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曳格部的公主,父王的小女兒。
明日,就要離開從小生活的霧清島去大陸皇家寺廟為父王母后祈福了。
段祐時告訴過我,如果愛一人,便要記下與其相處的點滴。
如果愛一地,就要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故事,講給后世人聽。
我愛霧清島,愛曳格部。
今晚提筆著墨,愿世人能聽到我講的故事。
1
我名秦思年,父王是曳格部的族長秦熠,母后名年微。
父王母后多年來未得子嗣,母后好不容易懷上我時,已是而立之年。
不幸,我出生時母后難產(chǎn)不久而亡,父王抱著襁褓之中的我取名秦思年。
雖未曾親眼見過母后,兒時卻常聽父王談起。
在父王寢室一側(cè),也一直懸掛而置著母后的畫像。
記得小時候每次看到別人家的阿娘和娃娃,我就踩著板凳悄悄拿走畫像,在自己房間角落和母后說說話,等父王公務(wù)結(jié)束之前再送回去。
也不知為何,小時候每次跑出去和伙伴們玩耍,我都弄的灰頭土臉地回去,叫我總被方姑姑罵。
方姑姑是母后的陪嫁丫鬟,一邊罵著一邊說:真的個小祖宗,整日里不省心的喲,怎么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你。
那當(dāng)然是關(guān)不住我,更何況我還有外應(yīng),是我在外面結(jié)交的最好的朋友。
她叫阿銀,每次都是她在院墻那頭接我,帶我和其他小伙伴匯合。
起初她們是不愿意和我玩的,也不知是不是礙于我的身份,后來有一年豐元節(jié),我們互相追逐著不小心撞到一輛馬車,馬兒驚了,將車上的一箱玉器摔碎。
伙伴們都四下逃竄,只有我被留在原地。
連阿銀都不見了。
我被車夫揪住胳膊,他力道很大,猙獰的面孔讓我夢魘了好幾晚。
住手!
是方姑姑和我的貼身丫鬟蝶兒。
方姑姑將我護(hù)在身后,你好大的膽子,敢動族長的女兒。
族…族長原來這就是小公主啊,怪不得。
車夫的話我不懂,我在坊間傳聞究竟是何模樣
我靜靜站在一旁,看到周遭逐漸人多了起來,方姑姑便沒有再多說什么,賠了銀子,帶我回家。
自此之后,伙伴們便非常情愿與我一起玩。
方姑姑和蝶兒來接我回家的次數(shù)也相應(yīng)增多了。
2
聽父王講,我們的先輩是為躲避大陸戰(zhàn)亂逃難到此地。
由于見到這個島的時候,海上的霧頓時散去,遂起名霧清島。
到我父王這輩已是第九任族長,族規(guī)有言:凡族長之兒女,不論男女,均有資格成為下一任族長。
話雖如此,可我每次上學(xué)堂回去,總聽到蝶兒對方姑姑說,
夫子今日又在小聲抱怨公主的……
住口!
想想也知道,是我自己的表現(xiàn)沒有讓夫子看好。
我真的能繼承族長之位嗎
算了,尚且不談此事,說起曳格部的源起,我倒是從段祐時這個外來人這里知曉許多父王沒和我講過的事情。
在大陸皇家蘭臺,有一卷記載過百余年前新皇南祉帝登基的故事,其同父異母的長姐映華長公主在那時已嫁為人妻,駙馬為開國將領(lǐng)安平王之子秦之尚。
南祉帝包括長公主在內(nèi)共有7位兄弟姐妹,但卻有6位都是皇子,因此先皇對映華長公主格外恩寵。
更何況公主和駙馬兩人本就是青梅竹馬,成婚以后更是恩愛有加、舉案齊眉,一時成為坊間話本子上的人物,成為一段佳話。
誰要能得到本性溫良的長公主的支持,無疑對將來的奪嫡之路多有裨益。
南祉帝為先皇第六子,其母為靳美人,一位雖不受寵卻極有野心的女人。
兒時的南祉帝經(jīng)常被靳美人教導(dǎo)要多與長公主親近,長公主當(dāng)然不會思慮太多,看著她的六弟眉眼俊朗、安靜穩(wěn)重,便也格外喜愛,遂兩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
直到先皇的身體每況愈下,無力再管朝政,奪嫡之意漸漸浮出水面。
皇四子辦案路上不慎遇險,緊接著三皇子和五皇子雖都自請前去封地,卻還是不得善終,朝局一時亂成一團(tuán)。
映華長公主查到四皇子的死和此前的許多事都與南祉帝有關(guān),安靜穩(wěn)重只是他從小戴上的生冷面具,便求他放過還未成童的七皇子和自小癡愚的皇長子。
南祉帝給出的條件是助他登上皇位。
有了映華長公主的支持,先皇駕崩后,南祉帝的皇位來得無阻且得到擁戴。
只可惜,一直藏在暗處的靳美人眼里容不得半點和先皇有血親的人。
七皇子和皇長子還是在京城一個尋常的午夜被死士暗害。
她的手又慢慢伸向了長公主府。
秦之尚本就不適合波詭云譎的朝堂,世事變遷,物是人非,京城也早已不是映華長公主的家。
映華想在靳美人,不,靳太后下一步行動之前,求見南祉帝。
長姐,那都是母妃的意思,朕沒有信守和長姐的承諾,求長姐原諒。
陛下不必再多說,映華去意已決,只求陛下能念及兒時情分,放映華和家人離開。
翌日,南祉帝去向靳太后請安,
放她走去哪里都不干凈。皇帝不必憂心此事,哀家替你解決,當(dāng)初的先皇后還不是一樣......
南祉帝聽到先皇后三字,看向靳太后的眼神中摻雜了許多往日不曾有過的復(fù)雜和深沉。
自那以后,靳太后此生未曾離開寢宮半步。
而后來的后來,映華和秦之尚便是這霧清島的先祖之一,成為第一任族長。
3
時光易逝,我的年歲漸漸增長,總覺得父王不再像從前那般高大挺拔,我也總能在窗沿邊看到他坐在蒲團(tuán)上輕輕地捏著自己的眉骨中間。
兒時一起玩耍的伙伴也許久沒有再見面,倒是阿銀,居然在文官擢選大典那日見到了她。
那日剛下完一場大雪,我本該去花神殿為母后敬香,走到半路不慎被一片暗黑色的冰面滑倒,冬日里剛?cè)诨难┧畬⒋笃氯古K。
正巧發(fā)現(xiàn)昨夜給母后準(zhǔn)備的我剛制作好的木槿花樣方忘記裝在身上,便叫蝶兒回去取。
我攏了攏身上披著的斗篷,看著一口一口呼出的氣變成如棉絮般白色一團(tuán)漸漸消散。
等了片刻實在太冷,便想著索性還是聽蝶兒的話去離這最近的明誠殿歇歇腳吧。
明誠殿是霧清島的史官所在地,從有了第一任族長便開始建造,保管著這座島嶼上幾乎所有值得記錄的事件。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制大門,里面的人正好也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站在侍衛(wèi)和史官身后的阿銀,欣喜萬分,
阿銀!是你!
阿銀反倒是鎮(zhèn)定自若,卻沒有絲毫與我相認(rèn)的意思,
公主怕是認(rèn)錯人了,臣乃今日新晉明誠殿史官左迎嵐。
不可能。
我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和面龐明明就是阿銀!
站在一旁的侍衛(wèi)見我不說話便皺著眉開口道:公主如果沒有什么事情,臣便帶左史官回去復(fù)命了。
我微微點了點頭,兩人離去,帶起一陣刺透脊背的寒風(fēng)。
后來還是從段祐時的嘴里聽說,那個侍衛(wèi)最后被阿銀小小設(shè)計逐出官職表,我問為何,段祐時只道是因為我。
因為我這又是為何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
實話講,我常常覺得身邊的每個人都有很多心思,參不透也逃不脫。
而我,幾乎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我苦惱,倒也活得快活。
自那日和阿銀見過面后,我隔三差五就去明誠殿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再往后也會借著段祐時的名義進(jìn)去和阿銀說幾句話。
4
又說到了段祐時,我好像總是提起他,雖然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對他,很復(fù)雜,既敬又愛,卻也想從沒認(rèn)識過他。
在我及笄的次年,霧清島迎來了一批客人,他們聲稱是大陸的地理學(xué)世家,最尊貴的是他們家族的公子,稱呼為堯澤。
段祐時則是這個家族的史官,文史皆通。
起初父王對他們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并不想讓這種大家族式的外來人在霧清島久居,私下也叫我不要多與他們交流。
我倒是無所謂,只是平日里有些許無聊,忽然來了一群穿著談吐與我們相似卻別有一番特色的人,好奇罷了。
想起和他們的初見,其實不甚愉快。
我那日與方姑姑和蝶兒去大海邊上抓蝦蟹,雖然父王嘴里說著不要總?cè)ネ婧芪kU,但次次都會派一些人暗地里保護(hù)我,有好幾次都被我瞧見了。
那日玩得異常開心,而且收獲頗豐,我沉浸在晚些時候能大吃一頓的喜悅里,突然聽到遠(yuǎn)處傳來求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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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一瞧,腳下也沒有多加思考,就跑過去看到一個比我高的男孩子看著海里的人兒著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等我下水將人撈上岸,才發(fā)現(xiàn)落水之人也是一個男孩,身上掛著一個青藍(lán)色玉墜。
我被蝶兒扶起,撇了撇被水浸濕的頭發(fā),聽到一旁的方姑姑道,
堯澤公子,為了您的安全著想,來我們霧清島最好帶上會水的隨從游玩。說完就要拉著我的手離開。
等一下,我的另一只手猛地被人握住,濕漉漉的卻很溫?zé)幔媚锼∥颐懊�,你的隨從既然知曉我的身份,那你必是族長家的人,難道你是曳格部的公主嗎
方姑姑一把將我和他的手分開,站在一旁的男孩向我們敬了一禮開口道:君子不輕受人恩,受則必報,您救下我們公子,萬望理解。
父王平日里也總教導(dǎo)我,身為曳格部的公主,與霧清島的每一位百姓有所同也有所不同,來者是客,我要像父王一樣以禮相待。
我腦子一轉(zhuǎn),一邊說著:夫子曾說大恩不言謝,但若二位真要幫忙的話,就幫我把這幾只蝦蟹吃掉吧,今日收獲太多了,或許根本吃不完。
一邊從背簍里抓出幾只個頭大的蝦和蟹,往堯澤和段祐時手里塞。
這一塞,嚇得坐在地上的堯澤蹭地站起來,退后數(shù)米,段祐時也被那看起來張牙舞爪的物種嚇得一哆嗦。
相熟之后,我才知道堯澤和段祐時都比我年長幾歲,膽子居然還沒有我的大,還自稱是地理學(xué)世家,看來是半斤八兩。
這群客人在霧清島不知不覺已停留兩月有余,看情況是要久留了,不知道堯澤和段祐時他們對父王都說了些什么,只聽方姑姑講應(yīng)該是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叫我不要多問。
我也不想多問,只是父王居然叫段祐時來做我的夫子,也說是玩伴,我又不是沒有夫子,為何多此一舉。
年兒,段祐時年紀(jì)尚輕就博學(xué)多聞,知曉許多我們長居島上不知道的事,趁此機會父王希望你即使身在霧清島,心中也可以容納百川。
我似懂非懂,但也是應(yīng)下了,會好好聽段夫子的教導(dǎo)。
自那以后,我和段祐時幾乎是形影不離,連和堯澤見面的次數(shù)也多了不少,當(dāng)然,剛才也提到過,我也偶爾會去見阿銀。
5
其實我是很喜歡段祐時的,他很溫柔,和阿銀有些像,但他比阿銀更加能顯露出來。
說話總是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無論坐著或站著身子都很挺拔,一身淡褐色衣衫常常散發(fā)出一種書卷夾著雨后青葉的氣味。
我甚是喜歡那個味道。
記得有一次,我與方姑姑和蝶兒去坊市閑逛,路過兒時和阿銀她們常去的一片野花叢。
回去后沒等吃午膳,我就跑到明誠殿去找阿銀,緣由是夫子段祐時今日讓我來此翻閱古籍,他過了晌午就到。
順便我還說想嘗嘗明誠殿的伙食,求著上了年紀(jì)的史官爺爺留我用膳,阿銀便也不好再說什么。
我就是想和兒時伙伴在一起待一會兒,畢竟霧清島上的人除了父王方姑姑和蝶兒,只有她們愿意和我玩,從始至終。
我從小倒是不挑食,方姑姑也總是夸我這點很像我母后,只是等著用膳的時候,也非常好奇阿銀在這每天都吃些什么。
哇!居然有糖醋小排。這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方姑姑最拿手的。
史官爺爺?shù)溃汗鲃偤孟矚g,真巧,這是今日膳房新送來的菜,平日里沒有的。
我笑著彎了彎眼,側(cè)頭看了一眼阿銀,她還是安靜地坐著,記得我也曾和阿銀說過我最愛吃糖醋小排了。
午膳過后,我趴在離阿銀不遠(yuǎn)處的矮桌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古籍,窗外的蟬鳴和書頁翻動的聲音哄著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中又出現(xiàn)了兒時抓著我猙獰著面龐的那個車夫,身邊圍觀者眾多,卻沒有一個我熟知的人,他們?nèi)荚谛�,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我嘴里一聲聲喊著阿銀想把她叫回來,不要留我一人在這,卻無人應(yīng)。
忽地,我鼻腔里充斥著一種好聞的、溫暖的、令我安心的味道,我的身子也晃來晃去,生生被人搖醒了。
睜開眼,段祐時微蹙著眉,我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雖然心里還是有些怕,但嘴里卻說:我又夢魘了,不過無事,不用擔(dān)心。
扭頭一瞧,阿銀也在旁邊半蹲著,本是清冷疏離的一張臉,此刻倒是添上了幾分柔軟。
自那以后,我更加明確了我喜歡段祐時身上的味道,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很安心。
而阿銀,雖然依舊不承認(rèn)左迎嵐就是阿銀,但她喊我公主的次數(shù)比以往多了。也經(jīng)常通過段祐時來叫我去看書,他畢竟和阿銀一樣都是史官,經(jīng)常在明誠殿活動。這是段祐時偷偷告訴我的,他還說阿銀不叫他說,讓我別說露餡了。
這樣說來也是好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能讓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點。
堯澤也總是心思深沉得很,那日我和段祐時在我的花圃里一起制作樣方,堯澤突然火急火燎地沖進(jìn)來,一把奪過段祐時手里的春菊樣方扔在一旁,那是我剛制作好送給他的。
至于選什么花則是段祐時親自選的。
你每天跟在她身后究竟在干些什么!你忘記我們來此是......
段祐時抬頭看了一眼堯澤,彎腰拾起地上的樣方拂去灰塵,我只是個小小的史官,手里只有一支筆,至于其他,恕我無能為力。
堯澤走后,段祐時盯著我瞧,我問他在看什么,他斜倚在回廊欄臺上說:慕你觀花是花。
6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冬季,這年的初雪入冬后不久就到了,方姑姑也早早就將新做好的斗篷和手爐拿出來。
我披著純白色的茸毛斗篷一路小跑到明誠殿找段祐時和阿銀,剛走到門口,便聽到屋里的對話。
你知道的,管家效忠于父親,我干涉不了。
......有時候結(jié)局或許早就定下了......不過,試一試也無妨。
他們說的這些我也不懂,正想敲門進(jìn)去,身后阿銀突然喊我一聲公主,嚇得我手爐摔在地上。
屋里的堯澤和段祐時開門出來,堯澤瞬間皺起眉,
公主怎么能干偷聽這種事呢,莫不是小時候的夫子連這都沒有教導(dǎo)過。
我...我沒有想偷聽,正要敲門進(jìn)去的。
我看向阿銀,她的眼神在另外兩人身上徘徊。
段祐時也沒有理會堯澤,拾起地上的手爐,隔著衣袖拉著我走進(jìn)屋內(nèi)。
當(dāng)日晚膳過后,蝶兒說門外左史官求見。
阿銀居然來寢殿找我了!
我忙將剛做了一半的鳶尾花樣方放到盒子里,跑到門口拉著她在榻上坐下,且朝她那邊推了推桌子上的糕點。
阿銀盯著我出神,我不明所以,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公主不想問問臣今日為何而來
我的確是不想問的,只要能見到阿銀,就很好,至于旁的,都是次要。
沒等我回話,許是知道也等不來什么答案,她又道,
公主今日在明誠殿門口都聽到了些什么
我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沒料到居然是問這個,我根本沒有在意,更何況我也不是有意聽到的。
我不是......
臣知道公主不是有意聽到的,但霧清島曳格部或許...或許會發(fā)生變故,還望公主如實告知。
變故那父王會有危險嗎你會有......
阿銀輕輕拍了拍我抓著她手臂的手,
公主不用擔(dān)心,臣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世事變遷,有些事、有些人公主不必總放在心上,或許不值得。
許是今日在雪風(fēng)中待久了,受了涼,腦子有些微暈,不想再多思慮阿銀的話,但還是盡量將明誠殿那兩句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她,希望段祐時不會怪我信了阿銀將他們的事告知。
畢竟我識得阿銀比識得他要早上許久,許久。
翌日,我在自己的學(xué)堂見到段祐時多少還是有些心虛和懷疑的,面對面坐著,不敢多直視他的眼睛。
公主,看著我。段祐時忽然走近坐在我旁邊,輕輕掰過我的肩膀,
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即使發(fā)生了也會有族長、左史官和......方姑姑在你身邊,不必思慮太多。
火爐烘地屋子很暖,我道:好......
從小到大,父王從不和我談及政事,方姑姑從不在意我功課上進(jìn)與否,蝶兒無論何事都聽命于我,現(xiàn)在,段祐時也和我說不必?fù)?dān)心任何事情。
我都明白,我根本不適合也不可能繼承族長之位。
我已習(xí)慣了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或許真正思考了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來年開春后不久,我偶然在花圃聽到院中灑掃侍女的閑談,堯澤和其家族的一干人等前日被父王抓進(jìn)牢中,段祐時卻沒有,依舊每日能與我相見。
我裝作沒有聽到,想帶著段祐時再去海邊抓一次蝦蟹。
不料,這次得了父王的死命令,說海防加緊,近期任何族民都不可靠近海邊。
我有些不悅,跑去明誠殿找阿銀。
公主今日來想看什么書,臣去給公主拿。
我想聽你講故事。
聽我講什么故事
講你自己的故事。
......
我想回到兒時,回到父王能多陪我,想去哪里就能和阿銀她們一起去哪里的時候。
7
我記得段祐時被侍衛(wèi)帶走的那天是個陰雨天,我和他正在學(xué)堂寫字。
淅淅瀝瀝的雨滴掉落在窗沿上,且正值天色即將昏暗的傍晚,伴著書卷的厚重味道弄得我有了困意。
我趴在桌上,眼前的段祐時好似近了一分,又近一分,近到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紅暈。
待侍衛(wèi)將段祐時急匆匆地帶走后,仿佛剛剛這個屋子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淹沒在雨水中,消失在我的記憶里。
次日,我是被蝶兒叫醒的,也不知是何時回到的寢殿。
公主!段史官被族長下令帶走了。
我愣了幾秒,回想了昨晚的事,好像確實是有侍衛(wèi)來過學(xué)堂。
我問蝶兒可知是為何她向后看了一眼放小聲量道,
我聽的不夠真切,但好似是與公主有關(guān),還請公主過去瞧一瞧。
我確實是有一陣子沒去給父王請安了,不妨正好問一下。
還未出門,方姑姑就回來了,她瞥了一眼蝶兒,神情不是很悅,卻也沒有多說,和我一起去了明音殿。
門口侍衛(wèi)通報說:族長現(xiàn)在正在談?wù)⻊?wù)事,請公主先回吧,晚些時候族長會去看公主的。
父王不見我......我其實并不知曉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只聽了父王的話回了寢殿。
段祐時不在,左右是坐不住,便獨自一人去了花圃里選花做樣方。
我細(xì)算了下,給身邊熟知的人基本都做了樣方送出,除了阿銀的還在手里之外,就剩堯澤一人沒有了。
我正回想著段祐時和我說過的幾個花語,琢磨著選個什么花比較好,只聽院中傳來堯澤愈來愈近的聲音。
料你也在這里,成日里就知道和這些花待在一起,你的腦子真......算了。
我斜倚著段祐時常倚著的欄臺,問他:你無事了
我...我有沒有事得看你了。
他雖然表面上神氣揚揚的,此刻講話卻有些躊躇。
你可...你可愿...可愿做我的夫人
�。�!
該說不說,他的話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我一直都是父王的小女兒,曳格部的公主,甚至是夫子的學(xué)生,從未想過還會有另一種身份——做別人的夫人。
你不要多想,這不是我的本意,是時局所迫,我的父親...算了事到如今,和你講了實情。我本是當(dāng)今江炎帝的第五子,名溫堯澤。我們來此是為探尋島上的金屬礦物,父皇本想完全吞并霧清島,我不忍兩方兵戈相見,遂求父皇能否讓曳格部歸屬我國,每年和其他附屬國一樣上貢。父皇答應(yīng)了,卻得知你的存在后,給出一個條件,讓你嫁于我,我不能再駁�?汕刈彘L卻怫然不悅,所以...我現(xiàn)在悄悄來問你的意思......
堯澤越說聲音越小,我的腦子也越聽越大。
那段祐時是誰
......
你思慮半天就問這個......算了我也明白了,想來也是,咱們兩個幾乎每每見面都是不歡而散,你怎會喜歡上我......段祐時就是段祐時,他本就是皇家史官。
我聽到這個心里倒是又平穩(wěn)了些,還好,他就是他。
半晌,堯澤見我不出聲又道:秦思年,我這樣問你,你可愿嫁于我,和我...與段祐時一起去大陸皇家生活,以此來免去霧清島的戰(zhàn)事,免去曳格部的血光。
我不知道,我聽到這些在堯澤眼里很重要很緊急的事后,心中好像也沒有多大的起伏,好似一陣清風(fēng)吹過,只不過是冷風(fēng)沒有溫度。
那日直到侍衛(wèi)將堯澤帶走,我也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yīng),或許他需要給我一些時間。
晚膳時分,我吃得很慢,方姑姑問我在想些什么,我答是一些從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方姑姑,姑娘都需要嫁為人妻嗎戰(zhàn)爭一定是很殘酷的嗎
方姑姑沉默半晌道,
姑娘需要嫁予愛人為妻,戰(zhàn)爭一定會有生死別離。
是夜,我躺在床上許久未眠,我雖未親眼見過戰(zhàn)爭,卻未曾親眼見過母后。如若戰(zhàn)爭發(fā)生在霧清島,那或許也會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娃娃再也見不到阿爹阿娘。
至于愛人......我尚不知何為愛,但我并不厭惡堯澤,想必也差不多......何況還有段祐時在。
8
翌日在明音殿,父王將桌上的燈盞和書折摔在地上,四下的侍衛(wèi)紛紛低頭,這是自我有記憶來,父王最大的一次動怒。
這件事沒得商量!即使動用兵卒,也不需要你去當(dāng)英雄。
我說了許多,父王一個字都沒有聽進(jìn)去,將我關(guān)在寢殿,連花圃也不允許去。
走之前我看到父王的眼眶含淚,不知為何,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也幸好,幸好我行了那一拜,那是我此生和父王見的最后一面。
由于父王心意已決,不久曳格部和皇家海軍有了正面沖突,父王帶兵出戰(zhàn),卻不到半個月就戰(zhàn)敗,父王死在了那片靜謐無痕的海域上。
方姑姑說的是對的,戰(zhàn)爭會帶來生死別離,我再也見不到最疼愛我的父王了。
其實后來聽阿銀說,皇家是個虎穴龍?zhí)�,即便是堯澤,也護(hù)不住我,更不要說段祐時,我去了會沒命的。
但沒有人會喜歡戰(zhàn)爭,曳格部的士兵對此不滿,族民們只會希望大事化小,除了父王沒有人會在我與和平安穩(wěn)之間選擇我,即便是我自己。
貪婪與算計一旦出現(xiàn),其后的事永遠(yuǎn)無法和解,無論結(jié)局如何,終會有人承受傷害。
待我重回花圃,一切都變了,回廊欄臺那里早已沒有了段祐時,堯澤也不會氣沖沖地走進(jìn)來和我講話,父王更不會再來這里聞香散心。
父王的親弟弟,我的三叔,繼承了父王的族長之位,我自小一直不受族民們的喜歡,沒有人有任何異議,當(dāng)然我根本也承擔(dān)不了那么重要的責(zé)任。
堯澤和段祐時被新任族長放出大牢,他們再次談好條件,除了依舊將我送走之外,作為附屬國每年上貢要多加一倍,這才求得江炎帝的恩準(zhǔn)。
那日早上我腫著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安靜地坐在榻上,不知該做些什么好,侍衛(wèi)說族長叫我去明音殿。
年兒,三叔將你許配給最尊貴體面的皇家,到了那邊,記得多去寺廟為先族長和先夫人上香祈福啊,保佑霧清島平安,這也是全曳格部族民的心愿......
好。
出了明音殿大門,我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好想父王......
一步一步下了門前的百余級石階,轉(zhuǎn)頭看到堯澤和段祐時等一隊人正要離開,他們被江炎帝下令立即回宮。
天穹陰暗,暴雨愈來,悶熱的風(fēng)將人包裹,透不出一絲氣來。
段祐時看到我的瞬間立刻向我走來,堯澤想要拉住他,追了兩步?jīng)]有拉住。
我不知如何面對他,也不知要說些什么,他近一步我內(nèi)心就想退一步,只想逃離。
風(fēng)吹動鬢邊的碎發(fā),我轉(zhuǎn)身離開,段祐時的腳步停在距我僅剩一半的距離。
那日的暴雨下得急,下得猛烈,澆在大地上,以至于快要承受不住。
他們走后,族長身在其位,族民們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阿銀還是整日在明誠殿,仿佛誰都沒有來過霧清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可我卻從未對這里感到如此陌生過。
就這樣慢慢地,度過了又一個寒冷入骨的冬季,來年春天到了,我該離開了。
走之前,我將那枚鳶尾花樣方給了阿銀,她沉默半晌道:
阿銀謝過年兒。
她終于肯承認(rèn)了,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我只要記得在島上還有這樣一個熟知的伙伴,就很好了,也叫她不要去送我,我會舍不得。
方姑姑和蝶兒求見族長準(zhǔn)許她們陪我一起去,族長應(yīng)允。
走的那日,海邊正在捕撈的族民們看到我的船只后,倒是停下手中的動作,誰都不出聲地看著我,其間有個人突然大聲喊到,
恭送公主,希望您去了那邊會變得聰慧,能夠護(hù)佑霧清島。
哦對,一直沒有提及,方姑姑哄我睡覺時候同我講過,我兒時得過很嚴(yán)重的溫病,醫(yī)師雖最終將我生命救回,但我自此不能再擁有正常成年人的心智。
這點倒是和我那祖先舅父皇太子相近。
父王曾說:年兒,你是這世間最純最凈的姑娘,就像那清晨的露珠,父王就是那托著你的樹葉尖尖。
可現(xiàn)在,沒了樹葉,且出了烈陽,露珠也快要煙消云散了。
我的船只在出發(fā)不到兩個時辰后,被大海吞沒。
海嘯席卷霧清島岸邊,死傷無數(shù)。
曳格部的后人將我視為喪門神,嚴(yán)禁提起有關(guān)于我的半個字,燒毀我的殿宇,阿銀也受到牽連。
我好想做一位聰慧的公主。
真的。
好想。
9
2024.4.30夜,北清大學(xué),圖書館。
相念寫下最后一筆。
她的眼淚沒有涌出,只是紅了眼眶。
聞觀一久違安靜地在她身后那張桌子上寫完了這天的日記。
他抬頭看到相念停筆,抽出一張手帕紙起身準(zhǔn)備遞給她。
喲,沒哭噻,我以為你像前幾天一樣,抱著我就要哭了。
相念輕輕笑了笑,走吧,圖書館要關(guān)門了。
手機屏幕忽然亮了,相念拿起看了一眼,眼淚要憋不住了。
是左徵奶奶嗎好想吃她做的糖醋小排啊,不如......等這段時間忙完你帶我回趟島上,怎么樣
聞觀一一臉期待地看著她,相念無奈。
她拾掇好已經(jīng)打印好的文件,最上面那張寫著,
北清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相念。
1
忘了講,那便重新起筆一個開始。
我是曳格部的后人,父親的小女兒。
明天,就要參加北清大學(xué)博士生的畢業(yè)答辯了。
我告訴過聞觀一,如果愛一人,就要記下與其相處的點滴。
如果愛一地,就要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故事,講給后世人聽。
我愛霧清島,愛曳格部。
今晚提筆著墨,愿世人能聽到我講的關(guān)于我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