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炎熱的夏天,薛景川陪床了幾天幾夜,身上的味道已經(jīng)不好聞了。
[景川,你回家休息幾天吧。]
申舒瑗佯裝貼心地開口,實則是受不了他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薛景川看著自己和溫祈空白的對話框,拒絕的話卡在嘴邊。
溫祈已經(jīng)幾天沒聯(lián)系過自己了,也不知道懷著孕的身體怎么樣了。
[那我回家一趟,你們有什么需要的給我發(fā)消息吧。]
臨走前,申舒瑗叫住他。
布滿細紋的臉依舊風(fēng)姿卓越,一雙眼眸溫婉含情。
[怎么了,老師?]
薛景川心里微微動容,不過又很快回歸正軌。
[嫣嫣的住院費又要續(xù)繳了,你看看……]
她的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薛景川卻懂了。
越軌的心思瞬間被熄滅,他憋著一股勁應(yīng)了一聲,然后到大廳繳費。
刷卡的時候卻被告知余額不足。
薛景川愣了一下,忙讓工作人員又試了幾次。
去附近的銀行查余額才發(fā)現(xiàn),卡里剩下的錢已經(jīng)被轉(zhuǎn)走了。
他顧不得其他,一路開車疾馳到家。
他的心臟仿佛在被油煎火烤,一直突突地跳。
打開門,沒有預(yù)想的訓(xùn)斥和責(zé)備。
家里安安靜靜的,什么聲音都沒有。
薛景川沖進臥室,卻只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屬于溫祈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
他忙不迭地給溫祈打去電話,卻值得到了冰冷的關(guān)機提醒。
[怎么回事……]
他失魂落魄地在家里繞了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茶幾上放著的紙箱。
薛景川顫抖著手拿起,映入眼簾的是【離婚協(xié)議書】五個大字。
翻到最后一頁,兩個人都已經(jīng)簽好了名字。
他原本溫祈只是隨便說說,壓根不信她真的有勇氣和自己離婚。
最下面壓了一張薄薄的紙。
薛景川大口地喘著氣,做好準備,卻還是被【流產(chǎn)】兩個字刺痛了心口。
溫祈什么時候做的流產(chǎn)手術(shù)?
記憶飛快地在腦海中閃過,他終于想起帶老師母女來醫(yī)院那天接到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溫祈聲音壓抑,隱隱還帶著哭腔。
她崩潰地說自己摔了跤,流了好多血,求他快點過去。
可是他呢?
只當(dāng)溫祈又在吃飛醋,忙著幫嫣嫣辦理住院手續(xù),對她管都沒管。
意識到這一點,薛景川頓時臉色慘白。
回想起前幾日溫祈虛弱的模樣,頓覺錐心刺骨,痛不可言,眼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他們兩個的孩子,已經(jīng)沒了。
驟然間,胸口一陣奇異的尖銳疼痛,就好像這幾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筆一劃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濺出一路血珠。
薛景川一拳打在墻上,手背已經(jīng)皮肉翻起,猙獰可怖,可他并不覺得痛。
與此同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他飛快地拿起,上面閃爍的卻是申舒瑗的名字。
[景川,住院費怎么還沒交?護士來催了。]
申舒瑗的聲音染上不悅,不再像往日的溫柔體貼。
[還有嫣嫣吵著想喝湯,你讓溫祈做一些帶過來吧,順便做一些蔬菜,有助于她恢復(fù)身體。]
薛景川臉色愈發(fā)陰沉,眼底韞色漸濃。
沒得到薛景川的回復(fù),申舒瑗愈發(fā)不耐煩。
[喂?有在聽嗎?你怎么回事——]
[給我滾�。�
話音未落,薛景川一聲暴怒。
緊接著,把手機徑直砸向墻壁,霎時粉身碎骨。
*
剛到巴黎時,由于失戀和時差,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好不容易入睡,又會在夢境中想起和薛景川的初次相遇。
那時候家里還沒有破產(chǎn),我被送到國外念書,每天吃喝玩樂,壓根沒有目標,對未來也從來沒有過思考。
我每天在塞納河畔看日落,每天順著黎塞留大街漫步,卻總覺得空虛寂寞。
直到我在一家書店,遇到了坐在角落里讀書的薛景川。
他被書本筑城的高墻圍著,手邊看完的書放了一摞,安謐地深耕在的世界,仿佛什么都不能打擾到他。
我感到好奇,便詢問店主爺爺。
爺爺提到他也嘖嘖稱奇:
[這個小伙子連續(xù)來了三天了,每天都從早坐到晚,有的時候連飯都不吃。]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有目標、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
和我不一樣,和我身邊的留學(xué)生都不一樣。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卻無端給人一種安然的力量感。
望著他的側(cè)臉,我只覺得一陣安心。
后來我知道,他只是來法國交流學(xué)習(xí)幾天。
為了拿下薛景川,我辦理停學(xué),回國跟隨他的腳步。
我跟在他身后整整一年,他才繃著臉同意我的追求。
我的愛熾熱真誠,不求回報地愛了他六年。
夜半驚醒時,我總是滿臉的淚。
后來不愿意再回味這些美好回憶,我索性起來工作,不再強迫自己入睡。
連軸轉(zhuǎn)了兩個月,工作總算步入了正軌。
很快,我負責(zé)的第一個項目拿到訂單。
和投資商談妥合作意向后,我一個人從餐廳里走出來,在路邊等著公司的車來接。
已是深秋,樹葉委黃凋零。
太陽沉沒,暮色將至,晚霞的余暉撥開云層。
[小祈。]
身后劃過一陣風(fēng),落葉被卷起。
我回眸,是薛景川。
他整個人看起來頹廢了許多,原本挺直的脊背抽條了般壓了下來。
眼球布滿血絲,眼窩深陷,胡茬遍布,身上的衣服也是皺皺巴巴。
我本想徑直離開,卻被他拉住手臂。
[小祈,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薛景川的語氣溫柔,甚至帶了幾分討好的意味。
[我以后不會再幫申舒瑗她們母女了,照顧了這么久,情誼也該還清了。我們重新開始,以后生活中不再有別人,我只專注于我們的小家,我們還會再有一個孩子,這樣好嗎?]
事到如今,他還以為道歉就可以獲得我的原諒。
[原來你還在意我和你的孩子。]
我嗤笑一聲,唇邊勾起嘲諷的弧度。
[我差點滑胎時,求你過來簽字陪我,你卻說我無理取鬧,為別的母女忙前忙后。我懷著孕,你讓我半夜起來幫她們找生活用品,大夏天讓我給她們做飯,這些時候,你怎么不考慮我們的孩子。]
在他錯愕和痛苦的眼神中,我毫不留情地用言語凌遲著他。
就像他以往對我做的那樣。
[小祈,我知道,這些全部都怪我,但是我會改的,我以后不會了。]
余暉映照在他的臉上,眼眶里的淚水微微泛著光。
這雙我曾經(jīng)最為之沉溺的眸子,現(xiàn)在卻只讓我覺得惡心反胃。
[你帶給我的傷害說都說不完,我怎么才能原諒你?]
聽著我的話,江述年緩緩躬起身子,紅著眼圈搖頭,做出了祈求的姿態(tài)。
可我不會心軟。
曾經(jīng)我給過他無數(shù)次機會,為此來證明我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現(xiàn)在看到他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心里卻沒有半點痛快。
遲來的深情,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
薛景川想抓住我的手,卻撲了個空。
[小祈,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公司的車緩緩?fù)T诿媲埃覜]有停頓,踱步上了車。
關(guān)上車門的最后一瞬間,我聽到了薛景川崩潰的哭聲。
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回頭。
*
大概一周后,我在網(wǎng)上刷到了一段視頻。
我點開,里面的身影赫然是薛景川和申舒瑗。
申舒瑗匍匐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地拉著他的衣服,而薛景川則咬著牙離開。
視頻一經(jīng)上傳,立馬引起熱議。
大家紛紛猜測,是不是男方狠心拋妻棄子,狼心狗肺?
不過很快,薛景川發(fā)了一篇澄清帖文。
他講述自己和視頻里面的女人只是師生關(guān)系。
因為惦念著師生情誼,自己幫襯了喪偶的導(dǎo)師母女很多,幾乎算是掏空了所有的積蓄。
可是她們不僅不知道感恩,反而變本加厲。
在得知自己沒錢后便變了一副嘴臉,這段視頻應(yīng)該也是她找人拍攝發(fā)布到網(wǎng)上的。
有人認出申舒瑗和薛景川,在下面評論。
【欸,我認識他們!女的是高校的博士生導(dǎo)師,男的就是她學(xué)生。據(jù)說男的因為沒有底線幫襯她們母女,老婆已經(jīng)和他離婚了!現(xiàn)在自己身無分文,過得慘呢,沒想到都這樣了,女的還要繼續(xù)吸血�。 �
【啊?就這種人還配當(dāng)老師,強烈建議高校聘用導(dǎo)師的時候調(diào)查一下私生活,這種人就不該在學(xué)校!】
【心疼男的前妻,真是作孽啊�!�
輿論發(fā)酵隱隱有脫韁之勢。
最初申舒瑗想找發(fā)帖人下了視頻,沒想到自己的身份卻先被爆了出來。
一時之間,熱心的網(wǎng)友們紛紛去他們學(xué)校官網(wǎng)投訴,去官方帳號平臺評論,訓(xùn)斥他們做人的底線這么差,學(xué)術(shù)品性又能好到哪里去。
申舒瑗最在乎的兩袖清風(fēng)、學(xué)術(shù)名譽,終于也是自食其果,毀在了他們自己的手上。
學(xué)校徹查動作迅速,很快發(fā)布了公告。
他們辭退申舒瑗和薛景川,并且將他們岌岌可危的項目暫停,以后會有其他負責(zé)人來接手。
墻倒眾人推,情況愈演愈烈之際,一個聲稱自己是申舒瑗學(xué)生的網(wǎng)友,也出來發(fā)布了一篇博文。
她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在科研室被申舒瑗打壓的。
她重男輕女,對男學(xué)生耐心友善,對待女學(xué)生就是暴躁沒耐心,稍有不慎就是一頓訓(xùn)斥和責(zé)備。
相反有什么領(lǐng)獎、慶功宴的好事情,她卻總是帶著男學(xué)生出席。
甚至,申舒瑗還抄襲了自己的博士生論文,搶先一步發(fā)布就期刊,并且只署了自己的名字。
申舒瑗在科研室一手遮天,學(xué)生投訴無門,還被卡著畢不了業(yè)。
無奈之下,她只能妥協(xié),以此來換取畢業(yè)證。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總算等到了申舒瑗身敗名裂,總算可以控訴自己遭遇的不公平了。
我看完熱帖,心中不免唏噓。
薛景川最敬佩和敬仰的便是申舒瑗飽含詩書的模樣,感覺她氣度不凡,高尚知性。
他深深地仰慕著她的成熟溫婉,也被她科研認真的態(tài)度所折服。
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申舒瑗竊取別人的成果偷來的。
在家鄉(xiāng)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
[你知道嗎小祈,薛景川要起訴申舒瑗還錢了!]
[她不肯還錢嗎?]
我不解。
[真是驚天大瓜,申舒瑗前夫去世之后,還欠了一屁股債,她本來想多從薛景川身上撈點,沒想到他幡然醒悟了。]
[現(xiàn)在申舒瑗不肯還錢,說都是他自愿的,薛景川氣急了,只能找律師打官司,沒準這事還要鬧到法庭上,不知道申舒瑗會不會同意還錢。]
掛斷電話,我在窗邊看著下面的燈壁輝煌。
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我以前也以為,他們高知人士有多么純粹的情愫。
可是現(xiàn)在,真是滿地狼籍,不得善終。
*
我投資的項目,商品上市這天,我被邀請回國參加慶功宴。
我踩著高跟鞋,一襲華麗優(yōu)雅的魚尾裙,卻意外在門口撞見了薛景川。
他看見我的那一刻,眼里劃過一絲驚艷,又瞬間落寞下來。
[找我干什么?]
我并不想多說,語氣冷淡:
[我還有事,趕時間。]
[我就想來找你說幾句話。]
薛景川苦笑著,愁容不散。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這才發(fā)覺,他消瘦了許多。
[從前是我太過驕傲自負,認為你學(xué)識淺薄、自私自利,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感恩。可是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申舒瑗只是想利用我還債而已,想要汲取的幫助并沒有底線。]
我冷眼看著他聲音越來越顫抖,心里毫無波瀾。
薛景川聲音有些低啞,情緒難以壓制。
[我只覺得你每一次爭吵都是妒忌,我和老師清清白白,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偏激。可是后來,我站在你的立場上思考,也會被我的行為傷到,也會感到心寒。]
[其實當(dāng)初,我也覺得她們過分了。我是受過她的恩惠,可是你沒有,她們憑什么對你頤指氣使,嫣嫣也那么不懂事,把你辛辛苦苦做的飯扔了一地�?墒�,當(dāng)我一看到申舒瑗委屈的樣子,我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薛景川捂住眼睛,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所以你明明也能感覺到她們過分了,也能知道我受了委屈,卻總是強撐著面子來助紂為虐,讓我受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多傷。]
我的聲音冷冷清清,忽略掉他痛苦崩潰的模樣,嘲諷地對他說。
[你根本就不配當(dāng)我的丈夫,更不配當(dāng)我孩子的父親。]
說完,我轉(zhuǎn)頭走進酒店會場,聽到了他在背后啜泣哽咽的聲音。
但是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慶功宴的開場語結(jié)束,我被邀請到臺上發(fā)言。
我站在臺上,觥籌交錯的聚光燈只匯集在我一個人的身上。
半年前,我還只是囚困于婚姻家庭里面的妻子,每天為丈夫的偏心撕心裂肺地崩潰度過每一個夜晚,甚至一度覺得活不下去了。
可是當(dāng)我遠離讓我內(nèi)耗的人后,我才發(fā)覺這個世界有多么開闊。
我不該被困在孩子和老公之間,我還有自己的夢想去追逐。
我并沒有他說的那么不堪,我也有自己的價值。
眼眶溫?zé)�,我舉起話筒。
[感謝大家的支持與配合,我會繼續(xù)努力走下去�。�
人生歲月不哀戚,還有夢境與黎明。
我還年輕,未來的道路光明坦蕩。
我會永遠告訴自己:
沮喪時,不必對全世界失望。
因為百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
我的人生,只需要由我來書寫最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