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倒是在意料之外,大公主眨了眨眼:“可……我不明白,為何要看這個?”
瑞香隱約有了這個想法已經(jīng)有段日子了,但他也說不好為什么,想了一陣,嘆氣:“宮里的庶務(wù)不能隨便交給你練手,不過你也確實應(yīng)該學(xué)起來了,我想除了我是沒有人敢提的,所以還是我來說吧。你去看看,多見一見人,知道的多了總沒有壞處。順便,你那里不是也送出去了一批人?既然要挑新的,不如你自己學(xué)著看一看,有些事經(jīng)歷過就清楚明白了�!�
新的宮人其實是不可能不經(jīng)調(diào)教就送到公主身邊的,即使送去了也不能立刻用上。但無論如何,這些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大公主提前看看也是好的。
“再說宮里事事都有規(guī)矩,你只知道做公主的規(guī)矩,如今看看做其他事的其他人的規(guī)矩,也是好事。上位者雖然不必精通所有的事,但你必須明白這件事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你應(yīng)該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果,如果你對什么事都稀里糊涂,人人又都有自己的私心,就免不了欺上瞞下,糊弄你。你越是明白,對所有人就越好。”瑞香沉思許久,說。
大公主多少也有些明白了。雖然她的日子絕對不是只有天真快活的享樂,但一直以來她確實只需要做一個公主,上有父母替她考慮公主的職責(zé)之外的事。就像她一直知道的那樣,如果她有一個不溫柔也不慈愛的繼母,她的日子就要難過的多了。
雖然瑞香一開始也不過是恪盡職守做一個皇后,但如今大公主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和繼母是足夠好的一對母女了。否則的話對方何至于做出這種決定?
瑞香也覺得即使是一年前,自己都不會對大公主的事管到這么細(xì)致又大膽,一個是他沒有因為自己的孩子而考慮到太久遠(yuǎn)的未來,回頭又將這種考慮同樣放在大公主身上,一個是他那時候未必敢做這么出格的事。
有時候底氣是一種很奇妙的事,得到男人的寵愛不算什么,敬重與自身的榮耀才會讓他敢于多此一舉,敢于逐漸進取。
大公主終究是很聰慧明敏的,明白了就沒有多說什么,答應(yīng)了下來:“我明白了,母后是為我考慮,女兒自當(dāng)從命。”
瑞香笑了:“這事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了,初選和復(fù)選我都交給了貴妃,終選的時候你來跟著看一看就好�!�
大公主答應(yīng)了,知道這事就算是定了,于是笑著換了個話題:“怎么今天這個時候了,還不見嘉華過來?他不是特別喜歡纏著您嗎?”
瑞香也覺得有些好奇,果然,過不多久,嘉華進來了,一陣喧鬧,進門后見到大姐姐也在,立刻舉起一雙白嫩嫩的手撲過去告狀:“大姐姐你看,嗚嗚嗚嗚手指頭好痛,彈琴好難啊嗚嗚嗚嗚……”
說實話,嘉華并不是一個喜歡用哭鬧來表達意見的孩子,他嗚嗚嗚嗚只是為了撒嬌和令人心疼而已。大公主立刻就彎下腰摟著他了,抓住那幾根指尖確實練琴練得通紅,涂了藥膏也沒有很快好起來的手指頭吹了吹,熟門熟路哄他:“吹吹就不痛了……”
瑞香微笑看著。
選完宮人后,陳才人也生了,是個皇子。本朝沒有母子分離的規(guī)矩,只是到了一定的年紀(jì)就讓皇嗣獨自居住,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沒有養(yǎng)母。陳才人的皇子生下來沒多久,皇帝就毫不令人意外地下旨,將他記在了薛昭儀名下。
大公主因此頗覺糾結(jié),好幾天后找到機會,忍不住問了表現(xiàn)十分平靜的瑞香:“母后,二弟弟……”
雖然總是說她也長大了,但她其實還是個孩子。宮里的事難免影響到她,但她不能確切的明白每件事,孩子總是想要家里和睦,沒有爭端和變動的,瑞香也清楚這一點。而大公主的問題,又不是安撫她這不關(guān)你的事能夠令她安心的,所以,他說了一部分真話:“那也是我的兒子。何況昭儀經(jīng)歷了那么多,這個孩子于他也是一種慰藉,對誰都是一件好事�!�
見大公主露出一絲意外,瑞香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無論到什么時候,我和你大弟弟永遠(yuǎn)是旁人不能替代的,將來宮里的孩子只會越來越多,他們都是你的弟弟妹妹,我是你們的母親,不會想要你們一直想著這些事,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孩子快活的,大人的事給大人操心�!�
顯然,大公主其實并不接受這番話,但她沒有多做追問。
如果非要說,以利益而言,大公主很清楚自己身份尊貴,永遠(yuǎn)是天家公主,只要她的父皇在,她自然就永遠(yuǎn)都是高貴的公主。而帝后感情和睦,不僅對她的父皇是一件好事,如此一個皇后,對她自然也是最好的。
以感情論,她也很喜歡瑞香,對宮里其他人都沒有什么興趣�;屎笫撬睦^母,也是她理應(yīng)孝順的人,其他妃嬪不過是庶母,雖然也需尊重,但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只是……
她嘆了一口氣。
其實,二皇子是陳才人所生,瑞香隱約也有所預(yù)感。他說不好是因為菖蒲還是因為陳才人,所以真對這孩子沒有比些許在意更多的情緒,自然,他還是安靜了好一會兒的。但陳才人出身卑微,永遠(yuǎn)也不可能與他同日而語,他所出的孩子也是如此,而菖蒲又是那樣,身體虛弱,歷經(jīng)磨難,給他一個兒子,這也是順理成章,很好接受的事。
瑞香一向和菖蒲相處和睦,菖蒲又是一個識趣且聰明的人,瑞香很欣賞甚至喜歡,甚至是憐惜他,而對這個孩子,他又并沒有什么意見。
如果說是什么讓他沉默,臨窗而立,那大概是……他還是在意的。
瑞香忍不住又去想假設(shè)自己做了皇帝那個白日夢。他或許是世上最靠近皇帝,最清楚對方的艱險痛苦的人,但他也是最清楚這權(quán)力對妻妾意味著什么的人。
他想起母親輕描淡寫地提及父親的姬妾和庶子女。母親一直很公正,對丈夫的姬妾和庶子女都照顧有加,風(fēng)評極好,人人贊美。瑞香知道這是必要的,也是應(yīng)該做的。
而他也會這樣做。
從一開始瑞香就知道會有這些事,這才是真正的磕磕絆絆,這才是兩人必須要越過的事。感情不會變,一旦互相吸引,他們就永遠(yuǎn)能夠恒久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如何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作為皇帝和皇后維持這段感情,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其他人奪去丈夫的心,在瑞香看來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被這些磨平,或許有朝一日他就更在乎權(quán)勢地位名利而非丈夫,卻好像總是很真實。世上或許沒有人比瑞香更好,但世事變化無常,不做英宗和靖皇后之后,這條路總是很難的。
瑞香獨自睡了幾天,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是在給丈夫臉色看,但仔細(xì)打聽一番,卻發(fā)現(xiàn)很可能是戰(zhàn)事有了變動,皇帝那里天天無數(shù)人行色匆匆來去,據(jù)說連用膳都顧不上。瑞香嘆了一口氣,叫人提醒皇帝記得用膳,和體貼臣子。
晚上皇帝來看他,簡單地說了說眼下的事。
打仗不僅是軍備糧草到位就能萬事如意,還有天時地利人和。中山王屯軍邊境已久,但冬天已經(jīng)快要來了,最近他們一直找不到機會和突厥人決戰(zhàn),而天氣越冷變故越多,作戰(zhàn)也要難得多,甚至可能凍傷凍死士卒,讓軍隊失去作戰(zhàn)能力。
總之,情況十分復(fù)雜,且令人擔(dān)憂。
“如果今年打不完這一仗,拖到明年去,那變故就越多了,或許根本就無法打垮突厥,最終還是要不了了之。那這場仗,就算是徹頭徹尾的敗了�!被实勰樕茈y看。
瑞香也惴惴不安起來。
皇帝見狀,又來安慰他:“現(xiàn)在還只是說說而已,今冬還沒有下雪,我們的錢糧也還算充足,十五弟向來善于抓住戰(zhàn)機,更擅長示敵以弱,誘敵深入,未必不能贏的。蘭゜生L不過……”
瑞香看著他,心中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默默握緊了他的手。
“若是實在不行,我已經(jīng)決定親自過去看看。今冬能打完這場仗是最好的,開春復(fù)耕屯田,都要簡單順利一些�!�
皇帝果然這樣說。
瑞香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害怕,又覺得這就是皇帝。他不能只接受他的溫柔,而對這一面視若無睹,甚至拒絕接受。他無法令皇帝改變,也并不準(zhǔn)備這樣做,人世間不僅圓滿難求,甚至若是有一點意外,連相守都難。
他忍不住戰(zhàn)栗,靠進丈夫懷里,閉上眼小聲說:“我害怕,沒有你,我不行的�!�
瑞香可以做到很多事,但他很清楚,自己無法承受失去丈夫。皇帝抱著他不松手:“事情不會壞到無法收拾的,皇帝親征也不可能不顧安危,沖鋒陷陣,我不會有事。何況現(xiàn)在也只是說說,不一定真的會去�!�
但他們也絕不可能容忍突厥人進逼渭水,威脅長安的,這一仗終究要有個結(jié)果。瑞香很清楚這里面的利害關(guān)系,所以他才會害怕。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要求皇帝放棄,他也知道他不會要求皇帝放棄。
最終,情況進一步惡化,邊關(guān)開始下雪了,皇帝不得不開始準(zhǔn)備御駕親征的事宜,瑞香也第一個得到了消息。他又是恐懼,又是不由自主兇惡起來,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襟,低聲威脅他:“你若是一定要去,那就要大破突厥,得勝歸來!”
他恨突厥人,這族群宛若豺狼,幾百年來沒少在王朝更迭或者虛弱的時候四處下注,試圖入主中原,更是致力于找到機會就惡心人,現(xiàn)在又要他的丈夫親身赴險。如果非要去的話,那瑞香就決不接受失敗。
皇帝笑了,在惡狠狠兇巴巴的妻子臉上親了親,聲音柔和:“好,我答應(yīng)你�!�
瑞香瞪著他,其實不太相信他會安穩(wěn)坐鎮(zhèn),在重重保護之下只鼓舞軍心就滿足,不過這事就不是他能逼迫皇帝發(fā)誓應(yīng)許的了。他只好當(dāng)做沒有想到,在親征這件事越來越逼近,知道的人越來越多后,趕工做好了腰帶,連同玉佩一起交給了皇帝。
“記得給我寫信。軍中寄信不易,我也知道,但若是沒有消息,我也難免會擔(dān)心。宮里我會照顧好,也會等你回來……我……孩子們也會想你的�!�
瑞香眼中有怨,又實在赤誠,皇帝沉默了,摟著他摸了摸頭:“好,放心吧,我給你寫信沒有人會多說什么的,和批復(fù)的奏折一起發(fā)回來就好。孩子們也可以寫信給我,和你的一起寄給我就好�!�
見瑞香興致始終不高,皇帝又哄他:“這次回來之后,就再也沒有這種事了。打贏了突厥,就再也沒有誰敢來挑釁咱們,千秋功業(yè),在此一舉,從此之后就安定了,我答應(yīng)你,以后我必然不會叫你這樣擔(dān)憂了�!�
瑞香知道,這種事其實誰都說不好,但他相信皇帝說的在此時此刻是真的,除了躍躍欲試?yán)亲右靶牡耐回嗜�,至少眼下就再也沒有人敢于冒頭挑釁了。
他仰頭望著丈夫,身披光滑如綢的黑發(fā),顯得格外稚弱,依依不舍:“早些回來。”
正文
第89章88,秋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離情依依淚眼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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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征之事已定,宮內(nèi)外朝全都忙碌起來。自古以來兵戎與祭祀都緊密相連,尤其皇帝親征,更是需要吉兆。
瑞香也迫切地感受到需要自己挑起大梁的壓力�;实墼诤筒辉�,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即使現(xiàn)在還沒卜問出一個吉日,前朝也還沒有安排好,瑞香也已經(jīng)感覺到了動蕩和恐慌。
皇帝也是第一次在拖家?guī)Э谥笠x開宮城,因此花費很多時間與瑞香商議事情應(yīng)該如何安排。
他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之前交給貴妃的宮權(quán)必須收回,瑞香對宮里的控制力要無人能比,宮中請安也必須遵循最初的章程,這樣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有些意外發(fā)生后瑞香不能發(fā)現(xiàn)�;实墼跁r皇后有貴妃分擔(dān)繁雜的宮務(wù)是順理成章,但皇帝不在宮里的時候,皇后就要令行禁止,不能被任何人擾亂。
皇帝也無法確定自己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回來,最好的預(yù)測也不過是三五個月,宮中最重要的就是保障孩子和后妃平安度過這幾個月。大公主說起來已經(jīng)不小了,而且她已經(jīng)獨居,倒是可以幫瑞香的忙。瑞香也曾動過心思等皇帝走后讓她搬過來住,但他這里的孩子已經(jīng)不少了,讓他們?nèi)即谝惶幉皇鞘裁春棉k法。
瑞香數(shù)出了幾件事:“妙音才剛生產(chǎn),身體又弱,二公主難免要我多操心,這是不必說的。羅婕妤也有身孕了,需要好好照顧。我這里幾個孩子必然不可能被虧待,昭儀那里的二皇子有他和陳才人照顧,也會沒事。宮外宗室公主若是有事就會進宮,我也不至于處理不來。我知道以你的脾氣,能想到的事都應(yīng)該安排過了,外頭的事大概是不用我操心的,我就是……”
他也說不好。面對將來可能的事情的時候他是頭頭是道,井井有條的,并不覺得有什么是自己處理不了的,但心里總是惶恐,害怕,不舍,簡直恨不得抓住男人的衣襟不要放開。要是這緊張而靜謐的夜晚能夠永遠(yuǎn)不結(jié)束就好了。
這或許是不舍,又或許是主宰勝負(fù)的是未知的神明,面對如此考驗,他實際上是無計可施的。瑞香可以看住后方,穩(wěn)定不讓出事,可是多的他就無能為力了。
又或者是皇帝說除了照看后宮,諸宗室公主家,外頭留守的大臣也會每日一稟報。如無大事他們也不過是例行請示,但如有大事,瑞香就必須要拿主意了。
瑞香不明白:“能有什么要我拿主意的大事?”
皇帝嘆氣:“萬一戰(zhàn)敗,賊寇南下渭水……”
瑞香立刻變了臉色。
皇帝也不說了,過了一陣搖頭:“你就真的沒有想過還是可能戰(zhàn)敗的,是不是?”
這信心也真是讓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瑞香不像是被嚇了一跳,過后就輕松起來,反而越來越覺得沉重,連瞪他一眼都沒有力氣,慢吞吞地說:“你不要嚇我,有事就直說啊。”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這也只是以防萬一。奏折凡是要緊一些的都要快馬送給我批閱,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來問你。最壞的情況未必會出現(xiàn),但你心里要有數(shù),我走之后情勢就不同了,有些事我在的時候不過是小事,我走之后你卻不能輕忽。無論何時你首先要護住你和孩子。畢竟我遠(yuǎn)在千里之外,無事還好,若是出了什么事,趕回來也是來不及的。你的印璽能夠調(diào)動禁軍,如若有變,無論是要關(guān)閉宮門固守,還是護著你們離開,他們都能勝任。千萬,千萬不要輕忽,保重自己�!�
瑞香這才發(fā)覺他心里最壞的情況居然是被人端了老窩。想來也是,沒有人能說宮城一定固若金湯,不會出事。無論是殺手,臥底,還是沖撞宮門,這種事沒有人能斬釘截鐵說不會發(fā)生。自然,人人都希望安定寧靖,皇帝離開京城后這里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但萬一真的發(fā)生了,也不能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我明白了。”瑞香深吸一口氣,緩緩?fù)χ绷搜怼?br />
瑞香發(fā)現(xiàn)丈夫心里可怕的是這種事,不知怎么,雖然也覺得沉重,可卻好像把自己心里的陰霾給一掃而光了。他擔(dān)心的事太過具體,比如妙音的身體,比如二皇子或者羅真肚子里那個有什么意外。這種事他不愿意沾手,可卻不能不沾手,要是出了意外可就真的太……
該說什么呢?皇帝心里天下動蕩,帝位不穩(wěn),宮城遇險,敵我廝殺永遠(yuǎn)是最大的危機,好像瑞香擔(dān)心的那些根本不是事一樣。
瑞香嘆氣。雖然他也承認(rèn)皇帝擔(dān)心的事似乎更要緊,但不知怎么的,他也知道自己被提醒了還有這種可能的時候就做好了準(zhǔn)備,但卻并不怎么覺得情勢會如此發(fā)展。既然如此,死又不會死,似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值得擔(dān)憂的了?
這時候夜色靜謐,正是所謂碧梧金井秋風(fēng)盤旋低回的時候,瑞香聽見外頭風(fēng)吹梧桐葉的聲音,忽然沉沉松了一口氣,從倚靠著的迎枕上起來,親手去剪燭花。兩人剛才在帳子里喁喁細(xì)語,說的卻不是什么臨別的殷切情話,反而像是拉上床帳鬼鬼祟祟的密謀,他起身后氣氛才為之一變。
皇帝在床上側(cè)向外面,看著燭光搖搖,把本身就寬袍大袖因而顯得格外柔弱纖細(xì)的瑞香映得越發(fā)纖弱高挑,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消弭秋日無處不在漸漸興起的寒意。瑞香正在從產(chǎn)后的豐腴中恢復(fù),渾身上下都有為人母親后特殊的溫柔,從背后抱他雙手合攏在小腹上,就越發(fā)能夠體會這種溫?zé)崛彳洝?br />
瑞香望著綾羅帳上搖晃的燭影,忽然整個的被離愁別緒抓住,沉浸入深重的哀傷:“我還從沒有離開過你這么久,真不知道該怎么過�!�
京里的消息會源源不斷的自皇帝出發(fā)后就一直傳遞給他,瑞香身為皇后也可以隨時寫信,但那仍然是別離,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好像一瞬間閨怨離愁的詩詞全都涌上心頭,枕寒衾冷,鸚鵡聒噪,燭淚流干,月光如霜,落在同樣如霜的手臂上。
瑞香沒想過自己會面對這種寂寞。
他轉(zhuǎn)過身抬起雙臂摟住丈夫的脖頸,把臉埋進他懷里�;实蹞崦犴樀念^發(fā),也沉沉嘆氣:“我也舍不得離開你。”
說來奇怪,多年孤獨令人無懈可擊,溫柔鄉(xiāng)卻留下漏風(fēng)的裂隙。皇帝自以為自己從來不怕孤身赴敵,也從來不怕分離,結(jié)果卻難以遏制地在面對瑞香這幅模樣的時候感覺胸口裂開一個深深的縫隙,瑞香把手伸進來,里面是柔軟濕潤,噗嗤一聲就能洞穿的。那物晦暗不明,柔軟弱小,唯一能觸摸的人是唯一能傷害,卻絕不會令它流血的人。
有情令人黏糊,遲疑,愚鈍,有了掛念的人,離開的時候就藕斷絲連,扯出無數(shù)密密的絲線,天涯海角也把他們連在一起,無時無刻不召喚他回去,以至于未曾出發(fā),就似乎已經(jīng)有了迫不及待的歸心,似乎他已經(jīng)在外見過楊柳堆煙,見過雨雪霏霏。
拋卻了一切沉重的事,兩人一起躺在錦繡之下,緊緊依偎,聽著彼此的呼吸,瑞香抓住皇帝的手,又被他反握,十指相扣,沉穩(wěn)有力。兩人都有未盡的話,卻無法說出口,好像情意洶涌到喉口,太急促反而捉不住合適的字句,只能不斷貼近,卻生不出熱烈的欲念,只有不分彼此,融在一起的本能�;实鄣暮粑徒谌鹣愕亩叄f話聲也是,輕盈又坦誠得意外:“一想到將來幾個月都不能見你一面,我就恨不得把你吃了,或者帶著你走�?上А瓌e的事或許可以,打仗卻是決然不行的。趁著我還沒走,你要多陪陪我。”
瑞香知道他也可以是很黏人的,只是沒有料到他會說出來,一時間心中柔軟,幾近不知所措,只是抱著他不放:“好。”
而這陪伴也是實實在在的。
瑞香平常也沒少到紫宸殿去,遇到大臣時也早能夠從容自在地寒暄問候,甚至有時候遇到父親,還能見一見面,問一問家里的情況。但他從沒有幾乎是住在這里過�;实郯阉粼谧襄返�,兩人一同起居,顯然是覺得心滿意足,但瑞香卻難免后悔,覺得答應(yīng)了他有些麻煩。
禮法上帝后同居一宮是不大合乎規(guī)范的事,而且他終究還是要每天至少回含涼殿一次的。
但瑞香也不會說后悔,因為離別已經(jīng)迫在眉睫,卜得吉日后,出征的日子就已經(jīng)定了,瑞香在闔宮請安的時候告訴了妃嬪們這個日期,到時候他們也要恭送。
一時間氛圍都很凝重。
人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他們的一身榮辱安危都系在皇帝身上,不由不擔(dān)憂�?蛇@種事,他們擔(dān)憂也無用。瑞香說了幾句安撫的話,眾人也只是答應(yīng)下來。淑妃的神色更加低落,大約是想到自己的父兄。
解除禁足之后,淑妃也十分沉默安靜,不復(fù)從前的活潑�;实勖鲾[著要冷落他和貴妃,如今又碰上這事,想起東征西殺免不了馬革裹尸,他更擔(dān)憂也是應(yīng)該的。貴妃也十分沉默,對要交回宮權(quán)并無什么異議,整理清楚之后立刻交接明白,顯然,他很明白這時候皇后執(zhí)掌全局有多重要。
悶悶地喝了一陣茶,眾人終于散去了。
瑞香蹙著眉目送他們出門,心想,這是皇帝的后宮之人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考驗,但愿安然無恙,不出意外。
他心里煩擾,坐不住,又沒有什么能夠分心的事,只好起身出門去看仍然不能起身的妙音。
以生產(chǎn)可能遇到的險境來說,妙音不算是倒霉,但生出這個孩子實在是掏空了他,以至于即使不吝珍貴藥材,妙音的恢復(fù)也十分緩慢。宮中撫育孩子,從來都是生母親自撫養(yǎng)的多,但如今這個樣子,瑞香也難免多分心照顧二公主。
無論如何,妙音都是如愿以償,生來尊貴的公主,皇帝的第二個女兒,如此身份給了他許多安慰,太醫(yī)又再三保證只要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妙音終能恢復(fù)如初,只是再生孩子那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妙音也并不介意,有二公主于他似乎就是滿足了一個妄想,不再期盼更多,每日只要乳母抱著二公主過來陪他半個時辰,他也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他的精力有限,也實在是無法支撐更久。
二公主滿月后,皇帝賜名福華,因她生產(chǎn)時艱辛,身體也不如其他兄姐健壯,取這個瑞字但愿她能健康順?biāo)�,天賜福氣。她慢慢長開,顯然更像妙音,眉目清秀,雙眼極其有神。瑞香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乳母抱她去看妙音,就跟著一同進去,還抱過來逗弄了一陣,二公主早已經(jīng)認(rèn)識他,立刻喜笑顏開,伸出小手抓他,瑞香心頭陰云逐漸消散。
妙音被扶起來半靠在床頭,一眼不錯看著他和孩子,嘴上抱怨:“其實我已經(jīng)覺得自己好多了,只是還虛弱些,這些人卻死活不讓我下地,悶在屋里真是要無聊死了,若不是還有您來看我,還有這個孩子……唉,真不知道這無聊的日子怎么過,早知道我也應(yīng)該多認(rèn)字,現(xiàn)在還能看書打發(fā)辰光。”
瑞香笑:“誰能未卜先知不成?既然御醫(yī)叫你好好調(diào)養(yǎng),你就還是好好臥床休養(yǎng)吧,孩子就在你眼前,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妙音聞言,輕嘆一聲,等瑞香要將孩子放在自己身邊時,直接讓乳母抱出去了。這和他平時逗孩子不一樣,瑞香也知道他是有話說。果然,妙音見人出去了,這才輕聲問:“陛下親征的日子定了?”
瑞香點點頭。
“唉,”妙音又嘆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安穩(wěn)日子就是這么難得。但愿陛下旗開得勝,往后再也不要有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在宮中為妃嬪的日子或許說不上多么好,但若是皇帝有個萬一,那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他們,決然不會有什么好事。妙音最近兩耳不聞窗外事,也難免為此擔(dān)憂心煩,甚至想焚香祝禱。
瑞香也跟著點頭。
妙音成日都在室內(nèi),也不見客,因此早習(xí)慣了只隨便插一根簪子,不施脂粉,倒是顯得柔軟溫和許多,看著瑞香:“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您想來更是難受。”
他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挑破了瑞香的若無其事,瑞香就難免從心里涌出一片壓抑的情緒。他忍了片刻,還是承認(rèn)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就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這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戰(zhàn)爭遠(yuǎn)在他能夠處理的事情范圍之外,瑞香其實相信丈夫可以解決此事,但也不愿意面對這付出和分離。并非不能,實不愿也。
妙音洞明地望著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會好的,陛下乃是天子,此戰(zhàn)必然得勝。”
他安慰瑞香幾句,又忍不住開玩笑:“您這話其實說給陛下聽是最好的了,說給我聽,豈不是白費了這番纏綿情意�!�
自從經(jīng)歷了他艱難的孕育生產(chǎn)這一遭之后,兩人之間就不像是從前,曖昧中帶著默契,好似更加深沉,幾乎性命攸關(guān)。瑞香知道妙音對自己交付了信任,也知道這何其難得,偶爾被他打趣,也不會生氣,只是毫無氣勢地瞪了他一眼:“別胡說,你問了我就把煩心事都告訴你,你倒好,拿來開我的玩笑!”
說著,把他的手往被子里一塞,不肯握著了。
妙音悶聲笑起來,毫不悔改地沖他變本加厲使眼色。
其實,瑞香也沒少說軟弱的話。別離似乎是一種逼迫,讓兩人多少都有些放縱,沒日沒夜纏在一起,卻不怎么做沒羞沒臊的事,好似頓悟了相擁而眠的意義。
終于,艷陽高照,萬里無云,瑞香送皇帝出京。
他深深下拜,皇帝將他扶起,二人隔著袞冕與祎衣對望,瑞香忍住了落淚,在袍袖下握緊了他的手:“愿君,武運昌隆�!�
十月初,皇帝抵達邊關(guān),塞上已經(jīng)快要飄雪,中山王親自出營迎駕,將中軍帳讓了出來。
皇帝駐扎下來之后,并未如同慣例般開宴,而是召集諸將領(lǐng),商議軍事。
這一軍常年由季威之率領(lǐng),習(xí)慣了天潢貴胄的上峰,但也沒有直面君威的經(jīng)驗,一時間十分拘謹(jǐn),無形中都以季威之為準(zhǔn),事事都看他的舉止和眼色。季威之心中大為無奈忐忑,卻不能做出明顯的指示,只好主動展開一卷龐大的牛皮堪輿圖,將如今的局勢講解清楚,又若無其事一一介紹與會的諸將。
皇帝沉穩(wěn)平和,第一夜只打算了解具體的形勢。等他講完后,皇帝嘆氣:“十月了,眼看著將要下雪,若是不能速戰(zhàn)速決,戰(zhàn)局又要拖到明年開春。后方籌集的幾百萬軍費是禁不住如此花用的。若是真要打到明年開春,就辜負(fù)了萬民翹首以待,眾臣節(jié)衣縮食,開慷慨踴躍。”
這顯然是不打算等了。
季威之咬牙:“若要速戰(zhàn)速決,也并非不可,只要皇兄允許,臣弟愿意率軍深入突厥腹地,騎兵迅捷,或許能夠找到他們的主力在何處�!�
草原作戰(zhàn)就是這點不好,突厥人游蕩來去,神出鬼沒,而大燕的長城和關(guān)隘總是在原地的。孤軍深入十分兇險,且這種任務(wù)只能以輕騎兵執(zhí)行,速度越快,越是只能依賴奔襲突擊,且無法攜帶太多補給糧草,若是與敵方主力正面相對被纏住,就是一個尸骨全無的下場。要是進入太深一無所獲,甚至還可能迷路無法回來,草原上可沒有太多能吃的東西,。
在座眾人其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辦法,但季威之是皇帝最信任的弟弟,地位非常,他們不能隨便答應(yīng)。何況這個辦法風(fēng)險太大,成功的可能卻很渺茫,并不值得冒險。
而皇帝到來后,季威之重新提起,正是因為他希望有了皇帝坐鎮(zhèn),自己能夠執(zhí)行這個想法。
皇帝默默看著堪輿圖。
這幅圖乃是多年來與突厥作戰(zhàn),一寸寸用鮮血摸索出來地形地貌然后繪制,是軍中機密,上面橫陳累累白骨。如此沉重的代價,實在不能被辜負(fù)。
但他也并不準(zhǔn)備將自己的弟弟陷入險境:“未必沒有別的辦法,你不必如此急切。夜已經(jīng)深了,諸位將軍駐守邊關(guān)辛苦,夤夜前來也不容易,今夜朕以美酒羔羊犒賞諸位,就留在這里吧�!�
季威之的提議被否決,倒也沒有人有異議,紛紛謝恩領(lǐng)宴。他們都知道皇帝今日只是粗略地了解情況,之后才會詳細(xì)討論如何作戰(zhàn)。無論如何,艱苦等待多日后,他們也確實需要被犒賞一番。
軍中飲宴要簡單粗糙許多,好在有回紇進貢的香料,大塊的烤羊十分美味,烈性的宮釀也相當(dāng)適口。方才帳內(nèi)還拘束緊張的諸將很快已經(jīng)有膽子輪番敬酒了。伴著琵琶樂聲與軍妓的舞蹈,氣氛逐漸與烤羊的篝火一般熱烈融洽。
士卒們不能喝酒,但肉和肉湯還是能吃一頓,如此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輪值結(jié)束后篝火已經(jīng)黯淡,烤羊的香氣四處飄散,營地安靜了下來。
中軍帳內(nèi),季威之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為由說服自己安穩(wěn)地坐在原地,面對桌上那碗清澈澄亮的酒。
皇帝就坐在他對面,這是兩人自從那次尷尬而難堪的分別之后,第一次單獨面對面。
季威之幾乎都快忘了這種感覺,與兄長近在咫尺,呼吸相聞,而他甚至都不敢抬頭。
正文
第90章89,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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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威之很難記起自己和兄長初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其實他們并非從一開始就認(rèn)識。皇帝身份尷尬,他也是,只不過是不同的尷尬。
一個是出身極盡可能地高貴,但卻跌落泥潭,另一個是一開始就似乎不存在一般,泯然眾人。
本朝慣例妃嬪自己撫育孩子,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皇嗣受寵與否要受到母親的影響,何況他們的父親實在沒有多少舐犢之情,何況越到后來他就越是昏聵。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困境,但無論如何,季威之總是仰望兄長的。他本是宮人之子,后宮又很快群雄競起,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他生長在偏僻宮室,從來就沒有被父親記住過,母親生前宮門冷落,母親去后更是如此。同齡的兄弟們雖多,但常年的壓抑與爭奪讓他們彼此抗拒,互相警惕,無法相交。被皇帝選中,季威之心知肚明這是機遇,也知道必將帶來極大的危機。
然而父親老病,諸兄長之中只有這個對他最好,也是他從未希冀卻最終到來的唯一希望,季威之從沒想過放手。他極盡所能做到最好,也在絕境中對這位兄長越發(fā)了解。從前不過是沒有選擇,后來就不由生發(fā)出憧憬,依賴,仰慕。
感情本身復(fù)雜,但也可以純粹,季威之從來對他沒有什么要求,只記得宮城的冬天,室內(nèi)室外一樣寒冷,兄弟二人靠在一起,讀書,寫字,彼此喂招練劍。他的胸懷逐漸寬廣,只等待一個機會被放出去,似乎就可以縱馬馳騁,打下太陽光輝下的所有土地,成為一個一往無前的征服者。
他像是被迫在籠子里長成的狼,骨血中有悍勇崩騰流淌,卻只能限制在身軀之內(nèi)不能宣泄,而天地是窄小的,他困獸般無處可去,十年光陰,先前覺得新奇的那個兄長帶來的世界都看遍了熟慣了之后,只能將目光避無可避落在對方身上。
他太理解被隔絕之后,對唯一鮮活之人產(chǎn)生的熱烈感情,這幾乎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也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夠擁抱的溫?zé)崛怏w。被一個多疑,謹(jǐn)慎,過于無情的人信任的感覺太好,以至于度過漫長的少年期,離開了逼仄陰森的宮城,他也無法擁有正常人廣闊天地下不受拘束的感情。
季威之預(yù)料得到,自己和兄長之間是沒有結(jié)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