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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第一章

    蟬鳴震耳欲聾,像是千把生銹的剪刀在青石板上拖拽。

    我攥著書頁的手指泛白,屋檐漏下的陽光在脖頸烙出菱形紅痕,卻不敢挪動半分——李芳正蹲在井臺邊搓衣服,肥皂泡裹著棉布屑濺到我的涼鞋上,黏稠的觸感順著腳趾縫往上爬。

    哐當!

    青瓷茶盞重重磕在竹編茶幾上,震得供桌上的觀音像都晃了晃。

    幾滴褐色的茶水濺上我新買的裙擺,在淺黃色碎花上暈開刺目的斑點。

    婆婆枯樹枝似的手指捻著杯沿,眼尾褶子擠成鋒利的弧度:穿成這樣,是要給誰看

    她稀疏的白發(fā)綰得死緊,髻上插著去年清明我給買的桃木簪。

    我下意識拽了拽剛到膝蓋的裙擺。

    村東頭王寡婦穿旗袍開叉到大腿根,趕集時和糧站會計調(diào)笑,怎么不見她說指甲掐進掌心,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媽,城里都這么穿。

    竹簾外飄來豬食槽打翻的響動,驚得母雞撲棱棱飛過窗欞,

    張明說好看。

    搬出在外打工的丈夫是我最后的護身符,這句話卡在喉頭像吞了顆生核桃。

    李芳突然站起來,發(fā)黃的的確良襯衫擦過我的胳膊,帶起一股樟腦丸混著皂角的酸味。

    她抄起竹竿上晾著的麻布圍裙甩過來,粗礪的邊角在我鎖骨劃出紅痕:套上!張家媳婦不能露胳膊露腿!

    圍裙下擺沾著隔夜的油漬,混著前襟洗不掉的豬草汁,牡丹刺繡的絲線脫了半截,歪歪扭扭趴在補丁上。

    竹簾被風掀起又落下,在斑駁的磚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灶膛里柴火噼啪炸響,混著后院豬圈飄來的味道,發(fā)酵的泔水味直往鼻腔里鉆。我盯著圍裙上那朵殘破的牡丹,突然想起上周趕集時,李芳在布攤前摸了半天的確良料子,指尖在藏青色布匹上反復摩挲,最后卻抓起最便宜的粗麻布。

    布販子嗤笑的聲音像根魚刺,至今還扎在我耳膜里:老太婆,這料子給驢打滾都嫌糙。

    隔壁傳來二嬸尖利的笑聲,她新燙的卷發(fā)從院墻探出來,活像只倒扣的雞毛撣子:芳姐,你家小媳婦又看閑書呢

    晾衣繩上的藍布衫突然兜頭罩下,李芳踮腳收衣服的動作頓在半空,

    可不,城里帶來的金貴毛病。

    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正正壓在我翻開的書頁上,把宋體鉛字碾成一團模糊的黑霧。

    第二章

    竹掃帚劃過青磚的沙沙聲突然摻進異樣的波動。

    書頁在我膝頭嘩啦輕響,婆婆佝僂的背影正在槐樹下晃動,蒼藍布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磨得發(fā)亮的銅鑰匙串�?赡蔷鋹炘谛厍焕锏膰@息卻清晰撞進耳膜,驚得槐樹枝頭兩只麻雀撲棱棱飛走。

    婉兒今早又剩了半碗粥...

    婆婆的掃帚在地上劃出凌亂弧線,枯瘦的手指攥得竹柄吱呀作響,

    昨兒嫌粥稀,今兒又嫌稠,我這張嘴啊,凈挑刺。

    我死死攥住泛黃的紙頁,《論語》里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字跡被指甲掐出月牙。

    晨露未干的青磚上,婆婆的影子突然歪斜。掃帚柄當啷磕到嵌在磚縫里的鵝卵石,她踉蹌時我脫口而出:小心!

    兩人都愣住了。婆婆背對著我擺擺手,鬢角銀絲在晨光里顫動:不妨事。

    可暗啞的心聲順著風飄過來,像斷了線的佛珠一粒粒砸在地上:又兇她了...明明想說粥熬得香,米油都熬出來了...

    我竟然能聽到婆婆的心聲,可這樣的能力,到底是福還是禍。

    蟬鳴陡然尖銳起來,我抖著手摸向石桌上的陶碗,涼茶潑濕了靛藍袖口。

    挎著菜籃哼小曲的王嬸恰巧路過,籃中青蔥蹭過門環(huán)叮當作響,歡快的思緒混著蔥花香往我耳蝸里鉆:阿黃該下崽了吧后院稻草垛都暖烘烘的...

    六個銅板...

    巷口小賣部的撥算珠聲穿過三進院落,老板蘸著唾沫翻賬本的聲音在腦子里炸開,

    賒給老趙頭會不會收不回...可他孫子咳嗽半個月了...

    青瓷碗底磕在石桌上當啷一聲響。婆婆聞聲轉(zhuǎn)頭,渾濁的眼珠映著我煞白的臉,皺紋里蓄著的晨光突然碎成星星點點。

    那些藏在溝壑深處的碎念突然洶涌如潮——前街張寡婦總夸她手巧...要是能把陪嫁的玉鐲...不,不成,得留給孫媳婦...

    婆婆!

    我猛地站起來,汗津津的后背貼著冰涼的廊柱,青苔的濕氣滲進棉布衫里,

    西屋窗紙該換了,我、我這就去糊。

    落葉打著旋兒撲進她掃成堆的枯枝里。轉(zhuǎn)身時捕捉到那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又躲我...哪天把東廂收拾出來,還是搬去老屋...

    她俯身拾掃帚時,后頸曬成醬色的皮膚上,兩粒艾灸留下的紫紅瘢痕忽隱忽現(xiàn)。

    我僵在穿堂風里,八月驕陽把青磚曬得發(fā)燙。昨夜她挑剔我繡的并蒂蓮,銀針戳破指尖時,殷紅的血珠在素絹上洇出一朵歪斜的梅花。

    二十年了,蓋頭上那對鴛鴦還是游不出紅燭暈染的淚痕。

    您看這樣行嗎

    我聽見自己發(fā)顫的嗓音混著蟬鳴,舉起裁好的雪浪紙擋住刺目天光,

    糊云紋的,還是竹葉的

    掃帚聲停了�;睒溆皬臇|墻爬到西墻,曬蔫的雞冠花耷拉著腦袋。

    漫長的寂靜中,一片槐葉打著轉(zhuǎn)兒飄進茶碗,翡翠般的綠映著天青釉色,像極了那只沉在妝奩底的玉鐲。

    西廂房突然傳來瓦片墜地的脆響,驚起滿院蟬鳴。

    婆婆的掃帚又動起來,這次卻是在青磚上畫著毫無章法的圈:云紋吧...你爹當年最愛看云。

    她的心聲混在沙沙聲里,輕得像曬化的飴糖,

    其實竹葉...竹葉也好看...

    第三章

    指尖擦過青花瓷碗邊沿時,我忽然聽見婆婆心里那聲嘆息。

    這讀心術(shù)像揣著個燙手山芋,稍有不慎就要摔碎滿地。晨霧在雕花窗欞間游移,將天井里的石榴樹裹成團青色水墨。

    我端著蓮子羹跨進堂屋時,正撞見婆婆要起身的動作。她肩頭披著褪色的絳紫云肩,晨光里浮動的塵埃落在銀絲上,倒像是撒了層金粉。

    今兒怎么把飯點掐得這樣準

    婆婆攥著佛珠的手指松了松,布滿皺紋的眼角微微抽動。她心里那聲莫不是又偷聽了去像片落葉,輕飄飄落進我耳中。

    案幾上擺著她每日必讀的《金剛經(jīng)》,書頁還停在昨天折角的地方。我瞥見經(jīng)文旁壓著張泛黃的相片,青年軍官的眉眼在霉斑里影影綽綽——那是公公唯一留下的影像。

    西廂房的茉莉開得正好,您用完早飯去瞧瞧

    我捻起銀匙攪散熱氣,琉璃盞里浮著的桂圓隨漣漪打轉(zhuǎn)。婆婆抬手扶了扶髻間的素銀簪,那是去年我送的生辰禮。

    那串沉香木佛珠突然咔嗒擱在案上。我望著婆婆抿緊的唇線,剛要開口卻聽見她心里飄來句:這丫頭,倒比前幾日會來事。

    廊下的畫眉鳥適時啁啾兩聲,啄碎了滿室寂靜。

    蟬鳴聲里,老座鐘剛敲過三下。我抱著曬好的蠶絲被經(jīng)過佛堂,聽見里面?zhèn)鱽砀O窣聲。

    婆婆正踮腳夠供臺上的銅香爐,藍布衫袖口沾著香灰,露出截枯竹似的手腕。

    讓我來。

    我搶上前扶住她發(fā)顫的胳膊,檀香忽地鉆進鼻腔。婆婆別過臉去,耳后銀絲在斜陽里晃了晃:咳,明兒廟會......

    她喉頭滾動兩下,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褪色的袖邊。

    我故意放慢整理供果的動作,果然聽見她心底冒出句:城隍廟前的糖油餅......

    尾音裹著三分羞赧,倒像是待字閨中的少女。

    次日糖畫攤子飄來焦香時,婆婆的藍布帕子已經(jīng)被捏出褶皺。賣絨花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經(jīng)過,她駐足多看了兩眼,又急忙低頭數(shù)佛珠。

    我假裝研究紅繩結(jié)的樣式,直到袖口被輕輕扯動。

    這絹花......

    婆婆盯著貨郎擔上那支木芙蓉,當年陪嫁的檀木匣里還收著支一模一樣的。

    我數(shù)銅板的手突然被按住,婆婆指尖的溫度透過粗布傳來:挑那支淡青的,配你上月裁的新衫。

    暮色漫過石橋,我捧著油紙包的桂花糕,指尖突然觸到溫熱布料——婆婆的藍布帕子輕輕覆在我手背上,帕角繡著的并蒂蓮沾著糖霜,在晚風里忽閃忽閃。橋下流水馱著碎金般的夕照,將我們并行的影子拉得老長。

    第四章

    檐角漏下的晨光里,槐花碎瓣打著旋兒落在石磨盤上。我蹲在井沿剝毛豆,青莢裂開的脆響驚動了籬笆下偷食的灰兔。

    那小東西腮幫子鼓囊囊的,正啃著婆婆新栽的紫薯秧。

    媽,您瞧菜地里那窩野兔崽子。

    我故意將竹篩抖得嘩啦啦響,去年這時節(jié)我們還隔著三丈遠各自干活,

    昨兒黃昏數(shù)著有六只,今早竟多出兩只絨球似的兔崽子。

    面粉篩子懸在棗木盆上方晃了晃,婆婆肩頭落滿細雪般的粉絮。她別過臉去,沾著白霜的睫毛像沾了晨露的蛛絲,卻在聽見籬笆外窸窣動靜時微微顫動。

    我看得分明,她生著凍瘡的手指正悄悄摳著篩沿——那是她年輕時聽評書入神才會有的小動作。

    柴火噼啪炸開火星子時,我捧著茶盞在廂房門口數(shù)了十二下心跳。

    油燈把婆婆弓背穿線的影子投在泛黃的窗紙上,銀針第七次劃過發(fā)鬢,線頭依然倔強地蜷著。

    昨兒聽您翻身到三更天。

    青瓷盞底叩在樟木桌上的脆響驚得線軸滾落,茉莉香混著婆婆袖口艾草味在暖霧里纏作一團。

    她猛地抓住我手腕,粗糲拇指按在剛結(jié)痂的水泡上,驚覺自己唐突又慌忙松開,卻把我的手掌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霜白的月光突然跌進她眸中:你爹走那年,我也是這么整宿盯著房梁。

    婆婆突然摘下老花鏡,煤油燈芯在她眼尾皺紋里跳成一簇火苗,

    這雙手...

    她喉嚨里滾過一聲嘆息,比秋夜露水還沉,

    不該盡是繭子。

    芒種日的蟬鳴吵得人心焦。滾油濺上虎口時,灶臺邊擇莧菜的婆婆竟像年輕時追打偷谷雀兒般躥過來。

    鹽粒簌簌落在冒煙的皮肉上,我還沒喊疼,倒先瞅見她發(fā)顫的唇色比鍋里焯水的菜薹還白。

    逞什么能!當自己是鐵打的

    藍布條纏到第三圈才想起該罵人,尾音卻打著飄。

    我望著她發(fā)髻里銀絲在穿堂風里搖晃,忽然記起頭七那夜靈堂燭火下,這張臉也曾被淚水泡軟過棱角。

    暮春的雨說來就來。

    眼下婆婆正舉著我繡歪嘴的鴛鴦冷笑:針腳比野豬蹭癢還粗。

    銅頂針敲在額角卻是溫的。西墻根下,她昨日撒的秕谷早已被野貓?zhí)騼�,我盯著米缸上新添的缺口,把淘米水又悄悄倒回去半瓢�?br />
    晾衣繩上的青布衫與碎花襖在細雨里挨挨擠擠,恰似當年她背著發(fā)高燒的我疾走三十里求醫(yī)時,那件被冷汗浸透的中衣緊貼著我的臉頰。

    風起時,兩根衣帶打了個解不開的同心結(jié)。

    第五章

    暮春的風裹著榆錢掠過青瓦檐,村口老槐樹染著新綠的葉子突然簌簌作響。

    我貼著褪了色的門神畫蹭進巷子,后腰別著的竹簍里還沾著山神廟臺階上的青苔。

    正要溜回自家小院,土墻后炸開的暴喝驚得我踩碎半塊瓦片。

    我日你個龜孫!去年臘八往我家糞坑扔炮仗的賬還沒算!

    趙大牛掄起鐵鍬砸在夯土地上,驚飛了樹杈上一窩麻雀。

    透過墻縫望去,王鐵柱梗著脖子把鋤頭橫在胸前,兩人像兩頭紅眼公牛頂著犄角。

    暗地里掐了個清風訣,幾縷旁人看不見的白霧順著他們發(fā)黃的衣領(lǐng)鉆進去。

    昨夜山神廟供桌上殘留的香火氣在指尖縈繞不去——這窺心術(shù)到底還是生疏了。

    你個夯貨!

    王鐵柱攥著鋤頭的手青筋暴起,

    去年秋收分明是你家多占了三寸地!

    可他亂顫的瞳孔里分明閃過前日醉酒后搖搖晃晃記岔田界的事。另一頭趙大牛嘴上罵得兇,實則后槽牙咬得咯咯響——今早自家婆娘喂雞時把界石往東邊挪了半尺的場面,此刻正在他漲紅的腦門里打轉(zhuǎn)。

    都住手!

    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繡鞋碾過碎石發(fā)出脆響。

    浸著晨露的麻繩在掌心勒出紅痕,系著紅布條的界石當啷砸在兩人中間:鐵柱叔昨兒喝高了把界碑認成酒壇子,大牛叔你家蘆花雞今早啄食的谷粒還沾著東邊田埂的濕泥呢!

    兩個壯漢登時像被戳破的豬尿泡。

    趙大牛蒲扇似的大手撓著后腦勺,古銅色的臉漲成豬肝色:嗐!敢情是俺家那敗家娘們...

    他厚重的棉布衫后領(lǐng)還沾著昨夜輸牌九時被人抹的鍋底灰。

    看熱鬧的村民呼啦圍了上來,張屠戶的油圍裙在風里飄成面破旗。

    神了!這丫頭怕不是開了天眼

    賣豆腐的張嬸攥著圍裙直吸氣,指節(jié)上還沾著今早剛點的鹵水。

    我抄起青竹筒灌了口水,任他們七嘴八舌地打聽,只管抿著嘴笑——總不能說昨夜在山神廟供桌下打盹時,聽見土地公抱怨這兩家年年鬧春耕。

    忽然人群靜得能聽見柳絮落地的聲響。婆婆李芳撥開人群,褪色的藍布衫掃過滿地榆錢。她枯瘦的手掌落在我肩頭,腕間銀鐲叮咚撞響二十年前的往事。

    朝陽從她鬢角銀絲上滾落,晃得我眼眶發(fā)酸。

    好孩子。

    她掌心粗糲的繭子擦過我脖頸,帶著陳年艾草的氣息,

    這雙眼睛,隨你娘。

    風掠過老槐樹新抽的嫩芽,把最后半句嘆息揉碎了灑在潮濕的春泥里。

    第六章

    晨霧未散的青石板路上,我挨家挨戶叩響門環(huán)。

    王大嬸攥著雞毛撣子的手在顫抖,我聽見她心里正和李叔為丟了三只蘆花雞較勁;村西頭鐵匠鋪火星四濺,張鐵匠嘴上罵著徒弟笨手笨腳,思緒卻繞著病榻上的老母親打轉(zhuǎn)。

    晌午都來祠堂!

    我踮腳敲響銅鑼,驚飛檐下一窩燕子。

    祠堂香案前黑壓壓擠著人,鐵柱撓著后腦勺嚷嚷:婉兒妹子,你說的那個啥...讀心

    不如先試試這個。

    我抓起趙大娘和錢嬸的手疊在一起,趙大娘指尖還沾著腌酸菜的鹽粒,

    錢嬸昨兒夢見您家孫兒掉水溝了吧

    兩個老太太同時瞪圓了眼。錢嬸腕上銀鐲子叮當響:神了!我都沒和人說過!

    不是讀心,是用這兒。

    我戳了戳鐵柱結(jié)實的胸膛,

    張大娘,您說今早聞見誰家燉肉了

    還不是老李家...

    張大娘猛地捂住嘴,渾濁的眼睛眨了眨。

    滿堂哄笑中,李叔的紅臉膛快要趕上供桌上的關(guān)公像。

    暮春的日頭把祠堂青磚曬得發(fā)燙,我穿梭在七嘴八舌的人群里。

    王屠戶握著殺豬刀的手,正小心翼翼幫劉秀才扶正歪了的眼鏡;趙大爺別別扭扭給周寡婦遞了把新扎的竹掃帚,說是多出來沒地兒擱。

    轉(zhuǎn)眼槐花落盡時節(jié),村頭晾衣繩上的粗布衫不再纏作一團,菜園籬笆整整齊齊排著隊。直到那日幫孫家媳婦接生完,渾身血污的我癱坐在井臺邊,七八個陶碗忽然叮叮當當碰過來。

    婉兒丫頭這雙眼睛啊...

    趙大娘把酸梅湯懟到我嘴邊,

    怕是菩薩開過光的。

    曬得黝黑的漢子們蹲在石磨旁起哄:啥菩薩,明明是咱們村的福星!

    第七章

    夕陽把石板路曬得滾燙,我踢著碎石往村口走。蟬鳴震得耳膜發(fā)顫,手心攥著的調(diào)研報告早被汗浸透。

    哐當——

    鐵鋤砸在青磚上的聲響驚得我抬頭。老槐樹下蹲著幾個抽旱煙的男人,渾濁的眼珠子上下打量我。

    外鄉(xiāng)佬懂個屁!

    絡(luò)腮胡往地上啐了口濃痰,唾沫星子濺在我球鞋上,

    祠堂拆了改學堂你咋不把祖墳刨了蓋澡堂子

    我喉頭泛起鐵銹味,火辣辣的熱氣順著脖頸往臉上燒。

    調(diào)研包帶子快被我扯斷了,指節(jié)泛白地陷進帆布里。

    土灶臺飄來的炊煙嗆得人咳嗽,我貓腰鉆進低矮的泥坯房。

    灶灰糊了滿臉的小丫頭蜷在角落,草汁把指甲染得青綠。她正用燒火棍在地上畫圈,聽見動靜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像偷喝了桂花釀。

    讀書

    穿靛藍布褂的老漢把茶碗墩在條案上,震得香爐灰簌簌落,

    女娃識兩個字,將來偷漢子倒方便!

    我摸黑踩著露水挨家敲門。東邊院墻飛出個豁口陶罐,西邊竹簾后潑出半盆餿水。油燈把影子投在土墻上,晃得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

    老張家閨女在紡織廠都當上小組長了!

    我扒著門框沖里喊,聲音劈了岔,

    您家丫頭差在哪就差在本子上這倆字兒!

    暴雨砸在斗笠上的第十三天,村支書家八仙桌突然嘎吱響。

    山羊胡老頭捏著入學通知書抖得像風里枯葉,煙袋鍋在桌角磕出個黑印子。

    我腿一軟差點跪在門檻上,扶住籬笆才沒露餡。

    陽光從香樟葉縫里漏下來,在那張薄紙上燙出個金晃晃的窟窿。

    布包里又多了張按著紅手印的保證書。我摸出皺巴巴的地圖,往下一個畫著圓圈的小黑點走去。知了還在嚎,這次聽著倒像在笑。

    第八章

    李芳婆婆生辰前夜,我對著空禮盒抓耳撓腮三天。屋里白熾燈管嗡嗡作響,窗臺上新買的綠蘿耷拉著葉子。

    不缺衣裳不缺鞋......

    我數(shù)著老太太平日用的器物,指尖劃過茶幾上那套快包漿的紫砂壺。樓下麻將館的洗牌聲突然停了,夜色里傳來幾聲貓叫。

    掌心貼上冰涼的杯壁,一縷金線在眼底浮起。

    老太太蹲在陽臺花架前的剪影忽然撞進識海,泥點子在藏青圍裙上開成碎梅花

    沾著泥土的指尖正懸在金邊吊蘭上方,明明滅滅的月光漏過防盜網(wǎng),在她銀白鬢角鍍了層釉色。

    我連夜坐末班車進城,晨霧未散時抱著牛皮紙袋跌跌撞撞下車。

    防水手套裹著三件套園藝工具,鋒刃都用氣泡紙裹了三層。

    紅綢帶拆到第八個結(jié)時,老太太手指突然抖得像二月枝頭的冰凌。

    嘩啦一聲包裝紙響,她忽然攥住我的腕子。

    婉兒......

    蒼老喉音卡在嗓子眼,像堵了團棉花,

    你咋知道我看中這套半月剪

    我反手按住她虎口的老繭:上回您給吊蘭分株,說舊剪刀總咬莖。

    玻璃窗映出我倆交疊的影子,晨光爬上銀灰的剪尖。

    老太太突然笑出淚花,工具箱哐當撞翻茶幾上的藥瓶。我彎腰去撿降壓藥,后頸落下一滴溫熱的液體。

    第九章

    我踩著夕陽推開竹籬笆門時,樹梢的麻雀正撲棱棱掠過晾曬的玉米垛。

    村里這兩年添了青石板路,磚瓦房都換成了白墻灰檐,屋檐下掛著的紅辣椒串在風里晃悠。

    要我說就該把堰塘邊的菜地劃清楚!

    隔壁張嬸的嗓門從前院炸開。我剛要轉(zhuǎn)身,就見她攥著鋤頭往李婆婆家沖,褲腳還沾著泥點子。

    十年前這樣的場景天天上演,那時李婆婆準會抄起掃帚迎出來。

    可現(xiàn)在門吱呀開了條縫,李婆婆端著糖水碗探出頭:他嬸子,喝碗薄荷茶消消火

    我望著張嬸舉在半空的鋤頭慢慢垂下,嘴角不自覺翹起來。自從去年秋收時我碰巧提醒她李婆婆的腰痛病,這兩家再沒為菜地紅過臉。

    村口老槐樹下的石磨早改成自助茶攤,掃碼付款的叮咚聲伴著蟬鳴。

    王二叔家的大棚這個月接待了二十波城里人,他逢人就顯擺手機里游客拍的短視頻。下午路過曬谷場,撞見去年返鄉(xiāng)的小娟正教姑娘們直播:家人們看這竹編包,老手藝配新設(shè)計......

    暮色漫過山脊時,曬場邊的太陽能路燈次第亮起。桂花嫂帶著廣場舞隊扭起新學的曳步舞,后生們抱著吉他竄改山歌調(diào)子。

    我摸到口袋里今早小虎偷偷塞的奶糖——那孩子總以為沒人看見他幫五保戶劈柴。

    晚風送來炊煙裹著臘肉香,我彎腰抓起把濕潤的泥土搓了搓。

    指縫間漏下的黑土里,半年前大柱媳婦說憑什么讓我伺候癱子婆婆的怨懟,早化作她推著輪椅逛集市時,老太太兜里那把總也捂不熱的炒瓜子。

    第十章

    曬谷場上飄著麥香,槐樹底下聚著三五個納涼的婆姨。我挎著竹籃走過時,聽見她們手里的蒲扇啪嗒拍在大腿上。

    林婉這閨女可了不得!

    張嬸扯著嗓門,

    上個月老李家婆媳摔碗對罵,愣是叫她三兩句勸開了。

    可不嘛!

    王婆子掰著指頭數(shù),

    村西頭果園滯銷那會子,還是她搗鼓出網(wǎng)上賣貨的招兒。

    我假裝彎腰拍打褲腳的塵土,指尖蹭了蹭發(fā)燙的耳垂。遠處的稻田泛著金浪,二十八個青磚灶臺沿著田壟排開——那是大伙兒照著我家土窯改的烘焙坊。

    村支書的煙斗磕在磨盤上當當響:要俺說,最稀罕是她那個夜話堂。

    暮色里總飄著茶香,原先見了面就掐架的婆媳們,如今倒能挨著坐繡鞋墊了。

    二愣子抱著新摘的脆梨撞進人堆:婉姐,市里剛來的訂單!說要五百斤梨膏呢!

    他汗津津的腦門在日頭下泛著光,兩排白牙晃得人眼花。

    貨郎擔上的收音機滋啦響著天氣預(yù)報,栓柱叔慢悠悠踩過曬場:明兒該翻南坡那兩畝地咯。

    他的老布鞋踩著去年被暴雨沖垮、如今鋪著青石板的村道,腳步比往常輕快三分。

    夕陽把晾在竹竿上的藍印花布染成絳紫色,我摸著兜里皺巴巴的筆記本——那上面歪歪扭扭記滿了各家的煩難事。

    往東頭望去,二十八個煙囪正裊裊吐著炊煙,空氣里都飄著新鮮勁兒。

    往后就算走到天邊,我也能挺直腰板說——俺就是那個改了命的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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