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茫茫草原之上,一列車隊緩緩前行。
華貴的馬車中,琴音繚繞。
清冷婉轉(zhuǎn)的女聲低吟著諷刺意味十足的詩句。
侍候在側(cè)的侍女隨之面露哀容。
這一入草原,就再也回不去了。
聽說漠北之人皆茹毛飲血,如野獸一般。
那漠北王更是長得青面獠牙,身形似山巒,極為恐怖。
她們公主,如玉如瓷般的人,到了漠北王帳中,可該怎么活��?
侍女偏過頭去,暗自抹淚。
跪坐于蒲團上撫琴的俊美侍人,撥下最后一音,抬頭看向坐榻上的華服女子,出聲詢問,聲若清泉。
“敢問公主,此詩乃何人所做?我竟從未聽聞。”
斜倚在坐榻上的慕秋瓷微怔。
她倒是忘了,這里還有個世家出身的文人。
“記不清了,那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
慕秋瓷的視線透過擺動的車簾,看向遠方,眸中透著些復(fù)雜的追憶和愁緒。
十六年前,遙遠得像是上輩子。
事實也確實如此
公主想家了。
侍人看懂了公主眼中的情緒,懊惱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公主,我新學(xué)了一曲《鳳凰于飛》,可否許我奏與您聽。”侍人想要補救,希望琴聲能讓公主心情好起來。
慕秋瓷微微頷首,擺出認真聆聽的模樣。
清亮明快的琴聲再度響起,卻只開了個頭,就被奔騰的馬蹄聲淹沒。
“出什么事了?”
侍女面露驚慌。
外邊一陣騷亂,馬車在顛簸中急停。
慕秋瓷被晃得栽倒在坐榻上,好不容易扶著車廂內(nèi)壁穩(wěn)住身子,抬手想要掀開車簾查看。
耳邊忽地響起金戈之聲,一根箭矢穿過車簾射了進來,擦著慕秋瓷的飄起的烏發(fā)而過,崢的一聲扎入車廂側(cè)壁。
“公主�。�!”
“敵襲!保護公主�。�!”
侍人慌亂起身,掀翻了膝上珍視的古琴,往前一撲,用身體將公主籠罩住。
侍女也跌跌撞撞地撲到公主身邊,緊緊抱住公主。
慕秋瓷半截身體都是麻的,腦袋里全是那根箭矢的嗡鳴聲,她從未離死亡這么近過。
她僵硬攬住侍女不住顫抖的手臂,抬頭透過晃動的車簾,死死看向外邊騎馬揮刀交戰(zhàn)的異族,努力讓自己的大腦運轉(zhuǎn)起來。
是誰派來的人?
漠北王嗎?
他野心昭昭,不接受慕朝的和親,想要殺了她,徹底與慕朝撕破臉,一舉掀起戰(zhàn)爭。
不,不對。
如果是漠北王,他一開始就沒必要接受慕朝提出的和親。
就算是中途反悔了,也用不著多此一舉派人截殺她。
和親隊伍總會抵達漠北王城,屆時在所有漠北將士面前殺她祭旗,豈不是更加振奮士氣?還能把她這個和親公主的身份利用到最大化。
慕秋瓷深知此去和親兇險萬分。
但這半路截殺不像是漠北王的做法,倒更像是有人要挑起雙方爭端。
只要她死在和親路上,不管是不是漠北王干的,慕朝和漠北都勢必再度開戰(zhàn)。
三方相爭,她這個公主最重要也最不重要的,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想法,沒有人會問她是想死還是想活。
“公主�!�
侍人忽地出聲,他秀美的面龐蒼白,神色卻堅定。
“您換上我的衣服逃吧。”
“若是那些異族人過來,我來拖住他們。我這副皮囊生得好,披上您的狐裘,他們分辨不清的�!�
他出身世家,自幼生了一副漂亮的面容,家父獲罪被抄家后,他被送入宮中當(dāng)了宦官,更加白凈陰柔,這副長相給他引來了不少麻煩,幸得公主庇佑
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舍這一身護公主一次,也值了。
“寒玉,別說胡話了。”
慕秋瓷拒絕了他的提議,她不可能讓別人替她去死。
更何況她從小生在宮中,連馬都不會騎,根本逃不了。
就算是逃,這茫茫草原,她又能逃去哪?
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她賣親情從老皇帝那里哭來的兩千護衛(wèi)能頂用了。
為主獻身被拒,寒玉有些著急和難過。
猜測公主是不是覺得他不配為她死。
畢竟他只是個宦官,說出去也污了公主的名聲。
一旁的侍女看了看他,又看看公主,微咬唇,鼓起勇氣想要開口。
“你也不許說�!蹦角锎傻伤�。
侍女頓時在心里松了口氣。
又為自己的貪生感到羞恥。
公主對她那么好,她應(yīng)該主動為公主解憂。她是女子,更適合偽裝成公主面對異族。
可她也想活啊。
慕秋瓷摸摸她的頭安撫她。
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呢。
“都別亂想,看看車里有什么能防身的東西,找出來�!�
慕秋瓷掀開墊在身下雪白狐皮,從最里側(cè)的車廂夾縫中,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寒玉掃視一圈,抱起地上的琴。
半人高的琴,沉甸甸的,砸人很有分量,用來擋刀劍也完全沒問題。
侍女將暖手的銅爐抱進懷里。
打殺聲漸近,有血飛濺到了車簾上。
染血的彎刀一把挑開車簾,嚇得侍女尖叫著將銅爐投擲出去。
那一臉兇相的異族人偏頭避過,對車里的幾人露出一個猙獰而貪婪的笑。
“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山雪蓮一樣的小公主真漂亮啊,我都不忍心殺你了。”
他如狼般的眼睛緊盯著公主,露出思量般的表情。
殺了公主,可以讓慕朝和漠北開戰(zhàn)。
可若是擄走公主,就是引得雙方共同攻打他了。
他顯然沒法吞下這么一個大麻煩。
“抱歉了,小公主�!�
異族人獰笑著揮起屠刀。
寒玉抱著琴擋在公主身前,琴弦被凌厲的刀鋒斬斷。
那彎刀正欲再度劈下,一支羽箭穿過混亂的戰(zhàn)場,帶著呼嘯的破空聲,精準(zhǔn)扎入異族人的腦袋。
異族人雙眼圓瞪,倒下之前,他看到紅金色的黑鷹旗從草原另一端升起。
“布日古德的黑鷹旗?!撤!漠北王來了!��!”
黑鷹旗獵獵作響,如旭日下的群鷹展翅,奔騰的戰(zhàn)馬沖刺而下,鐵蹄踏碎一切。
襲擊者很快不敵,狼狽奔逃撤離。
馬車內(nèi)的慕秋瓷驚魂未定。
她好像聽到有人喊黑鷹旗漠北王?
是漠北王的人來了嗎?
這又是福是禍、是吉是兇?
慕秋瓷握緊了袖中的匕首。
“王,那群狗雜種跑了,追不追?”親兵高聲詢問。
漠北王凝眉遠眺,黑褐色的鷹眼看向烏斯人潰逃的方向,沉聲道:“追�!�
親兵領(lǐng)命追擊。
漠北王縱馬跑出十多米,想起什么,又一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向隊伍中間的華貴馬車,隔著車廂側(cè)面緊閉的車簾,用慕朝語詢問:
“公主安好?”
那聲音低沉,聽不出什么情緒。
慕秋瓷扣緊手心,深呼吸拉開帷裳,露出一個笑。
“多謝漠北王相救,本宮安好”
看清來人模樣,慕秋瓷忽地愣住了。
這就是漠北王嗎?怎么這般這般
慕秋瓷纖長的睫羽撲扇,面上泛起緋紅,連耳尖也一并熱了起來。
漠北王同樣愣在原地,眼睛緩緩睜大,目光中只剩下車里紅衣雪膚的神女。
她烏發(fā)若絲綢,皮膚如雪如瓷,面上蔓延開的緋色是最純凈絢爛的霞光。
像是圣山雪原上的日出,清透圣潔而耀眼,美得驚心動魄。
她在對他笑
日出怎這般炫目?
漠北王猛地放下車簾,匆匆策馬離開。
“怎么突然跑了?”侍女不解。
“大概是去追敵軍了吧�!�
寒玉說著,看向公主,發(fā)現(xiàn)公主臉紅得厲害,“公主?可是傷著了?”
慕秋瓷還怔怔回不過神來。
她掩著唇,眼睛撲閃著,驚嘆道:
“他怎么會那么、那么大?”
“�。俊�
寒玉不明白公主在說什么。
不過漠北王確實人高馬大,身形健壯,像是一座山,很是巍峨。很不好相與的樣子。
寒玉擔(dān)心起公主的未來。
“倒不似傳聞中那樣青面獠牙�!笔膛p聲道。
慕秋瓷根本沒注意漠北王長什么樣。
因為她掀開車簾時,正對著她的,就是那偉岸的胸懷。
真的好大啊
戰(zhàn)斗開始得快,結(jié)束得也快。
兩千人的衛(wèi)隊,死傷過百。
隨行侍從、工匠和商隊,亦有傷亡。
車隊原地修整,收斂尸身,治療傷患。
“公主,齊校尉求見�!焙袢雰�(nèi)稟報。
慕秋瓷自然沒法在馬車里接見一個校尉。
她起身,在寒玉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就見卸去甲胄的齊校尉跪在地上。
“你這是做什么?”慕秋瓷問。
“齊某護衛(wèi)不利,請公主降罪�!�
齊校尉伏首請罪。
他沒想到有賊子敢半路截殺公主,破壞和親。
襲擊來得突然,護衛(wèi)隊又太過分散,竟讓賊人摸到了公主的車駕,險些害了公主。
若非漠北王及時趕到,救下公主,他們這些就算活著回去了,也會被全部處死。
“確實護衛(wèi)不利�!蹦角锎奢p嘆道。
這兩千人的衛(wèi)隊,是她清楚和親不可逆轉(zhuǎn),主動接下和親任務(wù)為上分憂,加打親情牌勾起老皇帝那為數(shù)不多的愧疚,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是她進入草原的底氣和賴以生存的依仗。
結(jié)果還沒入漠北王城呢,他們就差點讓她薨在這里了。
漠北王只帶了幾百騎,就追得敵軍倉惶逃離。
他們兩千人居然這么不頂用。
這就是慕朝和漠北將士的差距嗎?難怪淪落到和親這一步。
慕秋瓷心中憂愁。
齊校尉聽到公主的嘆息,將頭伏得更低了,心中恐慌。
皇帝已經(jīng)將他們給了公主,再沒了返回慕朝的機會,公主就是他們的新主子。
他護衛(wèi)不利,公主就算要殺他泄憤,也沒人能說什么。
寒玉立在公主身側(cè),看了看伏地的齊校尉,又看了看公主似是不悅的臉,心中擔(dān)憂,不知該不該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