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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柴房的木柵欄有十二根,我數(shù)了四年零七個月。

    每天雞叫三遍的時候,阿媽會從門縫底下塞進來半個涼窩頭。

    去年冬天弟弟往窩頭上撒了泡尿,我連泥帶尿吞下去,喉嚨被冰碴子劃出血。

    1.

    小學(xué)念完,我就輟學(xué)在家跟著大人干活。

    看多了身邊小姐妹的下場,我生出了想要逃出這個山溝溝的想法。

    當然,我失敗了,被關(guān)進柴房,除了和家人一起去干活,根本踏不出柴房半步。

    這一關(guān),就是四年多。

    1988年臘月十六晌午,三舅公的煙袋桿子捅破了門縫的蛛網(wǎng)。

    我聽見阿爹在外頭吧嗒煙嘴,

    老王家的牯牛壯實,開春能耕南坡兩畝地,他家瘸腿老四肯換,明兒就牽牛過來。

    我摳著墻上的泥坯子,指甲縫里塞滿碎草屑。

    去年堂姐被換去李家溝那天,她隔著柴房門縫遞給我一塊高粱飴,

    記住,牛犁地還要歇晌呢。

    現(xiàn)在輪到我被換了。

    我可以是哥哥的彩禮錢,也可以是弟弟的學(xué)費,更可以是地里的一頭牛。

    明明我這么值錢,可最終卻是別人口中的賠錢貨。

    前天挑水摔了桶,阿哥用柴火棍抽了我一頓,我摸著腰后的淤青,暗暗下定某種決心。

    那夜,在陰冷的寒風(fēng)中,我摸出堂姐給的鐮刀。

    刀刃崩了個口子,我用膝蓋夾住刀背,拿出上個月趁三舅公修馬車輪子,我偷藏的一小瓶子桐油抹在豁口上。

    木頭紋路里滲進黑色油漬,鋸到第三根柵欄時,手心爛了的血泡黏在刀柄上,撕開時帶著皮肉。

    我懷里揣著從雞窩摸來,還沾著雞糞的三個凍土豆,穿著草鞋一路狂奔。

    山中的老鴰突然撲棱翅膀叫得滲人,身后山腰亮起火把,銅鑼聲一聲又一聲,仿佛索命厲鬼出行的配樂。

    阿哥的罵聲在山谷中回蕩,賤丫頭肯定往東跑了!快追,追上了往死里打!

    我充耳不聞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趴在山溝的刺藤叢中,直勾勾的盯著行駛過來的運煤車。

    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阿哥帶著村民追來了。

    我看準時機,義無反顧地跳了起來……

    去年替三舅公背煤簍子時,我偷偷留意過,第七節(jié)車廂有塊兒凸起的鐵皮。

    車轱轆卷起的雪粒子砸在臉上,我抓住裂縫的銹鐵皮,凍僵的腳趾頭勾住踏板時,草鞋帶子繃斷了。

    望著離我越來越遠的火色長龍,我仿佛看到了阿爸和阿兄氣急敗壞的模樣。

    畢竟,沒了我他們損失了一頭牛,我成了真真正正的賠錢貨。

    運煤車哐當哐當?shù)鸟傁蜻h方,時而猛晃,我撞在煤堆上,后槽牙磕到腮幫子上的嫩肉,嘴里泛起銹味。

    查車的探照燈掃過時,我抓把煤灰抹在臉上。

    鐵皮接縫漏進來的風(fēng)像刀子,我撕開棉襖內(nèi)襯,掏出一塊去年趕集時從化肥袋子上拆的塑料布,裹在了身上。

    車鉆婁山關(guān)隧道時,煤灰嗆進肺里,我摸了摸褲腰里的硬疙瘩。

    那是堂姐出嫁前偷塞給我的鐵盒,里頭有她攢的七毛八分錢,還有張卷了邊的火車票,票面被她的眼淚泡得發(fā)白發(fā)皺。

    我將鐵盒子放在胸口位置,蜷縮在煤堆中,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幾個天亮,車停了。

    我扒著車縫看見沈陽站三個紅字。

    雞窩里搶來的凍土豆早就啃完了,我的肚皮貼著脊梁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每一個人的神色。

    站臺穿藍制服的人揮著鐵鉤子捅煤堆,我趁人不備滾下車時,被鐵軌硌得肋叉子生疼。

    2.

    我摸著肚皮上縫錢的破棉襖,順著鐵軌往亮燈的地方爬。

    站臺賣茶葉蛋的大嬸抄起鐵勺敲著鍋沿,大聲吼道,要死別死這兒!

    我攏了攏四處漏風(fēng)的破棉襖,縮在進候車廳拐角的暖氣片后面,吃著剛剛從垃圾桶里扒拉出來的小半個烤地瓜,像是一條無家可歸的癩皮狗。

    有個穿軍綠棉猴的獨眼老頭晃過來,他衣服袖口蹭的油亮,他說,丫頭,跟叔走管飽飯。

    我盯著他膠鞋窟窿里冒出的腳趾頭,想起阿爸說,城里人的腳趾蓋都是鑲金邊的。

    老頭把我領(lǐng)到南站天橋底下,扔給我個掉瓷的搪瓷缸,見著拎公文包的就喊‘好人長壽’。

    我跪在冰殼子上學(xué)旁邊瞎子的詞,俺爹工傷癱炕上了,俺娘和小白臉子跑了。

    那天我掙了六毛三分錢,鋼镚在缸底叮當響,還沒等我去拿,老頭兒抽走五毛說是場地費。

    第三天晌午,有兩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在天橋底下轉(zhuǎn)悠。

    老頭用煙桿捅我腰眼,棺材鋪缺哭活兒的,管晌午飯。

    我跟著走到小西門胡同,棺材鋪門口摞著扎金童玉女的秫秸桿。

    管事的胖婆子往我臉上抹香灰,這丫頭顴骨高,克主顧。

    我撲通跪下磕頭,腦門砸在青磚地上砰砰響。

    胖婆子瞇著眼睛掐我胳膊肘,帶我出了活,聲要亮堂,淚要淌線。

    靈堂里擺著薄皮棺材,胖婆子往我手里塞了一撮兒辣椒面,揉眼皮上,聲小了扣飯錢。

    穿毛料大衣的主家進來時,我正嚎得打嗝。

    主家的氈疙瘩靴踢在我腿肚子上,嘴角給我咧起來,我爺是紅喜喪!

    我咧著嘴角笑出眼淚。

    賬房先生在禮金簿上劃拉,哭靈女,二十元。

    半夜分錢時管事的抽走十五塊,扔給我個硬饅頭,明天給李局長老娘哭墳,要披麻戴孝。

    我蹲在后院井沿啃饅頭,抬尸體的老張頭遞給我半根煙,丫頭,主家給孝子錢越多,咱抽成越少。

    他指著廂房窗戶,胖婆子跟管事是姘頭,禮金得扒三層皮。

    臘月廿三送灶,我給橡膠廠書記哭老娘,紙灰迷了眼,真哭出兩管鼻涕。

    胖婆子甩給我三張糧票,明兒去南山墳圈子,哭錯碑文撕了你的嘴。

    我攥著糧票去換苞米面,糧店大姐敲著我的手背說,這糧票過期了!

    開春時,我咳出血絲,胖婆子把我鋪蓋卷扔出了棺材鋪:癆病鬼沖了財神爺。

    我裹著塑料布蹲在工人村路口,烤地瓜的老太太掰給我半塊黢黑的,鐵路澡堂招搓背的,管住。

    路過供銷社櫥窗,我看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頭發(fā)打結(jié),臉生凍瘡,像個從墳堆里爬出來的活鬼。

    3.

    鍋爐房的排風(fēng)扇嗡嗡響,我攥著禿毛刷子給女工們搓背。

    孫把頭隔著門簾罵:南廠區(qū)的來查衛(wèi)生,機靈點兒!

    那天澡堂子被罰了款,我挨了一頓打。

    紅指甲女人是周三下午來的,我搓到小腿時,她瞟著我身上的疤痕,丫頭片子聲挺亮,會哼曲兒不

    我捏著嗓子哼《月牙五更》。

    她點了點頭,耳朵上的金墜子直晃悠,明兒去文化宮,說是劉三姐介紹的。

    戲班子后臺飄著蛤蜊油味兒,班主拿煙卷點我鎖骨,哭喪的來唱戲,晦氣。

    穿水紅綢褲的花旦翹著二郎腿,昨兒個葬今天娶,不都是伺候人的活計

    我抓起鼓槌敲了段送殯的調(diào),班主把茶壺墩在桌上,留下吧,哭戲歸你。

    穿水紅綢褲的花旦甩過來條裙子,腋窩都開線了,壽衣改的,配你正合適。

    我摸著裙角的補丁,想起堂姐那件改了三回的嫁衣……

    頭回登臺那天,我頂著紙糊的鳳冠唱《秦雪梅吊孝》。

    臺下飛上來個茶壺蓋,砸在膝蓋骨上悶響。

    班主往我手里拍了兩毛錢,賞錢抽七成,行頭費扣三成。

    他指甲縫里的煙油蹭在我手背上。

    月底我偷翻賬本,我名字后頭寫著倒欠十一塊八毛。

    紅指甲每周三坐第二排右三座,有回扔上來包大前門。

    班主點頭哈腰給她續(xù)茶,劉科長您多捧場!

    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工會的,她男人管著演出證。

    冬至那晚我發(fā)高燒,唱《杜十娘》時啞了嗓。

    班主把我堵在后臺,蒜味噴在我臉上,今晚陪工商所老劉,欠賬一筆勾。

    我去了。

    在紅星旅社203房,我灌了老劉半斤老龍口。

    趁他解褲帶時,把滾燙的暖壺砸向穿衣鏡。

    玻璃碴子崩進他眼皮,我掏出賬本復(fù)印件,這可都是你收受賄賂,幫忙做假賬的證據(jù)。

    4.

    班主在更衣室堵我時,我剛把戲服夾層里頭藏著五塊十塊的票子,用月經(jīng)帶扎成捆,分別藏在身上。

    他沒有注意我的動作,語氣很是氣急敗壞,裝什么黃花閨女,墳頭哭靈時不也收冥幣

    我不做理會,起身要走。

    班主把戲折子摔在我臉上,惹了禍就想跑把錢賠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三捆大團結(jié),扔在了他的臉上。

    他沒想到我能攢下三百塊,但其實我攢了一千八。

    走出戲園子時,花旦倚著門框笑,到底是哭過靈的,眼淚都比咱們金貴。

    4.

    開春時我做起了服裝買賣,用所有積蓄在五愛市場盤了個鐵皮攤子,塑料模特身上套著喬其紗裙子。

    工商所老陳來收管理費,我遞上帶口紅的茶杯,這是跟劉三姐學(xué)的。

    他摸著杯沿笑,小桂老板上道兒。

    月底盤賬,我蹲在攤位底下數(shù)錢。

    豁牙叼著煙頭晃過來,人造革皮鞋踢翻貨架,桂老板,這個月‘取暖費’漲到八百!

    塑料模特咣當砸在冰面上,我攥著賬本的手指節(jié)發(fā)青,上個月才交過五百,攤位費都只要六百塊。

    彪哥上個月親口說今年不加了……

    話沒說完豁牙揪住我圍巾往鐵架子上撞,后腰別的三棱刮刀頂住我肚子,你他馬舉報東區(qū)老張賣假皮衣,害彪哥名譽受損,少收三成水錢!

    我木然地看著混亂的攤位,滿地的服裝,還有周圍一群幸災(zāi)樂禍看熱鬧的攤販。

    摸到貨架底下藏著的剪刀,我猛地扎向他大腿根,逼急了的耗子還咬人呢!

    豁牙嚎得像挨刀的豬,血點子濺在雪白的踩腳褲上。

    工商所老陳趿拉著棉鞋過來,一腳把我踹了出去,當街斗毆,去監(jiān)獄蹲著吧!

    拘留所的水泥地滲著陰氣,我蜷在墻角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對鋪的暗娼扔來半塊窩頭,五愛街混出來的

    我拿窩頭刮墻上的霜,想起那年攥著凍土豆逃出山坳的寒夜。

    放出來那天下著凍雨,我的攤位早被豁牙表弟占了,斷成兩截的模特扔在垃圾堆,喬其紗裙子成了擦鞋布。

    對面賣溫州皮鞋的中年老板湊到我身邊,去南站天橋擺地攤吧,見著藍制服就卷鋪蓋跑。

    南站天橋熱得淌油,我鋪開塑料布擺上剩貨。

    旁邊修鞋的老頭努嘴,瞅見沒穿喇叭褲那幾個,賣錄像帶的,走邪門歪道早晚要被抓。

    燙著羊毛卷的女人蹲在路邊翻包,塑料袋里露出《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錄像帶,封面上小孩眼淚珠子有黃豆大。

    我一邊吆喝,一邊瞥著喇叭褲,喇叭褲半小時賣出五盒帶子,賺的錢抵我賣十條踩腳褲。

    清完所有的尾貨,我揣著貨款,鋌而走險,踏上了去廣州的火車。

    5.

    廣州站臺的悶熱裹著汗酸味往鼻子里鉆,我攥著人造革包擠出人群,后背汗?jié)竦媚軘Q出水。

    站前廣場蹲著幫東北口音的背包客,有個戴蛤蟆鏡的湊過來,大妹子找貨不俺們沈陽幫的。

    他把我領(lǐng)到三元里城中村,筒子樓墻皮剝落得像長了癬。

    穿人字拖的齙牙男人在鐵門后抽煙,涼席上堆著《新白娘子傳奇》錄像帶,封面的白素貞眼睛會反光。

    正版價,盜版貨。

    他踢了踢紙箱,底層的《蜜桃成熟時》露出半截大腿。

    公安上月端了石牌的廠,現(xiàn)在查得嚴。

    齙牙掀開地板暗格,成捆的空白錄像帶泛著霉味。

    他教我調(diào)包,條子來了就翻出上面這層真貨。

    我蹲在吊扇底下驗貨,汗水把劉海粘成綹。

    突然警笛聲炸響,齙牙一腳踹開后窗,爬水管!

    我順著生銹的鐵管滑下去,手心蹭掉塊皮。

    巷子口賣腸粉的阿婆顯然經(jīng)歷過大場面,她擺手,快蹲下!

    兩輛警車呼嘯而過,后座民警的鋼盔泛著冷光。

    夜里回到十元店,同屋的四川妹正給假金項鏈刷漆,她見我空手而歸,悠悠開口,

    去沙河找潮汕佬,

    她繼續(xù)蘸著油漆畫商標,他們用漁船運貨,比陸路便宜三成。

    珠江泛著油花,我踩著爛泥灘深一腳淺一腳。

    潮汕幫的貨船藏在生銹的挖沙船后頭,船老大用鐵鉤子挑起雨布,臺灣來的原裝貨,過海時浸了水。

    手電筒光下,錄像帶紙殼漲得像發(fā)酵的饅頭。

    我掰開帶盒,磁粉結(jié)成塊往下掉。

    當老娘雛兒

    我操起船板上的銹刀劃開紙箱,底層的《楚留香》完好無損。

    船老大啐掉檳榔渣,靚女夠辣,算你七折。

    裝貨時我留了個心眼,每箱摻五盤空白帶壓秤。

    突然后舷傳來口哨聲,兩束探照燈劈開雨幕。

    船老大把我推進臭水溝,憋氣!

    ……

    回到沈陽的貨箱泡爛了八盒,錄像帶里混著《計劃生育宣傳片》。

    工會老吳是紅指甲劉三姐的手下。

    他拿酒精棉擦著《霸王別姬》的封面,港版帶子現(xiàn)在最吃香,工會搞晚會都問有沒有張國榮。

    他蘸著唾沫數(shù)錢:下回要《水滸傳》電視劇,廠里保衛(wèi)科要組織學(xué)習(xí)。

    數(shù)完錢我發(fā)現(xiàn)少了三百塊。

    我蹲在火爐旁烤濕透的鞋墊,窗戶外的野杜鵑冒了綠芽。

    沈陽站前夜市剛上燈,我把光盤塞進嬰兒車夾層。

    穿皮夾克的男青年晃過來,手指比劃六,大姐有刺激的不

    我掀開蓋在車上的尿布,底層《本能》封面的莎朗·斯通正對他冷笑。

    十塊一張,送塑料袋。

    我盯著路口藍制服的身影。

    小伙子剛摸出錢包,警哨突然炸響。

    我抄起嬰兒車往胡同沖,奶瓶在鐵架上咣當亂響。

    穿膠鞋的聯(lián)防隊員追進死胡同,我反手扯開尿布兜頭罩過去,里面灌了兩斤地瓜粉。

    兒童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蓋住汗味。

    我扮成探病的,保溫桶里碼著密密麻麻的錄像帶。

    孩子他姑,穿病號服的老太太摸我手背,有《雪山飛狐》嗎

    我掀開桶蓋亮出胡斐的刀,她哆嗦著數(shù)出五張紙票,給孫子解悶兒。

    穿白大褂的突然堵住樓梯口,倒藥的滾出去!

    我抱著保溫桶縮進女廁隔間,門外保潔員罵罵咧咧拖地,水箱嘩啦啦的上水聲在嘲笑我,像躲在臭水坑中的老鼠。

    6.

    六月悶雷在天際滾動時,我正蹲在隧道的陰影里清點麻袋中的錄像帶。

    塑料布上擺著精心調(diào)換的《渴望》全集,底層壓著二十盒蓋著計劃生育紅戳的偽裝貨。

    桂老板,生意不錯啊上次捅傷我的事兒,咱們是不是得說道說道

    豁牙瘸著腿擋在我面前,人造革皮鞋尖上沾著灰塵。

    他身后兩個馬仔正在拋接甩刀,偶爾露出的刀刃在陽光下泛著銀光。

    我摸到布袋里藏的辣椒面,要賠錢,得容我賣完這批《水滸傳》。

    你當我是菩薩

    豁牙突然抓住我發(fā)辮往墻上撞,霉斑簌簌落在肩頭,

    上回那剪刀捅斷了老子的腿筋!

    隧道下傳來火車轟鳴,我趁機將辣椒面揚向三人。

    慘叫聲中,我抓起麻袋沖上鐵軌護坡,褲腳被荊棘扯出長條裂口,豁牙的罵聲混著柴油機的轟鳴離我越來越遠。

    七月暴雨澆透沈陽城時,我的游擊版圖擴展到工人村澡堂后巷。

    錄像帶用防水布裹了三層,攤開時特意露出《新聞聯(lián)播》片頭。

    穿勞動布工裝的男人們蹲在屋檐下挑帶子,汗津津的鈔票帶著機油味。

    《上海灘》要原聲的。

    戴眼鏡的技術(shù)員多塞給我兩塊錢,

    上回那盒放到許文強中槍就卡帶。

    我笑著把帶子調(diào)個面,塑封膜在雨中泛著彩虹光。

    突然巷口修車攤傳來三聲鈴響,這是我花五塊錢買的人工警報。

    八月蟬鳴最凄厲那晚,彪哥帶著五輛挎斗摩托圍住了我的倉庫。

    那是鐵路廢棄的煤油罐,我在里頭鋪了八層稻草防潮,鐵門被踹開時,整箱《古惑仔》散發(fā)著霉味兒。

    桂老板挺會找地方。

    彪哥的金牙咬著煙嘴,鱷魚皮鞋踩住我進貨賬本,聽說你跟工會那幫人勾搭上了

    我攥緊褲腰里纏著的鐵盒——堂姐給的火車票已經(jīng)泡爛,但七毛八分還在。

    彪哥的砍刀擦著耳廓釘在鐵皮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掀開防水布,從后面的窟窿鉆了出去。

    7.

    被抓那天下著凍雨,我在南站天橋底下剛擺開攤。

    特意把《渴望》和《新聞聯(lián)播》擱最上頭,底下壓著五盒《青蛇》,這片子工會老吳說要加價收。

    豁牙表弟蹲在對面修鞋攤嗑瓜子,看得我眼皮直跳。

    工商所老陳這次沒穿棉鞋,皮鞋跟敲得鐵樓梯噔噔響。

    我卷起塑料布往腋下一夾,轉(zhuǎn)身撞上個穿皮夾克的。

    那人攥著警官證,袖口露出半截手銬。

    桂紅梅是吧

    他掏出一盒錄像帶在手上掂了掂,

    上月廣州查獲的走私船,船老大供出貨主特征,右耳后有塊月牙疤。

    我摸到耳后結(jié)痂的傷口,是上次跳煤車被鐵皮劃的。

    塑料布里的帶子嘩啦啦掉出來,有盒《水滸傳》滾到豁牙表弟腳邊。

    他撿起來沖我咧嘴笑,金牙閃著光。

    審訊室里的燈泡晃得人眼睛發(fā)花。

    警察把賬本復(fù)印件摔桌上,去年12月8日,沙河碼頭走私錄像帶87箱,是不是你經(jīng)手

    我想起潮汕船把我按在臭水溝里的樣子。

    紅指甲沒有出面。

    老吳坐在隔壁屋喝茶,他之前說出事先保工會,現(xiàn)在隔著玻璃都不敢抬眼瞅我。

    上法庭那天法警給我戴手銬,金屬邊卡著凍瘡留下的疤,又疼又癢。

    豁牙拄拐杖來作證,說親眼見我捅人。

    我扭頭找老吳,他正跟法官遞材料,領(lǐng)口別的黨徽反光。

    被告有前科,判三年。

    法官敲錘子的聲音像阿兄抽我的柴火棍。

    再進拘留所時又遇到之前的暗娼,她沖我吹口哨,桂老板不是能耐嗎

    水泥地比我上次走時更潮,墻角的霉斑長成了人臉形狀。

    棉襖里縫的錢早被收繳了,塑料布裹著的月經(jīng)帶也成了證物。

    半夜有警察來提人,說彪哥托他帶話,蹲笆籬子算輕的,出來等著卸胳膊。

    我蜷在鋪上數(shù)天花板裂縫,突然想起堂姐說的牛犁地還要歇晌兒呢,喉嚨里突然冒出股鐵銹味,哇地吐在搪瓷盆里。

    管教拿警棍敲鐵門,207號,明早出工糊紙盒!

    我盯著嘔吐物里的血絲,突然笑出聲,當年吞冰碴子劃破喉嚨,現(xiàn)在連血都吐不出來了。

    8.

    糊紙盒糊到第三個月,我右手虎口腫得握不住刷子。

    管教把我調(diào)去縫紉組,二十臺蝴蝶牌縫紉機咔嗒響,線頭撲簌簌往鼻孔里鉆。

    踩踏板別使蠻勁,

    組長拿尺子敲我手背,

    你當是蹬風(fēng)火輪逃命呢

    我盯著跳動的針尖,想起當年補喬其紗裙子。

    有回走神扎穿指甲蓋,血珠子滲進勞改服,晚上挨罰沒有晚飯,跟當年柴房一個滋味。

    第二年開春我當上質(zhì)檢員。

    驗貨時發(fā)現(xiàn)三件勞改服口袋沒鎖邊,翻到內(nèi)側(cè)看見用紅線繡的救命。

    第二天縫紉組少了兩個人,聽說直接轉(zhuǎn)去嚴管隊。

    出獄那天,飄著鵝毛雪,看守所大門外就剩個賣烤地瓜的爐子。

    我裹著勞改廠發(fā)的棉襖往五愛市場走,彪哥的攤位貼著封條,紅頭文件蓋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章。

    豁牙蹲在原來我的鐵皮攤子前賣毛線手套,見了我一哆嗦,姐,彪哥去年讓人點了炮,判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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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著攤位鐵皮上的刀痕,溫州皮鞋老板湊過來遞煙,現(xiàn)在嚴查保護費,市場裝了八個攝像頭。

    他指指對面新開的音像店,你當年那些路子,如今都改連鎖經(jīng)營了。

    紅指甲劉三姐開著桑塔納來接我,車座套還是《焦裕祿》同款白布。

    她遞給我個體戶營業(yè)執(zhí)照,政策開放了,給你弄了個音像店。

    我盯著牌匾上的紅梅音像店,玻璃柜里擺著正版光盤,耳后月牙疤突然發(fā)癢。

    9.

    時代在發(fā)展,我打了DVD架子。

    老吳從工會倉庫倒騰出二十臺舊彩電,堆在店里循環(huán)播《泰坦尼克號》,穿校服的中學(xué)生扒著窗戶看露絲畫畫。

    紅指甲是晌午來的,呢子大衣磨出了毛邊。

    她摘下墨鏡我才看見眼底的淤青,文化部副部長被雙規(guī)了。

    那是她男人。

    我掏出裝錢的信封推過去,當年那包大前門,夠買兩條紅塔山了。

    她捏著厚度沒拆封,突然笑出眼淚,當年在澡堂子我就瞧出來,你骨縫里滲著狼血。

    我從來沒有問過紅指甲為什么要幫我,也沒有對別人說過她背后滿是鞭痕這個秘密。

    ……

    賣盜版VCD比錄像帶省事。

    我把《還珠格格》摞在門口當招牌,穿睡衣的大媽們晨練完就來蹲新貨。

    工商局小年輕來查執(zhí)照,我遞煙時露出勞改廠練就的滿手繭子,小同志,咱現(xiàn)在賣的都是文化部正版。

    月底盤賬那夜,我從鐵盒里數(shù)出七毛八分鋼镚,混著新掙的百元大鈔壓在堂姐車票上。

    玻璃柜映出我抹口紅的樣子,突然想起當年在煤車啃凍土豆,喉頭居然沒發(fā)緊。

    夜校報名處擠滿下崗女工,我攥著小學(xué)畢業(yè)證在人群中排隊。

    前面大姐回頭念叨,學(xué)會計好,會算賬不吃虧。

    我盯著宣傳欄里的法律�?坪喺�,表格上桂紅梅三個字描得粗黑,最后一格,我填了社會大學(xué)。

    10.

    2000年清明,我回了一趟村子。

    火車轉(zhuǎn)客車,又換成三蹦子在泥坑里顛了八小時。

    老宅木柵欄還剩五根。

    阿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磕在石板上當啷響,當年老王家的牛病死了,南坡地撂荒三年。

    他后脖頸的褶子堆成溝壑,沒問我這些年去哪了。

    阿媽在灶臺揉玉米面,笸籮里飛著麥蛾,前年修高速路占了一塊地,補了六千四。

    她掀開豁口的陶罐給我看存折,手指頭還粘著當年塞窩頭的黑泥垢。

    遷戶口要村長蓋章。

    他新蓋的二層樓貼著白瓷磚,茶幾上擺著先進村主任獎杯,紅梅現(xiàn)在是城里人,得給村里做貢獻。

    我數(shù)出五百塊壓在他泡著枸杞的茶杯下,他媳婦沖外頭喊,死丫頭,給你姑倒糖水!

    我去李家溝看望堂姐,她家人像防賊一樣坐在陰影下盯著我,而堂姐在院角喂豬。

    她左邊袖子空蕩蕩晃著,見了我眼皮都沒抬。

    我站在表姐身旁,良久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沒能逃離這個山溝溝,而我?guī)е龜下的七毛八分和一張車票成功離開了這里。

    圈里的老母豬啃著她撒的爛菜葉,她突然說,那年你逃了,你家人來扒走半扇門板。

    我塞給她一捆百元大鈔,還有她曾經(jīng)給我的七毛八分錢,她沒有拒絕,只是無聲地流下兩行眼淚。

    阿哥開三輪摩托送我出村路過南坡地時,剎住了車,指著荒草里半截石磨,那頭牯牛就埋這兒。

    我遞給他整條紅塔山,他別過頭,早戒了,拉水泥供娃念初中。

    我回到了沈陽。

    夜校畢業(yè)后,我將音響店兌了出去,在夜校對面開了一家書局。

    老吳幫忙租的店面,原先賣勞保用品的柜臺還留著機油味。

    我把《刑法》《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擺在最顯眼處,盜版武俠都塞在帶鎖的鐵柜里。

    彪哥是立冬那天來的,因為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獲得了兩次減刑機會。

    他裹著破軍大衣,手里拎著勞改廠發(fā)的編織袋,看見門口法律咨詢的牌子愣是沒敢進。

    我隔著玻璃看他蹲在馬路牙子上啃烤地瓜,油紙掉地上都撿了起來,沒敢亂扔。

    買房簽合同那天下大雪,我選了工人村頂樓帶閣樓的二手房,前任租戶在墻上貼滿《還珠格格》海報。

    收拾閣樓時翻出堂姐當年給的鐵盒,銹住了打不開,晃著有碎紙聲。

    除夕那夜,阿媽托人捎來一桶腌芥菜疙瘩。

    塑料桶貼著尿素字樣,桶底壓著三舅公的訃告。

    我把訃告折成紙船放進水池,載著剁辣椒漂了兩圈就沉了。

    從那以后,每天清晨我撕日歷都多看一眼。

    撕到當初我逃出大山的那個日子,特意用紅筆圈了個圓。

    對面的音像店在放《好日子》,我摸著法律書皮上的燙金字,突然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再沒塞過草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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