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周楚天啟三十六年的秋意比往年來得晚一些,即使是到了九月中旬,殷陽城的天氣都還夾著幾分暑氣,令人燥熱難安。巳時初,一個青衣小丫頭端著一只粉荷碧葉紋的瓷盆,輕手輕腳的穿過一扇蘇繡屏風(fēng),將瓷盆放在一座黃花梨木雕花盆架上后,立在一邊,怯生生的拿眼睛去看那鏡臺前坐著的由丫鬟伺候梳妝的女子——璩陽王女程令熙。
只見那鏡臺前端坐的女子,白皙的面上無一絲瑕疵,一雙秋娘眉橫臥于半睜半閉的水眸之上,一粒淺淡的朱砂痣種于額心之間,玲瓏玉鼻,菱唇皓齒,這些個拆開來看都是極美的五官,嵌合在一張鵝蛋臉上,更有一種驚鴻之美。
令熙嫌熱,只穿了件秋香紫薄紗裙,肌膚的瓷白玉色遮擋不住從薄紗里透出來,兩片香肩薄若削成,一截細(xì)腰弱勝裊裊,她今日起得晚,但仍是睡意朦朧,兩雙眼皮子頻頻下垂,不只是如此,頭也昏昏沉沉的,有些難受。
令熙的貼身侍婢云旖看出她的不適,一邊在她發(fā)間別上一只勾翠白玉簪,一邊溫聲說道,“翁主許是累著了,從藺郡回來這一路,舟車勞頓,不舒服肯定是有的,不如奴婢現(xiàn)下就去請醫(yī)官來看看�!�
令熙最怕看醫(yī)官,聽見這話,忙擺了擺手,“不用去,只是身上有些乏,沒什么大礙�!�
雖然主子這么說了,云旖仍有些猶豫,但又見令熙的神態(tài)雖然有點怏怏,面色卻是瑩潤,想來也沒有什么大礙,只得罷了。
妝罷,令熙方換好衣服,外面小丫頭進來傳話,“丹姑來了�!痹捖洌T口便走進來一位穿一身深青色衣裙的婦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的模樣,體態(tài)微豐,面含笑意。
令熙在里間聽見傳話,輕搖著把繡著洛神仙子像的團扇走出來,見到丹姑那張笑瞇瞇的臉,頭一句便打趣道,“才兩個月不見,丹姑看起來長胖了些。”
這位丹姑本名叫做楓丹,姓王,原是令熙母親的陪嫁丫頭,因她行事穩(wěn)重,進退得宜,很得令熙母親的倚重,她十八歲的時候,令熙母親做主,將她許給璩陽王宮的內(nèi)臣周建安為妻,她雖嫁了,仍在王宮里服侍,現(xiàn)管著王宮內(nèi)苑的人事器物等。昨日令熙回時,她正好出宮家去了,今日宮門一開,她便早早來見。
丹姑行了個禮,令熙連忙扶起,她便反過來扶著令熙的手,將令熙上下看了一遭,確定完好無損后,才接話道,“我胖了,翁主倒是瘦了,瞧著比原先清減了些,這一來一去,舟船車馬,定是累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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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熙嘻嘻一笑,“累是累,卻也無妨,我在外祖家吃得好睡得好,概事不愁,所謂心寬體胖,我正擔(dān)心著貼秋膘呢,丹姑倒哄我說我清減了�!狈坷锏膸讉婢女聽她說話聲嬌嬌軟軟的有意撒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丹姑也笑道,“想來翁主的秋膘都貼到我身上來了,是我替翁主養(yǎng)著了。”婢女們又笑了。
說話間,秋沉跟春曉兩個擺好朝食來請令熙,令熙便挽著丹姑走到膳桌前,見是一碗蓮子百合羹,一碟山藥糕、玫瑰鹵子、燕窩雞絲,并果盤一個,都是她常吃的幾樣。她便請丹姑落座陪著一起吃些,才被她打趣圓潤了些的丹姑忙笑著說自己已用過朝食,可不敢再多吃了。令熙只得作罷,且她自己本也沒甚胃口,因丹姑在,未免遭她數(shù)落,便勉強用了一碗羹。
令熙房里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也無謂“食不言寢不語”,她一面吃一面與丹姑說話。令熙這次去藺郡,是由周凌帶人護送的,這周凌正是丹姑長子。昨日周凌歸家,帶了好一些藺郡的米酒干果之類的物什,丹姑離開藺郡多年,對這些家鄉(xiāng)之物稀罕得很,又知是令熙特意讓兒子稍回給自己的,十分感動,此刻道,“難為翁主為我費心,帶那樣許多的東西給我,謝翁主�!�
“丹姑跟我客氣做甚,原還想給你帶你常說起的黍米糕,不過天氣熱,路又遠(yuǎn),不好存著,便也沒帶了。”令熙道。
“是了,那黍米糕存不了這么久,那些米酒干果已經(jīng)很好了�!痹捯粢活D,丹姑又問道,“老太爺老夫人來可還好,兩位爺并夫人,小公子姑娘們可也都還好?”
“都好,外祖母還問起你,說‘丹兒這丫頭怎么這么多年了,也不回來見見我們,怪想的’,我替你回了,說你現(xiàn)在上有公婆下有兒女,我們王宮里的一攤子事又得你管著,想回去也走不開。”
丹姑聽了,眼睛就濕潤了,“老夫人竟還念著我,當(dāng)年我跟著王妃出嫁,臨行前老夫人囑咐我要好好照顧王妃,我卻有負(fù)老夫人所托。若是得空,我定要回去給老夫人請安,也親自告罪。”
說到這里,令熙心里也泛起難受,道,“你快別這么說,外祖母是沒有怪過你的,是閻王爺不肯憐惜我母親,快別說這些了,不然,我也要哭了�!�
丹姑聽了這話,也怕惹了令熙,只得用手帕擦了眼角,又笑起來,“好,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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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熙便轉(zhuǎn)而問道,“這些日子里王宮里可還好?”
她的父親璩陽王程祁今年四十有五,二十歲時娶藺郡太守陳擢的小女兒陳氏靜姝為妻,生一子一女,就是元羲和令熙了,只是靜姝身子不好,生下女兒不過三年就辭世了,至今已有十三年,這十三年來,璩陽王雖并未續(xù)娶,但納了兩房妾室,一位余氏,一位顧氏,這余氏原本就是璩陽王養(yǎng)在外面的外室,進王宮時已育有一女,名喚嘉月,竟還長令熙一歲,后來,她又生了一子,取名元瑯,才十一歲。余氏自恃有一子一女,行事囂張,時常興風(fēng)作浪,最讓令熙看不慣,那個顧氏倒還好,進宮五年雖未誕下子女,但比余氏年輕,雖頗得璩陽王寵愛,卻是個溫沉性子,十分低調(diào)。
令熙離宮兩月,急于知道那余氏可又生了什么幺蛾子無,丹姑知她意思,回說,“還好,你不在的這倆月,那母女兩個猶如失了箭靶,倒也作起什么風(fēng)浪。顧氏病了,這兩月幾乎沒見她踏出房門�!�
“哦?”令熙又問,“顧氏生的什么��?”
丹姑嘴唇嚅動,欲言又止。
令熙笑道,“丹姑幾時這么不干脆了?”
“顧氏對外稱是染了風(fēng)寒,但她房里的婆子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她喝的是坐胎藥�!�
令熙驚訝,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兒,良久才說道,“倒是要恭喜父王了�!�
丹姑見她面色不大好,欲要說兩句安慰的話,令熙倒又笑了笑,又問,“你這陣子可是忙?”
璩陽王世子元羲馬上就要大婚,須得布置新房,打點人事器物等等,本就比從前更忙些,又要張羅布置客房灑掃庭院以備待客,瑣事繁多,偏生家里婆母又病著,少不了侍奉湯藥,丹姑嘆道,“我都快支使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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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累你了,這些事也就偏你能做,交給別人是再不能放心的�!�
“翁主言重了,如今是宮里沒有主母,我才多做些,等過幾日世子妃嫁了來,這些事就有了著落了,我也好專心專意伺候翁主�!�
令熙聞言將丹姑的臂膀一抱,頭歪在丹姑的肩上,這是她慣來的撒嬌動作,她早幼失母,府中又沒有別的女性長輩,唯有丹姑,是她母親從前倚重的人,又自幼伺候著她長大,她心里便拿丹姑作半個母親,很是親近她。
“丹姑又哄我了,過幾日人家接了這些事去,你又要回家含飴弄孫,哪里還顧得上我。”
丹姑輕輕拍著令熙的背脊,笑說,“可不敢哄你,我等到翁主嫁了,才敢回家含飴弄孫�!�
令熙也笑,“那我可不嫁了,我就賴在王宮里,指著你照顧我�!�
丹姑知她盡說著些哄人的話,假意愁道,“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翁主可千萬別為了我這個糟老婆子誤了終身。”
“丹姑你貌美如花,又哪里成了糟老婆子了。”
兩人說了好一陣話,丹姑才辭了令熙忙去了。待到巳正,令熙琢磨著這個時間璩陽王應(yīng)已忙完政事,便去給璩陽王請安。
璩陽王程祁,原是先帝第九子,為先帝承武帝繼皇后孝文皇后所生,程祁生來聰慧,頗得先帝寵愛,因著孝慧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早夭,五皇子癡呆,排行第九的嫡子程祁一直是先帝心中儲君的不二人選,甚者,先帝曾在一次家宴上當(dāng)著各位宗室皇親說過“吾九兒可繼承大統(tǒng)”這樣的話,但程祁九歲那年,先帝墜馬而亡,崩逝突然,并未留下冊立太子的遺詔,況且彼時二皇子程淮在朝廷中有不少擁躉,勢力頗大,年幼的程祁自然不是其對手。二皇子程淮登基為帝后,年幼的程祁被封為璩陽王,出守封地,也就是璩陽國。到現(xiàn)在,璩陽王已經(jīng)在封地守了三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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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熙的攬月閣位于王宮內(nèi)苑西北一角,璩陽王宮整體呈一個回字形,“回”字一分為二,前半部分是王宮外苑,外苑正中的清盛堂就是璩陽國的小朝廷所在,乃是璩陽王與臣工朝議之所,東西兩邊是各衙門臣工所用的值房,內(nèi)苑正中則是璩陽王的寢所昭陽居,昭陽居前有座與外苑相連的紅木閣子,乃是璩陽王的外書房,昭陽居?xùn)|廂還設(shè)著內(nèi)書房。男丁女眷的院落就分置在內(nèi)苑的東西二側(cè),中間是偌大的王宮花園,花園北邊的配園則為王宮中下人居所。
令熙知那顧氏有孕的事,一路走來,心情復(fù)雜,等走到璩陽王內(nèi)書房門前,方掩了掩郁郁神色,換上一副笑臉進去,璩陽王程祁正在批閱公文,見女兒進來,擱了朱筆,挽起盈盈下拜的女兒,道,“可算是回來了,再晚幾日,就趕不上你兄長大婚了。”
令熙聞言微微別扭,“有我沒我,想是沒差�!闭f罷,遞上個鎏金園肚銅壺,說道,“這是女兒從藺郡帶回的君山碧蕪,今年雨水少,這茶葉收得也少,女兒統(tǒng)共得了一斤,都孝敬父王了�!�
璩陽王沒別的愛好,閑時就喜歡自己煮茶品茗,令熙這禮正是投其所好。
“你有心了�!辫酬柾踅舆^茶葉,兩只眼角笑起了皺紋,原本要說教的話也咽進了肚子里,關(guān)切問道,“一路上累不累?”
令熙一路上日夜兼程,昨日星夜而歸,確實十分受累,但她哪里肯輕易喊個累字,只說不累,又挑了路上見過的一二名山大川的風(fēng)情說與璩陽王聽,言自己一路上訪山問水,很是得意。
璩陽王又問女兒,“你外祖一家如今可還好?”
“都還好,外祖父雖然年紀(jì)大了,但精神矍鑠身體康健,父王托我送去的泰山圖外祖父也十分喜歡,外祖母身子差點兒,但日日好湯好藥仔細(xì)將養(yǎng)著也無礙。大舅舅如今是一家主事的,內(nèi)外事務(wù)忙的不可開交,我在藺郡呆了兩個月,沒見上幾面,大表哥原也說要送我回殷陽,順便給兄長道喜,只是表嫂快要臨盆了不得成行,小舅舅調(diào)職到新陽,我到藺郡時,小舅舅已經(jīng)上任走了,卻沒見上�!�
說話間,小婢奉了茶水和點心上來,令熙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些猶豫的開口,“我聽說,新陽毗鄰越州的承重,兩界間向來不太平�!�
璩陽王點頭,這新陽是俞州地處西南的一個重鎮(zhèn),而承重原來隸屬于越州,東接定山西接尉陽,兩年前承重的匪眾殺了太守,控制住了承重的五千駐軍,竟自立為王了。越州州牧府原也是派兵鎮(zhèn)壓,因著承重東高西低的地勢緣故,屢屢鎩羽不說,還折兵損將,后來竟也放任不管了。承重與尉陽之間,隔著一條寬百丈余的魯河,而與新陽之間卻僅隔著幾十余里的荒地,承重的匪首也就借著這個地勢,時不時就率匪騷擾新陽,劫殺擄掠,無惡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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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承重匪首袁闊十分兇悍,當(dāng)年越州州牧發(fā)兵多次都拿他無可奈何,新陽的上一任太守也喪命于與他交戰(zhàn)之中,如今小舅舅調(diào)到新陽與他對戰(zhàn),小舅母和兩個弟弟妹妹日夜懸心難安得很,我也十分擔(dān)心小舅舅�!�
璩陽王安慰道,“這個袁闊雖然是個十分棘手的人物,但你小舅舅武功高強,兵法熟練,在藺郡鎮(zhèn)守多年毫無差錯,未必不能對付袁闊�!�
令熙蹙眉,“父王也說未必,便是沒有十分的把握,兵家勝敗,雖說是常事,但小舅舅血肉之軀,若是有所差池,外祖一家怎么受得了,女兒知道俞州牧與父王您交好,若是父王能向州牧陳情,將小舅舅調(diào)回藺郡就好了�!�
璩陽王看著令熙的一臉愁苦之色,無奈一笑,“你以為父王沒說過?調(diào)令一傳到殷陽,父王便派人去澧都說項,但俞州牧治軍極嚴(yán),軍令如山,豈能朝令夕改�!辫酬柾鯖]說的是,雖然數(shù)年來,他極力與俞州牧修好,但俞州牧對璩陽的態(tài)度一直是不冷不熱的,論交情,實在是一般。這次將他的妻舅以及其麾下的兩萬兵馬調(diào)到新陽,不就可窺一二。
令熙倒不曾想她父王已經(jīng)做過無用功了,只得嘆道,“既如此,也惟愿小舅舅馬到功成,早日剿了那些匪眾�!�
“嗯,女孩兒家莫要操心這些事,過幾日你姑姑便要到了,你兄長的婚儀雖說由禮官、長史府、內(nèi)外總管幾個主持著,但有些事情他們拿不定主意,便請了你姑姑幫著操持,你且也從旁跟著你姑姑學(xué)著些理事�!�
令熙乖巧的點了點頭,“哦。”但不太理解學(xué)些理事為何意。
璩陽王笑道,“待你兄長完婚,父王也要考慮你的婚事了,你母親不在了,總得要有人教你以后怎么去做別人家的主母宗婦,你姑姑長在皇家,幼承宮訓(xùn),又是大家謝氏的當(dāng)家主母,由她來教你,是再好不過的了�!�
突然說到這個,令熙心中驚訝,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說,“女兒還小,父王暫且還不用為我考慮�!�
璩陽王笑了笑,“你已及笄,也是時候相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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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熙臉上一紅,“女兒不急。”說罷,起身告退,逃似的走出璩陽王的內(nèi)書房。
待回了攬月閣,令熙令人將從藺郡帶回來的東西拆箱拿出來一一歸置,再讓錄煙將給鹿公公的那份兒禮送去,這一忙就忙到了近午,用完午食后,令熙乏得很,便歇下了。
一覺醒來,正是夜色沉沉,月華如練,被婢女扶著起來梳洗用膳后,令熙命人在花廳外廊檐下設(shè)下軟座,坐定抬頭一看,天懸一輪明月,似圓非圓,倒是不見半顆星辰。
云旖奉上一只翠綠色的蓮瓣紋碟子,碟子里盛著切成小塊兒的瓜片,說道:“下午世子爺使人送來一筐甜瓜,說是專門從北番買回來的,請翁主嘗個鮮�!�
令熙只拿眼睛看了一眼,嫌棄道,“誰稀罕?我可沒讓你收下�!�
云旖見她這個樣子,知她還生著世子爺?shù)臍�,輕笑,“是奴婢幾個自作主張了,這就退回去,不過瓜已經(jīng)切了,要原樣奉回倒是不能了。”說著,便端著碟子要退下,只是她動作故意慢蹭蹭的。
令熙跟云旖主仆多年,默契還是有的,見云旖作勢要將碟子撤下,雖也知道她只是做個樣子,但想著若是云旖真出去了,她再叫回來,豈不也是沒趣,又道,“罷,既如此,便不必退回去了�!�
云旖便將香瓜呈到令熙近前,用銀簽取了一塊請令熙來嘗,倒是甘甜可口,滿齒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