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瑞香輕聲道：“我正在收拾東西點算庫房，準(zhǔn)備出錢的。我從來就不是只會說說的人。”

    他沒料到母親會說這么多，有些他想到了，有些他沒有，但至少這一點他真的想到了。

    萬夫人露出欣慰的眼神，摸了摸他：“好，我知道香香是最乖的了，不可能隔岸觀火的。放心吧，以后會好的，這一仗打完了，咱們重拾威風(fēng)，以后就不用這樣打仗了�！�

    瑞香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真心希望能夠真如此言，將來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他叫母親來，一個是想打探點消息，一個是想借助母親傳遞一些消息。他要開宴的事已經(jīng)傳開了，但是因為不是正經(jīng)的逢年過節(jié)大宴會，名單上有誰沒有誰不太確定，萬夫人本來就因為是皇后之母而在權(quán)貴夫人圈子里人脈很廣，連帶宗室女眷也對她很尊敬，所以借著母親把名單透出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省去了很多人的鉆營。

    畢竟是與皇帝目前唯一的兒子，嫡長子有關(guān)的宴會，能去絕對說明皇后把你看在眼里了，很多人都會重視的。

    沒想到萬夫人回去后，沒幾天又進(jìn)宮一趟，給他帶來二十萬錢，讓他要不然捐了軍費之后自己留著用，要不然捐做軍費自己的私房可以留下來，總之就是自己不要吃虧。瑞香有心不要，又覺得推脫實在太生分。何況父母怕的是他委屈自己委屈外孫，也是一番好意。

    瑞香收了，又給她送回去一車新鮮瓜果蔬菜，是今年溫泉署剛送上來的。

    母親兩次到訪，多少也教給他一些自己沒有想到的事，比如作為皇后，捐私房錢作為軍費自然是無可厚非，但是到底捐多少合適呢？這還是一個問題。瑞香自己對錢沒有概念，對多少錢能夠打一場仗也是沒有概念的，更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出多少合適，這種事看來還是只能去問他的丈夫了。

    然而，還沒等他有機(jī)會問出這個問題，李闌S檸檬元振悄悄來了一趟含涼殿，請他過去紫宸殿。

    瑞香略顯驚訝，看著李元振的表情問：“出什么事了嗎？”

    李元振是個清秀的年輕人，比皇帝小了幾歲，行為舉止不帶陰柔，反而有些書卷氣，也是因此，瑞香對他總是很客氣，卻沒法擺出很親近的樣子。但無論如何，他們也算是熟悉了。李元振嘆氣，說話卻很有分寸：“您過去看一眼就明白了，大家或許見了您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驚動許多人了�！�

    聽話聽音，瑞香進(jìn)宮這幾年也不是一點都沒有學(xué)到，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問下去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并無不整，站起身道：“那現(xiàn)在就走吧�！�

    李元振松了一口氣。

    來的路上瑞香想過好幾個可能，但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沒想到進(jìn)了內(nèi)殿見到惴惴不安的宮人，又被領(lǐng)進(jìn)床帳里，見到的是一個躺在床榻上閉著眼睛，難得露出幾分柔弱之氣的皇帝。見他臉色潮紅，伸手一摸還發(fā)燙，瑞香驚訝了：“他病了？”

    他還從沒有見過生病的皇帝。

    紫宸殿是最安全的，李元振也就不再藏著掖著，蹙眉道：“大家進(jìn)來忙碌您也是知道的，何況還有必須親至的祭禮，前日大雨，或許也是淋了雨，又太累了，就病倒了。其實大家已經(jīng)五六年沒有病到這個程度了。雖然只是風(fēng)寒，但也不可小覷……”

    瑞香點頭，也覺得應(yīng)該重視，他轉(zhuǎn)回身來在皇帝的榻邊坐下：“御醫(yī)呢？吃藥了嗎？”

    李元振露出為難的表情：“大家……不愛吃藥，御醫(yī)開了藥方，熬好了，他也不愛吃，又沒有胃口……”

    瑞香明白了，怪不得李元振非要來請自己，原來是皇帝病了，紫宸殿的人也沒有辦法，連勸膳都困難。他本該有幾分慍怒，可回頭看看發(fā)著燒又似乎發(fā)冷所以縮成一團(tuán)的皇帝，又心軟起來，蹙眉輕聲道：“那怎么行？叫人熬點粥，再熬藥吧，這回我看著就好�！�

    李元振躬身應(yīng)了，退到殿門口，轉(zhuǎn)身離去。

    正文

    第81章80，微小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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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香坐了一陣，皇帝還在睡著。他也得過風(fēng)寒，知道這時候人多半都是嗜睡的，昏昏沉沉，不大清醒。

    自從他進(jìn)宮以后，皇帝好像就沒有病過，李元振說他身體一向很好不是虛的。但最近又是忙亂，又是淋雨，病勢一下子就沉重起來了，大概還打亂了很多事。瑞香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又把被子掖好，心想，這樣看著他倒是難得。

    兩個人之間，一向是皇帝更為強(qiáng)大，瑞香從來深知，所以見到對方露出病弱的模樣，似乎很需要照顧與寵愛，反倒稀奇。風(fēng)寒要是不能及時治愈會很麻煩，但瑞香對宮里的御醫(yī)還是有信心的，蹙眉一陣就想到了別的事上。

    如果追溯的話，他對皇帝一往情深，從沒想過后退，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一方面是不可能見到比他更好的人，另一方面則是皇帝永遠(yuǎn)是那么強(qiáng)大，好似滔滔浪潮，無以回避就被卷起共沉淪，不可能不動心的。所以他一向沒想過皇帝會有柔弱的樣子，需要他的樣子，躺在床上不舒服地睡著，對近在咫尺的動靜也絲毫沒有反應(yīng)的樣子。

    如果二人地位能夠倒轉(zhuǎn)……

    比如說他成了皇帝，皇帝來做皇后，瑞香深覺僅只二人的關(guān)系也會令他深覺頭痛，因為皇帝不是能夠輕易安于其位的人，但他一定也是會興致盎然去寵愛這個人的。

    這想象很有意思，雖然是突如其來，但瑞香想了一陣，簡直要笑出聲。皇帝長相俊美，就是放在后宮做一幅溫柔恭順的模樣怎么想都很違和，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有意思。倘若他來做一個皇后，他會委屈，生氣，發(fā)脾氣，會吃醋，嫉妒，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嗎？

    這或許是這想象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因愛而痛苦的愛人，是最令人心動，去狂熱的愛的。

    瑞香出神一陣，就看見皇帝動了動，醒了，他挪過去，俯下身又摸了摸他絲毫沒有降溫的額頭和脖頸，剛才那點靜默的輕松都沒了，輕輕嘆氣�；实垩劬�霧蒙蒙的，躺著看了他好一陣，握住他的手腕，聲音沙�。骸澳阍趺磥砹耍俊�

    瑞香道：“你病了，我還能不來嗎？”

    皇帝搖頭，把他推了推：“他們也是……我不是大病，你還是回去吧，免得過了病氣，還有孩子，他們還小，萬一得病就不好了�！�

    不知道是因為風(fēng)寒說話也難受，還是因為才剛睡醒沒力氣，皇帝的聲音格外輕柔，眼睛也霧蒙蒙水汪汪的。雖然知道他永遠(yuǎn)不可能流眼淚，但瑞香還是心軟得一塌糊涂，不肯離開：“我要是走了，這里哪有敢犯言直諫的人？孩子們一兩天見不到我沒什么，你不好起來，我也不能放心。”

    皇帝蹙眉，一幅很不高興的樣子，但著實沒有什么威懾力，瑞香看見了，良心一點也不痛的忽視了，起身輕聲叫人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再去拿點蜜餞過來，順便催催晚膳——皇帝自從病了，大概就沒好好吃過飯。

    病中沒有胃口，但也不能一點不吃啊。瑞香嘆了一口氣，轉(zhuǎn)回身來重新坐在床邊，見皇帝還是不肯放棄，水汪汪霧蒙蒙地瞪著他，又說：“我不會有事的，我身體要好得多，你回去吧�！�

    瑞香搖頭，對他這幅軟綿綿帶著鼻音的樣子簡直愛不釋手：“我不放心。”

    皇帝嘆氣：“萬一你也病了……”

    瑞香簡直想笑：“不會的，我又沒有淋雨，也沒有日理萬機(jī)……”

    見皇帝表情很認(rèn)真，他只好半途改口：“我看著你吃了藥吃點東西就走，不會離你很近的，怎么會過了病氣？”

    皇帝下不了狠心兇他，又知道多半兇了瑞香也不會真的怕，更不會聽話，實在是沒有辦法，妥協(xié)了：“坐遠(yuǎn)點�！�

    瑞香往床尾挪了挪，見他還盯著自己，露出一副無辜相：“再遠(yuǎn)就聽不見你說什么了。”

    他其實真的不怎么怕皇帝病氣過給自己。自從入宮以來，他也沒有得過什么小病，身體也是很好的，何況他確實不如皇帝勞累。這次病倒，李元振也是點出了幾個重要的原因，言語間甚至有點“終于來了”的意思。

    瑞香嘆氣，伸手進(jìn)被子里摸了摸皇帝的腿，隔著綢褲還是覺得燙，真是渾身上下都一樣燙了：“吃了藥好好睡一陣吧，別胡思亂想的，你病成這樣，我難道走了就放心了？一天來回幾次，不夠折騰的�！�

    宮里沒有長輩，萬事都是他們自己說了算，其實倒也挺輕松的，比如此時此刻瑞香想不起來提妃嬪侍寢，皇帝也完全沒想到——他雖然對后宮的事熟悉，但也不至于熟悉到這個地步，何況侍疾也不是必須。

    見攔不住瑞香，皇帝又實在沒有精力和他爭論，晚膳就送來了，瑞香叫人扶起皇帝，用引枕墊在背后，自己去看了看菜色。

    像這種小病，宮里自有規(guī)矩，即使是皇帝皇后，只要不是特別任性，一旦生病也是跟著規(guī)矩走的。就比如說飲食，不管什么病，都得先減量，然后清淡，葷腥更少，變成湯，羹，發(fā)物或者過于寒涼，過于燥熱的東西一概沒有，簡言之，膳食很單調(diào)。

    瑞香看到了好幾種粥，不過想想李元振話里話外的意思，皇帝大概自從病上，就沒有好好吃過飯了，粥雖然好，卻不頂餓，不如吃湯餅，多放姜，還能好得快一點。

    他叫人將細(xì)細(xì)的湯餅挑進(jìn)碗里，拿牛肉湯和牛肉時蔬點綴，然后拿來，皇帝已經(jīng)對食物露出了……隱隱不滿的表情。

    瑞香把筷子遞給他：“好啦，你病著，也只能吃這些了�！�

    醫(yī)理上這也說得通，吃肉湯再加上兩塊肉還是因為皇帝畢竟是大人了，而且瑞香猜測他即使病著其實也沒少掙扎起來處理他那些永遠(yuǎn)做不完的事，不吃東西怎么行？

    皇帝被迫接過筷子，又已經(jīng)被扶著坐了起來，面前擺著小小幾案，面對這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湯餅，還是露出了不情不愿的表情，好似這根本不是精心烹飪的食物。瑞香看得想笑：“不餓？”

    皇帝搖頭，挑起一筷子白細(xì)柔韌的湯餅，嘆了口氣：“我小時候在阿母身邊，一旦生病，就只能吃這些，從來如此�！�

    瑞香略有些明了，點了點頭，道：“我在家也有這個規(guī)矩，不過想必比宮里寬松，想吃點什么別的，偷偷拿來吃了，也沒人會說什么�！�

    其實母親怎可能不知道他忍不住叫人去拿糕點？不過是不說罷了。

    皇帝軟綿綿的被錦被引枕前后包裹，抬起頭來聽他說話。

    瑞香見他想聽，伸手替他理了理散亂的發(fā)絲，道：“好好用完膳，我陪你說會話，好不好？”

    皇帝嘆氣，很多余地解釋：“這不是挑食。只是一旦病了，就只能見到這些東西，看一看就沒有胃口了�！�

    倒也是，帝后日常飲食，怎么一頓也得上百道菜，雖然不是樣樣都吃得到，多數(shù)還是分賜或者給下人分而食之。瑞香在家時排場也大，卻比不上宮里，不算習(xí)慣到了骨子里，皇帝卻自幼習(xí)以為常。他倒也不挑食，不過膳食太單調(diào)，只能看見一片清淡，就沒有胃口了。

    不僅如此，一樣?xùn)|西，如果告訴他有什么好處再給他吃，他多半也不肯吃。譬如這湯里熱辣辣的生姜，胡椒。

    這比挑食可嚴(yán)重多了，而且更隱蔽。

    瑞香搖了搖頭，始終無法說他什么，何況這種排場本來就是應(yīng)該的，只是道：“你還病著，就不要挑剔了。再說，我不相信你就不餓。”

    沒胃口是沒胃口，怎么可能不餓？

    皇帝又嘆氣：“好，好，你也不用看著我了，先去用膳，我這就吃�！�

    倒也沒必要被瑞香盯著，更何況瑞香大概也沒用膳。端茶倒水這種事更不用他來做，既然瑞香執(zhí)意留下，皇帝又不是那么誠心想讓他回去，不如把彼此都安排好。

    瑞香知道他大概是不好意思被自己哄，也沒多說什么，給了床邊伺候的人一個眼神，起來出去了。

    紫宸殿面闊九間，相當(dāng)大，皇帝的寢殿之外，還有許多配殿，瑞香出來，發(fā)現(xiàn)李元振也跟著出來了。他輕聲說：“你怎么不在里面？”

    李元振躬身道：“陛下命奴婢跟著伺候您，您的晚膳已經(jīng)擺好了，就在這邊�！�

    說著伸手一指。

    瑞香搖了搖頭：“也好�！�

    這些御前伺候的全是人精，也沒有什么能夠瞞得過他們。瑞香在紫宸殿也算常來常往，他們是絕不可能怠慢的。有時候，伺候皇后用心，還更容易在皇帝那里留下個好印象。

    正好，來的時候李元振不敢多說，語焉不詳，瑞香也想多問問，就跟著他去了。一頓晚膳，李元振不僅實實在在侍膳布菜，也柔聲細(xì)語，每問必答。雖然知道他不該說的還是不可能說，但態(tài)度實在無可挑剔，且十分微妙地暗示他已經(jīng)把自己能說的都說了，再說就要擔(dān)風(fēng)險，負(fù)責(zé)任了。

    紫宸殿里的人，一向很難結(jié)交，皇后也并無必要在皇帝身邊安插什么眼線。別的皇后不做是怕激怒皇帝，夫妻離心，瑞香不做是他大可以直接去問皇帝，不必費事。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問不問，皇帝說不說，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了，瑞香也并不害怕。

    他用完膳回來，皇帝這里也早就撤了，皇帝正對著一碗湯藥。瑞香看了看幾案上一個水晶盤里擺著的各色蜜餞，覺得這一點倒是挺好，皇帝并不覺得愛吃甜的很丟人，該吃還是吃。不知道他盯著藥不動是不是怕苦，瑞香正想說句話，卻見皇帝深吸一口氣，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抓了顆蜜餞一塞，就揮手示意趕緊拿走。

    瑞香叫人把蜜餞留下來，剩下的都沒管，重新坐在床邊，忍不住笑了：“怕苦？”

    皇帝搖頭，皺眉，良久才松了一口氣：“只是不愛吃藥罷了�！�

    好好吃過一頓湯餅，又吃了藥，他看著倒是好多了，渾身也發(fā)了些汗。瑞香知道他體格好，只要能出汗應(yīng)該就是無礙了。那碗牛肉湯里放了許多姜和胡椒，就是幫助發(fā)汗的。他伸手幫丈夫擦了汗，笑盈盈捏他的臉：“你這樣乖地躺著，倒是難得�！�

    皇帝哼了一聲，雖然精神好些了，又被他塞了顆潤喉的藥糖，卻不打算躲避，隨便他動手動腳：“和我說說話吧，你還沒說完呢，我都不知道你在家的樣子�！�

    說來也是奇怪，兩個人做夫妻并不需要認(rèn)識，好感，而只需說得上一點好處，或者就是沒有什么好處，到了年紀(jì)也可以匹配。等到千辛萬苦真的認(rèn)識了，相愛了，又未必對彼此了解。很多人稀里糊涂一輩子就過去了，甚至彼此連對方到底有幾個名字，幾個稱呼都不知道。雖然這世上人人如此，但仔細(xì)一想，又實在可怕。

    瑞香想不起來和皇帝說自己的從前，因為他的從前，也頗有幾分乏善可陳，并無多少波折。不過皇帝既然問了，他也就從善如流地說：“我在家和別人也并沒有什么兩樣啊。小時候的事記不清了，那時候我們還不在長安呢，就記得家里人很多，我最小，大家都疼我。等搬來了，我也慢慢長大了，讀書，寫字，閨中度日消遣不多，彈琴……我也不怎么愛出門出風(fēng)頭，你是知道的，騎馬都不怎么會。”

    皇帝嗯了一聲：“萬家……家風(fēng)不錯，在家時想來很快活吧？”

    瑞香點頭：“你也知道，我排行靠后，父母都疼我，不會兇我，管我，哥哥姐姐們待我也好，是沒有什么不滿的。我喜歡金石，家里就幫忙搜集，不管怎么說，明器石碑竹簡這些東西，找起來不僅麻煩，也難免有點忌諱。家里人雖然多，但也很和睦，母親又持家有道，我偶爾幫忙算賬理事，根本沒有什么可操心的。唉……”

    畢竟差不多都是陪葬品一類，年紀(jì)輕輕的閨秀喜歡這個，可以是可以，但搜集就有些困難了。

    皇帝點了點頭，想象了一陣在家時的瑞香，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出。他自己兄弟姐妹也不少，不過母親中道薨逝，父親越來越昏聵，是無法回憶起當(dāng)年母親在世的那種完滿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了。

    他捏了捏瑞香的手：“我兄弟雖多，卻不如你家和睦，咱倆……還真是什么都不一樣�！�

    瑞香也覺得是，其實他早就覺得是，不由自主問：“那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呢？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樣子？以前我就覺得，有些事一年兩年我才能想明白，對你來說可能早就等著我走到這里了，而我呢，一直想的是你和我，不是皇帝和皇后……”

    或許是天生不同，或許是生長差異，總之，他們實在是格格不入，但天生一對。瑞香不能不好奇，皇帝心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又如何看待。

    皇帝沉吟片刻，和他不知不覺十指相扣，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有時候我看似成竹在胸，勝券在握，其實并不知道該如何對你。你對我別無所求，我卻是離不開你的，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就是這個樣子嗎？又有什么不好？”

    瑞香沉默一陣，知道這已經(jīng)是難得的坦白，皇帝并未回避這個問題。其實他并不經(jīng)常咄咄逼人，但很顯然令皇帝手足無措的除了逼迫，還有陌生。二人走到今天居然沒什么大的波折，大概還是要慶幸，雖然不同，但卻天生一對。

    他嘆了一聲，不再追問，內(nèi)心很柔軟地和皇帝靠在一起：“我也改不了了，不會改，我是這幅樣子，就是這幅樣子。你是這幅樣子，那就這樣吧，本來是一場際會，人人都只能隨波逐流�！�

    二人都沉默了一陣，瑞香又去想父母，孩子，種種瑣事，從回憶往昔想到了眼下，再次家長里短起來：“都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當(dāng)年我在家受他們庇護(hù)疼愛，如今自己有了這三個孩子才漸漸明白，為人父母當(dāng)真不易，到這個時候了，還要他們替我操心……”

    皇帝嗯了一聲：“是那二十萬錢的事？他們既然給你了，你就收著吧，以后有的是機(jī)會還回去，岳父也不差這些。不過下回就不用了，你我還是養(yǎng)得起的。”

    瑞香心想這個還，肯定也不是自己還了，他嘆了一口氣，又給皇帝掖了掖被子：“你還病著，怎么就想這么多？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有主意的。等你好了再說，現(xiàn)在先睡一覺吧�！�

    皇帝眼簾已經(jīng)漸漸闔上，還試圖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來：“我還有奏折沒看，要不然……要不然你給我讀吧�！�

    然后就把眼睛閉上了，往下一滑，墜入昏沉的半夢半醒中。瑞香自然不打算叫他起來，也實在不覺得這個時候還有什么比他及早好起來更重要，不然那繁瑣國事沒有頭緒，越堆積只會越多。他把丈夫的被角掖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似的，極有耐心地仔細(xì)端詳，含笑凝視一陣，等他睡熟了之后就起身悄悄出去了。

    等這一覺睡醒，再說讀奏折的事吧。

    正文

    第82章81，得真情不慕長生，信手彈九霄環(huán)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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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確實底子很好，吃過兩頓藥病情好好睡過一覺立刻有所好轉(zhuǎn)，即使他還有不愿意承認(rèn)的頭暈，低燒也揮之不去，但癥狀已經(jīng)減輕很多。幾乎是御醫(yī)對旁邊虎視眈眈的瑞香說出情況好轉(zhuǎn)的同時，他就立刻爬起來準(zhǔn)備理事。

    瑞香也是沒辦法，不想讓他不知節(jié)制勞累到再度病倒，只好遂他的愿，留下來給他讀奏章。

    剛開始他還是有點害怕參與政事的，真正打開讀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讀不懂。字他當(dāng)然是都認(rèn)識，囫圇吞棗也能看懂一個大概的表面意思，但譬如說一個人上表推辭爵位，或者另一個人上表贊同某人意見，為什么？怎么回事？他實際上的要求是什么？

    他全都看不懂。

    奏章諫表四種各有功能和作用，但無論是什么，是誰寫，此時文章寫的華麗的還是居多，都寫的天花亂墜駢四儷六，用典更是一個接一個，即使能夠勉強(qiáng)看懂到底什么意思，瑞香也讀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在想什么，說的事到底是實際上不可行，還是他根本就不想讓此事可行。

    “……”他捧著黃麻紙沉默了。

    皇帝看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笑了：“看不懂是對的�！�

    瑞香抬眼：“啊？”

    皇帝靠在床頭，很有耐心，一點也不端正嚴(yán)肅，似乎根本沒在處理心心念念的家國大事，反而興致勃勃對他解釋：“近年文章就流行這種華而不實，一鳴驚人，何況你不是看不懂他們說了什么，只是不知道來龍去脈，前因后果，所以如墜迷霧。何況這里面還有很多你以前碰不到的事，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一套話，你就未免不夠清楚了。”

    比如某官的別稱，某官署的別稱，某人的指代，某事因為皇帝已經(jīng)知道前因后果，所以直接省略，有些奏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寫，或者前面已經(jīng)上了幾本，現(xiàn)在繼續(xù)闡述自己的觀點，所以用各種代詞含糊帶過，其，彼，若此……

    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看了能明白就怪了。

    皇帝又說：“何況公文往來，本就另有一套用詞，規(guī)則，別說是你，有些皇帝也弄不清，看不懂……”

    他嘆了一口氣：“譬如前朝靈帝，就不怎么看得懂大臣奏章�！�

    瑞香仔細(xì)想了想：“這……書上好像是說過，可是他都看不懂，還怎么做皇帝�。俊�

    前朝靈帝確實不怎么看得懂奏章，史書上記過一筆，瑞香看書不是為了做官，所以基本經(jīng)典之后就主要讀詩詞歌賦，若不是自己喜歡金石，也未必會讀這么多史書。但帝王本紀(jì)實在無聊，他看了也不能記住太多。

    皇帝答：“宦官……”

    瑞香恍然大悟。

    升斗小民眼里，皇帝和神仙也差不多了，掙扎著爬不上來的小官吏眼里，皇帝身邊雞犬升天，但是可能距離皇帝越近，越是不受光輝影響，甚至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個皇帝才具平平，甚至可能講都講不通。雖然說做皇帝親賢臣遠(yuǎn)小人就可以，但是未必皇帝就分得出什么叫賢愚，歷朝許多亂象，不都因此而起嗎？

    這事其實也沒有太復(fù)雜，靈帝無能，又忌憚權(quán)臣，因此扶植權(quán)宦，最終埋下亡國的禍根……

    瑞香搖了搖頭，收心了：“好了，我要讀了�！�

    他不想做什么亂政禍國的紅顏，也并沒打算翻開一頁紙就和皇帝聊天，還是想認(rèn)認(rèn)真真幫上忙的。只是讀了五個奏章，就有三個是賀皇帝喜得貴子，實在出乎意料�；实垡彩遣荒蜔�，解釋了一下：“雖然景歷出生就已經(jīng)昭告天下，但消息傳遞有快慢，地方上要上賀表到京里，也是需要時間，我看到明年還能收到這種賀表，你就直接略過不念吧�！�

    接下來省略的還有單純問安的，讀的時候瑞香也學(xué)會了省略頭尾套話，什么再拜，頓首，啼泣不知所言云云，直接讀中間說的話。他讀的時候沒什么感覺，有的人寫字不夠規(guī)整，有些字還要仔細(xì)辨認(rèn)，瑞香忍不住嘆氣。

    皇帝起先是認(rèn)真想要處理這些積壓了好幾天，說是重要并不重要，但是也不可以繼續(xù)放著了的東西，現(xiàn)在就不知不覺走偏，饒有興致看著瑞香的表情：“累了？那就讓我起來吧，你就在這里坐著歇歇，一會就好。”

    念起來比看起來慢，但瑞香的聲調(diào)溫柔平和，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他不是很想放棄。

    瑞香看了看還剩下多少，道：“……我不想半途而廢�！�

    他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來，就此放棄是不是有些太沒用了？可是繼續(xù)念下去，真能幫得到皇帝的忙嗎？瑞香心生懷疑。

    皇帝看懂了他的表情，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著了：“那就繼續(xù)念吧。”

    瑞香一時無語，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故意推著自己到了這一步，但他也別無選擇，只好繼續(xù)念，念完之后，舉起這張黃麻紙：“你要怎么……”

    皇帝指了指磨好的朱砂：“你來，就寫……”

    瑞香愣住了。

    念奏章是一回事，寫朱批是另一回事，他不覺得自己可以。這就好像，他可以叫別人來替自己分擔(dān)宮務(wù)，但他會叫別人來用皇后之璽嗎？

    皇帝用平靜的眼神看著他：“放心吧，他們都知道這是我說你寫的，不會有事，何況你的字也根本不丑�！�

    瑞香一時沉默，片刻后輕輕放下黃麻紙，深深吸氣：“到這一步，真的好嗎？”

    皇帝和皇后之間，是有距離的，且必須有，一個為天，一個為地，最重要的是履行自己的職責(zé)和義務(wù)。而他們兩人可以很近，但同樣，也得明白皇帝和皇后的身份始終存在，過于不分你我，或者讓他參與太多皇帝的事，很可能引發(fā)不祥的事。

    只是寫幾行字并沒有什么難度，但確實可能是一個開始。

    瑞香可以不怕季凜，但他必須對皇帝保持敬畏，尊重，服從，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位置，他需要的態(tài)度。若他無法保持敬畏，總有一天要失去控制，沒有了底線，還有什么能夠阻擋他走向毀滅呢？

    世界一直都是很殘忍的，瑞香一直知道，他生而如此，在閨閣之中，就一輩子也無法突破。無論他嫁給誰，做人妻子的職責(zé)和本分就是忠貞與溫柔，他可以是別的形狀，但世界只需要他如此。正如他的母親所言，他可以做他自己，但此前必須有底氣，也必須做得到世上苛刻的要求。世人總是對他們更殘忍的，母親知道，他也知道。

    皇帝可以無所顧忌給他，他卻不能隨心所欲拿走。因為愛所以他忽視界限，但因為世界本身如此，所以瑞香必須明白，想要的越多，姿態(tài)越要低，越要明白有節(jié)制才能長久。他懼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做出錯誤的選擇，因而失去一切。

    人生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難，而他又偏偏想要最難得到的東西，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愛如刀口舐蜜，越是接近甘甜，就越是接近刀鋒，是搏命的較量，是恒久的忍耐與眷戀，是溫柔的，但也殘忍。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很驕傲的，這驕傲與性別，地位，自己是誰根本無關(guān)，只是他堅持著，這是他想要的東西，無論是火中取栗，刀口舐蜜，他都要伸手去拿。這一切無關(guān)于別人會如何對待他，看待他，愛是唯一只關(guān)乎于他自己的事，是他做的決定，是他選定了人，是他邁出第一步，和最后一步。體面毫無意義，這是他的人生，是他的選擇，所以也是他的驕傲。

    他可以有一百種生活的方式，尊貴，冷漠，無情，盡善盡美的一個皇后，哪怕寥落寂寞，也永遠(yuǎn)不會很差。

    但他偏偏要這一種生活，艱辛，艱難，堅持，前路未名，前途未卜。這難道不是一種驕傲嗎？也是一種決然。也無怪乎他會和季凜成為一對，即使毫無相似之處，也天然天生一對。

    皇帝靜默片刻，瑞香試圖看出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半晌后，皇帝說了一句他從沒料到他會說出來的話：“我知道，但你必然走到這一步，遲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瑞香愕然。

    兩人隔著一條幾案對視，瑞香覺得自己的心都在震動，一陣恍惚，一陣洞明。

    皇帝看著他，二人都不曾回避對方的目光。瑞香試圖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卻覺得自己不能明白，即使近在咫尺。

    “我從來不和人談感情，你是知道的�！被实圩罱K決定這樣說。

    瑞香不覺得意外，因為他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意外于皇帝會如此承認(rèn)。這距離還是有些不夠方便，他站起身走到丈夫身邊坐下，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意識到這是兩人的又一次交心，仍然出現(xiàn)得很意外，也似乎遠(yuǎn)遠(yuǎn)沒到合適的時候，但他們都已經(jīng)別無選擇。

    “我和你是全然不同的人，談感情對我而言，是致命的，是一種缺陷，雖然有力，卻不夠可控。”皇帝半躺著，姿態(tài)仍然出奇軟弱，眼神卻清澈鋒利，瑞香在他的凝視中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