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今時不同往日,他那么羨慕的公主之所以能夠與兄長相依為命,有一段扭曲而坦誠的過去,是因為天時地利人和。而他一步錯過,就永遠都無法步她后塵�;实壑饾u擁有了一切,不再絕望地渴求血親的熱度,而他……
手握重權,征戰(zhàn)天下原本是他最大的夢想,也是他在兄長的期待之下能夠做得最好的事,但正因如此,他們二人勢必漸行漸遠。
想要皇帝的信任,不僅要做他的兄弟,還得做他的忠臣良將,君君臣臣,尊尊親親,中間沒有留下太多任性的余地。
季威之離開長安的時候,一度失魂落魄,以為二人此生不能再相見,后來回到軍營,才陡然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想差了,最難的不是此生不復相見,而是再度相見只能是君臣,連對視一眼都覺得尷尬難堪。
他們必然會再次相見,但那時候他該作何表情,該如何面對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呢?
世事如此無常,但時間如輪,總是無情地流轉下去。
季威之難以取舍,又知道選擇的權力并不在自己手里。他深知兄長為人,清楚大概對方不可能放棄自己,但卻可以疏遠自己。這是他必然不能忍受的,為此他甚至愿意認錯求情,只希望對方不要從此將自己視作愚蠢無能,一手掀翻大好局勢,只拘泥于私情的,棄子。
正因為太了解,所以季威之明白皇帝對自己那樣生氣的原因。兩人都從難以談及感情的少年時代過來,都經(jīng)歷過關乎母親的痛苦與失去,都隱忍過許久。在這之后,因感情而放棄得來不易的任何東西都是不智的,更何況他是如此絕望而熱烈地否定了自己跨越的時間,克服的艱難困苦,輕易就交出了血與火換來的一切,只求一夜,甚至只求一眼。
這太蠢了,這太蠢了。
你本一無所有,掙扎求存,豁出命去得到了如今這些,又覺得它們什么都不算,將兄弟情誼,將數(shù)年艱苦,將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難得的信任與默契換了稀里糊涂的情潮,然而你明知道這毫無結果,只會弄出一地狼藉,無法收拾,不是蠢又是什么?
季威之當時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再默不作聲地忍受下去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做些什么,但結果真的來臨后,他仍然恐懼,難堪,痛苦,失望,嫉妒。
他清楚他不會是陪伴兄長的那個人,自從他那天進入兄長的眼簾,此后余生,所有一切都已經(jīng)被注定。他注定成為這樣的人,注定擁有這樣的生活,注定要拼盡一切獲得對方的認可,珍稀的信任,注定成為季威之。
他成了臂助,就太難也成為情人。距離皇帝太近他會粉身碎骨,距離兄長太近他會被吞噬殆盡,他本身就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自我,如果進一步失去,總有一天會變成空心的傀儡,而且他本來就永遠都不會滿足。
而皇帝本來就無法滿足他這些渴求。
他們都那樣饑渴地需要別人的凝望與愛意,正因過于相似,所以無法互相補足。如果皇帝也能夠接納某個人的深情,那也不是他這樣的。
季威之一路上想的太明白,王妃卻渾渾噩噩,還沒到邊關,王妃就過世了。
二人成婚數(shù)年,堪稱一對怨偶。季威之對他毫無情意,甚至都不愿敷衍。而他本來對丈夫或許有所期待,但并不是一個馴順的人,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丈夫的情意之后就立刻實施報復。
那時節(jié)皇帝正是放浪形骸的時候,但也屢次表達了對季威之妻子的不滿。季威之對王妃并不上心,但不可避免的,他愛這種兄長插手自己生活的感覺。
他這妻子是太子兄長所定,出身也算是和宮人所生的皇子般配,性情自然不是那么好。只因不受丈夫寵愛就試圖紅杏出墻,顯然在季威之嚴苛的兄長看來就失去了做王妃的資格,只是一個一文不值的娼婦。
兄弟二人對此未免過于心知肚明,季威之或許察覺一些端倪,但卻并未阻止。他知道兄長那時候看待某些事過于偏激,但卻沒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偏執(zhí)而扭曲的。兄長代替自己教訓不貞的妻子,聽起來未免太過荒唐,可事情真的發(fā)生的時候,季威之除了嫉妒,居然沒有自己的東西被染指的憤恨,只是覺得或許自己真的應該離開了,事情已經(jīng)變得如此奇怪,他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如何發(fā)展。
那時候他還沒有勇氣去直面自己愛慕著兄長,復雜但卻真誠的事實,更加無法面對心中隱隱的,兄長永遠不能以同等感情回報的預感。
他離開了,他長大了,他有了太多變化,但每當回到宮城,見到他的兄長,他總是感覺自己就像多年前一樣。夕陽如血如火燃燒,厚實的云朵堆積著金邊,他站在寒冷的風里,仰望那個遞給自己一把劍的人,胸中猛獸望天長鳴。
他的手握住了劍,就似乎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能夠斬斷深宮沉寂。然而他改變了命運,也被命運徹底改變了形狀。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些東西,最終卻永遠與另一些失之交臂。
那時候多好啊,他覺得他終有一日將擁有想要的一切,沒有什么是不可戰(zhàn)勝的。
而現(xiàn)在他劍鋒所指之處無所不至,卻不覺得自己也如此劍鋒銳了。人也是無常的。
剛回來的時候季威之只是做夢,夢到從前,夢到蒼老的未來,夢到那天發(fā)生的一切荒唐的事,夢到王妃死那天。
夫妻孽緣如此結束,或許在他的意料之中,季威之難以對自己厭惡了這么久的王妃有太多類似歉疚后悔的情緒,但這死亡觸動了他,好像是某種事物的結束。
而那天發(fā)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他被否定,又被拋棄,又都裝作無事發(fā)生,要認清任何一個部分都沒有那么容易。
邊關苦寒,風刀割面,他迎著朔風想,或許也可以此生不見。如果不見,就不必知道對方后悔沒有,就不必讓他反復思量,也不必讓他面對將一地狼藉收拾起來,盡力恢復原狀這艱苦的過程。
而他也確實害怕皇帝已經(jīng)決心將他推開,從此再也不過問,即使面對面,也只有客氣的寒暄,和暗藏其中,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想說的天塹。
他的異常為親信所洞明,不過他還是誰都沒有說。這本不是可以公之于眾的事,他也無需旁人給他什么意見�;实塾H征的消息傳來,季威之說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覺,御駕越來越近,他心中就越來越忐忑,不知道若無其事應該如何扮演。
在營門見到皇帝時,季威之僵硬到幾乎舉止失常,皇帝免除了他們的跪拜禮——甲胄在身,十分不便,何況這是軍營,一切從簡。因此季威之簡直不知道還應該做些什么,全靠親信解圍。
皇帝倒是真正若無其事,季威之卻并沒有放下心來。所以他此時此刻面對這碗烈酒,心中想的是終于來了。他們終究是要私下見面,要說話,要做兄弟的,除非一人死于非命,否則,這一關總是要過的。
然而帳內還是沉默。
皇帝先喝了自己那碗酒——他的酒量不錯,在宮中各種宴會上也歷經(jīng)考驗,今夜雖然眾將領免不了壯著膽子輪番敬酒,但他還沒有醉——隨后又倒了一碗,片刻后聲音很平穩(wěn)地說:“阿弟,此戰(zhàn)之后,你就回京吧�!�
這必然是早就想好的安排,季威之也有所預料,但他還是抬起了頭。
“打贏了突厥人,還有回紇人的效忠,絲綢之路已經(jīng)重開,西域就會安靖,此地只剩下開墾屯田之事,這是你并不擅長的,留在此地無益。何況你孤軍在外日久,威嚴聲望不低,長久下去難免叫人恐懼。若要善始善終,則要考慮過壞的結果,提前避免。朝中還有許多需要你的事,你還沒有見過你的侄子侄女們,邊關風沙與羌笛,你也應該告別了�!�
皇帝這番話說得很和氣,季威之卻覺得像是一腳踩空。
他本身怕的是兩人之間無法收拾,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對方給自己的安排過于妥帖,好像他害怕的事從來就沒有可能發(fā)生。
這些安排他早就想過,已經(jīng)是很好的,能夠回到長安,能夠仍然被交予重任。但此時此刻他不能輕易說出答應的話,就因為自己的兄長太過理所當然將這一切給予,顯得他是多么莽撞不知進退,多么無法自控,多么愚蠢地曾經(jīng)做出那種事。
“阿兄……我……”季威之腦海里一片混亂,詞不成句:“你知道我一直……可我并不是故意……我只是沒有辦法,或許在你眼中我太愚蠢了,且辜負了你的期望,可我只能如此,若非如此,我已經(jīng)實在不能忍受……但我還是怕你恨我,怕你覺得我一文不值,我并沒有不看重你我的兄弟情誼,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你對我自然永遠是我的兄長,可我……可多年來,我只有你了�!�
他最終絕望地放棄了言語,第一次抬起頭看著他的兄長。
這就是最終的,藏在心中最深的話了。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并非如此,他盡可以擁有世上自己想要的任何人和東西,他知道如果他提出,兄長會給予的,但是太多時刻他仍然下意識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小小的軟弱無力的,只有這么一位兄長會出現(xiàn)在噩夢里保護他的孩子。
走出陰霾要用多少年?
季威之不知道。
在他走出放下之前,他永遠都不能平靜從容地放棄這份執(zhí)著,好似手中只有一塊餅的乞兒,無法松開痙攣發(fā)黑的臟污指爪。
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擁有為所欲為的權力,與乞兒何異呢?
季凜沉默地看著他。正因為太過明白這種感覺,這種對一無所有,被迫放棄的恐懼,所以他沒法再覺得生氣了。何況他現(xiàn)在是不再需要了,但曾經(jīng)他也是個不理智地緊抓著別人不放的瘋子而已。封閉的宮城內,極端的悲觀中,人變成什么樣都不奇怪,想想他那被囚禁幾十年,行尸走肉一般的姑母吧。
-所以他說:“我明白,你知道我總是在意你的。你也知道,曾經(jīng)我與你一樣。只是我不能給你你真正想要的東西,與你糾纏不過是害了你。何況如今我不是那樣子了……我無法再做和從前一樣的事。”
季威之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jīng)不一樣了……我有時候會為你高興,阿兄,我很高興你不會變成大哥那樣,我知道你不想�!�
是啊,父兄兩任先皇是他們兩人最厭惡的模樣。正因知道這一點,季威之甚至都沒有嘗試過對自己的兄長用一點心機。
譬如說他本來可以對自己暴怒的兄長說,你還記得你對我的妻子做過什么嗎,你不知道這是對我的一種傷害和羞辱嗎?你要補償我。
話術并不難掌握,但季威之不知道說了這樣的話之后兄弟二人會如何發(fā)展,他只是下意識地保持柔順,天真,他就是無法對自己唯一信任,臣服的人做太丑惡的事。再鋒銳的劍,也總有無害如廢鐵的時候。
“只是,阿兄,你能告訴我嗎,是否終有一日,我會像你一樣,不再這樣執(zhí)著于過去,能夠走向未來?”
季威之知道自己的痛苦,他也想要告別。如果不再如此艱難地,復雜地,敬畏,愛慕,憧憬他的兄長,意味著他能夠忘卻無能為力的前半段人生,他大概是愿意的。
他多少也需要一點安慰。
他的兄長回答:“會的,我也不會拋棄你�!�
皇帝在邊關,除了反復查看堪輿圖,詢問熟悉地形的季威之和將領們一些細節(jié)和匪夷所思的問題,就是帶人出去探查。季威之起先不明所以,后來察覺出某種端倪,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兄弟二人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彼此思路雖不相同,但卻可以共通。
皇帝最擅長打奇詭的戰(zhàn)爭,且喜歡主動攻擊,運用輕騎兵更是出神入化,而季威之最擅長挖陷阱誘敵深入,回頭包抄,蠶食鯨吞,使敵人根本無法逃離。二人本已令敵人膽寒,何況如今合而為一。
季威之看出皇帝標注和探查的幾個地方都是極好的設伏地點,而他們目前確實是有最大的誘餌也就是皇帝,如何設伏簡直不是問題。
問題在于如何選定唯一的設伏點,如何將敵人引進來,又該怎么將他們圍起來無法逃散。
草原上騎兵來去最是容易,只是潰退顯然沒有什么用,一旦他們逃離又再次整合,往往會更加殘暴,屠戮村莊搶奪糧食的事相當常見。
所以此戰(zhàn)必須一擊制勝,且戰(zhàn)后要立刻追索,最好直接搗毀王庭。
這一戰(zhàn)不僅能夠決定大燕與突厥的勝負,也起著威懾西域的作用,因此機會只有一次,且不能失敗。
季威之是設伏的行家,皇帝是用騎兵的高手,二人一拍即合,又爭執(zhí)良久,最終商定季威之與御駕一同出沒,與找到藏匿處的突厥兵交鋒之后佯敗,將他們引向定好的伏擊圈。做誘餌畢竟是太危險的事,皇帝親身涉險是任何臣子都無法承擔的風險,如果皇帝不答應,其他人也是無法從命的。
而皇帝則帶領騎兵深入已經(jīng)結霜的草原,根據(jù)粟特人的情報與遷徙的痕跡,追蹤王庭所在。
此事同樣兇險,但他們已經(jīng)別無選擇。冬天近在咫尺,一旦開始下起大雪,打仗就會加倍困難。突厥人顯然也知道此事,因此挑釁事件更多,甚至與皇帝有了幾次書信往來,只是文字已經(jīng)不能化解干戈,最后一次皇帝撕了對方的國書,斬了使者,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而他們的準備也已經(jīng)結束,計策屢次推敲,剩下的就看天時地利與人和了。
好在軍費充足,士卒的棉衣已經(jīng)送到,吃過一頓飽飯帶上三天糧草,大軍分為三支,一支設伏一支跟隨季威之佯裝皇帝指揮的中軍,一支五千人的輕騎兵跟隨皇帝出發(fā)尋找王庭,其余守住營盤。
突厥人眼中季威之那一支是好大喜功躍躍欲試不知天高地厚的漢人皇帝,皇帝這一支則無人知曉,營盤仍然穩(wěn)固。
漫長的等待之后,季威之的伏擊打了三天三夜,大獲全勝。
大營被幾度偷襲,然而艱難困苦,最終仍然守住了。
皇帝孤軍深入,與大軍失去了聯(lián)系。
季威之班師回營,心急如焚地等待,實在坐不住,終于不得不帶兵追去,試圖以步兵接應。
輕騎兵的馬種是塞外馬,速度不是步兵可以趕得上的,但卻無法攜帶太多糧草,深入太遠沒有接應沒有后援,是極其危險的事。即使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如此發(fā)展,季威之也還是忍不住想到許多恐怖的可能。
好在迎出去一千里后,季威之看到了遠處的濃煙滾滾。
一天后,兩軍相接,五千人的輕騎兵剩下三千,而突厥王庭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成了一片火海�;实鄯趴v殺戮,將整個突厥王庭里的老幼婦孺屠戮一空,能夠抓到瀾·生更新的諸王與王子全部斬首,頭顱掛成一串,已經(jīng)被風干。
縱使逃走一些余孽,也已經(jīng)不成氣候。
王庭寶庫被打開,寶物除一些代表王庭之物被收走,其余則登記造冊賞賜下去。而王庭之外依附存在的諸帳則任由士兵洗劫。
季威之雖然來遲了,但他帶來的人也跟著肥肥地發(fā)了財,不如皇帝麾下的輕騎兵,但也足夠滿意了。
冬天即將到來,劫掠之后他們就迅速撤退,頂風冒雪回到了長城之后。
捷報已經(jīng)雪花般灑遍了全國,這漫長的一戰(zhàn)終于結束了。
【作家想說的話:】
沒考據(jù)過,雖然并沒有人在乎但是還是把戰(zhàn)爭盡可能寫的合理一些,我的軍事知識也就這么多了盡力了。古代戰(zhàn)爭放縱燒殺劫掠是普遍的,現(xiàn)代職業(yè)軍人出現(xiàn)之后才有我們理解中的軍紀存在。這里說明一下弟弟之后還會出現(xiàn),但各種原因下我覺得他是不可能和皇帝有發(fā)展了,所以這條線就斷掉了,之后給他安排了另外的感情線。我不是很清楚這種操作到底常見與否,所以提前說明一下。
之后比較復雜的劇情大概就是菠蘿的事業(yè)線了,涉及基于土地改革的兵制改革稅制改革,這個比較龐大復雜而且有非常純空想的操作,但也是盡可能合理了。但總之目光主要還是聚焦在后宮,前朝不太可能成系統(tǒng)的寫,不過搞這種設定我會很快樂,所以設定還是比較詳細的。希望早日能夠寫到子世代的生活。
正文
第91章90,起波瀾血光四伏,思良夜歸心如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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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已然結束,但班師回朝并沒有那么快。
突厥王庭已經(jīng)被搗毀,王室多被屠戮,剩下四下逃竄也不成氣候,但此地除了突厥之外還有其余族類,雖然在突厥與大燕作戰(zhàn)的這些年里,都被雙方各展手段拉攏或者解決,但情勢暫時尚未穩(wěn)定,不是離開的最好時候。
他們這些年來在背后并非沒有骯臟手段,或者暗度陳倉,但是決戰(zhàn)結束之后,這些部族就開始示好,熱烈請求面見投誠,皇帝一時半會是走不開的。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一口氣安定西北,他要是這時候走了,那才是瘋了。
大營中經(jīng)過短暫修整,和統(tǒng)計傷亡,犒勞有功之士之后,就不得不迅速擺開排場,連日飲宴,接見各部族首領。
皇帝早年雖然在流寇與某些部族中有能征善戰(zhàn)的威名,但此一戰(zhàn)才真正讓他名聲大振,且不論國內如何歡聲雷動,舉國亢奮欣悅,就連這些部族的首領也不得不親自而來,甚至驅趕牛羊,攜帶奴隸前來獻禮,恭賀勝利。
季威之知道自己手下一些親信已經(jīng)開始暗暗不平。數(shù)年來辛苦戍邊,東征西戰(zhàn)的功勞,就因為這個皇帝親征的結尾而被奪走了大半光輝,任誰都會心生不滿。因為戍邊和戰(zhàn)無不勝艱苦頑強,還有皇帝的信任與支持,季威之的名聲響亮,大概是宗室中之最,再加上他是皇帝碩果僅存的血親,因此要說這些親信心中沒有熾熱的野望,那是不可能的。許多回了,他們展望著此役終了之后,季威之回朝,會獲得如何崇高的地位,如何煊赫,如何位高權重。
畢竟良禽擇木而棲,他們追隨季威之為的是實現(xiàn)自己的雄途大略,得到光輝燦爛的未來。
就連季威之自己其實也沒有想到,經(jīng)歷幾年堅守之后,就在收尾之時會遇上糟糕的天氣,始料未及的意外,最后不得不由皇帝出面提振士氣,終結戰(zhàn)爭。這必然會給太多人理由將功勞歸于皇帝,季威之的幕僚也早就想到了,卻不能放下。
季威之也不能強求,不過他自己確然十分平靜,幕僚對此也心知肚明,因此還沒鬧出什么事。
世上之事,平衡最難,即使是血親,即使是兄弟與同袍,也不可能一生都親密無間,彼此不生猜疑,只能盡量去避免罷了。
季威之相信皇帝已經(jīng)安排好了之后的事,只是尚未向自己提起過,對于將來的人生要發(fā)生什么,他暫時也沒有興趣與心力去猜測,所以才能夠相安無事。何況他本身也并沒有太多期許,又不認為此時此刻,兄弟情分會立刻崩塌,也寧愿裝聾作啞,躲開喧囂,獨處一陣,這樣倒是正好。
一生太過漫長,而世事又瞬息萬變,人或許還要變得更快,此時此刻至少季威之心中沒有怨恨。
大營中宴飲連日,但也不盡是歡樂。
于皇帝而言,自然更期望在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終于結束之后,單純?yōu)榇藲g樂一陣,然而邊疆局勢不定,這些絡繹而來的部族首領也盡是口蜜腹劍之輩,又無法回避,毫無輕松可言,只能打起精神應付,不能流露絲毫疲態(tài)。
此處形勢復雜,除了剛被毀滅的突厥之外,還有之前游走河套區(qū)域,后來被季威之趕出去的羌人,金仙出身的回紇,還有其他大大小小十幾個部族,犬牙交錯,盤根錯節(jié),彼此之間有的聯(lián)系緊密是多年姻親,有的雖然疏遠一些,但未必不能為了利益聯(lián)結。除了突厥勢力最強能夠和大燕打得有來有往,其余最多不過是能夠和突厥結盟互通有無,一同犯邊,或者牟取蠅頭小利罷了。
要把他們全殺個干凈是不可能的,但此役功成起到了極大的威懾作用,皇帝想要的是在自己走之前盡可能地威懾邊境,奠定寧靖的開頭,因此不得不連日投入其中,不得休憩。
然而不得不說,奸詐小人雖然也會審時度勢,但無論何時都只在乎眼前小利,即使是這種時刻,也并沒少了試圖翻盤的人。
羌人本來就因為被季威之趕出關外而耿耿于懷,不僅曾和突厥同流合污互通有無,如今也沒有打消狼子野心。不僅是前來的最晚,態(tài)度最為倨傲,甚至試圖和皇帝平起平坐的異族,甚至上下活動,從軍中竊取了一些消息。
實際上皇帝本身就是最清楚眼下最好不要再戰(zhàn)的人,這態(tài)度雖然并未對外族表露,但有些事本身就很容易打探。羌人也認為皇帝此時不可能再次掀起對自己的戰(zhàn)爭,因此試圖以此為憑攫取更多利益。
自然,大燕攜大破突厥的余威,無法直攖其鋒,但卻提出了一個十分不懷好意的“求和”盟約。
他們請求和親,要與皇帝建立最真摯的友好關系,因此將和親的人選咬死在了皇帝親生的女兒,大公主身上。
不得不說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態(tài)度親熱卻不掩囂張,并未吊人胃口太久就說出了自己的要求,雖然難免有威脅之嫌,但這也是適度的,既顯示了自己很清楚目下皇帝的處境不適宜再掀起戰(zhàn)爭,又露出了求和的“真誠”意愿。
何況這位大公主的生母早逝,以常理揣度,皇帝也不止這一個孩子了,其價值自然不如從前,戰(zhàn)還是和之間,皇帝自然會盡可能選擇和平,于是一個女兒也就沒有那么金貴了。
大公主的身份尊貴,且是皇帝的長嗣,但她并非不可取代,且在外人看來,公主的地位關乎父親的寵愛,有新皇后和弟妹們,她也沒有那么珍貴了。雖然公主和親絕非什么光榮的好主意,所謂“漢家青史上,最拙是和親”,所謂“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但真到非要和親不可的地步,也并沒有誰真為公主著想過。
事實自然不如外人猜想的一般,但皇帝不能立刻拒絕。他若是有所把握,能夠在觥籌交錯中摔杯為號殺盡席上羌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踏平羌人部落,此事自然可以為之,且可以酣暢淋漓,翻云覆雨等閑間。
然而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戰(zhàn),天氣酷寒,飛雪綿綿不斷,實在不是作戰(zhàn)最好的時候。而沒有鎮(zhèn)壓的武力為底氣,空口說出大話是無用的。他并不介意施展一些復雜的手段。若是不能直接將仇敵親手屠戮殆盡,那么暗使手段讓他們從內部崩解,不復存在,也是極妙的復仇。
羌人的這一任可汗正在從年富力強跌落到日薄西山,他雖然自以為仍然孔武有力,卻已經(jīng)開始防范已經(jīng)長成的兒子們,既希望他們成為出類拔萃的勇士,最好的繼承人,又對他們日漸成長的事實弄得心懷猜忌,不由自主對幼子更加寵愛,卻把自己其他的兒子與兄弟們推得遠遠的。
這是一座到處都是裂隙,輕而易舉就能土崩瓦解的山。
皇帝決意與他們虛以委蛇,談起了婚事,步驟卻不緊不慢。人人都愛這種獵物已經(jīng)被扣在掌心無法逃脫時放慢的步調,因此雙方倒也相談甚歡。
季威之在此地戍守多年,對關系薄弱處更是了解,領會了皇帝的意思之后,立刻命可靠的幕僚攜黃金與甜言蜜語前去說服所有能說服的人,賄賂所有能夠賄賂的人,務必要讓長城以外烏煙瘴氣。
計劃正在實施,消息已經(jīng)傳回了宮廷。
瑞香自從皇帝離開之后,并沒遇上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最大的消息還是皇帝制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尚未成為定局的和親之事傳得到處都是,瑞香也無法辟謠,只好吩咐下去叫人封口,然而大公主已經(jīng)知道了。
她很聰明,但畢竟還很年輕,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成為犧牲品或者戰(zhàn)利品,被莫名其妙跳出來試圖趁火打劫的羌人當做砝碼。正因為太聰明,她知道這是最簡單的辦法,即使父親疼愛自己不肯同意,也會有很多人覺得這樣正好,是最方便的辦法。
大公主提心吊膽,實在受不了了,于是前來討瑞香的主意。
她就要十三歲,但此時成婚實在是太荒唐了。一個不能理解婚姻的女孩子想到和親只有滿心的恐懼與畏縮,但公主的身份也是桎梏,她做公主的時候不能露出怯意,倘若事情真的壞到這個地步,倘若真的……
那么無論何時,她都只剩下她的尊嚴與榮耀,她是絕不會自己放棄的。
瑞香就這樣見到了一個嚇壞了的,臉色蒼白,腰背挺直,眼神卻透著無限惶恐的大公主。他嘆了口氣,知道熙華害怕的是什么,也知道她并非是懷疑自己的父親,她只是太清楚其中的無情。
“放心吧,你阿父不會容許任何人這樣對你的,和親這事不管外頭怎么傳,都不可能成真的�!比鹣銓⑴⒗阶约荷磉呑�,緊緊握著她的手,斬釘截鐵地宣告。
他了解自己的丈夫,信中雖未解釋清楚原委,但確實清楚地寫明白了不可能成真。瑞香也知道很久以前皇帝說過想將大公主多留幾年的話是真的,更不可能忘記。再說,倘若事情真的成真,哪怕皇帝會放棄,瑞香也絕不可能同意。
熙華分明在不停發(fā)抖,又睜大了眼睛露出絕望的希冀,卻還是堅持著:“母后,如果……如果非要如此不可,我身為公主,也是無法逃避……”
瑞香握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再說下去:“別瞎想,你阿父不會的,我也絕不可能答應。世上沒有什么是非要你這么大的孩子來解決的,最差最差,你想想,羌人翻臉,咱們失利,又會如何?今年天氣太差,沒法再打下去,明年呢,后年呢?咱們還怕打不贏嗎?”
不得不說,和突厥作戰(zhàn)的最終勝利由皇帝完成實在意義重大,瑞香就聽說了太多近乎荒唐的溢美之詞與豪言壯語,皇帝成功提振了四海之內的士氣與中原的倨傲,就算不知道太多細節(jié),也并未得到太多皇帝的指點分析,瑞香就是知道,熙華是絕對不會去和親的。
她不必如此,大燕不必如此。
大公主又顫抖許久,忽然一頭埋進他懷里,嚶嚶哭起來:“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不是不信你和阿父,我就是聽了太多……我也不想去,更不想打仗……可是我就是想,覺得,如果非要到這個地步,我不能丟臉,不能事到臨頭卻做不到,我是公主,要是和親,更不可以失了顏面……”
這還是他們二人第一次如此親近。
雖然名分與實際上都是長輩與孩子,但宮中本就親情淡薄,且大公主已經(jīng)長大,瑞香待她也是如同對大人一般,尊重平和。只是她畢竟是個孩子,和親的消息在別人眼里或許只是一個參考,對她就可能是她的未來,一旦這兩個字種到心里,她就想不了別的事情,無法思考是否真有可能了。
瑞香撫摸著她顫抖的后背,目光堅決又溫柔:“放心吧,我與你阿父絕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你是公主,生來不是為了當做什么籌碼送出去的,羌人是癡心妄想罷了,他們也配一個公主下嫁?哪怕是宗室女也不值得,更何況是你,咱們最珍貴,最好的明珠?”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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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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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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