你的。
我不是同性戀。我們曾聊起過相關話題,你表現(xiàn)得比我包容。你包容得很理性,很冷靜,很不帶感情。
“可以理解,生物界總有這種狀況發(fā)生。只要不發(fā)生在我身上就好了,你管別人怎么過�!蹦闶沁@么對我說的。
但沒事,我想。你對感情一向不上心,你更換女友速度比我還快。我打電話找你,你接起來就會第一時間過來。為此你分過幾次手,你看上去絲毫不在意。有時你放下手機看著我,笑著聳肩,很散又漫不經心。你單手拉過我的肩膀,熟稔又自如地搭著,一邊走,一邊說那些陳腔濫調,“沒事,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我可以殘疾,但我不能裸奔,對不對?”
你這樣說著,一如那年在新西蘭的酒館,三杯酒如此之烈,幾乎灼傷我。
那是二十歲,新西蘭的第三個夜晚,一家小酒館。趁酒意,我問你,徐皓,你覺得我重要嗎?
其實我這話問得很可笑,但你沒有介意。你酒量不行,酒品還可。你斜倚在座位上,在昏暗的燭光中看著我,沉靜得很反常,專注得很反常。很久之后你對我說,閆澤,你很重要。
你會這樣說話,說明你醉了。
我同樣被酒勁頂?shù)秒y受,繼續(xù)問,比你的女友們都重要嗎?
你笑了,笑得有些詫異,偏又很篤定。你傾身拍了拍我的腿,一身酒氣,說,廢話,你可是我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小前鋒,我犧牲好大,她們怎么比?
那下我可能也笑了。
而后,你緩了一下神,繼續(xù)吐著酒氣對我說,“閆澤,你跟別人不一樣,你這人看上去很野,好像有些紈绔習氣,但其實骨子里很傲慢,還很理想主義。之前我看你有讀詩,浪漫派詩歌,對吧?有一句你對我念起過,最后一句,‘Withsileears’,拜倫的一首分別詩,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我不明白�!�
耳邊爵士樂輕描淡寫地跳著調,你在我酒意蒸騰的視線中緩慢點起一根煙,眉宇間少年時代的特征部分保留下來,頸部喉結分明,手指筆直,亦有開始偏向一個成熟男人的輪廓。
你皺著眉頭說,話語不甚清楚,但人喝醉有時就常會這樣,態(tài)度真誠到近乎赤裸,你吞吐著煙氣對我說,“如果真有面臨分別的那一天,我想象不出來,但如果真有,那肯定是件大事�!f不定是我得癌癥了,或是地球要玩完了,也可能是我們老得浪不動了�?傊日嬗心敲匆惶�,我們就來這,”你說著,用拿著煙的手點了點桌子,“就來Tekapo圈一塊地放羊,我叫上你,帶幾只從小養(yǎng)大的狗和馬,去打獵、開荒,要活得像中世紀還不知道工業(yè)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我發(fā)誓我會叫上你,閆澤,到那時你要跟我走,別拒絕我。”
我沒講話,一味地喝酒。太陽穴被酒勁頂?shù)冒l(fā)脹。
你的目光直接又不夠清醒,永遠不知什么是憂愁的,穿過酒館桌臺上那根燒過一半的蠟燭看向我,是在詢問我是否愿意一起變老。隨后三杯酒下去如此之烈,是真的灼傷了我。
后來么,很快,我沒想到你也會跟一個女人陷入一段名為愛情的關系中。
二十一歲,你喜歡上一個女孩。你開始整日心不在焉,電話不接,約酒不去,遞過來的煙也只是微笑著謝絕。
你說,不抽了,她不喜歡煙味。
第一次,你沒說多余的話,你沒說這個她是誰。
我如溺水汲取氧氣那般過肺,在你樓下,一根接著一根耗了半盒煙下去。
可我喜歡。
你問過我了么?
她還不喜歡酒氣。
我也喜歡。
她不喜歡聽你的陳腔濫調。
我喜歡。
她不喜歡你送的東西。
我喜歡。
她不喜歡你。
拜倫先生,要我怎么說。
我約你,約不到人,她用你的手機給我打電話,裝作撥錯號碼,裝作有事發(fā)生。
這就是你喜歡的女孩,她有多煙塵、多普通、多媚俗,你知道么?你不知道。
我無所謂這女的究竟什么貨色,她不是你第一個女朋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不要淪陷進去,徐皓。我寧愿你的心永遠自由,倘若余光里再沒有別人,我不會如此失控。
那失控如同失重感。
你也說了,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只要這件事切實際。
你還說了,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末日來臨,你會叫我走的。
遇到林瀟之后,我發(fā)瘋似的想證明這一點,毀了我吧,徐皓,請讓我毀滅。
要讓每天都像沒有明天的末日,既沒有明天,末日又何談離別。
后來么,你我決裂了,因為這個女人。
我從你眼中看到憤怒和傷痛,我又何止憤怒和傷痛,我的靈魂被刮破了口子,你的眼淚幾乎將我溺斃其中,卻又不是為我而流。
你說,閆澤,以后別見了。
我很想問,那么末日呢?
再后來外公知道了這件事,我索性向他承認。
外公派人告知你我的事,感情,還有關于深淵,聽聞你對此感到非常厭惡,于是出國了。
我開始整日整夜地做夢。
夢中我一遍一遍地提醒你,拜倫先生,還記得我們的末日嗎?
你一副中世紀的面孔,飽經滄桑,很冷靜,很疏離,同時又在微笑。你說,什么末日,你不記得了么,往后全是明天。
每當這時我會驟然驚醒,面前Joseph一張臉,關注且略顯悲傷地看著我。
閉上他們這該死的眼睛,不要這樣看我。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被救治,我寧愿是你毀了我,同樣成就我活著。
療養(yǎng)院待了一年半,我有好轉。
而后我自由了。
我保留了你的公寓,還有慣常默認的兩個車位。聽說你在英國,日子過得還不錯,且沒有回國的打算。
我開始著手擔起家里的工作,我開始恢復常態(tài),恢復社交。有時去你的公寓住幾天,全當你隨時回來。我回避深淵的問題,深淵是我一切陰暗面的指向,它龐大發(fā)脹又面目可憎,它會令你驚醒。而我想讓你明白,我可以很正常,并不非得是深淵。正如你所說,我可以笑,可以每天不板著一張臉,可以將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都拋之腦后,也可以面對明天。
亦如拜倫詩中所寫么:如果我再遇見你,隔著悠長歲月,我該如何向你致敬?
‘Withsileears.’
不過拜倫先生,你從沒說,有一天,你是會死去的。
在醫(yī)院目睹你尸體的那一刻,說實話,我沒有認出來。
你穿著手術服,裸露出墻灰色的手腳碗,血跡被處理過,頭發(fā),頭發(fā)完全被剃光了。我在你頭骨右邊摸到了一片坎坷的碎粒,觸感幾乎令我感到驚異。
我的深淵完全膨脹開來,肆虐著生長,令我眼前發(fā)黑,令我意識分裂開來,無法毀滅,也無法再被毀滅。
我想。
如果我再遇見你。
隔著悠長歲月。
我該如何,向你致敬?
我又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夢。
我渴望做夢,強制性做夢,你如幽靈伴我左右,而你確實該是幽靈。
夢中你我總無話可說。你站在三樓的陽臺上看著我,一幅中世紀面孔,飽經滄桑,又冷靜,又疏離。你背對著城堡外的海,不摻任何感情地向遠方眺望。你在,漩渦從不會出現(xiàn)。遠處可能有你的家鄉(xiāng)。
我說,拜倫先生,毀了我吧。
你譏諷似的笑了,目光收回來一瞬,大概覺得我不可理喻。
我就在夢中凝望著你,你出現(xiàn)過很多次,又消失過很多次,你執(zhí)行了自己的死刑,又從末日中重生。你始終不肯毀了我。緘口不言就是你的原因。
后來,有一次很奇怪,你竟然在夢中開始對我講話。
你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冷靜,更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顯得世故。你的目光緘默,理性,成熟,仿佛一只無形的手輕觸到我的夢,突然神態(tài)不再譏諷,也不再覺得不可理喻。漸漸地,你像是真正從時間盡頭走回來,持續(xù)對我說著什么,又被意識拉成奇怪的聲軌,好像蟲鳴。
夢中,我的心臟如愿以償被剖開,再回到決裂那夜。你的臉比墻灰更沒生氣,頭骨碎裂,眼里不是憤怒和傷痛。你看著我,像不認識我那樣看著我,然后坐到我的身邊。你身體外側懸掛著我的心臟。
你突然變得年長起來,中世紀面孔在你臉上縱橫得更加深刻,你頸部喉結仍然分明,卻構成更成熟的輪廓。你反復沉入夢中,將現(xiàn)實界限淌成了一灘水。
而我,清醒的時候沉睡著,沉睡的時候又清醒著。我有很多話對你說,你略帶困惑,并不能聽懂。我想說,拜倫先生,如果不能毀滅我,就請留下來。
留下來吧。
我突然又聽懂了你在說什么。
你說,別用這樣的余生回憶我。
這一刻,即使在夢里,我都覺得可笑起來。你生于我的夢中,我的夢不會這樣講話。
如此同時,我從未如此清醒地認知到,死亡的實質是什么。
死亡不意味著末日,也不意味著離別。
死亡的意義在于這一刻,我無法辨認你是否真實存在過,我也無法辨認生命在下一秒會載于什么介質之上。
說實在的,倘若你不能毀滅我,那也不差我自己走一遭。
我于廢墟中與這個虛無的世界訣別,我沒有非要等待什么,我當然知道,即使你站在我面前,也無非是一場夢罷了。
夢是時間反常的假象,是潛意識為爭取求生所做的一場騙局。我憑什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