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偷偷入場
崔望手中的長劍已經(jīng)卷刃,刀刃上沾滿黏稠的妖血。
他大口喘息著,背靠一棵枯樹,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該死的,怎么一直追我?”剛才他試著殺了幾只妖,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算他考核的戰(zhàn)績,那些人面妖是真的妖物,不知什么原因一直追著他不放。
莫不是看上我了?不遠處傳來窸窣聲,崔望繃緊神經(jīng),握緊刀柄。
他喝到:“誰?滾出來!”“別緊張,是我們。
”兩道高挑身影從樹后閃出,一人生得副冷峻面相,眉如墨裁,眼似寒星,偏那唇又極薄,抿起時便透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意。
另一人與他面容有九分像,不過天生一副笑相。
崔望想起來沈七說這次考核有兩位中頗負盛名的青城山弟子。
程玉來與程玉軒。
這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親兄弟,有道是:“青城雙玉,一劍一花”說的就是這兩位了。
兩人仙氣飄飄,格格不入的是額前懸著的戰(zhàn)績,密密麻麻。
剛剛副使的傳話崔望聽到了,此時見了人也不覺奇怪。
崔望才不想管這七七八八的,他不想別人跟他搶功,擰眉:“你們也是來尋法陣的?”程玉軒沒見過這么沖的,登時就要跟他說理,這考核不就是公平競爭嗎?怎么還質問上了。
還不等他開口,程玉來攔住他,朝人拱手道:“小友莫怪,我二人見此地妖氣沖天,心覺怪異,特來看看。
”程玉軒視線在崔望身上轉了一圈。
衣袍破損,袖口撕裂,劍刃染血妖氣濃厚,不應該一個妖也沒獵到。
“這妖是真的?”……妖還能有假的?崔望撇了撇嘴。
程玉來道:“妖物少有這般膽大妄為之輩。
此地人‘氣’鼎盛,更有玄鷹衛(wèi)坐鎮(zhèn),尋常妖邪避之不及”“除非。
”程玉來眸光一凜,“是有什么東西在吸引它們。
”程玉軒輕笑一聲:“真有意思,能讓這么多妖物前仆后繼的,會是什么東西呢?”崔望心頭一跳,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腰間暗袋,他出門在外法器就沒有少于過五件的。
難不成真是看上他的寶物了?也就是說他被狂碾這么久,都是身為身上的東西。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重組身軀。
程玉來手中長劍錚地一聲清鳴,冷聲:“有東西來了。
”“來都來了。
”程玉軒笑吟吟道,“我正愁殺不到真的妖呢。
”程玉軒身形一閃,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劍走偏鋒,身形如游龍般在妖群中穿梭,劍鋒所過之處,妖物皆尸首分離。
程玉來催動劍身給程玉軒打配合,如穿花蝴蝶擾亂視線。
那些可怖的妖物連他們的衣角都摸不到,轉眼間便倒下大半。
知道這二人身法不錯,卻不曾想這般好,崔望看得一呆,手中法器都忘了催動。
直到一只漏網(wǎng)之妖朝他撲來,他才慌忙后退。
“小心!”沈出瑩旋身而至,一掌拍在那妖物天靈蓋上。
那妖頓時僵在原地,七竅中滲出黑血。
“崔公子。
”她嘲笑道,“看入迷了?”崔望知道丟臉,找補道:“知道你在附近,等你大顯神通呢。
”沈出瑩指尖輕輕一點,那只僵立的妖物便如斷線木偶般轟然倒地。
她歪頭打量著崔望,杏眼里漾著促狹的笑意:“崔公子可還滿意?”崔望喉結滾動,硬著頭皮道:“尚可,比起我還是差些。
”沈出瑩聳肩一笑:“五十兩,友情價。
”崔望:“……”崔望:“誰跟你是朋友?”程玉來劍鋒橫掃,將最后幾只妖物攔腰斬斷,他收劍歸鞘,眉心紅印微微發(fā)亮。
沈出瑩看眼前二人身手不凡,劍法輕巧,飄飄若仙人,想來應該是青城山的。
不過,沈出瑩對二人不甚關心。
她問崔望:“陣法應當就在此地吧?”崔望抱起胳膊,半個身子靠在樹上:“差不離了,但是沒有十分具體的方位。
我一直在找陣法,想問問你們,置身在幻境中,有沒有感覺到什么特殊的地方?”程玉來收劍入鞘,朝崔望看過來:“什么叫特殊?”崔望下意識咬著唇肉,想了想措詞,道:“就是不合常理,幻境里有沒有出現(xiàn)不該東西的人,不該出現(xiàn)的物。
”程玉軒指了指程玉來:“這個人,跟我有十分像,興許是幻境造假的。
”程玉來皺眉:“莫要胡鬧。
”沈出瑩腦海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就是那張面沉如水的臉。
明塵大師。
“陣源就在這兒了。
”明塵大師的聲音從霧中傳來,身后杜蒙亦步亦趨跟著他。
兩人走在小徑上,杜蒙跟得太緊,鞋尖幾次蹭到他后腳跟。
明塵的僧袍被山風吹得微微鼓蕩,隱約透出一縷檀香。
杜蒙心道奇怪,站在這和尚身邊,那些張牙舞爪的妖怪都繞道而行不說,他自己竟真也不覺得幾分害怕,似乎膽子真變大了。
崔望稍一扭頭,目光凝在明塵臉上。
好眼熟的僧人。
等等,僧人?他猛拍大|腿道:“這山里少一樣東西。
”程玉軒跟程玉來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少了什么?”沈出瑩朝明塵大師的方向望了一眼,福至心靈道:“寺廟?”山中,本該處處可見佛寺飛檐。
自貞觀年間起,天子崇佛,敕令天下名山皆立伽藍。
便是最偏僻的山坳里,也常有精舍一二間,晨鐘暮鼓,香火不絕。
程玉軒不禁反駁道:“啊?這里有寺廟?那這廟也太偏了吧?不像是百姓常來之地�。俊钡挂膊还炙@般想。
若這里真有寺廟,藏在深山老林里,四下古木參天,枝椏交錯如鬼爪,將日光撕得支離破碎。
雜草漫過膝頭,藤蔓高纏。
也只能是一座人煙罕跡的荒廟。
風過林梢,松針簌簌而落。
明塵的佛珠在指間轉了一輪,他低誦佛號。
山風穿過林隙,枝葉沙沙地響,像是誰在低聲絮語。
“老衲想起來了,自己是在此地圓寂的。
”縮在僧人背后的杜蒙一僵。
他本該害怕的,可鼻尖縈繞的檀香味太熟悉,仿佛身邊就有一座看不見的佛,也就沒那么害怕了。
“所以”他嗓子發(fā)緊,話卻莫名順暢起來,“您現(xiàn)在算是那個顯靈?”明塵聲音溫和:“也許算吧。
”明塵抬頭,目光略過高處的枝椏。
那截橫生的老松枝上,空蕩蕩的。
明塵大師有個徒弟,生性活潑調(diào)皮,喜歡逗弄麻雀,拿狗尾巴草撈螞蟻,捕魚,斗蟲。
明明天份不錯,偏生不專于練功。
一犯了錯,就縮成一團蹲在寺后的樹上,從枝葉間探出半張臉。
犯了錯還不敢認,心氣高倔強得很。
他躲的太久,有時候明塵還要親自來尋他。
明塵每每過來,總能看見樹下散落的狗尾巴草,長長短短,都是那小徒弟一心的糾結。
風過時,樹枝葉輕輕搖晃。
明塵在樹下站定,不必抬頭也知道,那孩子此刻定是憋著紅臉,雙手捂著嘴,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藏著掖著悄默聲地看他。
他那時候還不懂得如何維護一個孩童的自尊心,只知道是非對錯大于一切,甚至覺得小孩冥頑不靈。
唉,終究是太過嚴厲了些。
怪不得他如此怕我。
是為師的錯。
反倒是小徒不計前嫌,寬恕了我。
師徒相伴七載……可惜,世事難料,獲罪于圣人,尸骨無存。
山風忽靜,連蟬鳴都歇了。
明塵雙手合十,字字祝禱,緩步朝前。
“愿我徒兒,眼明心亮,不染塵垢。
”他慢慢跪下,僧袍鋪開如蓮,掌心貼在粗糲樹皮上。
“身無病痛,步履從容。
”沈出瑩看明塵大師跪姿未變,可僧袍下的雙腿雙臂已空空蕩蕩:“陣法就在大師所在之地,快!”眾人聞聲而動。
崔望反手抽出腰間青玉,迸出一道白光,狠狠劈進法陣。
程玉軒與程玉來同時拔劍,雙劍交錯斬出,將符文陣法生生剖開。
沈出瑩短刀從袖中甩出,生生釘進陣源。
三方配合默契,地面驟然塌陷幾分,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強行扯斷。
空氣中傳來一聲悶響,像是繃緊的麻繩頃刻斷裂。
明塵的身影徹底消失,而山林間的滯澀感也隨之一空。
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整個幻陣轟然崩塌。
剎那間,溫柔的陽光穿透林間,傾瀉而下,將佛廟照得通明。
沈出瑩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瞇眼望去。
廟門上方,那塊褪色的匾額在日光中終于顯露出三個蒼勁的大字:凈業(yè)寺。
明塵大師圓寂的地方正好是一座寺廟,不像程玉軒想的那般破舊,反而十分新。
朱漆未褪,金瓦尚亮,檐角風鈴作響。
沈出瑩先人一步跨進廟內(nèi),就見這座佛廟供奉的不是普通的佛陀寶相,而是一座木雕。
雕像通體由整塊沉香木雕就,不施金漆,自有一番超然氣度。
慈眉善目,衣袂垂落如流水凝駐,寬袖將展未展的剎那,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化去,卻因著香火的浸潤,留住了靈韻。
他眉目間與明塵大師有七分相似。
沈出瑩先跪了下去。
蒲團很軟,像是新絮的棉花,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
她俯身叩首時,額頭觸到冰涼的手背,恍惚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
崔望隨后跟上。
他向來不信神佛,此刻卻跪得筆直。
杜蒙跪的笨拙,勝在真誠,程家兩兄弟也一并下跪。
山道上的霧氣像被誰輕輕抽走的紗帳,一層層褪掉,山形顯露。
方才還人聲隱約的地方,轉眼就靜了下來。
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踱進大殿,輕巧地躍上蒲團,蜷成一團烏亮的毛球。
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碧綠的眼瞳里映著香案上將熄未熄的燭火。
忽有落葉簌簌。
廟外古樹枝葉輕晃,一道黑影翻身落下。
那人戴著冷硬面具,玄衣勁裝,正是先前眾人見過的玄鷹衛(wèi)副使。
他立在門檻外,指尖搭在面具邊緣時頓了頓,像是怕驚擾什么似的,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人駐足片刻,旋即進入寺廟,跪在一座蒲團上。
光暈里浮動的塵埃落在他眉眼上,煞是好看。
黑貓“喵”地叫了聲,尾巴尖輕輕卷起,它慢悠悠地踱到那人身邊,先是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膝蓋,而后整個身子一歪,暖烘烘地貼著他的腿側蜷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