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敏姝,我來娶你了!
五皇子蘇璃身穿喜服帶著眾多侍衛(wèi)前去搶親,身邊還跟著一個邪修道士噬魂散人。只要殺了裴遠之并將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讓他魂魄消散在這世間,再用術(shù)法將你和太傅之女的魂魄捆綁在一起,你們便可投胎轉(zhuǎn)世有一世姻緣。
此刻的裴府內(nèi),處處張燈結(jié)彩,紅燭搖曳映得滿堂生輝。裴府二公子裴遠之將身披霞帔的李敏姝擁入懷中,錦緞嫁衣上的鳳凰金線隨著動作微微顫動。敏姝仰起頭,眼尾的花鈿在燭光下閃爍:遠之哥哥,我們真的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嗎裴遠之溫柔地撫過她的長發(fā),下頜輕蹭她的發(fā)頂,聲線低沉而堅定:娘子莫怕,我定會護你周全,這世間無人能將我們分開。敏姝將臉埋進他溫?zé)岬男靥�,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心跳,輕聲呢喃:相公……窗外的鞭炮聲驟然炸響,卻不知這場喜宴即將被血色浸染。
雕花檀木門轟然炸裂,鎏金門釘迸射如箭,在喜燭搖曳的光暈里劃出暗紅弧線。蘇璃猩紅蟒袍翻卷如血浪,腰間九螭玉佩撞碎門檻,震得滿地撒著的紅棗、桂圓、花生簌簌跳動,竟似沾了血的眼珠。他身后噬魂散人黑袍獵獵,袖口垂落的鎖鏈拖過青石板,蝕出蜿蜒白煙,所過之處,喜綢盡數(shù)化作焦黑殘片。
裴府眾人已被控制起來,反抗者格殺勿論。
敏姝,你今天真漂亮,可是你怎么能嫁給別人呢你我早已有了肌膚之親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蘇璃你無恥,我死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李敏姝攥著嫁衣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甲鉗入肉中也不知疼痛。
就算是死也只能是我的!我要讓他魂飛魄散,我要把你捆綁在我的身邊生生世世只能跟我在一起,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蘇璃近乎癲狂。
瘋子,你這個瘋子……李敏姝氣得渾身哆嗦。
五皇子深夜前來,是想在裴府撒野裴遠之將李敏姝護在身后,腰間玉佩隨著動作輕晃,映出燭火搖曳的冷光。他話音未落,噬魂散人已指尖結(jié)印,黑霧自地面騰起,纏住廳內(nèi)喜燭,火焰瞬間化作幽藍。
蘇璃撫過喜服上金線繡的并蒂蓮,嗤笑:裴二公子倒是情深,可惜——他驟然揮袖,暗箭破空而來。裴遠之旋身避開,袖中軟劍出鞘,劍鋒卻在觸及蘇璃衣角時被黑霧纏住,發(fā)出刺耳的滋滋聲響。
噬魂散人猩紅的指甲掐訣如飛,玄鐵拂塵裹挾著九幽陰氣洞穿裴遠之胸膛。李敏姝踉蹌奔去,嫁衣上的金線牡丹被血浸透,恍若泣血的殘陽。她抱著尚有余溫的尸體,發(fā)間珠翠紛落,凄聲道:遠之!你醒醒......
噬魂散人冷笑一聲,周身黑霧翻涌,口中念念有詞:魂飛魄散,永墮幽冥!破!隨著一聲厲喝,裴遠之的魂魄被撕扯成點點熒光,在夜空中消散,化作一縷青煙,再無輪回之機。
蘇璃!我恨你!李敏姝眼中恨意如熾,顫抖著拔下頭上珠釵,毫不猶豫地刺入咽喉。她緩緩倒下,最后的目光仍停留在裴遠之的面容上,呢喃道:相公,我來找你了......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了無和尚手持禪杖,緩緩踏入這片狼藉之地。他身披月白色袈裟,眉眼間透著慈悲與滄桑。望著滿地狼藉,他輕嘆一聲,拾起桌上那把玉骨扇——扇面上的墨竹猶帶裴遠之的體溫。
阿彌陀佛。了無和尚低誦佛號,指尖輕彈,一道金光閃過,將李敏姝即將消散的魂魄收入扇中。怨氣凝結(jié),戾氣纏身,若不及時化解,必將化作厲鬼,為禍人間。她已被我封印在此扇中。
蘇璃失魂落魄地走上前,顫抖著接過扇子。扇面緩緩展開,只見李敏姝身著血衣,血瞳中血淚長流,周身縈繞著濃重的黑氣:蘇璃!我要你血債血償!
敏姝,我只是......只是太愛你了......蘇璃聲音哽咽,為什么你就不能看我一眼
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十歲那年救了你!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該任由你溺斃在那寒潭之中!李敏姝的聲音凄厲如鬼哭,帶著刻骨的怨恨。
蘇璃心如刀絞,慌亂地合上扇子。他跪在了無和尚面前,眼中滿是懇求:大師,求您救救敏姝!我愿做任何事!
了無和尚雙手合十,慈悲道:執(zhí)念太深,因果難了。這世間有一至寶名曰‘凈世琉璃盞’,可凈化世間一切污濁。你若能尋得此寶,以琉璃盞之清光洗凈她的怨氣,待她血淚干涸,紅衣褪盡,恢復(fù)清明,我自會在佛光寺為你們重續(xù)塵緣。
蘇璃聞言,眼中燃起希望之光:多謝大師指點!就算踏遍天涯海角,我也定會尋得凈世琉璃盞!言罷,他緊緊握著扇子,轉(zhuǎn)身踏入茫茫夜色之中。了無和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再次低誦佛號,聲音在夜色中悠悠回蕩......拔下李敏姝頭上的金釵,收!還好,還未完全消散。
世間哪有什么凈化的寶物,真正凈化的寶物唯有時間與真心而已,只要時間足夠長真心總會有感化的那天的……
一人一扇就此踏上了這尋寶之路。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蘇璃被一群山賊圍住,對面人多勢眾,身上錢財盡數(shù)奉上,只求留條生路,蘇璃緊緊的護住懷中的扇子。
俺們又不是什么不講理的人。首領(lǐng)咧嘴一笑,缺了半顆的門牙漏著風(fēng),把包袱留下,人可以走。話音未落,旁邊精瘦的山賊突然指著扇子怪叫:老大,這把扇子看著挺值錢,賣了應(yīng)該能換不少銀兩!
蘇璃的指節(jié)瞬間泛白,素白錦袍下滲出冷汗。他強壓著喉間腥甜,嗓音沙啞:什么都可以給你們,唯獨這把扇子不行。目光卻死死盯著那些貪婪的眼神——這扇子不僅藏著敏姝的魂魄,更系著她輪回轉(zhuǎn)世的一線生機。
敬酒不吃吃罰酒!首領(lǐng)暴喝一聲,鐵鞭破空襲來。蘇璃旋身閃避,腰間玉佩撞碎在樹干上,發(fā)出清脆的裂響。混戰(zhàn)中,一柄彎刀突然掃向他握扇的手腕,他本能地松手躲避,竹扇打著旋兒飛向半空。
不!蘇璃瞳孔驟縮,全然不顧身后破空的刀鋒,飛身撲向空中的扇子。冰涼的刀刃刺穿后背的瞬間,他的指尖終于觸到扇骨,將其緊緊護在懷中。溫?zé)岬孽r血順著扇面的湘妃斑痕蜿蜒而下,與敏姝的血淚融成暗紅的溪流。
山賊們看著緩緩倒下的蘇璃,驚呼聲中夾雜著恐懼。只見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嘴角竟掛著詭異的微笑:還好接住了你...
林間鴉雀無聲,唯有山風(fēng)掠過樹梢的沙沙聲。那把沾血的扇子在空中劃出詭異弧線,朝著深山走去,一鬼一扇,踏上了永無止境的尋寶之路。
一百多年后……
蘇璃坐在屋頂上指尖流轉(zhuǎn)著幽藍靈芒,仿若寒夜星辰凝聚于指端。玄奧符文如靈蛇盤繞,在周身織就細密的光網(wǎng),隨著靈力翻涌,那冷硬如刀刻般的面容竟?jié)u漸消融,眉眼間褪去凌厲霜雪,浮現(xiàn)出溫潤如玉的清雋——赫然化作裴遠之當(dāng)年鮮衣怒馬的模樣。他顫抖著展開懷中玉骨扇,扇面中李敏姝的虛影輕輕搖曳,聲音里藏著百年孤寂沉淀的小心翼翼:娘子,百載寒暑,九轉(zhuǎn)玄功,如今我終能化出他的形貌。往后歲歲年年,你眼中所見,可還入得了心
遠之哥哥虛影猛地一顫,李敏姝眸光中閃過剎那怔忪,旋即覆上寒霜,蘇璃,你可知皮囊易改,魂靈難換即便你能摹其形,又怎學(xué)得他眼底的星河她的虛影在扇面中劇烈波動,仿若被攪碎的一池寒月,你永遠只是那個殺害我遠之哥哥的大魔頭!
只要娘子歡喜...蘇璃喉間滾動,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磨過心口,指尖懸在虛影發(fā)梢寸許處,靈力凝成的幻影在顫抖中幾近破碎。百年間那些從扇中傳來的辱罵詛咒,此刻卻敵不過這一句直白厭惡,剜得他魂魄生疼,若化他模樣,你能否...分我半縷目光
癡心妄想!李敏姝虛影怒極反笑,我與遠之哥哥青梅竹馬,指腹為婚,本該琴瑟和鳴、白首不離!皆因你這孽障!一切都是因為你,只因為我看到八歲的你被一個宮女推入湖中,我用一根竹枝將你從湖中拉了上來了,自此你就纏上我了,我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拿竹枝將你往水中捅捅而不是拉你上來……
蘇璃望著扇中佳人,嗓音里浸著苦澀:娘子可知,我母妃本是世外小公主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被我父皇以虛情誆入九重宮闕。她終日倚欄望斷天涯,誕下我便香消玉殞。我的父皇嘴上說著我的母妃是他此生最愛之人,會對我好會彌補我,可是我一個人住在偏殿連宮女太監(jiān)都敢欺負我….唯有你在我落水時遞來的那截竹枝,成了我晦暗生命里唯一的光。你像明媚的太陽讓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想要擁有你。他猛地攥緊扇骨,指節(jié)泛白,即便你恨我入骨,我也甘之如飴!
蘇璃看著扇中的敏姝驚喜不已:娘子你的眼睛不再流血淚了,多尋法寶果然有用啊。娘子,你是不喜歡裴遠之的樣子嗎跟我相處這一百多年娘子果然是被我的真心打動愛上了我!蘇璃頂著裴遠之溫潤的模樣卻還是難消他玩世不恭的痞氣。
百年間,她看著他踏遍極寒之地尋找融雪冰晶,在烈焰山巔搶奪涅槃火種,偷翻各國皇宮大臣寶庫,那些深夜里,她能感受到扇外傳來的傷痛與疲憊,卻始終不愿承認,那些為她承受的苦楚,早已在心底刻下印記。
扇中的李敏姝并不想跟他多言:你死了那條心吧,這一百多年就學(xué)會了嘴上功夫……
蘇璃卻渾然不覺她的動搖,癡癡撫過扇面:娘子若不喜這模樣,我便再換。只要你開口,即便要我摘星攬月、踏碎幽冥,我也...
夠了!李敏姝突然轉(zhuǎn)身,虛影卻在轉(zhuǎn)身時泛起細碎銀光,你以為變作他的模樣,就能抹去那些血債就能讓我忘了...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百年前裴遠之倒在血泊中的模樣,與眼前蘇璃偏執(zhí)卻深情的面容,竟在這一刻重疊成剪不斷的糾葛。
娘子喜歡就好,以后我就是裴遠之,以后我就是你的相公……蘇璃喃喃輕合上扇子。
時間回到李敏姝十歲的生辰宴上
暮春的紫藤垂落如瀑,太傅府朱漆大門洞開,銅釘上的鎏金在日光下泛著溫潤光暈。十歲的李敏姝身著石榴紅蹙金襦裙,腕間的銀鈴隨著行禮的動作輕響,脆生生向賓客道著謝。這座雕梁畫棟的府邸今日張燈結(jié)彩,絲竹聲與歡聲笑語交織,連廊下的錦鯉都被驚得沉入碧波。
御書房內(nèi),明黃的龍紋帷幔被穿堂風(fēng)掀起一角�;实蹖⒗呛翑R在羊脂玉筆洗上,目光掃過案頭堆積的奏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喚來侍奉的內(nèi)監(jiān):去將五皇子請來。
蘇璃邁著小短腿匆匆趕來時,繡著云紋的月白錦袍還沾著晨露。他跪在蟠龍紋地磚上,垂眸望著父皇玄色靴底的金線滾邊,稚嫩的嗓音里藏不住緊張:兒臣參見父皇。
起來吧。皇帝抬手示意,指尖摩挲著翡翠扳指,朕記得你八歲了見少年點頭,他語氣里多了幾分慈愛,璃兒也是早到了該請老師的年紀,是父皇的疏忽。李太傅博古通今,你帶上賀禮前往太傅府,就說朕有意讓他教導(dǎo)你課業(yè)。
蘇璃睫毛輕顫,眸中亮起驚喜的光。自生母早逝后,他在這深宮里常常捧著書卷獨坐,看著其他皇子由太傅授業(yè),心中不知羨慕了多少回。此刻終于等到機會,他忙不迭叩首:多謝父皇惦記著兒臣,兒臣定不負期望!
當(dāng)蘇璃的馬車停在太傅府前時,正見李敏姝踮著腳去夠垂落的紫藤花。聽見動靜,她轉(zhuǎn)過頭來,烏發(fā)間的珊瑚珠發(fā)釵隨著動作輕晃,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笑意盈盈:你也是來參加生辰宴的嗎
蘇璃望著眼前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小姑娘,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他懷中抱著的鎏金嵌寶硯臺還帶著體溫,突然有些慶幸父皇的安排——或許,這就是他求學(xué)生涯最美的開始。
暮春的風(fēng)掠過太傅府飛檐,裹挾著晚櫻將落未落的殘瓣,把廊下晾曬的春茶都染上了層緋色。新抽的柳枝垂入人工湖,驚起一尾錦鯉,攪碎滿池浮動的晚霞與紫藤花影,連帶著穿堂而過的風(fēng)里,都釀著草木葳蕤的清甜氣息。太傅府后花園的湖面上還游動著幾只野鴨子。蘇璃跟著貼身宮女素心往回廊深處走,腳下青石板覆著露水,踩上去滑溜溜的。
殿下,您瞧!素心踮起繡鞋,蔥指遙點向假山后那片瑩白,前頭梨園開得正好,滿樹堆雪似的。蘇璃望著花枝間浮動的光暈,喉間泛起微澀——春風(fēng)拂過的梨雪簌簌,恍惚間竟與記憶里梨妃鬢邊那朵鮮活梨花重疊。生母生前總愛倚在花蔭下,將雪色花瓣別進她發(fā)間,那陣清甜的香,至今還縈繞在記憶深處。去看看吧。蘇璃低聲說道,腳不自覺地朝梨園方向走去。
繞過太湖石時,蘇璃忽然被人從背后猛地一推。他踉蹌著往前撲,慌亂中只抓住了素心的衣袖,卻被對方狠狠甩開。刺骨的湖水瞬間漫過頭頂,鼻腔嗆進冰水的刺痛讓他幾乎窒息。他拼命撲騰著想要抓住岸邊,卻什么也抓不到。
躲在假山后的李敏姝攥著裙擺,小臉嚇得煞白。她等宮女走遠后,立刻跑向湖邊,正巧看見蘇璃的腦袋又往下沉了沉。抓��!她慌亂中撿起一根竹枝探過去,手心里全是汗。
蘇璃抓住竹枝的瞬間,敏姝拼盡全力往后拽,兩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你沒事吧敏姝喘著氣,見少年凍得發(fā)紫的嘴唇還在顫抖,忙解下披風(fēng)給他披上。
謝...謝謝。蘇璃咳得厲害,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濕透的衣角,我早該想到的...她們都不喜歡我,隨便給點銀子就能收買。他聲音發(fā)悶,像是把所有委屈都咽進了肚子里。
敏姝看著少年單薄的背影,突然想起母親說過宮里人心復(fù)雜。她握緊拳頭:別怕,我?guī)闳フ腋赣H,那些壞人一定會得到教訓(xùn)!說著便要拉蘇璃起來,發(fā)間的珊瑚珠發(fā)釵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夕陽漸落時分,禮部侍郎次子裴遠之匆匆尋至李敏姝跟前,喚了聲:敏姝。
李敏姝面上帶著幾分急切,迎上前道:遠之哥哥來得正好!我方才正要尋你,卻瞧見五皇子被人推入池中!
話音剛落,渾身濕透的五皇子緩步行來。裴遠之連忙行禮:參見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擺了擺手,眼中滿是感激:不必多禮。此番多虧敏姝相救,我平日鮮少有人作伴,往后你們便都是我的親人!
裴遠之看向李敏姝,語氣沉穩(wěn):敏姝,五皇子殿下的傷勢要緊,交給我,我?guī)ぬt(yī)診治。此事之后再議不可聲張。
李敏姝輕輕點頭:好,遠之哥哥路上當(dāng)心。
自那日后,蘇璃的目光如同被絲線牽引的紙鳶,總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敏姝的身影。她肆意明媚的笑靨是寒夜里的燭火,囂張卻不失分寸的言語似春日的柳風(fēng),單純善良中暗藏的狡黠,更如晨露折射的虹光,每一處都令他沉溺。
他像蟄伏在陰溝里的老鼠,只能透過宮墻縫隙、廊柱陰影窺探著她。看敏姝與裴遠之并轡馳過御花園,笑聲驚起滿樹棲鳥;見他們共執(zhí)一卷詩書,指尖偶爾相觸便雙雙耳赤。青梅竹馬的情誼化作無形的鎖鏈,將兩人緊緊纏繞,從年少嬉鬧到定下婚約,他們的每個瞬間都刺痛蘇璃的眼。
御花園里,三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被夕陽拉長。蘇璃望著走在前面的裴遠之與敏姝,看他們衣角相觸、談笑風(fēng)生,那是隔著垂花門一起長大的默契。他們是對門的青梅竹馬,是共享十八年歲月的至交。
而他,不過是深宮中的五皇子,即便深受皇帝寵愛,卻始終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當(dāng)敏姝笑著將糖漬梅子遞給裴遠之時,蘇璃只能僵在原地,看她腕間銀鈴輕晃,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天涯。
深夜里,他攥著被角輾轉(zhuǎn)難眠,腦海中反復(fù)浮現(xiàn)敏姝與裴遠之并肩的畫面。憑什么憑什么自己只能在黑暗中仰望,而那輪明媚的小太陽,注定要屬于他人嫉妒如毒蛇啃噬著心臟,他既渴望被光芒籠罩,又害怕一旦靠近,便會灼傷這份可望而不可及的溫暖。原來有些人天生就該被捧在掌心,而有些人,連追逐光明都要被視作僭越。
庭院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李敏姝眉眼彎彎,聲音里藏不住喜悅:阿璃,我和遠之哥哥準備成親了,就定在中秋佳宴之后。
還記得初見時,蘇璃才八歲,來給十歲的敏姝送生辰禮,他第一次見那么明媚陽光的人兒,像小太陽一樣溫暖,后又落水被她所救。自那之后,蘇璃就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后。此刻,少年俊秀的面容瞬間蒼白,聲音都帶著顫抖:什么,你們要成親了敏姝,我心悅于你,你能別跟他成親嗎他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我不信從八歲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你沒有感受到我的心意。
李敏姝輕輕搖頭,神色溫柔卻堅定:可是我只喜歡遠之哥哥,從始至終,我一直都是拿你當(dāng)?shù)艿埽?dāng)朋友,所以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我不要當(dāng)你的弟弟!蘇璃突然抓住她的衣袖,眼眶發(fā)紅,我是真的心悅于你,跟我在一起我保證此生只愛你一人,一生一世一雙人。求求你了敏姝,不要和他成親……
李敏姝抽回衣袖,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決然:抱歉了殿下,我和遠之哥哥也會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殿下執(zhí)迷不悟,以后我們還是不要做朋友了。說完,她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敏姝求你了,敏姝不要走……蘇璃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片飄落的梧桐葉,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越走越遠,少年跌坐在地,滿心的苦澀與不甘在胸腔翻涌
。
五皇子蘇璃醉眼朦朧地抱著酒壇,喉間溢出破碎的呢喃:敏姝我愛你,敏姝不要和別人成親……酒液順著他蒼白的下頜滴落,浸透了玄色衣襟。身旁侍衛(wèi)壓低聲音獻計:殿下何必自苦女子最看重名節(jié),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她還能逃到哪兒去
蘇璃猛然攥碎手中酒壇,瓷片劃破掌心也渾然不覺。猩紅血珠順著指縫墜落,在青石板上綻成妖冶的紅梅:只要能將她留在身邊,哪怕恨我又何妨暗啞的嗓音里藏著偏執(zhí)的瘋狂。
次日深夜,天香閣最隱秘的包間內(nèi),李敏姝被迷藥熏得面色潮紅,昏睡在雕花檀木床上。蘇璃靜靜佇立在燭火搖曳處,玄衣廣袖在夜風(fēng)中微微鼓動,像極了蓄勢待發(fā)的孤狼。殿下,人已帶到。暗衛(wèi)躬身退下前,又得了新令:兩時辰后,帶裴遠之來親眼瞧瞧。再找些人來,越熱鬧越好。
蘇璃緩緩解開女子外衫,銀紅襦裙滑落的瞬間,他忽然用匕首劃破掌心。溫?zé)岬孽r血滴落在月白色床單上,宛如一朵肆意綻放的妖蓮。敏姝,我舍不得傷你...他顫抖著撫上她蒼白的臉頰,可沒有你,這世間再無亮色。待你明白我的心意,自會原諒我的...
李敏姝驟然驚醒,看到眼前的場景,驚恐地蜷縮在床角。淚水奪眶而出,沾濕了散落的鬢發(fā):你滾!別碰我!門外傳來此起彼伏的騷動,圍觀眾人踮腳張望,竊竊私語像毒蛇般鉆進屋內(nèi)。
就在這時,珠簾被大力掀開。裴遠之滿身風(fēng)塵闖入,玄色大氅裹住瑟瑟發(fā)抖的少女。李敏姝撲進他懷里,哭得肝腸寸斷:遠之哥哥,我配不上你了...
胡說!裴遠之緊緊摟著懷中嬌軀,目光如刀射向蘇璃,錯的不是你,是他!三日后,我們就成親可好
可是...李敏姝哽咽著,我已不清白...
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最珍貴的明珠。裴遠之溫柔地擦去她的淚水,走,我們回家。
裴遠之!放開她!蘇璃猛然攔住去路,卻在觸及少女驚恐的眼神時僵在原地。夜風(fēng)掀起他凌亂的發(fā)絲,眼底翻滾著不甘與痛苦。最終,他緩緩側(cè)身讓開,看著那抹相依的身影漸行漸遠。
夜色吞沒了三人的背影,只留下滿室狼藉,與破碎的癡念。
馬車車廂內(nèi),裴遠之將李敏姝牢牢護在懷中,指尖顫抖著撫過她泛紅的眼角:是我來遲了,敏姝。少女蜷縮在他懷里,聲音帶著哭腔的沙�。哼h之哥哥,我們...還是不要成親了。
為何裴遠之猛地收緊雙臂,繡著金線的錦袍裹住兩人,可是不愿嫁我
不是...李敏姝將臉埋進他溫?zé)岬男靥�,我只�?..
既如此,三日后的婚期不變。裴遠之輕吻她發(fā)頂,聲音低沉而堅定,睡吧,等你醒來,一切都過去了。隨著馬車晃動,懷中的人漸漸放松了緊繃的身體,沉沉睡去。
與此同時,蘇璃捏碎手中青瓷茶盞,鋒利的碎片劃破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暗紋桌布上。三日后大婚她已是我的人,憑什么還能嫁給別人!他突然掀翻桌案,杯盤碎裂聲驚飛了檐下的夜梟。
五皇弟好大火氣。太子手持鎏金折扇踱入,檀香混著夜露的氣息彌漫開來,當(dāng)心氣壞了身子。
太子哥哥大駕光臨,所為何事蘇璃冷笑著抹去掌心血跡,染血的袖角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
聽聞皇弟為太傅千金茶飯不思。太子輕搖折扇,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正巧我前日偶遇一高人,他有秘術(shù)可將兩人魂魄相系,來世定能恩愛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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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這般好心蘇璃突然逼近,玄色衣擺掃過狼藉的碎片,說吧,什么條件
五弟果然聰慧。太子收起折扇,指尖劃過他染血的衣襟,父皇如今最看重你,二弟封王已久,三弟殘于沙場,四弟天生癡傻...唯有你,是我登位路上最大的阻礙。
用我們的命,換你穩(wěn)坐龍椅蘇璃仰頭大笑,笑聲中帶著癲狂,成交!沒有敏姝,活著又有何意窗外驚雷炸響,豆大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將這場血色交易的對話,徹底淹沒在雨聲之中。
雨幕如簾,將東宮的鎏金檐角沖刷得泛著冷光。太子把玩著手中的羊脂玉扳指,眸光幽冷:當(dāng)年仙人曾允諾,可為我實現(xiàn)一個心愿。
噬魂散人撫著腰間骷髏玉佩,沙啞的笑聲混著雨聲傳來:你竟舍得將這珍貴機緣,用在你五弟身上當(dāng)真要成全他與那女子
太子將扳指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燭火劇烈搖晃:他的幸福,不過是虛無縹緲的來世。而這江山,我今生勢在必得!暗紅燭淚順著盤龍燭臺蜿蜒而下,在青磚上凝成血色的珠。窗外驚雷炸響,將他眼中的野心與狠戾,照得無所遁形。
朱紅綢幔蔽日,鑼鼓喧天震地,侍郎府二公子與太傅千金的大婚盛事,將整條長街渲染得熱鬧非凡。蘇璃一襲玄色喜服外罩金絲繡紋大氅,腰間玉玨隨著步伐輕晃,領(lǐng)著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身旁噬魂散人黑袍翻飛,一行人浩浩蕩蕩朝著裴府而去。
敏姝,我來娶你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五百多年的歲月已然悄然流逝。
娘子,五百多年的光陰匆匆而過,可我依舊沒能尋到凈世琉璃盞,為夫真是沒用啊……五百年來,蘇璃始終頂著裴遠之的面容,被困于扇中的李敏姝在漫長時光的消磨下,早已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裴遠之,還是蘇璃。曾經(jīng)血淚長流的雙眼,如今已恢復(fù)清明,不再溢出悲戚;可那一身紅衣,卻依然鮮艷似火,訴說著跨越時空的深情與執(zhí)念,就這么靜靜守著這無盡的等待。
暮色漫過斷壁殘垣,蘇璃輕撫著手中折扇,指尖摩挲過扇面斑駁的朱漆。腳下的青磚仍留著舊時紋路,他們終于回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故土。夜風(fēng)掠過荒草,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娘子,今夜我再去夜探皇宮。也不知這歲月更迭,換了多少代帝王他望著扇面輕聲呢喃,聲音里帶著幾分滄桑與期待,你說,這座我昔日生活過的皇宮里,會不會藏著凈世琉璃盞
扇中的李敏姝依舊身著紅衣,眉目清冷。五百年的光陰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對于這些絮語,她只是淡淡抬眸,不再像往日般激烈回應(yīng),只留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穹頂龍紋斑駁的宮殿深處,蘇璃指尖撫過暗墻上凸起的云紋機關(guān),隨著咔嗒輕響,一道幽光自地磚縫隙滲出。踏入秘境的剎那,寒氣裹挾著星輝撲面而來,懸浮在半空的琉璃盞流轉(zhuǎn)著七彩光暈,恍若凝固的銀河。竟真的在此......他踉蹌著扶住石壁,五百年的疲憊與狂喜在喉間翻涌,娘子,我終于找到它了!
白玉扇骨在掌心吱呀展開,紅衣女子眉目清冷依舊,卻似被琉璃盞的光芒染出一絲暖意。五百年前那個血色黃昏仿佛還在眼前——裴遠之被拂塵穿透胸膛時,了無住持將李敏姝魂魄封入折扇。此后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他看著扇中時而血淚橫流、時而目光空洞的愛人,在絕望與希望間反復(fù)煎熬。此刻攥著琉璃盞的指尖微微發(fā)顫,蘇璃仰頭望向秘境出口,恨不能肋生雙翼,即刻沖破宮墻,將這救命圣物呈到佛光寺了無住持面前。
蘇璃將琉璃盞緊緊護在胸口,眼底跳動著熾熱的光焰,顫抖著掀開扇面:娘子,苦了你五百年!如今有了這凈世琉璃盞,我這便帶你去找了無住持,定能讓你重入輪回!
扇中紅衣女子慵懶倚著墨竹圖,指尖劃過凝結(jié)著歲月痕跡的扇骨,眸光流轉(zhuǎn)間褪去五百年的滄桑倦怠:困在這方寸之地五百余載,連晝夜都辨不清了。若能出去......倒也想看看如今的山河,可還似從前模樣她輕笑出聲,聲音像是穿過了漫長的時光,終于染上了幾分鮮活的期待。
話音未落,殿內(nèi)燭火驟然熄滅,陰風(fēng)卷著砂礫呼嘯盤旋。千年鬼魂自梁柱間顯形,周身縈繞著幽綠磷火,指甲化作三尺長的青爪,森然道:區(qū)區(qū)五百年修為,也敢覬覦琉璃盞蘇璃將折扇牢牢護在懷中。
青爪裹挾著腥風(fēng)襲來,蘇璃旋身避開,袖中銀針激射而出。銀針穿透鬼魂虛影,卻只激起一陣青煙。鬼魂桀桀怪笑:你打不過我的。它掌心凝聚幽黑鬼火,猛地擲向蘇璃。鬼火與鬼火相撞,轟然炸開的氣浪掀翻殿內(nèi)桌椅,碎木橫飛間,琉璃盞險些脫手。
寒夜如墨,蘇璃懷中琉璃盞的溫?zé)崤c蝕魂毒的冰寒激烈纏斗。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破空銳響,他猛地旋身滾入巷道,方才立足之處瞬間被幽藍鬼火轟出焦黑深坑。五百年修為在千年厲鬼的威壓下如風(fēng)中殘燭,傷口滲出的黑血蜿蜒成詭異的紋路,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之上。
劇烈的沖擊震得玉扇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半道銀弧展開。扇面之上,紅衣如被風(fēng)吹散的火焰,轉(zhuǎn)瞬化作蘇璃魂牽夢繞的素色青衣。李敏姝的虛影盈盈浮現(xiàn),眉眼間褪去五百年的怨懟,重現(xiàn)蘇璃記憶中的模樣。她望著蘇璃搖搖欲墜的身形——銀絲凌亂地粘在染血的額角,潰散的魂魄在月光下泛著透明微光,眼底盛滿五百年未見的柔光。
相公!這聲呼喚裹挾著蝕骨寒意,卻如春日暖陽穿透蘇璃即將渙散的神志。她的虛影想要觸碰他,卻在觸及鬼火的剎那化作點點星光,快逃!不要管我!我已經(jīng)不恨你了。蝕魂毒瘋狂撕扯著他的元神,指尖已開始如沙礫般飄散,但那聲帶著哽咽的相公,卻讓他破碎的魂魄重新凝聚起熾熱的力量。
蘇璃反手抓住下墜的玉扇,舌尖的鮮血順著扇骨蜿蜒成咒紋。符咒迸發(fā)刺目的紅光,卻難擋千年鬼魂的利爪穿透肩胛。他強撐著朝著佛光寺方向跌跌撞撞奔去。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飛檐,還有懷中青衣女子溫柔的叮囑,成了他跨越五百年執(zhí)念最后的支撐。即便身形愈發(fā)透明,他蒼白的嘴角始終噙著一抹釋然的笑意——原來在魂飛魄散的盡頭,他終于等到了那句跨越五百多年的原諒。
蘇璃的身影如風(fēng)中殘燭,半透明的魂魄在佛光寺朱紅門檻前搖搖欲墜。蝕魂毒侵蝕的最后時刻,他懷中琉璃盞突然迸發(fā)萬丈金光,生生撞開了寺門。住持玄衣翻飛,雙手結(jié)印將柔和的佛光凝成結(jié)界,堪堪接住即將潰散的他:莫怕,佛光庇佑之處,邪祟不侵。
蘇璃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殿內(nèi)的金身佛像:為何......我能入這佛門凈地話音未落,琉璃盞嗡鳴震顫,盞身流轉(zhuǎn)的七彩光暈與佛殿蓮花燈交相輝映。住持掌心撫過琉璃盞溫潤的紋路,嘆道:此乃佛門圣物,你攜盞而來,便如同持有開啟佛門的密鑰。
快!蘇璃突然抓住住持衣袖,破碎的魂魄在月光下泛起刺目的白芒,了無大師!讓他......助我娘子投胎轉(zhuǎn)世!住持望向天際明月,神色莊重肅穆:師祖早已證道飛升。但飛升之前便留下口信——若有人持琉璃盞尋來,佛光寺歷代住持,定當(dāng)守諾相助。
殿外傳來千年鬼魂不甘的嘶吼,卻在觸及佛光結(jié)界的瞬間化作青煙。蘇璃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將玉扇與琉璃盞鄭重托付給住持,唇角帶著釋然的笑意緩緩消散:敏姝......這次,我終于可以贖罪了......
暮鼓晨鐘回蕩在空寂的佛殿,住持取出一支通體鎏金的釵子,其上纏繞的紅繩已褪色發(fā)白。他將金釵、玉扇與周身縈繞佛光的蘇璃依次排開,蘇璃渙散的目光落在金釵上,沙啞問道:這金釵......
此乃裴施主魂魄所化。住持指尖拂過釵身,金釵突然泛起微光,細碎星芒如螢火流轉(zhuǎn),當(dāng)年師祖以無上佛法,將他破碎的魂魄收入釵中。歷經(jīng)五百年滋養(yǎng),如今已可與你們同入輪回。說罷,住持雙手合十,口中念起晦澀經(jīng)文,整座佛殿頓時金光大盛,化作漩渦將三件物事卷入其中。
就在輪回通道即將閉合的剎那,住持猛然睜開眼睛。只見蘇璃的魂魄正瘋狂崩解,如被風(fēng)吹散的沙礫。他迅速抄起案上的木魚,大喝一聲:收!幽沉的木魚聲中,蘇璃的殘魂被盡數(shù)吸入其中。
你為何自絕輪回住持望著微微震顫的木魚,語氣滿是不解。木魚中傳來蘇璃虛弱卻堅定的聲音:來世沒有我......他們定能幸福。住持嘆息一聲:可你若不入輪回,魂魄困于木魚,不出百年便會消散。
殿外月光如水,灑在住持身側(cè)。他輕撫木魚,喃喃自語:執(zhí)念至此......明明本該是你們再續(xù)前緣......
京城最氣派的朱漆門庭內(nèi),李府雕梁畫棟間飄著桂花甜香。八歲的李靜姝扎著雙丫髻,繡著金線蝴蝶的襦裙在回廊里翻飛,身后傳來母親帶著笑意的嗔怪:慢些跑,當(dāng)心摔著!
小姑娘突然剎住腳步,轉(zhuǎn)身撲進婦人繡著纏枝蓮的裙擺里,杏眼亮晶晶地仰望著:娘親,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呀婦人蹲下身子,指尖溫柔拂去女兒額前碎發(fā),鬢邊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你爹爹前日飛鴿傳書,說定能趕在你生辰那日到家。這次出門,他還特意搜羅了江南最稀罕的玩意兒,要給我的小壽星當(dāng)生辰禮呢!
好耶!靜姝拍著手蹦跳起來,發(fā)間綴著的琉璃鈴鐺叮咚作響,清脆的笑聲驚起廊下棲息的白鴿,撲棱棱掠過雕花木窗,飛向掛著李府燙金匾額的高檐。
暮色漫過雕花窗欞時,靜姝突然攥緊母親的衣角,側(cè)耳聽著隔墻傳來的啜泣聲:娘親,外面怎么有哭聲婦人停下手中繡繃,指尖摩挲著絹帕上的并蒂蓮紋:是對門裴家的小子要出家了。說起來,他與你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望向窗外飄飛的銀杏葉,聲音染上幾分惋惜:那孩子從小就性子沉穩(wěn),七八歲時就常捧著佛經(jīng)研讀。前些日子佛光寺的高僧說他根骨清奇,與佛門有大機緣。今日寺里來人接他,你雪姨舍不得,在門前哭了許久。
靜姝皺著鼻子哼了一聲,裙擺上的銀鈴鐺跟著輕晃:原來是裴遠哥哥!我才不喜歡和他玩,每次見面就說什么不可攀折花木食不言寢不語,像個小老頭似的!婦人笑著刮了刮女兒鼻尖:他既已入了佛門,往后自然不會再管這些閑事了。
佛殿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裴遠身披嶄新的灰布僧袍,在住持的帶領(lǐng)下緩步踏上石階。山風(fēng)掀起他單薄的衣袂,五百多年時光流轉(zhuǎn),當(dāng)年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早已在晨鐘暮鼓的浸潤中褪去凡俗氣息,眼神澄澈如古寺深潭,再無半分人間煙火。
晨起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靜姝的胭脂紅襖上灑下斑駁光影。母親將鎏金護甲套上指尖,望著銅鏡里簪花的自己,忽而轉(zhuǎn)頭笑道:靜姝,你雪姨邀我明日去佛光寺上香,可要同去
小姑娘原本正擺弄著新得的琉璃兔子燈,聞言眼睛一亮,蹦跳著撲進母親繡滿纏枝蓮的裙裾:我要去!我倒要瞧瞧,山上到底有什么寶貝,能把裴遠哥哥迷得連家都不要了!
母親被逗得輕笑出聲,抬手點了點女兒鼻尖:你這小皮猴,到了佛門凈地可不許胡鬧。說著取過軟緞斗篷為她披上,金線繡的瑞獸在晨光里泛著細碎流光。主仆二人相攜出門時,檐角風(fēng)鈴叮咚作響,驚起兩只白鴿掠過李府燙金匾額,朝著云霧繚繞的遠山飛去。
母親將檀香插入香爐時,特意叮囑:莫要亂跑。靜姝嘴上應(yīng)著,腳卻早已發(fā)癢。好在春香亦步亦趨地跟著,主仆二人繞過刻滿經(jīng)文的照壁,不覺來到一處幽靜禪間。
檐角銅鈴輕晃,禪房內(nèi)木魚聲咚、咚作響,敲得人心里發(fā)顫。靜姝扶著門框往里張望,只見灰袍僧人垂目誦經(jīng),身前木魚表面布滿歲月痕跡。忽然間,她眼眶一熱,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滾落臉頰。
小姐!春香驚慌失措地掏出帕子,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你可別嚇我!靜姝攥著丫鬟的手腕,聲音發(fā)顫:你沒聽見嗎有人在喊我......就在這木魚聲里,像、像在喚我的名字......
春香屏息凝神,只聽見單調(diào)的木魚聲在回廊間回蕩:小姐,什么聲音都沒有呀。她哪里知道,木魚之中的蘇璃正用即將消散的殘魂,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五百年前的愛人:敏姝......敏姝......那聲音穿越時空,化作無形的絲線,悄然纏上了李靜姝的心尖。
木魚聲戛然而止,老住持緩緩起身,布滿褶皺的掌心撫過斑駁的木魚表面,渾濁的眼眸在靜姝泛紅的眼眶間流轉(zhuǎn):小施主與我佛有緣。他將木魚輕輕推向案邊,木紋間似有微光流轉(zhuǎn),這木魚雖非法器,卻能保你一世順遂。
李夫人循著回廊匆匆趕來,正巧見女兒攥著帕子呆立門前,趕忙上前護在身后。她福身行禮時,腕間金鐲輕碰發(fā)出脆響:承蒙方丈厚愛,只是佛門之物......住持卻擺了擺手,袈裟下枯瘦的手指點在木魚之上,刻滿歲月的面容泛起慈悲笑意:此木魚與令愛早有前緣,收下便是。
鎏金獸首銜環(huán)的朱門在暮色中閉合,李靜姝抱著那只古樸的木魚躲進房中。窗欞外的月光漏進來,在木魚暗褐色的紋理上流淌,泛起細碎的銀光。她總覺得有什么聲音縈繞在耳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得如同貼著耳際呢喃,那聲音里帶著歡喜與悲戚,卻不是在喚靜姝。
每當(dāng)她握著木槌輕敲木魚,淚水總會毫無征兆地滾落。咚——咚——的聲響里在對她訴說著什么。
敏姝我好想你。那道溫柔又滄桑的聲音穿透木魚,帶著五百年的風(fēng)霜。
敏姝我終于又見到你了。聲音里滿是不敢置信的驚喜,像漂泊許久的旅人終于望見了歸途。
敏姝你現(xiàn)在叫靜姝了還是一樣好聽。帶著眷戀的笑意,仿佛在撫摸記憶里最珍視的容顏。
敏姝再次見到你真好。最后一聲嘆息,化作一縷清風(fēng),拂過她發(fā)燙的耳際,又消散在寂靜的夜色里。
雕花檀木柜咔嗒鎖合,李靜姝將木魚深深藏進錦緞之下。每當(dāng)木槌叩擊的余韻還在心頭震顫,酸澀的疼痛便如潮水般漫上來,眼眶瞬間盈滿溫?zé)岬臏I。她背過身不再看那抹暗色,轉(zhuǎn)身時裙裾掃過銅鎖,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靜姝,爹爹回來了!前廳傳來熟悉的呼喚,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與欣喜。李靜姝攥著鑰匙的手一松,三步并作兩步奔出房門,徑直撲進那個帶著松煙香的懷抱。父親厚實的手掌撫過她的發(fā)頂,帶著胡茬的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額頭:在家有沒有好好聽你娘親的話母親嗔怪的笑聲混著新沏的茶香飄來,三人的身影在雕花窗欞上疊成溫暖的剪影。
夜色漸濃,月光透過窗紙爬上木柜。鎖在深處的木魚表面泛起微光,細碎的呢喃聲順著木紋滲出:敏姝......聲音里浸著五百年的思念,還能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好。忽然,呢喃化作一聲嘆息,帶著釋然與悵惘:靜姝......隨后歸于寂靜,唯有月光在鎖扣上流轉(zhuǎn),照著這無人知曉的秘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