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鎏金面具
同學(xué)會的水晶吊燈下,許清如的手指在咖啡杯沿劃出半圓。周雨彤的笑聲像銀鈴般穿透宴會廳,她正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在馬爾代夫的婚禮,無名指的鉆戒閃過冷光,映得許清如腕間的疤痕忽明忽暗。
清如當(dāng)年可是我們班的才女��!班長拍著許清如的肩膀,紅酒味噴在她臉上,現(xiàn)在在教鋼琴真是人美心善,不像有些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周雨彤。
餐桌突然安靜。許清如知道他們在等她開口,等她用過去的事算了來彰顯大度。十年前的場景突然在視網(wǎng)膜上回放:暴雨夜的教學(xué)樓,周雨彤將她的頭按在鋼琴鍵盤上,《致愛麗絲》的音符混著鼻血,在黑白鍵上綻開暗紅的花。
雨彤現(xiàn)在可是慈善大使呢!副班長趕緊打圓場,上次她給山區(qū)孩子捐了二十架鋼琴......
是嗎許清如終于抬頭,微笑著看向周雨彤,我教的學(xué)生里,有個女孩被父親打斷三根手指,現(xiàn)在只能用左手彈琴。周小姐捐鋼琴時,會順便捐斷指再接手術(shù)嗎
宴會廳的鋼琴突然走調(diào)。周雨彤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精心修飾的眉毛下,左眼微微抽搐——這是她撒謊時的習(xí)慣動作。許清如記得這個細(xì)節(jié),就像記得她指甲摳進(jìn)自己手腕時的力度。
手機(jī)在此時震動,屏幕跳出母親的消息:清如,該吃藥了。許清如摸了摸口袋里的藥瓶,薄荷糖般大小的白色藥片,每晚要吞服三片才能入睡。她抬頭看向窗外,霓虹燈下的城市像戴著鎏金面具的怪物,每個人都在表演寬容與成功,卻沒人看見面具下的裂痕。
散場時,周雨彤突然追上來。她身上的香奈兒五號混著酒精味,讓許清如想起當(dāng)年她用來澆自己課本的香水。清如,我......她欲言又止,手指反復(fù)摩挲鉆戒,其實(shí)我一直想道歉......
周小姐不需要道歉。許清如打斷她,看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反光,你只需要記得,不是每個受害者都有資格放下。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雨幕,聽見身后傳來班長的嘀咕:還是這么古怪,難怪當(dāng)年被欺負(fù)......
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地面砸出細(xì)小的坑洼。許清如摸出包里的筆記本,塑料封皮上印著音樂日記,內(nèi)頁卻寫滿扭曲的字跡:2013.9.17,周雨彤把我的助聽器扔進(jìn)廁所,她說聽不見聲音的人沒資格彈鋼琴。2013.10.5,媽媽說被欺負(fù)是因?yàn)槲也粔虼蠖龋屛医o周雨彤送生日禮物。
路過便利店時,櫥窗里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知名慈善家周雨彤女士發(fā)起音樂筑夢計(jì)劃,為偏遠(yuǎn)地區(qū)兒童捐贈樂器......許清如停下腳步,看著屏幕上周雨彤溫柔的笑容,突然想起她曾把自己的鋼琴譜一張張塞進(jìn)碎紙機(jī),邊笑邊說:你彈的曲子真難聽,像死掉的老鼠在叫。
手機(jī)再次震動,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許清如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表情接起,屏幕里立刻彈出母親精致的妝容,她身后的立式鋼琴擦得能照見人影:清如,今天同學(xué)會怎么樣雨彤是不是也去了她媽媽昨天還和我喝茶,說雨彤現(xiàn)在可孝順了......
媽,我累了。許清如打斷她,雨聲突然變得刺耳,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進(jìn)耳膜。她看見母親身后的鋼琴上擺著自己十歲時的照片,笑容燦爛,戴著粉色的助聽器——那是她被霸凌前的模樣。
清如,你怎么又這樣母親的聲音里帶著埋怨,當(dāng)年的事早就過去了,雨彤都道歉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做人要大度......
許清如掛斷電話,將手機(jī)塞進(jìn)包里。雨水浸透了袖口,疤痕處傳來癢意,那是周雨彤用圓規(guī)扎的傷口,縫了七針。她摸出藥片吞下去,薄荷味在舌尖炸開,混著雨水的苦澀,像極了母親泡的金銀花茶——永遠(yuǎn)帶著
medial
的味道,就像她的人生。
街角的垃圾桶旁,有個小女孩在彈空氣鋼琴。她穿著破舊的雨衣,手指在膝蓋上跳躍,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許清如停下腳步,看見女孩脖頸間有塊淤青,形狀像成年人的手掌。
你在彈什么許清如蹲下問。
小女孩受驚般后退,露出戒備的眼神。許清如摘下助聽器,放進(jìn)她手里:試試用這個聽。小女孩愣住,將助聽器戴上,眼睛突然亮起來——遠(yuǎn)處便利店的音樂、雨聲、汽車?yán)嚷暎瑢λ齺碚f都是新鮮的。
這是《小星星》。許清如在她掌心寫下音符,你剛才彈的是C大調(diào)。小女孩抬頭看她,嘴角慢慢揚(yáng)起,許清如看見她門牙缺了一顆,像極了當(dāng)年的自己。
雨聲漸大,許清如脫下外套披在小女孩身上。她摸出筆記本,在空白頁畫下五線譜,寫下一串音符:這是給你的禮物,下次見面時,我教你彈真正的鋼琴。小女孩用力點(diǎn)頭,攥著筆記本跑開,雨衣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水痕。
許清如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竟忘了戴助聽器。世界突然安靜,只剩下雨水撞擊地面的震動感。她摸了摸手腕的疤痕,轉(zhuǎn)身走向相反的方向,高跟鞋在積水里踩出啪嗒聲,像一首無人聆聽的安魂曲。
第二章:鋼琴里的診斷書
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亮起時,許清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濕透。母親的拖鞋整齊擺放在鞋柜里,粉色毛絨鞋面一塵不染,像兩只隨時準(zhǔn)備跳躍的兔子。她脫下雨衣,水珠滴在米色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斑點(diǎn),像極了十年前周雨彤潑在她課本上的可樂。
清如母親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帶著刻意的輕快,冰箱里有銀耳蓮子羹,我加了你喜歡的桂花......
我累了,先睡了。許清如打斷她,指尖觸到口袋里的藥瓶。電梯里的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眼下的烏青像被水洇開的墨,沿著顴骨向下蔓延。走廊盡頭的聲控?zé)艉雒骱霭�,她�?shù)著步數(shù)前行,17步到房門口,23步到鋼琴旁——這架斯坦威是母親在她十歲時買的,代價是她放棄了學(xué)芭蕾的機(jī)會。
琴蓋掀起時,琴弦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許清如按下中央C鍵,聲音沉悶如受潮的火柴,無法擦出光亮。她蹲下身,用指甲摳進(jìn)琴身的木紋,那里有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是她十三歲時用發(fā)卡撬開的——當(dāng)時她想藏起被周雨彤撕爛的琴譜。
暗格打開的瞬間,一本紅色封面的本子滑落。許清如撿起時,看見封面上寫著李曼華
病歷檔案,落款日期是2010年3月15日,正是她被校園霸凌的第三個月。心跳突然加速,她翻開第一頁,主治醫(yī)師的鋼筆字力透紙背: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伴有被害妄想及情感控制障礙......
冰箱的嗡鳴聲突然變得刺耳。許清如聽見母親在廚房走動的聲音,瓷勺刮過鍋底的頻率是每秒兩下,與她此刻的心跳同步。病歷本里掉出一張?zhí)幏絾�,日期�?013年11月,正是她被周雨彤按在鋼琴上的那個月,處方上寫著:氯丙嗪,每日三次,用于控制幻聽及強(qiáng)迫性思維......
清如母親的敲門聲突然響起,許清如手忙腳亂地將病歷塞回暗格,指甲在木紋上劃出細(xì)痕。門把轉(zhuǎn)動的瞬間,她已站在鋼琴前,指尖按在琴鍵上,做出彈奏的姿勢。
怎么不開燈母親打開壁燈,暖黃色的光里,她臉上的粉霜顯得有些厚重,我給你熱了牛奶,加了安定劑——醫(yī)生說你最近睡眠不好。
許清如看著母親遞來的玻璃杯,奶皮上漂浮著幾顆桂花,像浮在死水表面的落葉。十年前,母親也是這樣端著牛奶走進(jìn)她的房間,說喝了就能忘記不愉快的事。那時她還不知道,牛奶里摻著抗焦慮藥物,就像不知道母親每天清晨吞下的維生素片,其實(shí)是治療精神分裂的氯氮平。
媽,你......許清如開口,卻看見母親發(fā)間的白發(fā)。記憶中母親總是染著栗色頭發(fā),蓬松卷曲如海藻,此刻在燈光下,那些新生的白發(fā)像蛛絲般纏繞在發(fā)間,泄露了時光的重量。
鋼琴該調(diào)音了。母親伸手觸碰琴弦,無名指的戒指磕在琴鍵上,發(fā)出清脆的響,下周有場慈善音樂會,雨彤說想請你去演奏《月光奏鳴曲》......
玻璃杯在掌心發(fā)燙。許清如想起病歷里的一段話:患者常通過控制女兒的社交行為來緩解自身焦慮,認(rèn)為寬容是唯一的生存法則......她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母親強(qiáng)迫她給周雨彤送生日禮物——一支昂貴的鋼筆,包裝盒里還附了張賀卡,上面寫著感謝你讓我成長。
我不去。許清如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媽,你是不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她看見母親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外婆的遺物,母親總說戴上它就能聽見祖先的聲音。
清如,你怎么又鬧脾氣母親的聲音里帶著熟悉的無奈,雨彤都放下了,你為什么就是抓著過去不放人生要向前看,大度一點(diǎn)......
藥片在口袋里硌著掌心。許清如想起白天遇見的小女孩,她脖頸間的淤青和自己當(dāng)年如出一轍。母親的教誨突然變得刺耳,像周雨彤的笑聲,像鋼琴走調(diào)的聲音,像無數(shù)個深夜里自己的啜泣,都被母親用大度二字輕輕掩蓋。
我的大度,就是讓傷害我的人繼續(xù)傷害別人嗎許清如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媽,你知道周雨彤現(xiàn)在在做什么嗎她在給山區(qū)孩子捐鋼琴,可是那些孩子里,說不定就有被父母打斷手指的,就像當(dāng)年的我......
夠了!母親突然提高聲音,玻璃杯在桌上重重放下,牛奶濺出,在桌布上形成小小的淚斑,你怎么這么自私雨彤的媽媽昨天還說,雨彤因?yàn)楫?dāng)年的事一直愧疚......
愧疚許清如冷笑,她愧疚為什么不親自給我道歉,而是通過你媽,你到底是在幫她,還是在幫你自己
母親的瞳孔突然收縮,像看見某種可怕的東西。許清如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過了頭,病歷里的被害妄想突然在腦海中閃現(xiàn)——母親會不會認(rèn)為,她在指責(zé)自己與加害者勾結(jié)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母親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比平時快了許多。許清如看見她肩膀在顫抖,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是這樣背對她哭泣,然后第二天若無其事地端來加了藥的牛奶。
床頭柜上的鬧鐘顯示凌晨兩點(diǎn)。許清如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陰影。母親的房間傳來隱約的翻動聲,像在尋找什么。她摸出枕頭下的筆記本,在黑暗中寫下:2023.9.18,發(fā)現(xiàn)媽媽的病歷,原來她才是最需要吃藥的人。
窗外開始下雨。許清如起身走向鋼琴,月光透過紗窗,在琴鍵上投下斑駁的影。她按下琴鍵,聲音依舊沉悶,但這次她沒有停下,而是任由手指在鍵盤上游走,彈出不成調(diào)的音符,像在訴說某個無人理解的故事。
暗格的縫隙里,病歷本的紅色封面若隱若現(xiàn)。許清如伸手觸碰,指尖觸到母親的字跡,那是病歷里夾著的便簽:清如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純凈的光,我必須保護(hù)它不被污染。筆跡在中途變得凌亂,最后一個字被劃得模糊,像一滴眼淚落在這里。
手機(jī)在此時震動,屏幕顯示陳默心理咨詢師來電。許清如猶豫片刻,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電流聲,夾雜著雨聲,像另一個世界的回響。
許小姐,陳默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您預(yù)約的咨詢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diǎn),請問需要調(diào)整嗎
雨聲突然變大,蓋過了陳默的聲音。許清如看著鋼琴上的全家福,十歲的自己笑得燦爛,母親抱著她,父親站在身后——那個在她十三歲時離家出走的男人,據(jù)說也是因?yàn)闊o法忍受母親的大度哲學(xué)。
不用調(diào)整。許清如聽見自己說,我會準(zhǔn)時到。
掛斷電話,她再次翻開筆記本,在昨夜的記錄下寫道:也許陳默能告訴我,當(dāng)加害者和受害者都病了,誰才是真正的病人
雨聲漸猛,許清如起身關(guān)上窗戶,卻看見樓下有個身影在雨中徘徊。她湊近一看,竟是白天遇見的小女孩,穿著她送的雨衣,懷里抱著什么東西,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單薄。
許清如抓起外套沖下樓,雨水瞬間浸透衣衫。小女孩看見她,立刻跑過來,懷里的東西掉在地上——是個破舊的布娃娃,缺了一只眼睛。
姐姐,小女孩的牙齒在打顫,我不敢回家,爸爸又喝酒了......
許清如蹲下身,將小女孩擁入懷中。她聞到孩子身上的酒氣和雨水混合的味道,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父親離家前也是這樣滿身酒氣,母親卻讓她大度地原諒父親的出軌。
跟我回家吧。許清如輕聲說,我們先給娃娃洗個澡,好嗎
小女孩點(diǎn)點(diǎn)頭,手指緊緊攥著許清如的衣角。她們走進(jìn)樓道時,許清如聽見母親房間的窗戶打開,一道人影在窗簾后閃過,很快又消失不見。
鋼琴教室的燈亮起時,小女孩突然指著琴鍵驚呼:姐姐,這和我在垃圾桶旁彈的一樣!
許清如笑了,打開琴蓋,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鍵:是的,這是C大調(diào)的do
re
mi......她突然停頓,看見琴鍵縫隙里有東西在反光——是顆小小的鉆石,和周雨彤戒指上的一模一樣。
小女孩撿起鉆石,對著燈光看:好漂亮,姐姐的鋼琴會生寶石嗎
許清如接過鉆石,指尖微微發(fā)抖。她想起同學(xué)會上周雨彤慌亂的神情,想起她反復(fù)摩挲戒指的動作,突然意識到這顆鉆石可能是她昨晚追出來時掉落的。
也許吧。許清如將鉆石放進(jìn)琴凳的抽屜,不過現(xiàn)在,我們先彈《小星星》,好嗎
小女孩用力點(diǎn)頭,坐在琴凳上,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許清如輕輕握住她的手,按下第一個音符,清脆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在這一瞬間,許清如仿佛看見十歲的自己,戴著粉色助聽器,坐在這架鋼琴前,母親站在身后,微笑著說:清如的琴聲是最治愈的良藥。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有些傷口,永遠(yuǎn)無法被琴聲治愈。
雨還在下,但鋼琴教室里很溫暖。小女孩的手指漸漸放松,在琴鍵上跳躍,許清如跟著哼唱,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她摸出口袋里的藥片,悄悄扔進(jìn)垃圾桶,決定今晚不再服用——有些真相,需要清醒著面對。
第三章:助聽器里的錄音
周雨彤的私人診所在市中心的寫字樓頂層,落地窗外是蜿蜒的江景。許清如握著那顆鉆石,站在玻璃門前,看著自己的倒影與雨彤心理診所的鎏金招牌重疊,像一幅扭曲的拼貼畫。前臺小妹穿著香奈兒套裝,指甲上的碎鉆與她掌心的鉆石交相輝映。
許小姐小妹的聲音含糖量過高,雨彤姐說您會來,她正在咨詢室,讓您直接進(jìn)去。
走廊鋪著深灰色地毯,腳步踩上去沒有聲音,像走在某具巨獸的胃里。許清如經(jīng)過候診室時,看見墻上掛著周雨彤的照片:她穿著白色大褂,笑容溫和,身后是排滿書架的咨詢室,書架上擺著各種心理學(xué)書籍,其中一本《創(chuàng)傷與修復(fù)》的作者欄寫著陳默。
咨詢室的門虛掩著。許清如推開門,首先聞到的是雪松香水味,與當(dāng)年周雨彤潑在她課本上的味道截然不同。房間中央擺放著長沙發(fā),墻角的博古架上擺著各種獎杯,年度慈善人物杰出青年企業(yè)家,最顯眼的是個水晶獎杯,刻著守護(hù)天使。
清如,你來了。周雨彤從書架后轉(zhuǎn)身,身上的白大褂下擺還沾著木屑,我在整理陳默的書,他總說書房該換換風(fēng)格......
許清如的目光被她無名指上的鉆戒吸引。那枚戒指的戒托是空的,顯然是掉了顆鉆。周雨彤注意到她的視線,立刻將手藏在背后,袖口滑落,露出腕間一道淡色疤痕——形狀與許清如手腕上的如出一轍。
這是......許清如舉起鉆石。
啊!周雨彤驚呼,快步上前奪過鉆石,不小心弄掉了,謝謝你......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手指緊緊攥著鉆石,指節(jié)發(fā)白。
許清如這才發(fā)現(xiàn),周雨彤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精心修飾的妝容下,皮膚透著不健康的蠟黃。她想起病歷本里的情感控制障礙,突然意識到,或許周雨彤的完美面具下,藏著與自己相似的裂痕。
我上周去了山區(qū)。周雨彤突然開口,將鉆石放進(jìn)抽屜,有個女孩不肯說話,總是用頭撞墻。我翻開她的書包,里面裝著碎掉的口琴,她說那是爸爸喝醉時砸的......
窗外的云層突然遮住陽光。許清如看見周雨彤的影子在墻上扭曲,像被風(fēng)吹皺的紙。她想起昨晚的小女孩,此刻應(yīng)該在自己公寓里,抱著洗干凈的布娃娃入睡。
清如,你恨我嗎周雨彤轉(zhuǎn)身看向窗外,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其實(shí)我更恨自己。當(dāng)年我爸打我時,我不敢反抗,只能把氣撒在你身上......
書架上的相框突然掉落。許清如彎腰撿起,看見照片里周雨彤與陳默相擁在海邊,兩人臉上都帶著罕見的放松笑容。相框背面用鉛筆寫著:2018.7.23,我終于敢說出不。
陳默是你丈夫許清如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海底傳來。
周雨彤點(diǎn)頭,手指摩挲著沙發(fā)扶手,那里有塊磨損的痕跡,形狀像個拳頭。許清如突然想起,母親的病歷里提到,周母與自己母親是閨蜜,她們常在一起喝茶,討論如何教育孩子。
清如,有樣?xùn)|西給你。周雨彤走到書桌前,拿出個藍(lán)色天鵝絨盒子,本來想在同學(xué)會給你,可是......
盒子里是個全新的助聽器,比許清如現(xiàn)在用的型號先進(jìn)許多。她觸摸著光滑的外殼,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周雨彤將她的舊助聽器扔進(jìn)廁所,母親卻讓她原諒朋友的無心之失。
試試吧。周雨彤輕聲說,這個有錄音功能,我......錄了些東西。
助聽器戴上的瞬間,電流聲刺得許清如皺眉。周雨彤按下播放鍵,先是一陣刺耳的雜音,接著傳來暴雨聲,夾雜著男人的怒吼:你個賠錢貨!老子供你上學(xué)不是讓你彈琴的!
許清如渾身血液凝固。這是2013年的雨夜,是她被周雨彤按在鋼琴上的同一天。錄音里傳來物體碎裂的聲音,像是花瓶砸在地上,接著是周雨彤的哭聲:別打了!我再也不彈了!
雨彤,你在干什么女人的聲音響起,許清如渾身發(fā)冷——那是母親的聲音,小孩子家鬧別扭很正常,清如已經(jīng)原諒你了,對吧,清如
錄音里傳來自己的抽泣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對,媽媽說要大度......
你看,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許清如認(rèn)出是周雨彤的母親,孩子們很快就和好了,我們做家長的別插手......
雨聲漸大,掩蓋了后續(xù)的對話。許清如摘下助聽器,發(fā)現(xiàn)手心里全是汗,助聽器的外殼被攥得發(fā)燙。周雨彤背對著她,肩膀微微發(fā)抖,書桌上的香薰機(jī)散發(fā)出雪松味,卻蓋不住她身上的酒味——那是她父親常喝的二鍋頭。
那天我本來想找你道歉。周雨彤的聲音沙啞,可是我爸喝醉了,他看見我偷偷買的助聽器......她抬起手腕,露出那道疤痕,這是他用酒瓶砸的,我躲進(jìn)鋼琴教室,看見你在彈琴,突然就......
許清如想起那個暴雨夜,周雨彤突然沖進(jìn)教室,渾身是血,眼神瘋狂。她以為是來繼續(xù)霸凌,卻不知道那是另一個受害者的崩潰時刻。母親的大度教誨,像一把無形的刀,同時捅向兩個遍體鱗傷的女孩。
后來你媽媽帶我去醫(yī)院。周雨彤轉(zhuǎn)身,臉上掛著淚痕,妝容已經(jīng)花了,她讓我不要告訴別人傷口是怎么來的,她說女孩子要學(xué)會體面......
窗外開始下雨,與錄音里的雨聲重疊。許清如摸出包里的筆記本,翻到2013年11月的記錄:媽媽說周雨彤家里有難處,讓我多照顧她。當(dāng)時她以為這是母親的善良,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兩個病態(tài)的母親在合力掩蓋真相。
清如,我知道道歉太晚了。周雨彤走到窗邊,雨水順著玻璃流下,在她臉上劃出痕跡,但我真的想做點(diǎn)什么,比如那個慈善計(jì)劃,其實(shí)是想......
彌補(bǔ)嗎許清如接過話頭,就像我媽用鋼琴和藥物彌補(bǔ)我
周雨彤愣住,眼中閃過驚訝。許清如這才意識到,原來周雨彤也不知道母親的病情,不知道她們都困在同一個無形的牢籠里,被大度體面這些詞勒住脖子。
手機(jī)在此時震動,是陳默的短信:許小姐,您的咨詢時間到了,我在辦公室等您。許清如抬頭,看見對面寫字樓的玻璃幕墻上,映出陳默心理咨詢中心的字樣,與周雨彤的診所隔江相望,像兩枚對峙的棋子。
去吧。周雨彤輕聲說,陳默是很好的咨詢師,他......幫我很多。
許清如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那個山區(qū)女孩,如果你想幫她,先學(xué)會聽她的聲音,而不是告訴她該怎么活。
周雨彤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桌上的助聽器,輕輕撫摸。許清如走出診所,聽見她在身后說:清如,其實(shí)你的琴聲......很好聽,當(dāng)年我是嫉妒......
雨越下越大,許清如站在寫字樓門口,看著雨幕中的城市。江面上有貨船緩緩駛過,汽笛聲穿透雨霧,像一聲長長的嘆息。她摸出手機(jī),給陳默發(fā)消息:陳醫(yī)生,能聊聊您妻子嗎
手機(jī)很快回復(fù):當(dāng)然可以,不過我更想聊聊您母親。
許清如愣住,抬頭看向?qū)γ娴膶懽謽�,陳默的辦公室在23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剪影,站在落地窗前,像是在等待。
她轉(zhuǎn)身走向地鐵站,雨水打濕了睫毛,卻讓視線前所未有地清晰。路過便利店時,她看見電視里正在播放周雨彤的慈善新聞,畫面中她正在給山區(qū)女孩戴助聽器,笑容溫柔而堅(jiān)定。許清如摸了摸自己耳后的助聽器,突然想起小女孩昨晚問她的話:姐姐,為什么你的助聽器沒有顏色
是的,為什么總是黑色許清如走進(jìn)便利店,買了支粉色的馬克筆,在助聽器外殼輕輕涂抹。粉色漸漸覆蓋黑色,像春天的花頂開冬天的雪。她對著便利店的鏡子微笑,看見自己眼中有光在閃爍,那是多年未見的、鮮活的光。
手機(jī)震動,是小女孩發(fā)來的照片:布娃娃坐在鋼琴前,胸前別著一朵紙折的花。許清如回復(fù):明天教你彈《卡農(nóng)》,好不好
雨還在下,但許清如不再覺得冷。她握緊手中的粉色助聽器,走向地鐵站,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在某個瞬間,她仿佛聽見了十年前的自己,在暴雨夜的鋼琴教室里,彈錯的那個音符,終于找到了屬于它的位置。
第四章:暴雨夜的復(fù)調(diào)
陳默的辦公室彌漫著檀木熏香,與周雨彤診所的雪松味形成微妙對沖。許清如盯著他身后的書架,目光停在一本黑色封面的咨詢記錄上,燙金字體寫著李曼華——母親的名字像根細(xì)針扎進(jìn)視網(wǎng)膜。
您似乎對這本記錄感興趣。陳默遞來薄荷茶,手指在辦公桌上輕點(diǎn)兩下,那是心理咨詢師引導(dǎo)傾訴的慣用動作,作為醫(yī)患保密協(xié)議的例外,周雨彤女士同意我透露部分內(nèi)容。
雨聲在窗外肆虐,許清如摸出包里的粉色助聽器,指尖觸到新涂的漆料,還有些黏手。陳默的聲音像平靜的河面,掩蓋著暗涌:您母親第一次來咨詢時,反復(fù)提到鋼琴上的血跡,她說那是您成長的勛章......
茶杯在掌心傾斜,薄荷茶灑在米色地毯上,暈開的痕跡與母親房間的牛奶漬一模一樣。許清如想起病歷里的強(qiáng)迫性思維,突然明白為何母親堅(jiān)持每周擦拭鋼琴,為何總在深夜用酒精棉片擦拭琴鍵——她在試圖擦掉十年前的血跡,擦掉自己親手釀造的悲劇。
陳醫(yī)生,許清如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您妻子昨晚有沒有告訴您,她給了我一個助聽器
陳默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個細(xì)微的表情變化在許清如眼中卻如同驚雷。她想起周雨彤診所里的守護(hù)天使獎杯,想起母親病歷里的情感控制障礙,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家庭早已被無形的線纏繞在一起,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許小姐,陳默終于開口,您母親的病情......
辦公桌上的手機(jī)突然響起,是周雨彤的視頻通話。陳默接起的瞬間,許清如看見屏幕里的周雨彤站在自己公寓門口,渾身濕透,頭發(fā)貼在臉上,眼神里帶著絕望的急切。
清如!周雨彤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知道你在陳默那里,求你回來,我......我必須和你談?wù)劊?br />
暴雨敲打車窗的聲音像無數(shù)把錘子。許清如攥著助聽器,看著車窗外模糊的霓虹,想起十三歲那年,母親也是這樣開車帶她去給周雨彤送禮物,車?yán)镅h(huán)播放著《致愛麗絲》,她的手指因?yàn)榫o張而發(fā)抖,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公寓樓下,周雨彤蹲在臺階上,雙臂抱緊自己,像只受傷的獸。看見許清如下車,她立刻起身,高跟鞋在積水中打滑,差點(diǎn)摔倒。小女孩站在玻璃門內(nèi),抱著布娃娃看著她們,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警惕。
我不該去的。周雨彤的牙齒在打顫,慈善音樂會的主辦方......他們知道了當(dāng)年的事,說如果我不請你上臺,就撤銷資助......
許清如摸出鑰匙開門,小女孩立刻撲過來,將一塊巧克力塞進(jìn)她手里:姐姐,這個給你,是雨彤姐姐買的。巧克力包裝上印著星空系列,與周雨彤當(dāng)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模一樣。
進(jìn)屋說吧。許清如輕聲說,替周雨彤脫下濕外套。小女孩接過外套,掛在衣架上,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許清如這才注意到,她脖頸間的淤青顏色更深了,形狀清晰得可怕。
鋼琴教室傳來微弱的琴聲。許清如推開門,看見小女孩正在彈《小星星》,卻總是在第三小節(jié)錯音。周雨彤跟在身后,突然伸手按住琴鍵,聲音里帶著顫抖:這里應(yīng)該是mi,不是fa......
小女孩受驚般后退,撞到譜架,樂譜散落一地。許清如彎腰撿起,發(fā)現(xiàn)是周雨彤當(dāng)年的考級曲譜,某頁邊緣寫著爸爸說彈錯就打斷手指,字跡被淚水暈開。
對不起!周雨彤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
許清如蹲下身,將小女孩擁入懷中,抬頭看向周雨彤:你當(dāng)年彈錯時,你爸爸會怎么做
周雨彤別過臉去,盯著墻上的全家福。許清如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照片里的自己笑得燦爛,母親站在身后,手指搭在她肩上,姿勢與周雨彤剛才按住琴鍵的動作驚人相似。
他會用皮帶抽我的手背。周雨彤終于開口,直到我能完整彈完一首曲子,他才會停手。有次我彈錯了《月光奏鳴曲》,他......她突然哽咽,說不下去。
小女孩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周雨彤的手背。許清如看見周雨彤手腕上的疤痕在顫抖,與自己的疤痕同步起伏,像一對命運(yùn)的鏡像。
清如,我知道我沒資格求你。周雨彤從包里拿出邀請函,燙金封面印著音樂治愈世界,但那些山區(qū)孩子,他們真的需要這個機(jī)會......
鋼琴突然發(fā)出不和諧的雜音。許清如轉(zhuǎn)身,看見小女孩正趴在琴凳上,手指按在暗格開關(guān)上,露出里面的病歷本。周雨彤的目光凝固在紅色封面上,瞳孔因震驚而收縮。
這是......
我媽的病歷。許清如走過去,輕輕合上暗格,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從我們十歲那年開始。
周雨彤踉蹌著后退,撞到譜架。小女孩撿起病歷本,翻開第一頁,上面貼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笑容明媚,與許清如十歲時如出一轍。
她總說寬容是美德。許清如的手指劃過琴鍵,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其實(shí)是因?yàn)樗牪灰娬鎸?shí)的聲音,只能用大度來掩蓋自己的恐懼。
雨聲突然變大,蓋過了所有聲音。許清如看見周雨彤眼中的震驚漸漸轉(zhuǎn)為理解,就像照鏡子的人終于看清鏡中的裂痕。小女孩突然指著窗外,喊道:姐姐,彩虹!
所有人轉(zhuǎn)頭望去,雨幕中隱約有道彩虹,短暫得像句謊言。許清如摸出粉色助聽器,輕輕戴在小女孩耳上:聽見了嗎那是雨的聲音。
小女孩瞪大雙眼,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得清晰,每滴雨落在不同物體上的聲音都那么鮮明。她笑起來,缺牙的嘴角揚(yáng)起,伸手在空氣中彈奏。
清如,周雨彤的聲音里終于有了溫度,我不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
許清如轉(zhuǎn)身看向她,發(fā)現(xiàn)她無名指的鉆戒已經(jīng)取下,露出一道淡淡的戒痕。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十年前的暴雨與此刻的暴雨重疊,卻不再是充滿恐懼的重復(fù),而是某種和解的預(yù)兆。
手機(jī)在此時震動,是陳默發(fā)來的消息:李曼華的咨詢記錄里提到,她認(rèn)為鋼琴是凈化靈魂的刑具。許清如看著消息,突然想起母親總在她彈琴時哼唱的搖籃曲,那旋律與周雨彤父親的皮帶抽打下的節(jié)奏驚人地一致。
我會參加音樂會。許清如聽見自己說,但我要彈自己寫的曲子。
周雨彤愣住,隨即露出釋然的笑容。小女孩跑過來,將布娃娃遞給周雨彤:姐姐,送給你,她叫小雨。
周雨彤接過布娃娃,輕輕撫摸它缺了一只眼睛的臉:小雨,很高興認(rèn)識你。
窗外的彩虹已經(jīng)消失,但雨勢漸小。許清如走向鋼琴,掀開琴蓋,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鍵。她深吸一口氣,按下第一個音符,不是《月光奏鳴曲》,而是一段不和諧的和弦,像一聲刺破沉默的吶喊。
周雨彤和小女孩在一旁聽著,小女孩隨著節(jié)奏擺動身體,周雨彤則輕輕打著拍子。許清如看見她們的影子映在琴鍵上,與自己的影子重疊,形成一幅獨(dú)特的三重奏畫面。
一曲終了,小女孩鼓掌:姐姐彈的好好聽!
許清如笑了,摸了摸她的頭:這叫《暴雨練習(xí)曲》,下次教你彈。
周雨彤拿起邀請函,在音樂治愈世界幾個字上畫了個圈:也許真正的治愈,不是掩蓋傷口,而是讓它發(fā)出聲音。
雨聲漸止,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香。許清如走到窗邊,看見樓下有個男人在焦急地張望,正是小女孩的父親。她握緊拳頭,正想下樓,卻看見周雨彤已經(jīng)快步走出去,擋在小女孩身前。
許清如戴上助聽器,清楚地聽見周雨彤的聲音:你好,我是兒童心理專家,關(guān)于你女兒的情況,我們需要談?wù)?.....
小女孩趴在窗邊,看著樓下的場景,突然轉(zhuǎn)頭對許清如說:姐姐,雨彤姐姐的聲音,像彩虹一樣。
許清如笑了,抱起小女孩:那我們給她的彩虹伴奏,好不好
鋼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輕快的《卡農(nóng)》。許清如看見周雨彤在樓下抬頭,臉上帶著驚訝與感動。小女孩跟著哼唱,聲音跑調(diào)卻充滿活力,像一束光照進(jìn)潮濕的角落。
在這一瞬間,許清如終于明白,有些傷口永遠(yuǎn)不會愈合,但可以長出新的生命。就像被暴雨沖刷的鋼琴,雖然留有血跡,卻依然能彈奏出動人的旋律。
雨停了,天空開始放晴。許清如摸出筆記本,在最新的記錄下寫道:2023.9.19,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也聽見了別人的聲音。原來寬容不是原諒傷害,而是讓每個人都能自由地發(fā)聲。
遠(yuǎn)處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卻不再刺耳。許清如知道,屬于她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第五章:無聲狂響
慈善音樂會的穹頂下,水晶吊燈將舞臺切割成無數(shù)菱形光斑。許清如站在幕布后,指尖觸到琴鍵上的防滑紋,想起十三歲那年在暴雨中顫抖的雙手。周雨彤穿著素色旗袍,頸間戴著小女孩送的布娃娃紐扣,正在后臺安撫緊張的山區(qū)孩子們,她無名指的戒痕在聚光燈下若隱若現(xiàn)。
清如,該你了。陳默遞來一杯溫水,目光掃過她耳后的粉色助聽器,李曼華坐在第三排,右上角。
許清如點(diǎn)頭,看見母親正襟危坐,身穿那件十年前的墨綠色旗袍,領(lǐng)口別著父親送的翡翠胸針。她的坐姿筆直如鋼琴凳,雙手交疊在膝上,像在等待一場審判。
幕布緩緩升起。掌聲如潮水般涌來,許清如聽見周雨彤在后臺輕聲說:別怕,我們都在。小女孩從幕布縫隙里探出頭,朝她揮動著布娃娃,缺牙的嘴角揚(yáng)起明亮的笑。
鋼琴聲響起的瞬間,整個會場陷入詭異的寂靜。許清如沒有彈奏《月光奏鳴曲》,而是按下一串不和諧的和弦,如同指甲刮過黑板,又像暴雨砸在鐵皮屋頂。觀眾席傳來驚呼聲,母親的身體微微顫抖,手指緊緊攥住旗袍下擺。
這是《創(chuàng)傷練習(xí)曲》。許清如的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傳遍會場,每個音符都是一道傷疤,每個休止符都是一聲沉默的吶喊。
琴聲突然變得尖銳,如同周雨彤父親的皮帶抽在肉上的聲響。許清如看見母親捂住耳朵,表情痛苦,卻仍坐得筆直,仿佛在遵守某種無形的禮儀。病歷本里的強(qiáng)迫性體面突然具象化,變成母親緊咬的牙關(guān),變成她顫抖卻不肯松開的拳頭。
第二段旋律響起,混入了助聽器里的錄音:暴雨聲、男人的怒吼、母親的要大度。觀眾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周雨彤的丈夫陳默走上臺,將一份文件遞給主持人——那是母親李曼華的心理咨詢記錄。
十年前,兩個女孩在暴雨中受傷。陳默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一個被按在鋼琴上,一個被酒瓶砸破頭,而她們的母親卻在互相勸誡要寬容。
母親突然站起身,旗袍上的翡翠胸針掉在地上,摔成兩半。她看著許清如,眼神里交織著驚恐與困惑,像看見某個被深埋的秘密破土而出。
曼華,周雨彤的母親從觀眾席站起,聲音顫抖,我們只是想保護(hù)她們......
保護(hù)許清如的琴聲突然轉(zhuǎn)為柔和,卻帶著刺骨的悲涼,你們保護(hù)的是自己的體面,是完美家庭的幻象。她看向周雨彤,后者正牽著小女孩的手走上臺,真正的保護(hù),是讓她說出我很疼,而不是教她微笑著說沒關(guān)系。
小女孩站在麥克風(fēng)前,脖頸間的淤青在聚光燈下清晰可見。她戴著許清如的粉色助聽器,深吸一口氣,用稚嫩的聲音說:爸爸打我的時候,我很害怕,但沒有人愿意聽我說。
會場一片死寂。周雨彤蹲下與小女孩平視,輕輕說:現(xiàn)在我在聽,大家都在聽。
許清如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這次是《卡農(nóng)》的旋律,卻故意在第三小節(jié)錯音,如同小女孩第一次彈奏時的模樣。母親突然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這個錯音,正是當(dāng)年她強(qiáng)迫許清如向周雨彤道歉的那個雨夜,聽見的最后一個音符。
媽,許清如輕聲說,你一直說鋼琴是凈化靈魂的刑具,其實(shí)是因?yàn)槟阕约罕焕г诹死锩妗?br />
母親搖晃著走向舞臺,高跟鞋在臺階上打滑。陳默伸手扶住她,她卻推開他,徑直走向鋼琴,手指撫過琴鍵,停在中央C鍵上,那里有許清如小時候磕掉的一小塊漆。
清如,媽媽錯了。母親的聲音破碎,我總以為寬容能解決一切,卻不知道......她突然劇烈顫抖,從包里摸出藥瓶,卻不小心打翻在地,藥片滾落在鋼琴腳邊,像散落的星星。
許清如起身抱住母親,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金銀花味混著藥味。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散的羽毛。
沒關(guān)系,媽,許清如輕聲說,現(xiàn)在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周雨彤拿起話筒,聲音堅(jiān)定:今天,我辭去慈善大使的職務(wù)。真正的慈善不是表演寬容,而是給每個受傷的靈魂發(fā)聲的權(quán)利。她轉(zhuǎn)向小女孩,從今天起,你的每一聲我疼,都會有人傾聽。
掌聲再次響起,這次帶著哽咽與共鳴。許清如看見觀眾席上有人落淚,有人低頭沉思,還有人拿出手機(jī),大概是在給某個需要傾聽的人打電話。
音樂會的最后,小女孩坐在鋼琴前,用左手彈完了《小星星》。許清如和周雨彤站在她兩側(cè),用右手為她伴奏。當(dāng)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會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小女孩笑得燦爛,耳后的粉色助聽器在燈光下閃著光。
散場時,母親緊緊攥著許清如的手,像怕失去什么。許清如摸出包里的助聽器,輕輕摘下,扔進(jìn)會場外的垃圾桶。母親想阻止,卻看見她耳后的傷疤在月光下溫柔舒展,那是從未有過的、真正的笑容。
清如,你的助聽器......
我不需要了,媽。許清如看著夜空中的星星,現(xiàn)在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能聽見別人的聲音,這就夠了。
周雨彤走過來,懷里抱著小女孩送的布娃娃。遠(yuǎn)處,陳默正在和幾個家長交談,他們的表情不再焦慮,而是帶著釋然。小女孩跑向他們,裙擺揚(yáng)起,像一只重生的蝴蝶。
謝謝。周雨彤輕聲說,謝謝你讓我明白,道歉不是終點(diǎn),而是起點(diǎn)。
許清如微笑著搖頭: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沒有繼續(xù)沉默。
母親突然指著天空:清如,你看,是流星!
所有人抬頭望去,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短暫卻璀璨。小女孩許愿的聲音輕輕傳來:希望以后再也沒有人說要大度,除非他們真的懂別人的苦。
許清如握緊母親的手,感受著她掌心的溫度。遠(yuǎn)處的鋼琴教室里,傳來若有若無的琴聲,那是某個孩子在自由地彈奏,沒有對錯,沒有評判,只有純粹的聲音在夜空中流淌。
她知道,屬于她們的無聲狂響,終將變成千萬人共鳴的樂章。而那些曾經(jīng)的傷口,終將在傾聽與理解中,長出新的、充滿希望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