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王家

    許澄寧假裝沒看見，繼續(xù)講道：還有一回，我們到了西南的崇山峻嶺，那里流民群聚，草民與先生不知情路過的時候，被‘請’上山寨關(guān)了起來。流民首是個二十多歲滿臉絡(luò)腮胡的年輕人，每天要來看我們幾遍，目光陰鷙，如蒼鷹見了獵物。本以為他想謀財害命，沒想到他卻問燕先生，能不能教他讀《大學(xué)》。

    嘉康帝很詫異：哦他緣何有如此訴求

    先生亦是這么問他的，他說，他小時候也上私塾，十歲那年還沒學(xué)完《大學(xué)》，家鄉(xiāng)便發(fā)了大水，他隨父老鄉(xiāng)親背井離鄉(xiāng)逃災(zāi)避難，再回去時，房子田地都沒了，才成了流民。鄉(xiāng)里父老照顧他良多，個個忍饑挨餓，他不得已從良民淪為山匪以圖溫飽，但他心里惦記的，始終還是小時沒學(xué)完的四書五經(jīng)。

    為什么莊老爺?shù)奶锂a(chǎn)遍布整個江南為什么流民首的房子田地會沒了許澄寧沒有提及，說一半留一半，其余的，只能嘉康帝自己想。嘉康帝臉上半點笑都沒有了。你剛才所說，都是真的

    許澄寧點點頭：啟稟皇上，草民有做隨記的習(xí)慣，這些事都記在札記上，時間地點翔實，每到一個新地方，草民都夾了一片當(dāng)?shù)靥厣珮浞N的葉子做書簽，一查便知真假。

    嘉康帝猛地站起了起來，許澄寧也不敢坐了，眼見他負(fù)著手在亭子里踱來踱去，只好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縮著脖子當(dāng)鵪鶉。你剛才所說，都是真的！

    嘉康帝胸口劇烈起伏，臉色也蒼白起來，許澄寧連忙過去，和海公公一人扶著一邊把他扶到錦座上。海公公倒了杯茶喂給嘉康帝，語氣滿含心疼：陛下，您操心國事也要心疼自個兒，不能氣壞了龍體�。�

    海公公說話軟綿綿的，能說到人心里去，看樣子嘉康帝很是受用，慢慢平息了下來，對她道：以你在南地所見，寫一本奏章，交給朕！

    草民遵旨！

    離開皇宮，許澄寧才暗松了一口氣。她不比帝王圉于帝都深宮，知道南地豈止是不夠太平幾字能輕描淡寫揭過的。富庶的江南之地，良田幾乎被勛貴富豪占盡，百姓淪為佃農(nóng)，五谷豐登卻度日維艱。嶺南與東南貧瘠偏遠(yuǎn)，特產(chǎn)經(jīng)常被游走各地的商人以低價買斷，再高價賣到北地。西南流匪聚集，成為朝中的眼中釘肉中刺，堆積的山貨全砸在手里爛在地里。民生多艱。如果可以好好活，誰又愿意不惜與整個朝廷作對，刀口舔血地過日子呢但這些她都不能說。燕先生說過，嘉康帝看似溫和，實則自視甚高，敏感多疑，她不能直言不諱他治理的天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惡事，更不能對帝王指手畫腳，告訴他應(yīng)該怎么做。只能平鋪直敘地講述她親眼見過的事，至于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得帝王自己去下定論。李茹拿起她換下的衣物，輕輕啊了一聲：怎么流了這么多汗還畫了只龜

    許澄寧苦笑：說來話長。

    一天之內(nèi)，先是皇孫，再是皇子，最后是皇帝老兒，但凡膽子小點她早就瘋了。伴君如伴虎，她總算是切身體會到了。墨跡不要緊，皂角化在水里加點醋泡一泡就能洗干凈。洗不了把衣服改一改，也能穿。

    你今天過得怎么樣

    許澄寧轉(zhuǎn)而問李茹。李茹露出個笑：賴嬸子家孩子多，有說有笑，熱鬧得很，對我也很好，秀秀和妙妙跟我年紀(jì)差不多，她們帶我一起做女紅，京城的刺繡比村里好看多了！

    許澄寧含笑聽她說完。這樣就好，你沒事就找她們作伴，這段日子先不出門，等我確認(rèn)安全了，你就再出去。

    李茹重重點頭。許澄寧教了她一個時辰的字，然后讓她自己練習(xí)，自己則提筆寫了一封拜帖。春闈前邢夫子寫了封信，托他的故人王驥安王老翰林關(guān)照她，但春闈前時機敏感，貿(mào)然拜訪怕給王老翰林帶來麻煩，所以她并不曾上門。現(xiàn)在她既然留在京城，說什么都得去拜訪一二。翌日，她把拜帖和邢夫子的親筆書信交給了王府的門房，等了片刻就有人急急跑出來請。許郎君，我家老太爺有請，且隨小人來！

    下人把許澄寧請到正堂，許澄寧一眼就看到一位略略發(fā)福的老人家，瞇瞇小眼，笑容慈祥，看著十分面善。王家是書香之家，老翰林自己是翰林，兒子是少詹事，大孫子也是翰林，全家都是科舉入的仕，掌的都是沒什么實權(quán)的文職，在鐘鳴鼎食之中是十分不起眼的存在。文人間總是很容易惺惺相惜，王老翰林讀過許澄寧的文章，又知道了她是故人的學(xué)生，歡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與學(xué)善兄是同科的進士，當(dāng)年我們一起把酒言歡，吟詩作賦，好不快哉！后來學(xué)善兄辭官回鄉(xiāng)，我們得有幾十年沒有見過面了。

    許澄寧微笑道：夫子念舊，也常常想起您，說您是他的至交好友。

    王老翰林很高興：昔年學(xué)善兄一心辭官，我猶為他放棄十年寒窗苦讀得來的功名，感到可惜，看他如今教出來這般品貌的學(xué)生，我真是高興��！

    說了一會兒話，王老翰林開始關(guān)心她在京城的生活。住城南有些遠(yuǎn)了，這樣，之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煩，你就去找城衛(wèi)所巡城指揮使。

    許澄寧向他投去詢問的眼光，王老翰林解釋道：我有一女，嫁入了文國公府，謝指揮使便是她的長子，我的長外孫子，名喚謝容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