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的余光撇過去,看見唐家的那一個,帶了小女友在身邊。
那小姑娘大約少見人,她模樣十分嬌怯,不怎么敢動手伸筷子。
吃每一口,都要看一下身邊的唐理,征求他同意似的。
鐘漱石無端想起孟葭,白煙繚繞里,勾起一側的唇笑了下。
旁人也猜不到他的心思落在了什么地方。
直到他淡淡開口,吩咐唐理,“把這道鵝掌端過去,給你女朋友夾一點。”
唐理當時就嚇了一跳。
沒兩天,不知道他在哪處受了指點,還是自己開竅,就把人給鐘漱石送來了。在他日常休息的酒店套房里。
鐘漱石一進門,就傳來一聲顫巍巍的鐘先生,聽得他極不舒服。
他沒有再往里走,隔著一道翠玉湖光屏風,鐘漱石語調寒涼,“把衣服穿起來,出去�!�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
鐘漱石坐在車上,他往后靠著,腦中回蕩著孟葭清亮的嗓音,也只得她,把這句鐘先生叫的不媚不俗。
他僵硬著后背,半天了,才從外套里摸出一包煙來,倒在手心里磕了磕。
鐘漱石抽著煙時,鄭廷說,“那姑娘走了,酒店已經換過了布草,要去睡會兒嗎?”
他搖頭,深吁了一口煙,“去深圳開會是哪天?”
鄭廷看了看他的臉色,“初七,我看你這陣子狀態(tài)不好,是不是換個人去?”
鐘漱石手伸出窗外,撣了一下煙身,“去開個會,沒準就都好了�!�
他清楚自己著的是什么魔。
鐘漱石開了一個上午不知所云的會。
他坐在臺下,手邊一杯濃茶喝的精光,不停扯著領帶。
只好把煩躁不安的原因,一股腦的歸結于,南邊確實比北京要熱。
原本打算散會后,找個身體不適的由頭,去廣州看她。
但他沒等到,下午的會開到一半,就推說抱恙,瞞著人,獨自開上了高速。
沖動的像個剛出茅廬的愣頭青。
兩個小時也不覺得累。孟葭朝他跑過來的時候,鐘漱石感受到久違的心跳,在胸腔里劇烈起來。
這陣遠黛青山的風,最終將他不敢多看一眼的素色裙擺,吹到了他的身邊。
他在車上吻她,將她的身體死死抵進胸口,吻得彼此方寸大亂。
但這些都還不夠,鐘漱石越吻她,體內那些躁動著的肆虐跳得更高,逼著他占有更多。
要怪,就怪初八那日昏黃的月色,令夜行的人酩酊。
對孟葭的欲念也成了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但珠江邊上,她一句,我不要你的安排,瞬間將他打回原形。
她太清楚他們沒未來,所以就連開始也不屑。
孟葭回了北京,卻斷絕和他所有的聯系,像從來不認識他。
鐘漱石也沒有去打擾,知道她在家挨了打,他坐在辦公室里,用掌根抵著額頭,半日說不出一句話。
那些棍棒仿佛也落在了他背上,辛辣的疼。
直到譚裕出了事。
她住在醫(yī)院里,剛受過大驚嚇的女孩子,幾乎夜夜睡不好。
孟葭自己不曉得,躺在雪白的被單上,她在夢里喊了多少聲爸媽,聽得鐘漱石直皺眉。
他早知道,她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堅強。
是,孟葭是一天都沒有得過雙親關愛,但不代表她不向往。更不表示她完全不介懷。
事實上,她耿耿于懷的要命,只是她爭強,從來不肯流露半分。
鐘漱石掀開薄毯,從病床邊的沙發(fā)上起身,在她身邊躺下來。
他隔著被子抱著她,輕拍她的背,想用這種法子,叫孟葭平靜下來。
孟葭從來不知道,相比她在人前呈現出的完美,他更愛她的脆弱。
再說透徹些,是愛她背著人時,只肯展露給他看,也只肯依賴他的脆弱。
鐘漱石缺少安慰人的經驗,尤其是女孩子,只能憑一些武斷又生疏的認知,做著無功無過的事。
在對付譚家的事上,鐘漱石是存了一部分私心的,他承認。
夜半無人,他也質問過自己。孟葭不是他的誰,他就真的不能做到這些了嗎?無非是名不正。
但師出無名,不見得就一定辦不成,辦不好。
他時常為自己對她有所保留,而覺得羞愧。
因此,在孟葭提出,一年后她要出國交換時,他沒有立場再有異議。
已經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與不和的,不重要。
樣樣齊全,反而要生變故。這個道理,鐘漱石是懂的。
在一起的那一年里,孟葭那些隱晦不能言的,隨時準備離開他的心思,鐘漱石一清二楚。
既然人留不住,他只有反復告訴自己,別太上心。
但這個想法沒能在他的腦子里的撐太久。
在那些情熱的夜里,孟葭一雙渾圓的杏眼,濕漉漉盯著他,細細麻麻吻他的時候。
像淋了一場畫船細雨,他獨立江頭,在這樣的潤物無聲里,被澆了個透濕。
他才意識到,這副身子、這顆心,已經不歸自己使喚。
這樣不知顛倒的日子,過得鐘漱石飄飄然,哪怕她滿口不提愛。
直到看見孟葭的出國交換申請。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
他叫她早點休息,自己回了樓上臥室,抖著手開了瓶酒。
起先是拿杯喝,后來索性端著酒瓶,仰頭灌下去。
酒再辛辣,心頭如火燒,也燃不盡這一腔潦草心事。
那一年冬天,他病得意外的重,咳嗽反反復復,總不見好。
廷叔說的很對,那個時候的他,不能輕信寡諾,叫孟葭瞧不上。
也不便開口挽留,讓一個已決心要走的人,走得不那么痛快。
更不舍得使什么不見光的手段。
就只好生病了。
孟葭離開北京的那一天,鐘漱石大早就去了集團,有個會他必須參加。
他提前了一小時出來,去機場送她,說不上為什么,就只是想多看兩眼。
這一去,她就成了個和他無關的陌生人。
哪怕日后回來,她再耀眼,也不再是他的。
孟葭含著一包淚,過了安檢很久,鐘漱石還站在大廳里。
身邊人來人往,不時響起一陣廣播,他的心卻是空的。
就仿佛她離開前,從他的身體硬生生挖出來,也不管他是不是疼得厲害,裝進行李帶走了。
金風玉露后,只留給他一副沒了心的華麗空殼子。
直到鄭廷過來找他,小聲提醒,“漱石,航班早已經起飛了�!�
鐘漱石悻悻回頭,木木然的,“倫敦那邊都安排好沒有?”
鄭廷說,“放心吧,給她找了一間高檔公寓,就在學校附近�!�
他走出機場,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看了一會兒刺眼的陽光,眼眶里又干又澀。
再低頭上車時,瞳孔忽然散大,霎時間看不清路了,一腳上去沒踩穩(wěn),險些栽倒。
鄭廷驚呼了一聲,“漱石!”
他扶著車門,很快穩(wěn)住了身形,說沒事。
從機場回來以后,他在西郊住了兩三天,沒有重要的事,也不去集團露面了。對外只說在養(yǎng)病。
他成日的煙酒不離,一副癆病鬼的樣子,也不宜去見人。
即便喝了酒,鐘漱石也不敢在白天睡著,否則等待著他的,注定是寂寂無眠的長夜。
有時睡著了,會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夢到孟葭從倫敦回來。
她對他說,鐘先生,我們不分手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早在她開口叫鐘先生的時候,他就知道那是夢。
就像他知道孟葭沒有愛過他一樣。
等到下周一,鐘漱石仍然神采奕奕的,出現在集團樓下。
例會前,高層們關心他身體,都問怎么樣了,是不是要緊。
鐘漱石淡漠著,說沒事,我們開始開會。
只有鄭廷的眉頭鎖了起來。他知道,這種時候鐘漱石說沒事,就是有大事。
他日漸忙碌起來,工作比之前抓得更務實、周到,細致到各方面。
原先去或不去,都影響甚微的酒局,鐘漱石基本會露個面。
他幾乎是有意識的,把自己放逐到笙歌鼎沸中,好與孤獨絕緣。
等盛筵一散,回到那一座冷冰冰的宅子,鐘漱石時常繞著那一池魚走。
他怕看見孟葭精心喂養(yǎng)的紅鯉。每次路過,都像一個只身犯險的賊,心里頭又驚又懼。
后來,鐘漱石甚至搬到了客房睡,他不敢住在主臥。
那張擺在高處的大床上,寸寸薄被,有他們幾百個日夜的廝磨。
枕頭上,還殘留冷紅泣露的氣息,會照見他的滿懷冰雪,簌簌發(fā)抖。
他時常的睡不著覺,索性披衣起身,去書房整理孟葭的東西。
她留下了很多帶不走的物件。
直到累了,那點微末的困意上來,就伏在案上睡一會兒,很快天又亮了。
鐘漱石慢慢變得不大愛回去。
很多個深夜,鄭廷來辦公室送文件,都看見他靠在桌邊站著,背對了門,手上撥著一個金色打火機。
鐘漱石的辦公桌上,亮著一點豆大的燈光,腳下是萬家燈火。
但倒映在他眼底,再璀璨的光華,都成為暗沉沉的一片死寂,舉目皆破敗。
而他困頓其中,掙扎不脫,也懶得掙扎。
鄭廷放下文件,也只能勸句早點休息,雖然明知鐘總不會聽,這話他已說過太多次。
也只有在鐘靈說起孟葭,說她上個月拿了獎,這個月又要去聯合國實習。
只有這種時候,鄭廷瞧著鐘漱石,才能撿回一片魂來。
那年冬天,一次深夜加班回去,剛出大樓,鐘漱石就扶住了門框。
隨即臉色蒼白的,皺著眉頭倒了下去,鄭廷慌手慌腳的,把他送到醫(yī)院。
是胃出血引起的暈厥。
原來出門前,他在辦公室里,剛剛嘔過一灘血。
鐘文臺第一次出言責怪他,說這個秘書到底怎么當的。
鄭廷不敢說話。
好在韓若楠趕了來,她說,“您孫子的脾氣,這么多年了還不清楚嗎,他什么時候病了會聲張?”
事后她也問過鄭廷,“他這段日子都不開心?為了那個女學生。”
鄭廷點頭。
但他也厘不清,究竟是因為孟葭的離開,還是她不愛他。大概兼而有之。
韓若楠聽完,也只是嘆了聲氣,說何苦來。
鐘漱石在醫(yī)院住了一周,韓若楠一直照顧著他,但問他怎么了,他總說沒什么事。
連他自己都無從談起�?傔槐九f書,始終停在那一頁,不肯翻過去,究竟怎么個意思。
鐘漱石搬回大院后,有談心蘭看著,總算肯保養(yǎng)幾分身體。
他回西郊的頻率低了,也不再對著那一箱孟葭的東西出神,一整天不說一句話。
雖然日�?粗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對什么都興致平平。
直到鐘靈瘋夠了從倫敦回來,趕在談心蘭的壽宴前,把那本《浮生偈》交到他手上。
當時集團斗爭形勢已十分復雜。
鐘漱石站在三岔路口,風云變幻間,也斟酌不定往哪兒走。
孟葭的一番心跡,叫他又高興又生氣的同時,給他指了條明道。
他真是不知道該拿她怎么好。這么的口是心非,這么的擰巴又倔強。
但她愛他,好像又做什么都可以,他去哪里都可以。
鐘漱石調到了武漢,在京中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和葉昕結婚的關頭。
江邊濕氣重,剛來的時候不太適應,反復的頭疼腦熱。
回北京述職的那一天,散了會,從集團大樓里出來,司機問他去哪兒。
鐘漱石沒回家,讓往她學校那邊開,那個時候,孟葭正讀大四。
他是沒抱指望的,沒想著能在偌大的校區(qū)里看見她,但就偏偏撞上了。
孟葭懷里抱著兩三本書,從教學樓里出來,她一個人,穿一件駝色方領針織衫,配一條白色直筒裙,身上是刪繁就簡的高級感。
鐘漱石沒有讓司機上前,看著她走遠了,才淡淡吩咐一聲,“走吧�!�
司機都說,“等了這么久,您不去看一眼嗎?”
鐘漱石沒搭腔,揮了揮手,司機會意的開走了。
他們之間,走到這一步,早應了那一句:遠山不見我,而我見遠山。(1)
孟葭就是那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始終橫亙在他夢中的遠山。
也是那一晚,鐘漱石在飯局上碰見他們校長,他破天荒敬了一杯酒,把對方弄得誠惶誠恐,趕緊站起來。
他笑說,“我這兩年不在京,孟葭學業(yè)上的事,煩你替我看著些�!�
果然不是他多慮,到保研的當口,就出了件要命的事,她險些被取消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