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眼看著離宋夫人生辰還有五天,她每日會來向陽院抄半日佛經(jīng)。今日,她當著秋嬤嬤的面,親手寫了一封書信,讓人出府送去給表姨母。
秋嬤嬤滿意于無雙的表現(xiàn),又在心中覺得不忍。伺候世子許多年,做事也無過錯,就因為世子議親,即將被打發(fā)。當初把人送進世子房中,沒人問無雙意見,如今送走她,仍舊是毫不知情。
心里道了聲可憐人,面上絲毫不顯:“歇歇吧。”
無雙坐在桌前,聞言擱下筆,吹吹尚未干透的字跡:“嬤嬤喜歡什么?我回來時給您捎著�!�
秋嬤嬤嘴角抿了抿,兩道線紋時深時淺:“不必管我,小姐在后院玩耍,你過去看看�!�
說完,人離開了房間。
無雙臉色淡下來,桌面上一沓紙張,全是她這幾日抄的佛經(jīng),每一個字都是仁義道德,慈悲為懷�?墒悄膫人真的做到了?
她收拾好,出來門尋到向陽苑的墻后。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正往回走,懷里捧了一捆臘梅,正是宋夫人的小女兒龔妙菡,身旁跟著婆子一遍遍的提醒小心。
“無雙�!饼徝钶照驹诿窐湎拢纹さ姆凵放�,襯得一張小臉兒粉粉嫩嫩,“你過來幫我抱著。”
無雙踩著殘雪過去,彎腰抱上梅枝:“小姐為何折這么多?”
龔妙菡仰著小臉,眼睛被日光耀得瞇了起來:“你帶回幾枝去,給我哥插瓶。”
“世子不在府中�!睙o雙笑著解釋,一方帕子遞給小姑娘。
龔妙菡眨巴著眼睛,拿帕子擦擦手,隨后指著前廳的方向:“我哥老早就回來了,和舒容表姐在說話,這剩下的花就是給表姐的�!�
一陣冷風出來,梅枝輕顫,幾片柔軟花瓣飄下,落于泥濘之上。
龔妙菡見無雙不說話,嘟嘟小嘴巴湊近:“我給你挑好看的拿�!�
短短一瞬的失神,無雙看著眼前小姑娘:“好,我回頭給小姐繡兩方帕子,想要什么花色?”
“小兔子�!饼徝钶臻_心裂開嘴,隨后揮揮手潛走了婆子。
兩人走上游廊,無雙跟在后面,聽著前面龔妙菡口口聲聲哪位姨娘房里的姐妹,袖口上的花色,鞋頭上的珠子。按理說,身為伯夫人的女兒,自是什么都用的最好,可偏偏別人家的花是親娘繡的,她的母親宋夫人,從沒繡過。
是以,龔妙菡很是親近無雙,無雙會幫她繡花,而且比那些庶姐妹都好看。
“無雙,你將來會給哥哥做姨娘嗎?”她突然回身問道,明亮的眼睛帶著認真。
無雙搖頭,想也沒想:“不會�!�
伯府哪里有她的立足之地?尤其盼蘭的話,讓她心中那一點想法越來越大。
或許,真的可以離開呢?
龔妙菡似有些苦惱,小聲嘟噥:“若是舒容表姐將來嫁給我哥,她待人寬和,應當會善待你。”
沒走幾步,兩人就回了向陽院。
龔妙菡拉著無雙進自己西廂房,讓她幫著繡花。
無雙的繡花工夫不錯,起初逃難到表姨母家,她做不了別的,就是一天到晚的繡花,然后被家里拿去換銀錢。原先不會針線的她,也就練成了這份手藝。
正房。
厚重的棉簾子隔絕外面,西廂房女孩的說笑聲清晰傳來。
“菡兒這孩子,都這般大了,還如此的大聲笑鬧�!彼畏蛉俗陂缴希此葡訔壍恼f了句,嘴角卻掛著絲笑意。
下首,龔拓坐于木椅,手指搭在茶桌沿上,聞言垂了眼瞼,不做言語。
宋夫人手里轉著佛珠,對兒子的舉動一一收入眼中:“希望來年進了書院,她能改變些�!�
屋中一靜,爐里的炭噼啪爆了兩聲。
“娘若無其他事,我營中還有要務處理。”龔拓端起茶盞喝了干凈,是想要走的意思。
宋夫人皺了眉,干脆明開來說:“你的親事,娘想年前給你議著,來年出正月就定下。京中,適齡的貴女有幾個,樣貌人品都不錯,想知道你的意思�!�
龔拓整整袖子,眸中沒有情緒,嘴角一抹惔笑:“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娘看著辦�!�
他重新坐好,和許多兒子對母親那樣,聆聽著,不反駁。
對于兒子的反應,宋夫人心下稍安。到底是龔家未來家主,心里定然知道各種利弊,娶妻自是對自己有所助力。然而又有些失落,龔拓是她的兒子,可母子兩人關系并不親近,甚至可說得上疏淡。
說回婚事,也不少麻煩。也是巧,龔家嫁到外地的那位姑母,前不久回來給老伯爺辦三周年,帶著女兒胥舒容。碰上這個節(jié)骨眼兒,總有些長舌頭的說,胥家這位表姑娘是將來的世子夫人。
想到這兒,宋夫人往西廂瞥了眼:“無雙呢,這些年服侍你盡心盡力,也不要虧待她�!�
一件一件的解決吧。
龔拓頷首,眼中古井無波:“記住了�!�
難得能坐下來說兩句,宋夫人又叮囑壽誕那日,一定得留在家。
這時,秋嬤嬤掀開棉簾走進來,指指外面:“夫人,無雙來了�!�
屋里的兩道視線齊齊看去門邊,沒一會兒,一道纖細的身影進了屋來,簡簡單單的打扮,上下找不出一點兒張揚,低眉順眼。
“無雙見過夫人,世子�!睙o雙走過去,對著兩人行禮。
碰上龔拓目光的時候,他端坐在那兒,面無表情,一身常服英挺規(guī)整。外面的時候,他總是這樣一副端正模樣。
她很快低下頭,盯著灰青色的地磚。
宋夫人聲音柔和,笑著道:“我身體不好,這幾日多虧你幫著抄佛經(jīng),得給你些獎賞才行。”
“是我該做的�!睙o雙規(guī)矩站著。
宋夫人目光在無雙臉上一巡,滿意點頭:“說說吧,該賞的�!�
無雙稍一抬頭,嘴角淺淺:“既如此,無雙想歸家一趟,住些時日�!�
話音剛落,她感受到側面而來的兩道視線,后頸不禁一冷。可余光中,龔拓只是端著茶碗送到嘴邊。
不單是順宋夫人的意,無雙心中還有別的打算。她關在這里太久,既然想找條出路,第一步就是出去外面看看,總比干等著要強。
“這樣啊,是該回去看看。”宋夫人稍作沉吟,轉而對秋嬤嬤吩咐,“你幫著準備些東西,屆時讓無雙帶著�!�
無雙雙手疊起在腰側,福了一禮:“謝夫人,無雙告退�!�
說完,退了出去,就這么會子功夫,出府的事兒定了下來。
龔拓從母親房中出來的時候,庭院中沒見無雙的影子,眸光深冷:“呵,跑得挺快。”
他邁步往院門去,回頭制止了想跟上的秋嬤嬤。
“哥,”龔妙菡提著裙子跑出來,鞋尖上晃著粉色的珠子,“你等等我�!�
眼看粉色的小姑娘跑來,龔拓目光柔和了些:“女兒家的,不許這么跑�!�
龔妙菡停下,仰著頭一臉不服氣:“我又不是無雙,憑什么一舉一動都要你管著?”
“一舉一動?”龔拓齒間琢磨著這四個字,“她也沒你這么不聽話�!�
是,無雙很聽話,從不忤逆他,除了今天的這件事,她居然學會了擅作主張。
龔妙菡拉著龔拓袖子,小聲問:“哥,無雙說不會做你的姨娘,你要把她送人?別送走她,她還……”
“她說的?”龔拓截斷妹妹的話。
龔妙菡半張著嘴巴,往后退了兩步,嚇得趕緊搖頭:“沒,沒有,你別打她�!�
她雖然小,可也知道奴婢犯了錯會被打。有一回,她偷跑去安亭院,整個院里沒人,房里傳來無雙的一遍遍的小聲哭求。要不是嬤嬤把她捂著嘴抱走,她差點兒沖進去。
龔拓讓秋嬤嬤帶走了龔妙菡,自己出了向陽院。
剛跨出門去,就瞧見了站在墻下的那抹身影,冬日灰敗,那樣顯眼。
他緩步過去,直接越過她,沒看她,亦不說一個字。
無雙低著頭,男子的那片袍角一閃而過,留下淡淡的冷冽。她手指捏緊,轉身跟上。
天色下黑,冷風穿過兩座院墻之間的走道,帶著呼嘯的嗚嗚聲響。
忽的,前方龔拓腳步停下,無雙停步不及,差點撞上他的背,趕緊往一旁躲避,誰知腳下沒穩(wěn)住,眼看撞去墻上。
這時,一只手攥上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拉了回去。
反應上來,已經(jīng)被龔拓提到身前。
他的眼睛微垂,看不出喜怒,薄唇帶出涼涼的笑:“無雙,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話說:
狗子:打她?我有更好的辦法讓她哭……
第
4
章
無雙穩(wěn)了心神,抬眸看進龔拓的眼中,下意識想收回手。被他這樣鉗著,困在方寸大的地方,心中生出莫名的壓迫感。
“說話,”龔拓眼角瞇了下,昏暗的天色讓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是陰郁,“夫人那里,舌頭不是很伶俐嗎?”
兩人維持著親密的動作,一個逃不開,一個不放手。
無雙手腕發(fā)疼,男人的力道總是重些,似乎要折斷似的:“是想回去一趟�!�
她囁嚅著小聲。知他現(xiàn)在心中不悅,是因為一向乖順的她突然忤逆,不經(jīng)他同意,直接去向宋夫人求恩賞。
可是,賣身契在宋夫人手里,她總要量力而為。龔拓不知道,他與宋夫人關系再怎么淡,那也是連著血脈的母子,她呢?什么都沒有。
這些年看了太多,千萬別想著寄希望于哪個人。等她人老色衰,這具軀體不再完美,龔拓所謂的那份寵愛定然會消失。更何況,宋夫人眼看是容不下她的。
她的想法很簡單,只是想簡單活著罷了。
“回去?”龔拓氣急反笑,卻看不出有什么愉悅,“那家子人值得你回去探望?無雙,你這話我會信?”
無雙嘆了聲,多年相處,龔拓清楚她的一切,自然不信她想回去探親。而她現(xiàn)在也只有這一個借口,京城,再沒有認識的人。
“是不想,”她垂了眼簾,聲音發(fā)啞,“快年節(jié)了,我想出去祭奠父母�!�
“祭奠?”
下一瞬,無雙的手腕松開,下頜接著被挑起,重新對上那雙細長眼睛。
“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龔拓薄唇輕啟,指肚描上女子軟軟的唇瓣,語氣輕了些,“你是我的人,這府里外怎么變,都會有你的容身處。如此小的膽氣,聽一兩句傳言就覺得天塌了?”
家中在為他議親,從兩日前她那句莫名其妙的離開,再到今天龔妙菡的話,他料想她是擔憂以后的日子。而他,所幸給她個定心丸,一個小女子,又不是養(yǎng)不了。
看著女子嬌柔的臉,一雙眼睛盈盈秋水,掌下的細腰更是輕柔如柳,每一處都深得他心。瞧著她不再說話,他的那點兒氣也就消了。
“行了,回房去罷�!彼钗豢跊鰵猓屭s走心頭的熱燥。
“世子……”無雙看他,嘴角無力蠕動兩下,竟是不知說什么。
有腳步聲往這邊走來,龔拓往后退開一步,恢復了平日的端正冷清。
無雙從墻上起來,拽拽凌亂的衣袖,順從跟去龔拓身后,跟隨著他的腳步前行,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路上來人是府里的兩位庶公子,見到龔拓從過道走出,恭敬的讓到一旁,打了聲招呼。
恩遠伯好女色,納了多房妾侍,兒女眾多,平素里底下也是明爭暗斗。龔拓對這些兄弟沒有什么親近感,頷了下首算是回應。
無雙腳步一停,對兩庶子行了禮,輕盈裊娜,隨后去跟上前面的人。
美人離去,留下清淺女兒香,兩位公子忍不住眼光追隨過去。即便知道是世子的人,但是不妨礙心里想入非非,畢竟難得的佳人。
龔拓似是有感應,回頭冷冷掃了眼,兩人訕訕低頭,趕緊轉身離開。
余光中的女子安靜跟隨,腳步輕巧,像是一個小影子:“以后不許說什么離開。”
無雙心里復雜,分不出是悲是喜,面上神色不改:“是�!�
“記住就好,”龔拓滿意的勾了唇,“再說的話,拔了舌頭�!�
留下這句話,他走出游廊,不遠處,他的手下已經(jīng)在等候。
無雙獨自回了安亭院,她料到事情會不好辦,卻不想這樣難。首先,想出去這座高墻,就難如登天。
她想從宋夫人那里拿回賣身契,必須順應對方的意思;可是龔拓這邊的態(tài)度,明確的告訴她,他才是她的主子,攥著她整個人……
胸口憋得厲害,冷風吹得她頭脹,索性回到自己屋里關了門。
她的房里暖和,嬋兒那丫頭干完活會跑過來,巧兒老實些,會陪著婆子們說話。
無雙身體不舒服,倚靠在床上,手里繡著帕子。靈活地穿針引線,一只小兔子的輪廓初顯,這是答應給龔妙菡繡的。
她這間耳房靠在正房東墻,為了方便伺候,中間通了一扇連接的門。平時緊閉,待龔拓回來就會打開。
這里不算大,但也有里外兩間,里間來做臥房,一張床占了大半,窗邊一張梳妝臺;外間一張小方桌,兩把椅子,也算用來接待旁人所用。
她一人住著這里,嬋兒心生羨慕,比起人多又冷的后罩房,這里舒服太多。也就懷疑起來,那些婆子說無雙是奴婢,可這里明明比一些庶小姐的屋子都好。她就親眼看見過,一位小姐住在后罩房。
無雙不介意這小丫頭跑過來,有好吃的點心會給出兩塊:“我兩年沒出去了,外面這么亂嗎?”
嬋兒坐著小方凳在火爐旁,咽下口里點心:“很亂,街上全是逃難來的,沒了吃的就去搶,尤其城東那邊,天天死人�!�
小丫頭話多,把外面所見的盡數(shù)說出來,一邊說一邊嘆氣搖頭。
“東城?”無雙知道那邊是平民區(qū),大概那些涌來的難民都落腳在那邊,至于貴族居住的區(qū)域,有官兵每日巡視,定然是不會讓他們過來。
“對,”嬋兒點頭,手放在爐邊烤,“我進府前,聽說那邊發(fā)了疫病,不少人被官兵帶去了城外�!�
無雙縫了幾針,將帕子擱回笸籮:“這樣冷的天,得多難熬?”
聽到這兒,她似乎明白了為何龔拓突然回京。想來老虎山那邊基本穩(wěn)定下,今上怕疫病在京中擴散開,讓他回來處理。
兩人又說了些話,嬋兒畢竟年紀小,知道的有限,一些大的事情并不清楚。
。
翌日,無雙去看了盼蘭。
從老伯爺?shù)脑鹤影岢鰜砗�,人被分去了大公子龔敦的院子�?br />
兩人找了一處避風的墻角,無雙給盼蘭帶了一盒凍瘡藥膏。今年格外冷,上次見面時,她就發(fā)現(xiàn)盼蘭的手凍傷了。
盼蘭笑著收下,感激道謝:“幸虧有你,要不我這手得腫成個蘿卜�!�
被這話逗樂,無雙噗嗤笑出聲:“可巧,安亭院后院有個醬菜缸,我?guī)Щ厝ル缰��!?br />
“那不成,當初一批的幾個人,可就剩咱倆了。”盼蘭作勢將手藏去身后,而后道,“大公子那兒挺不錯的,和別處做的活沒甚不一樣,不累。”
這話說出來,無雙明白是盼蘭為了讓自己放心。
可是龔敦這個人,她總有些不放心。他是陳姨娘的兒子,也是恩遠伯的第一個孩子,這本也沒什么,可細算起來卻有些亂。
陳姨娘原先是恩遠伯一位庶兄的妻子,相當美貌。后來庶兄早死,還是世子的恩遠伯硬是將人納進房里,成了自己的妾侍,再后來有了龔敦。私底下,總有些人說龔敦不是恩遠伯的親生子,恩遠伯也沒有多在意這個兒子。久而久之,龔敦的性情便有些奇怪,不愛說話,眼神陰沉沉的讓人覺得可怕。
“不管怎樣,你都小心些。”無雙叮囑了聲,鼻尖覺得不太透氣,吸了吸鼻子。
盼蘭斂了笑容,關切問:“你怕冷就別老往外跑,回去喝點姜湯�!�
無雙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在向陽院外等太久,今兒一早起來,身上總是發(fā)虛無力。
兩人結伴上了游廊,站在分道口話別,廊檐上爬滿藤枝,密密匝匝,沒有一點兒生機。
這時,有人走來,鮮亮的衣裳很是惹眼,讓人想到春日的櫻花。慢慢走著,姿態(tài)端莊,一看便是大家里的女兒。
很快,三個人走過來,最前面的是表小姐胥舒容,后頭跟著婢女和婆子�?礃幼邮浅弥疹^好,出來走動。
無雙和盼蘭往旁邊一讓。
胥舒容看去垂首的兩個女子,唇角浮出一個笑:“無雙?”
“舒容小姐�!睙o雙抬頭。
兩人的目光交匯一起,看進彼此的眼中。不知為何,無雙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憐憫。
胥舒容笑笑,沒再說什么,帶著丫鬟婆子往前離開。
待人走遠,盼蘭先憋不住了,拽拽無雙的袖子:“聽說了沒?這位表小姐是以后的世子夫人。我覺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對勁兒,你可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