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后
一片無邊無際的純白充滿整個幻境。
何青梧靜靜地站在這片純白之中,精神上的疲憊與混亂被洗滌一空,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釋然。
“哼!”
一聲清脆又帶著濃濃不滿的冷哼打破了這片寧靜。
何青梧循聲望去,問心鏡的器靈正抱著胳膊,氣鼓鼓地瞪著她。
“小丫頭,你真是……”器靈的聲音惱怒又委屈,“本座難得看到這么有趣的世界,還沒玩夠呢,你怎么就掙脫出來了?”
何青梧看著祂這副模樣,覺得有些好笑。
沒想到一副孩子模樣,心性也像稚子一般。
“還得多謝前輩問心了。雖過程…不甚愉快,但終究讓我看清了許多,也放下了許多�!�
器靈撇撇嘴,顯然不買賬:“哼!誰稀罕你的謝,掃興!”
何青梧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器靈的別扭。
她環(huán)顧這片純白,目光悠遠(yuǎn),帶上一絲遺憾。
“前輩,在您送我離開之前,能否請您幫我一個小忙?”
“嗯?”器靈挑挑眉,小臉上寫滿警惕,“你這小丫頭居然還敢向我提要求�!�
何青梧半垂眼眸,其中涌出濃烈的思念與悲傷。
“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我的父母,只看一眼,就好�!�
器靈歪著頭,看清她眼中的哀傷與懇求,難得地沒有立刻拒絕。
祂撇了撇嘴,似乎覺得這點小事倒也無妨,小手隨意輕輕一點。
“喏,看吧。就一眼啊,看完趕緊走,別磨蹭�!�
一個布置簡單卻處處透著生活氣息的客廳慢慢浮現(xiàn)出來。
沙發(fā)上,坐著一對年約五十、衣著樸素的中年夫妻。
男人臉上刻著風(fēng)霜的痕跡,眉頭習(xí)慣性地微鎖,給人十分嚴(yán)肅的感覺;女人眼角有著細(xì)密的皺紋,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在認(rèn)真納鞋底。
兩人都鬢角微白,正是何青梧上一世的父母——他們?yōu)榱瞬衩子望}操勞半生,為遠(yuǎn)在他鄉(xiāng)打拼的女兒牽腸掛肚。
雖然這只是器靈隨手點化出的、毫無生氣的記憶投影。
他們沒有感知,沒有意識,只是凝固在時光剪影中的虛像。
然而,何青梧還是癡癡望著這兩張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臉,心臟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不知不覺,她的鼻尖開始泛酸,滾燙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何青梧踉蹌著向前幾步,走到那靜止的幻象面前,急切伸出手,卻從兩人身體中穿過,無法觸碰分毫。
她呆愣幾秒后,緩緩地、深深地彎下腰,對著這對生養(yǎng)了她,給予了她一輩子溫暖,卻最終連一聲告別都未能聽到的父母,行了一個最莊重、最虔誠的大禮。
“爸,媽……”她聲音變得哽咽,“女兒不孝……”
眼眶再也包不住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純白的地面,轉(zhuǎn)瞬間變成光點。
“讓你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巨大的悲傷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身體因無聲的慟哭而微微顫抖。
她貪婪地凝視著父母幻象,仿佛要將他們的模樣永遠(yuǎn)刻進靈魂深處。
“女兒在另一個世界活下來了。”
何青梧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盡管只有冰冷的幻象聆聽。
“雖然很難,但遇到了新的家人,新的朋友,我會努力生活的�!�
“希望你們也要好好的保重身體,別太累……也別為我的離開太傷心……”
她泣不成聲,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思念、愧疚與遺憾,在此刻盡數(shù)傾瀉,對著這無言的幻象,完成了一場遲到了太久的,跨越生死、跨越時空的訣別。
“我永遠(yuǎn)愛你們……”
最后一句,輕若嘆息,卻重逾千鈞。
純白的空間里,只有她壓抑的啜泣聲在回蕩。
器靈的赤足停止了晃動,小臉上的不耐煩也收斂了,難得地保持著沉默。
祂靜靜地看著這個渺小人類對著虛無幻象宣泄著最深沉的情感。
許久,久到何青梧淚水流干,她才緩緩直起身,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父母。
“再見�!�
她輕聲說道,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
器靈小手一揮,父母的光影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輕煙,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純白之中。
只剩下何青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狼狽收拾心情。
靜默了很久,她才轉(zhuǎn)過身,再次面對器靈。
面上十分平靜,如果不是眼眶通紅,器靈還以為剛剛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覺。
“前輩,您已洞悉我的一切,包括這個世界的真相。那么,對于這個世界,它是否真會如我所知的故事一般運行?天道、命運、那些既定的軌跡……能被改變嗎?”
突然的話題轉(zhuǎn)換,讓器靈都少見卡了殼:“小丫頭,你的問題倒是刁鉆,不過本座就跟你辯辯經(jīng)�!�
祂盤腿坐起,神色變得肅穆。
“你從那個盒子里跳出來,窺見了此界的輪廓,便以為掌握了真相?你安知…你念想中的前世,又是否不是另一個更大的、更精妙的盒子?”
何青梧瞳孔微縮,器靈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她心中炸響,掀起了滔天巨浪。
沒等她細(xì)想,器靈又恢復(fù)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笑嘻嘻地打斷她的思緒:“我看你還是快快長大吧,別想東想西。”
祂飄在何青梧頭頂,眼神下撇,仿佛在嘲笑她現(xiàn)在蘿卜頭一般的身高。
何青梧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撼與迷茫,問出了最后一個,也是她心底一直的期盼。
“前輩,那按照您所知的法則,若我在此界修行,達(dá)到那所謂的至高境界,是否有可能撕裂空間,無視法則束縛,回到我原來的世界?哪怕……只是看一眼?”
器靈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祂看著何青梧眼中那抹近乎頑固的執(zhí)著,眉頭蹙起,似乎在嫌麻煩。
“哼!你這小丫頭,問題怎么一個接一個,真把本座當(dāng)百科全書?”
祂徹底不耐煩了,赤足用力一跺虛空,小手對著何青梧猛地一推。
“本座乏了,懶得跟你廢話,滾出去吧!”
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瞬間向何青梧襲去。
“啊!”
何青梧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便如同被無形巨掌狠狠拍飛,天旋地轉(zhuǎn)間沒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天光讓她下意識瞇起眼,耳邊是呼嘯的山風(fēng),鼻腔里充斥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身下是帶著涼意的……青玉階。
真實的威壓如同潮水般重新覆蓋全身,沉重,卻帶著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她回來了。
“梧桐姐姐!”一個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響,充滿了失而復(fù)得的巨大驚喜。
何青梧有些恍惚地轉(zhuǎn)過頭。
映入眼簾的,是木桃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
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著清晰的淚痕,此刻正跪坐在旁邊,雙手緊緊抓著何青梧的胳膊,力道大得指節(jié)都泛白了,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姜墨、王燦、王荷、謝瑾良四人也都圍在她身邊,看到她醒來后如釋重負(fù)。
看來她是最后一個突破心魔劫的。
何青梧才醒,還有些懵,但還是習(xí)慣性抬手為木桃擦眼淚。
“我沒事�!�
她喉嚨干澀,聲音有些嘶�。骸靶】薨�,別哭了,都成花貓了�!�
木桃吸吸鼻子,害羞地別過頭,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一通。
“還說呢,你再不醒,桃子妹妹的眼淚都要把臺階沖垮了!”
姜墨嘴上雖是抱怨,但聲音里的后怕根本藏不住,
其他人沒說話,眼神里的關(guān)切勝過千言萬語。
何青梧撐著地想要坐起,膝蓋傳來的劇痛讓她動作猛地一滯,悶哼出聲。
木桃連忙用力攙扶住她,用自己的小身板支撐。
就在這時,何青梧的目光下意識地瞥向了空中靜靜燃燒的巨大篆香。
香已燃去了整整五分之三,剩下的時間,不足一半了!
“快!時間快來不及了!我們必須立刻走,用最快的速度!”
“好!”
五人齊聲應(yīng)和,立刻重整旗鼓,再次踏上了那仿佛直通天際、望不到盡頭的青玉階。
最后這一段路,存粹就是折磨了。
越往上,天地威壓越是沉重。
每個人內(nèi)臟仿佛都在被擠壓變形,肺中的空氣更是稀薄,只能不停呼吸。
何青梧膝蓋處那簡單的包扎早已在持續(xù)劇烈的攀爬動作中散開,布條松垮地纏著,邊緣被不斷滲出的鮮血浸透。
鮮血不僅染紅了布條,更是不斷洇濕了她的裙擺,在身后的臺階上,留下了一路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紅梅般的醒目血點。
但她緊咬著牙關(guān),一聲痛呼都沒有發(fā)出,只是將身體的重心拼命壓在那條未受傷的腿上,每一步踏下,都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堅定。
王燦和王荷兩兄妹一直互相攙扶著,幾乎融為一體。
王荷的體力顯然早已透支到了極限,雙腿像灌滿了鉛,幾次都因腿軟而身體前傾,眼看就要撲倒,都被王燦用肩膀和手臂死死頂住、架起。
王燦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但他擔(dān)負(fù)的是兩個人的未來,只能咬死后槽牙,連口腔中似乎都有了鐵銹味,就這么硬生生扛起了兩個人的重量。
其他人也是煞白如紙,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衣衫也仿佛是在水里浸泡過一樣。
一時間沉重的喘息聲、壓抑的悶哼聲、汗水滴落聲……交織成路上唯一的旋律。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中仿佛被無限拉長,卻又流逝得飛快。
篆香一點一點地、冷酷無情地燃燒著,五分之四……十分之九……香頭越來越短,紅光閃爍如催命符一般。
當(dāng)那最后一點香頭的紅光幾要熄滅,香灰將落未落之際——
前方濃重得化不開的云霧,驟然間如同被一只無形大手撥開,變得稀薄透明。
一座宏偉古樸、散發(fā)著無盡滄桑與威嚴(yán)氣息的巨大石質(zhì)平臺,豁然撞入六人早已模糊的視線。
平臺后方,是掩映在氤氳靈霧與璀璨仙霞中的連綿宮闕樓閣,飛檐斗拱若隱若現(xiàn)——那里,便是他們拼盡一切追求的終點。
“……到了�。俊�
姜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破音般的狂吼,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
“沖啊——!�。 �
王燦瞧見曙光,爆發(fā)出洪荒之力,幾乎是半扛半拖著已經(jīng)完全脫力的王荷,向前猛沖。
六個人,榨干了身體里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互相攙扶著,甚至是用身體頂著、推著同伴,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無比狼狽卻又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堅定意志,終于踏上了最后一道階梯。
就在他們六雙腳落地的瞬間,旁邊那最后一縷頑強閃爍的紅光,“噗”地一聲輕響,如同嘆息般,徹底熄滅了。
最后一粒細(xì)小的香灰,緩緩地、無聲地飄落塵埃。
時間,剛剛好,分秒不差!
“噗通!”
六人瞬間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頭般,橫七豎八地癱倒在冰冷堅硬的石面上。
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瀕死的魚般貪婪地大口呼吸著空氣。
每個人都狼狽不堪,鬢發(fā)因汗?jié)窬o貼額頭、臉頰。
王荷更是直接暈了過去,軟軟地倒在王燦懷里,被王燦用顫抖的手臂緊緊抱住。
何青梧仰面躺著,沉重的眼皮勉強支撐著,望著頭頂那片因登頂而顯得格外清澈高遠(yuǎn)的天空,流動的仙霞云靄如同最瑰麗的織錦。
耳邊,是同伴們粗重的喘息,還有木桃壓抑不住的疲憊與喜悅的細(xì)微啜泣。
她的嘴角,在無盡的疲憊中,緩緩咧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