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彈殼里的年輪
1
雪夜歸來
凜冽的北風裹挾著細雪,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鋼針,無情地刮擦著我的臉頰。我緊緊攥著那張已經被汗水浸濕又凍硬的轉業(yè)通知書,指節(jié)泛白,關節(jié)因寒冷而微微顫抖。師部禮堂里最后一次響起的軍號聲,仿佛還縈繞在耳邊,與記憶中倉庫里煤油燈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回響。
背著那個裝滿回憶的帆布包,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包底的軍功章棱角分明,每走一步都硌得脊梁生疼。那枚軍功章承載著我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1976年的唐山抗震救災,我和戰(zhàn)友們在廢墟下連續(xù)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用雙手刨開碎石瓦礫,拯救出一個又一個生命。鋼筋在勛章邊緣留下的凹痕,是那段驚心動魄歲月的見證。
遠遠地,我就看到了火車站月臺上那個熟悉的身影。玉珍踮著腳尖,在人群中焦急地張望著,她身上那件藍布棉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澤,肩頭落滿了煤灰,像是歲月不經意間留下的印記。她懷里抱著我們剛滿三歲的女兒,小家伙睡夢中還緊緊攥著用我的確良襯衫改的尿布。布料邊角被洗得發(fā)白,隱約還能看出當年軍裝的藏藍色,那是我們在艱苦歲月里的智慧與堅持。
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玉珍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凝成冰晶。她看著我,眼中滿是欣喜與心疼,土坯房漏風得厲害,我和娃住西屋,堂屋已經收拾干凈給你了……說著,她不自覺地把女兒摟得更緊了些,仿佛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和擔憂都化作這溫暖的擁抱。
我跟著玉珍往家走,村口老槐樹的積雪不時撲簌簌地落在我那雙早已磨破底的翻毛皮鞋上。這雙鞋陪伴我走過了十年的軍旅生涯,鞋底磨得幾乎能看見帆布內襯,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的冰涼與粗糙。自家土墻上新刷的光榮之家牌匾邊角已經卷邊,紅漆被雨水沖刷得斑駁陸離,就像我胸口那枚褪色的領章,見證著時光的流逝和生活的滄桑。
推開家門,一股混合著紅薯粥甜香與煤球燃燒刺鼻氣味的暖流撲面而來。玉珍快步走到灶臺前,掀開鍋蓋,瞬間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那副在舊貨攤淘來的老花鏡。鍋里漂著的紅薯皮薄得幾乎透明,看著這稀粥,我的思緒不禁回到了在部隊倉庫的日子,想起那些發(fā)霉的壓縮餅干,喉嚨突然一陣發(fā)緊。
鎮(zhèn)上老張來信了,玉珍攪動木勺的手頓了頓,聲音也變得有些猶豫,說他兒子考上縣重點了。我沉默著,盯著搪瓷缸里的紅薯粥,粥面上倒映著屋頂漏下的月光,顯得格外清冷。轉業(yè)費早就寄回老家蓋房了,如今褲兜里僅剩的幾張糧票,還是臨退伍時司務長硬塞給我的。老張是我在師部倉庫的老戰(zhàn)友,曾經,我們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分食過一塊凍得梆硬的壓縮餅干,那是在艱苦環(huán)境中結下的深厚情誼。
要不……把新打的醬油給他送去玉珍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醒熟睡的孩子。她戴著用我的舊軍襪改的毛線帽,帽檐耷拉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眼神中滿是期待與忐忑。我沒有搭話,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墻上歪斜的優(yōu)秀士兵獎狀上。相框玻璃早在某個醉酒的夜晚被我打碎,邊角還沾著半片沒撕干凈的膠布,那是我曾經輝煌卻又逐漸黯淡的見證。
夜深了,女兒在里屋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玉珍坐在煤油燈下縫補衣裳,銀針在她粗糙的手指間穿梭,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她鬢角新添的白發(fā)。我悄悄摸出藏在樟木箱底的鐵皮酒壺,壺身上軍民團結如一人的紅字已經斑駁不清。擰開瓶蓋,酒液的醇香混著煤油味彌漫開來,我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無法溫暖被寒風吹透的脊梁,也無法驅散心中那無盡的迷茫與失落。
2
夏日的波瀾
蟬鳴刺耳的夏日午后,一陣突突的引擎聲打破了村莊的寧靜。李建軍騎著他那輛嶄新的摩托車,風風火火地開進了村里。車把上掛著兩瓶劍南春,塑料繩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顯得格外耀眼。他是玉珍最小的妹妹秀蘭的丈夫,在鎮(zhèn)上供銷社當臨時工,平日里最愛炫耀。
姐夫!他大老遠就扯開嗓子喊,皮鞋在我家門檻上用力地磕了磕,震落了些許灰塵,嘗嘗這正宗的好酒!玉珍從菜窖里抱出藏了半年的臘魚,魚身上的鹽粒在暮色里像落滿了星星。我知道,那是她用陪嫁的銀鐲子換的,為了這個家,她總是默默付出,從不抱怨。
飯桌上,建軍不停地吹噓著鎮(zhèn)上的新鮮事,唾沫星子亂飛。我現(xiàn)在給百貨公司倒騰的確良布料,一趟就能賺五塊錢!他得意地拍著大腿,手腕上新買的上海牌手表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秀蘭在鎮(zhèn)辦幼兒園當老師,咱閨女月月都能拿小紅花!我默不作聲地喝著酒,聽著他的炫耀,心里卻涌起一陣酸澀。曾經,我也是意氣風發(fā)的軍人,可如今,卻只能守著幾畝薄田,生活的落差讓我難以接受。
夜深了,建軍騎著摩托車離開,尾燈漸漸消失在蜿蜒的土路上。我早已醉醺醺的,看著門口的泔水桶,心中的無名火突然爆發(fā),一腳狠狠踢了過去。碎瓷片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如同我破碎的尊嚴。玉珍默默地蹲在地上收拾,白發(fā)在夜風中飄動,她的背影顯得那么單薄、那么無助。我望著她,突然想起新兵連時班長說過的話:軍人的脊梁,永遠不能彎。可此刻,我的脊梁早已被生活壓得直不起來,滿心都是對自己的失望和對未來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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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借鋤風波
那天,陽光炙烤著大地,空氣中彌漫著燥熱的氣息。王福貴推著二八杠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斤用油紙包著的桃酥,來到了我家。他是玉珍的大姐夫,在鄰村種了一輩子鹽堿地,襯衫領口磨得發(fā)亮,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泥土,手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那是辛勤勞作的印記。
地里鬧蝗災,想借你那把錳鋼鋤頭用用。他站在院子里,搓著衣角,眼神躲閃,顯得十分局促,你大姐昨天去鎮(zhèn)上賣雞蛋,不小心摔斷了竹籃……我斜倚在竹椅上,晃著搪瓷缸里用茶葉渣泡的涼茶,水面漂浮著幾片泛黃的葉子,看著他那謙卑的模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無名火。在部隊時,我是倉庫的標兵,連師長都夸我辦事牢靠,如今卻淪落到連把鋤頭都要被人惦記,這種落差讓我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要借找你弟妹去!我猛地站起來,抄起門后的鋤頭,狠狠砸在地上,驚飛了梁上的燕子。玉珍從菜窖鉆出來時,圍裙上沾著新挖的土豆泥,手里還攥著半截剛掰斷的紅薯藤。她看到這一幕,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連忙把鋤頭塞進福貴手里,又往車筐里塞了三把韭菜,強笑著說:哥,你拿著,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看著她的動作,怒氣更盛,抄起一旁的酒壺就往地上摔。敗家娘們!我指著她的鼻子大罵,酒氣混著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自個兒都快喝西北風了,還充什么大善人玉珍默默撿起酒壺碎片,鋒利的瓷片劃破了她的手指,鮮血滴在地上,很快被泥土吸收。她低頭時,我瞥見她后頸新添的老年斑,像極了我軍裝上洗不掉的油漬,那一刻,我心中閃過一絲愧疚,但更多的還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煩躁。
4
暗涌的病云
當晚,我在煤油燈下翻看退伍紀念冊,泛黃的照片里,戰(zhàn)友們個個意氣風發(fā),眼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而如今,有人成了廠長,有人當了干部,只有我,守著幾畝薄田,靠喝酒麻痹自己。玉珍在一旁縫補衣裳,銀針穿過布料的聲音規(guī)律而緩慢,仿佛在修補我破碎的尊嚴,也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生活的艱辛與無奈。第四章:暗涌的病云
那個深秋的雨,纏綿而陰冷,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仿佛永無止境。李建軍的摩托車再次轟鳴著碾過泥濘的青石板路,這次車筐里馱著一箱汾酒,玻璃瓶在雨幕中泛著冷光,好似他眼中閃爍的復雜神色。他抖落雨衣上的水珠,皮鞋在堂屋門檻上重重地磕出清脆的聲響:姐夫,嘗嘗這正宗的山西貨!
玉珍掀開壇蓋時,我瞥見里面的咸雞蛋只剩三顆,蛋黃上的紅曲像凝固的血,刺痛著我的雙眼。建軍劃拳的吆喝聲混著酒盅碰撞聲,震得梁上的燕子窩簌簌落灰。當年在師部大禮堂,我能喝著酒用舌頭舔凈地磚!我拍著胸脯的動作驚飛了屋檐下避雨的麻雀,卻沒注意到女兒躲在灶臺后,用樹枝在灰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優(yōu)秀士兵獎狀,那稚嫩的筆觸里,藏著對父親的崇拜與不解。
深夜的酒勁沖上頭頂,我盯著墻上歪斜的相框,那里面是我曾經英姿颯爽的照片,如今卻滿是歲月的痕跡。突然,一股無名的沖動涌上心頭,我抄起軍功章砸向鏡子。砰的碎裂聲中,玉珍撲過來護住兒子,碎玻璃劃過她的手背,血珠滴在我退伍時的舊軍裝上,暈開一朵朵刺眼的紅花。她蹲在地上撿碎片時,月光落在她新添的白發(fā)上,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白發(fā)早已從發(fā)根蔓延,像冬日里初降的霜,無聲地訴說著這些年的操勞與艱辛。
第二周去鎮(zhèn)上賣糧食,玉珍在供銷社門口撿到半張泛黃的報紙,邊角印著肝病防治的字樣。當晚,她在灶臺前熬藥,陶罐咕嘟作響,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鏡。這是治咳嗽的偏方。她低頭攪拌藥湯,鬢角的白發(fā)被火光映得發(fā)亮。我卻在她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皺巴巴的化驗單,肝硬化三個字刺得眼睛生疼,墨跡被水漬暈染,像極了我摔碎的酒漬,也像我破碎的人生。那一刻,我才驚覺,這些年的酗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了我的身體,也傷害了我最親近的人。
5
寒冬里的麥芽糖
大雪封山的臘月,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冰雪覆蓋。王福貴踩著沒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我家。他棉襖最里層揣著半袋玉米面,體溫把面袋焐得溫熱,卻在門口踟躕著不敢進門,臉上滿是猶豫和不安。給孩子們帶了點零嘴。他掏出油紙包,琥珀色的麥芽糖在煤油燈下晃著誘人的光澤,我卻盯著他補丁摞補丁的褲子,想起上次借鋤頭時摔碎的酒壺,心中的愧疚與倔強交織在一起。
拿走!少拿這點東西來寒磣人!我怒不可遏,踹翻火盆,燃燒的炭塊濺在他褲腳,燙出焦黑的洞。玉珍沖過去撲滅火星,聲音帶著哭腔:他哥,那是親哥啊!我抄起酒壺狠狠砸向門框,鋁皮壺身凹陷出猙獰的弧度,卻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撕裂般的悶響——那是尊嚴碎裂的聲音,也是我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深夜的咳嗽聲驚動了全家。我蜷縮在炕上,看著玉珍就著油燈熬藥,藥罐蒸騰的熱氣中,她偷偷抹了把眼淚。去睡吧,明早還得上學。她頭也不回地說,藏在身后的手卻緊攥著那張化驗單,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秘密。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窗欞上,像極了1979年邊境戰(zhàn)場上,落在鋼盔上的彈片,而此刻,我卻只能在病痛和悔恨中掙扎。
開春時,建軍的摩托車聲突然消失了。聽說是倒賣布料賠了本,連夜躲債去了外地。我盯著空蕩蕩的酒壺,把樟木箱里的彈殼串成風鈴,掛在新栽的葡萄藤下。那些年摔碎的瓷片,被玉珍攢在鐵皮盒里,共四十二塊,每塊邊緣都帶著暗紅的印子——是她撿碎片時劃破的血,還是我砸酒壺時濺的淚或許,那都是我們在苦難歲月里留下的印記。
6
葡萄藤下的新生
葡萄藤抽出新芽的清晨,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院子里,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王福貴推著輛裝滿春筍的三輪車來了,車軸吱呀聲像首破了調的軍歌,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他站在院門口,局促地搓著手,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春筍鮮,給孩子們嘗嘗。我躲在門縫后,看見他鬢角的白比玉珍的還要刺眼,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背著高燒的玉珍走了十里山路看醫(yī)生的模樣,心中一陣酸楚。
進屋坐。我悶聲開口,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玉珍默默擺上碗筷,新蒸的饅頭騰起的熱氣中,福貴從懷里掏出油紙包:給孩子們帶的麥芽糖……他的手布滿裂口,指甲縫里還嵌著新鮮的泥漬,那是辛勤勞作的見證。我抓起筷子,狠狠夾起塊臘肉塞進他碗里,動作粗魯?shù)孟裨谌泳浦�,其實是想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愧疚和感激。
戒酒的日子比想象中難熬。我把所有酒具鎖進樟木箱,鑰匙卻被我隨手扔進水缸。開始反復擦拭軍功章,銅綠被磨得發(fā)亮,露出底下嶄新的金屬色。有天對著鏡子練習敬禮,腰桿挺得筆直,卻在放下手臂時劇烈咳嗽,震得窗臺上的碎瓷片鐵皮盒叮咚作響。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部隊,聽到了熟悉的軍號聲,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豪情。
兒子高考前的深夜,我看見他在煤油燈下用短得握不住的鉛筆頭做題,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斜的線,像極了我在部隊寫家書時的字跡。玉珍把攢了半年的碎瓷片賣給貨郎,換了支帶橡皮頭的新鉛筆,筆桿上纏著她用布條打的防滑結,跟我當年在槍托上纏的紗布一個手法�?粗麄�?yōu)榱松钆^斗的樣子,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戒掉酒癮,重新扛起這個家。
葡萄藤第一次結果的夏天,建軍突然騎著生銹的自行車回來了。他頭發(fā)白了一半,車筐里是兩瓶散裝白酒。哥,當年我……他話沒說完,我已經接過酒瓶:進屋喝碗熱湯。八仙桌上,玉珍燉的臘魚香得勾魂,當年摔碎的瓷碗,如今換成了閨女從城里寄的金邊瓷盤。窗外的彈殼風鈴叮咚作響,混著葡萄藤的清香,恍惚間又回到了穿第七章:歲月的裂痕與修補
7
歲月的裂痕與修補
葡萄藤的綠意一年年愈發(fā)濃郁,可玉珍的咳嗽聲卻在每個清晨愈發(fā)清晰。她總說只是受了涼,卻在深夜背著我偷偷吞咽藥片。1993年的秋老虎將大地炙烤得滾燙,我蹲在葡萄架下給新苗澆水,喉間突然泛起一陣腥甜,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滑落,在干燥的泥土上暈開暗紅的痕跡。
縣醫(yī)院的走廊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白大褂翻動病歷本的沙沙聲讓人心慌。必須戒酒,否則……醫(yī)生的話像重錘敲擊著心臟。玉珍攥著診斷書的手不停顫抖,指節(jié)泛白,她強裝鎮(zhèn)定地說:正好,咱家的葡萄能釀些果酒,不傷身子。當晚,我把鐵皮酒壺、搪瓷酒盅統(tǒng)統(tǒng)鎖進樟木箱,生銹的銅鎖咔嗒一聲扣上時,玉珍變魔術般從圍裙口袋掏出塊麥芽糖:嘗嘗,是巷口老張頭家新做的。糖紙在煤油燈下泛著舊時光的光澤,咬下去的瞬間,黏牙的甜混著眼淚涌進喉嚨。
戒酒后的手抖得厲害,擦拭軍功章時總怕碰掉銅綠。鏡子里的人眼窩深陷,白發(fā)從兩鬢蔓延到頭頂,唯有擦拭勛章的動作還帶著當年在部隊的利落。玉珍用我的舊軍裝改書包那天,剪刀剪開布料的聲音像在剪開記憶:你看,這口袋還能裝課本。她戴著老花鏡,指尖撫過布料上的彈孔痕跡,當年你在倉庫被老鼠咬壞的,我補了三層布。
深夜,我常盯著鐵皮盒里的碎瓷片發(fā)呆。第四十二塊瓷片邊緣早已被玉珍磨得圓潤,沾著的暗紅血跡卻怎么也洗不掉。葡萄藤在月光下沙沙作響,彈殼風鈴叮咚,恍惚間聽見軍號聲穿透三十年光陰,驚醒了墻角打盹的貍花貓。而玉珍總會在這時輕手輕腳地進來,掖好我踢開的被角,她不知道,我裝睡時,能清晰聽見她壓抑的咳嗽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8
鐵皮盒里的高考與新生
兒子高考前的暴雨夜,閃電如銀蛇劃破漆黑的天幕,雷聲轟鳴著震顫大地。他趴在桌上,用那支纏著布條的鉛筆演算習題,筆尖斷了又續(xù),在草稿紙上劃出凌亂卻堅定的線條。玉珍蹲在灶臺前熬綠豆湯,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鏡,她時不時抬頭望向兒子的房間,眼神中滿是擔憂與心疼。
小姨夫李建軍再次出現(xiàn)時,推著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車斗里裝滿了磚塊。他的的確良襯衫洗得發(fā)白,眼角的皺紋里嵌著塵土:在建筑隊搬磚,賺點辛苦錢。他從懷里掏出兩瓶二鍋頭,瓶身還帶著體溫,哥,這酒……就當賠罪。我把酒瓶推回去,往他口袋塞了把曬干的金銀花:泡水喝,去去火氣。他轉身時,我看見他后頸的曬傷,像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突然想起秀蘭出嫁時,他騎著二八杠來接親時挺直的脊梁。
高考放榜那天,兒子攥著錄取通知書沖進院子,葡萄藤的葉子都跟著顫動。玉珍舉著通知書的手不停發(fā)抖,老花鏡滑到鼻尖:我娃考上了!她轉身抹眼淚時,我瞥見她圍裙口袋露出半截褪色的紅布條——那是當年綁在我軍功章上的,說是能辟邪。那一刻,所有的苦難都化作了甘甜,鐵皮盒里的碎瓷片仿佛也在陽光下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9
葡萄架下的團圓與守望
送兒子去省城那天,玉珍蒸了二十個饅頭,每個都塞進油紙包。路上吃,別買貴的。她絮絮叨叨,把腌蘿卜干往行李里塞,食堂的菜沒油水。我偷偷把存折塞進弟弟書包夾層,扉頁寫著學費專用,數(shù)字后面的零是用賣葡萄的錢一筆筆攢的�?粗鴥鹤訚u行漸遠的背影,玉珍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攬過她的肩膀,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比從前更單薄了。
葡萄藤爬滿木架那年,鎮(zhèn)上來了慰問團。戴大紅花的領導握著我的手說向老兵致敬,鎂光燈亮起的瞬間,我下意識挺直腰板。玉珍躲在人群后抹眼淚,她新做的藍布衫上,別著用彈殼打磨的胸針。散場時,隔壁小孩指著我的軍功章問:爺爺,這個能換糖吃嗎我摸著他的頭笑了,勛章邊緣的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平,就像我們曾經尖銳的苦難,都在時光中變得柔和。
中秋夜,全家圍坐在葡萄架下。月光透過枝葉灑在八仙桌上,建軍帶來的散裝白酒飄著糧食香。當年年輕氣盛,凈說混話。他端起酒杯,手背上的傷疤是蓋房子時砸的,敬姐夫,敬好日子。我碰杯時,看見玉珍鬢角的白發(fā)在風里飄,突然想起新婚那晚,她也是這樣披著月光,把我的軍裝扣子一顆顆縫緊。而如今,鐵皮盒里的碎瓷片依舊安靜地躺著,見證著這個家從破碎到完整,從苦難到幸福的每一步。軍裝的歲月,那些苦難與歡笑,都成為了我們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