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無雙從樹下走出來，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宋夫人。時隔兩年，
兩人相對，無雙發(fā)現(xiàn)這位伯府夫人蒼老了許多，
眼見著鬢邊的銀霜明顯起來。
她沒有否認(rèn)自己的身份，
坦然到了人面前。
宋夫人站在原地，身上沾染了文昌廟的煙香氣，嘴角扯著笑了笑：“兩年了�！�
“是，”無雙淺淺一笑，隨后客氣道，“夫人身子看著也還硬朗。”
“不行了，”宋夫人擺擺手，
上下打量著無雙，“妙菡無意間提起你回來，
我還當(dāng)她胡言亂語�！�
不是多復(fù)雜的事兒，小女兒都知道，
那不明擺著，
自己兒子也知道？
無雙指指廟門，無意與人多說什么，
道了聲：“夫人，有人等我，
我先走了�！�
還不待她轉(zhuǎn)身，宋夫人追了兩步：“無雙，
能不能說兩句？不會耽擱你太久�！�
無雙猶豫一瞬，
點了點頭。
宋夫人松了口氣，
回身對站在不遠(yuǎn)處的秋嬤嬤擺了擺手，
后者會意，帶著婢女出了廟門。
廟里還有其他上香的人，于是兩人選了一條幽靜小路，往大殿后面走著。
“今日過來，是送妙菡進(jìn)書院，可巧碰上了你，她口中的凌家姐姐就是你罷？”宋夫人笑著，嘴角浮出細(xì)細(xì)地紋，“整天聽她念叨，還是一次她說漏了嘴，才聽到你的名字�！�
無雙不語，靜靜邁步跟著。
宋夫人又往旁邊女子看了眼，有些安慰的意思：“別擔(dān)心，案子這么大，今上也授意祥查，凌家會昭雪的�！�
“謝夫人�！睙o雙柔柔一聲。
兩人走到山邊一處草亭，這才停下。
宋夫人雙手端在一起，仍是世家女子的端莊：“這韓家倒是大膽，當(dāng)初居然瞞了你的身份，將你賣進(jìn)府中？”
還不待無雙開口，宋夫人趕緊又道：“你別多想，兩年前你已經(jīng)離開，就與伯府沒有干系了。賣身契什么的，說到底就是一張紙，韓家是隱瞞在先，這契約指不定是不作數(shù)的，若咱們追究，他家反倒要吃官司。”
無雙嗯了聲，實未想到宋夫人會如此說。
宋夫人見無雙話不多，總是聽著她說，記得這女子以前也是這樣，心思謹(jǐn)慎：“你和世子……”
“夫人放心，”無雙半垂臉面，眼眸盯去地上，“無雙不是喜歡糾纏之人，從來也不是。”
“我知道，”宋夫人接話，遂嘆了聲，“你別怪我過去做的那些事。在四方墻內(nèi)久了，心都變得木了。有時想想，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
無雙抬眼，看清了宋夫人臉上的惆悵：“過去了。”
“今兒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宋夫人神情豁然一松，想開了般，“你也說和世子沒了什么，以后可以回去府里坐坐。”
無雙有些猜不透宋夫人的意思，只回了聲謝謝好意。
宋夫人笑笑，沒有再說什么，兩人就此道了別。
無雙目送人先走，隨后自己重新回到正殿，想要去上一炷香。
從正殿上香出來，她剛邁下臺階，就看見廟門跑進(jìn)來一個人。看見她時，幾步?jīng)_到了她的跟前。
“我娘她跟你說什么了？”龔?fù)匾荒樉o張，雙手抓上無雙肩膀，“你別聽她的�！�
無雙肩膀微疼，在他掌下扭了下：“大人？”
龔?fù)刳s緊手一松，低頭問道：“是我不好，力道大了些。夫人是不是找你了？”
他看了看四下，并沒有宋夫人的身影，可山下明明白白停著伯府的馬車，還有她身邊的婆子婢女。
這里人多，他干脆拉上她，重新又繞回到正殿后面。
無雙被帶著，腳步不由快著跟上他，等到了沒人的地方，他才停下。
幽靜的樹林，旁邊潺潺的山溪，發(fā)出悅耳的叮咚聲，好似上好的樂器。
“大人以后，莫要這樣隨意拉著人就走，讓人看見不好�！睙o雙喘息著，因為腳步急，耳邊掉下一縷發(fā)絲。
她話音中有著輕輕地埋怨，可更多的還是柔軟，像此刻的山泉。
龔?fù)鼐o張的面容稍松，唇角帶出一個弧度：“好，我以后一定注意。”
無雙抽著手，抽了幾下，對方還是沒松：“大人可否松手？”
“等下，”龔?fù)剡尤彳瑁S后低頭去看，細(xì)長的指尖點著她的指肚，“怎么弄的？”
無雙瞧了一眼，不過就是沾上點灰罷了：“上香的時候，被劃了一下�！�
“沒燙到？”龔?fù)貑枺讣廨p抹著那處，能劃一道黑痕，那肯定不是香灰，是線香。
“沒有，”無雙看他又在檢查她的手心，指尖碰觸的地方，微微發(fā)癢，“那根香是滅掉的，不然誰會傻的往點燃的香上送手？”
聞言，龔?fù)刈旖腔《葦U大，一雙有黑眼睛看過去：“對，你不傻，我們無雙很機靈的�！�
“別瞎說�！睙o雙皺眉，臉一別避開對方目光。
龔?fù)乩�，往前兩步到了山溪邊，自己撩袍蹲下。無雙一心往回拽著手，方才她還跟宋夫人信誓旦旦，自己不是一個糾纏的人，現(xiàn)在就與龔?fù)剡@樣拉拉扯扯。
也不對，糾纏的那個人明明是這位世子大人。
“過來�！饼�?fù)匮瞿槪瑢χ敝鍍旱呐拥懒寺暋?br />
無雙不配合，她都已經(jīng)不是他的婢女，根本不用聽他的。
龔?fù)氐戎娙司褪顷裰欢�，笑了笑：“那我可拽了啊�！?br />
歡迎剛落，無雙根本沒反應(yīng)上，就被一股力氣帶著往下倒。下一瞬細(xì)腰纏上一條手臂，將她穩(wěn)穩(wěn)攬住，隨后就這樣蹲去了人的身旁。
然后手一涼，他已經(jīng)攥著她的手伸進(jìn)溪水中。原來，他是想讓她洗手。
“我自己來�！睙o雙道了聲，腰間男人的手指正扣在她的軟肉上，讓她很不自在。
“我來。”龔?fù)厮砷_圈著柳腰的手，戀戀不舍。
接著，他雙手裹著那只蔥白玉手，為她在溪水中沖洗，指尖一下下的抹去黑色的痕跡：“指如削蔥根，口若含朱丹。芊芊做細(xì)步，精妙世無雙�！�
借著詩句贊美女子，是很多郎君愛做的事情。
無雙在詩句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趁著手上有水順滑，她滋溜一下抽回自己的手。
動作太大，差點兒一下蹲坐去地上，龔?fù)氐氖旨皶r過來將她扶穩(wěn)：“當(dāng)心掉到水里�！�
無雙起身站好，自己掏了帕子擦手，柔細(xì)的絹帕沾上水漬。
“夫人她找你麻煩了？”龔?fù)卣酒饋�，臉色認(rèn)真起來。他和無雙之間，不只是兩人的矛盾牽扯，還有整座伯府。
他明白，五年的時光，無雙再怎么溫和，心中也不會全無芥蒂。
無雙搖下頭：“夫人只是客氣說兩句話，沒有旁的�！�
“無雙，”龔?fù)貑玖寺�，陽光透過樹葉，星點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夫人之前想送走你的事，我并不知道�！�
“可你有察覺不是嗎？”無雙看他，直截了當(dāng)開口。
“是，你說得對�！饼�?fù)爻姓J(rèn)。
他雖不管內(nèi)宅之事，但是有些風(fēng)吹草動，他還是能感覺到，尤其是他的安亭院。他之所以當(dāng)時忽略，完全是認(rèn)為自己有能力留住她。
“是我忽略了，”他薄唇輕啟，“我沒有幫你去擋住那些，任由你自己憋在心里，害怕?lián)鷳n，獨自面對�！�
不止這個，還包括后面他讓她生一個孩子，也從來沒有問過她。更沒告訴她，那個蠢辦法，能讓她不被送走。
每每，他總會說她把所有事情憋在肚子里，不肯與他說。說到底，她那時候已經(jīng)被他傷到很深，而她，對他不再有信任。
無雙不想再說這些，轉(zhuǎn)身便想回去。
“我還沒說完�！饼�?fù)厥挚斓睦蠠o雙手腕。
“大人不用做事嗎？”無雙問。
龔?fù)卦捳Z略有無奈：“你不知道，皇上收了我大部分差事，現(xiàn)在我有些空閑�！�
所以，這不就來找她嗎？
“姨母�！变咚煅刂÷放芰诉^來。
看到小溪盤拉扯的兩人，也不停步，因為他父母也經(jīng)常如此。
倒是后面趕上來的蕭元洲頓了下腳步，看著兩人拉在一起的手，若有所思。
“遂兒�！睙o雙猛然抽回手，彎下腰去抱上跑來的孩子，發(fā)熱的臉上不自然笑著。
龔?fù)乜吹绞捲�，遂走上去，與人簡單打了個招呼，臉上早回復(fù)那種清冷淡漠。
這邊，溥遂笑嘻嘻的摟上無雙的脖子：“姨母，方才講故事的先生說，山上有一處神仙洞，我想去看看。”
無雙搖頭：“不成，該回去了，我們又不知道洞在哪兒？”
“神仙洞？”龔?fù)亟舆^話來，看去小孩子臉上，“我知道在哪兒�！�
無雙看他，她本就是想勸孩子回去，哪會真想去什么山洞？
“好，我要去�！变咚旄吲d得瞇了眼睛。
無法，無雙回頭看看蕭元洲：“蕭大人……”
“一道去看看。”蕭元洲爽朗一笑，隨后大步過來，一把撈起溥遂扛到肩上，而后看著龔?fù)�，“還請龔大人帶路�！�
龔?fù)鼗匾砸恍Γ骸安桓耶?dāng)，蕭大人請�！�
兩個大男人客氣的說話，無雙離著不到一丈遠(yuǎn)，隱約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有敵意。
所謂神仙洞，不過就是青竹山自然形成的一處山洞。因為在青竹書院在這兒，也就有了好聽的傳說，說是曾有仙人住在洞中，因此這里人杰地靈。
到了洞口，溥遂嚷嚷著一定要進(jìn)去，蕭元洲拗不過孩子，只能抱著他進(jìn)洞。
洞外，龔?fù)赝鶃頃r的山路看了眼，遂走到坐在石頭上休息的無雙身旁，小聲道：“適才有人跟著咱們�！�
無雙看眼來路，只是普通的曲折山路，并沒有看到什么：“所以，你才說上來？”
“現(xiàn)在人離開了，”龔?fù)氐�，說話間往山洞里看去，“案子已經(jīng)開審，估計那些茍延殘喘之人還想最后蹦跶一下�！�
“與觀州案子有關(guān)？”無雙問，這件事到底牽扯太大。
“以后，你不要隨意出來。”龔?fù)厣焓�，將無雙鬢間碎發(fā)抿回耳后。
無雙頭一偏，躲開人的手：“蕭大人一起跟著呢。”
“你信他？”
無雙不回答，而是看去洞口：“怎么還不出來？”
龔?fù)負(fù)熘鵁o雙身邊坐下，手臂碰了下她的：“溥瀚漠真是心大，兒子就這樣輕易交給外人�！�
“不是外人，蕭大人是溥遂的舅父�！睙o雙道了聲，想著干脆站起來，讓龔?fù)匾粋�人坐在這兒。
還剛生出這個想法，龔?fù)鼐妥ブ氖直�，讓她繼續(xù)坐著：“我又不會怎么樣你，你躲什么？”
他真是哭笑不得，盡管心里很想，但是他現(xiàn)在充其量就是逗逗她，別的什么也沒做。
無雙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轉(zhuǎn)臉問：“給派去照顧我哥的人，可有個叫小德子的太監(jiān)？”
那晚從凌子良那里回來，出后門的時候，她問過領(lǐng)路的太監(jiān)，對方告訴她，那個提食盒的小個子名叫小德子。
“小德子？”龔?fù)刈炖锬钪@個名字，“派過去的應(yīng)該沒有這一個人�！�
他不插手觀州案子的事，但是凌子良身邊的人，他很清楚。
“沒有？”無雙蹙下眉，心中生出擔(dān)憂，“那我哥他，會不會有危險？”
龔?fù)卣J(rèn)真起來，將事情應(yīng)下：“我現(xiàn)在回去，這就讓人去查�！�
無雙見人就這樣站起來，準(zhǔn)備要走的樣子：“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用……”
“不行，”龔?fù)卮驍嗨脑�，“我不是說過，以后聽你的話。你都說了，我肯定得去。”
“真的不用�！睙o雙跟著站起來。
“好了，”龔?fù)匦χ鴮o雙摁回去坐下，手指順著勾了下她的頭發(fā)，“我是正好要進(jìn)宮，順帶著問問，有無這一號人物。”
這時，蕭元洲領(lǐng)著溥遂走出洞來，無雙與龔?fù)匾餐Ｖ沽藢υ挕?br />
四人一起下了山，無雙三人先行離去。
龔?fù)匾蝗肆粼诤竺�，目送馬車離去。不多會兒，身后就傳來腳步聲。
“她沒事，真好�！彼畏蛉藦囊慌宰哌^來。
龔?fù)氐瓚?yīng)了聲，往停放馬車的地方看了眼：“我還要進(jìn)宮，就不送母親回府了�！�
說著，他往自己拴馬的地方走去。
“拓兒，”宋夫人喚了聲，忍不住邁開步子來追，“和娘說句話，行嗎？”
龔?fù)乜纯刺焐�，接著轉(zhuǎn)過身來：“母親請講。”
語氣尊敬，卻又實實在在的疏淡。
宋夫人心中一澀，面上還是笑了笑：“你和無雙……”
“嗯，”龔?fù)亻_口，面無表情，“我在觀州找到的她，她沒有死�！�
“果然�！彼畏蛉它c頭，“那你心中如何打算？”
所以，她這個兒子在南邊半年之久，其實就是為了無雙？明明一件簡單的差事，他愣是翻出了十多年前。
龔?fù)亓?xí)慣的皺了下眉，清楚的說道：“我會娶她�！�
簡單明了的四個字，這就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他失去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能沒有她，失而復(fù)得后，怎么可能再放手？
既然如此在意，那便是給她最好的。她一直想要個家，他給她，讓她做他的妻，與他并肩攜手。
“母親，請不要再去為難她�！�
宋夫人胸口一悶，動了動嘴角說不出話。她也說不清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有困擾又有欣慰。
困擾的是，女子被傷到，回頭來會很難；欣慰的是，這個兒子居然生出了真情。這么多年，連她自己都忘了，什么是真情。
“這樣，”宋夫人嘴角勾了下，“若是凌家的女兒，與你也是相配的。”
也罷，既他喜歡，那就如此。他千方百計的謀劃這么多，還不是為了無雙鋪路？只要凌家翻案，凌家就會重回貴籍。
作者有話說：
出自《孔雀東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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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