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2 Take my heart away
它沒有死。
反倒因為弱點受了傷變得更狂躁起來。
莉莉眼睜睜看著它咆哮著暴起,朝著霍克曼撲去。那只被射穿的左眼已經(jīng)燃起了紫紅色的魔焰——那是一種陰毒的、不祥的、只消一眼就令人打心眼里忌憚的色彩。
——可是對他而言卻好像不是那樣。
查爾斯·霍克曼還是老樣子,不緊不慢、游刃有余,在看到它狂怒著、嘶吼著、用盡渾身力量朝自己撲來的時候甚至短促而冷漠地笑了一下,就仿佛那種用力的、可笑的、毫不輕松的姿態(tài)在某個瞬間本能地讓他笑話一樣。就在這一瞬間、莉莉再次意識到,查爾斯·霍克曼是這樣傲慢的一個人,甚至連不通人性的畜生都要被他刻薄取笑。
……可是,就算是這樣可惡的、對出身平凡的她來說幾乎是天然地可恨的一個人。
她卻還是因為他擋在自己身前心生慶幸。
哪怕她說她討厭他。
哪怕她不愿意跟他說話、不愿意直視他的眼睛、不愿意和他來往。
卻仍然在這一刻,自私地、可鄙地為他做她的人肉盾牌而舒了一口氣。
這一瞬間,胃部不能自拔地升起一種令人作嘔的自厭情緒。沒錯,他刻薄、倨傲、自大、冷酷,而她同樣自私自利、只顧自己。
——看來她失去了站在道德制高點批判他的權(quán)利。
帶著腥熱血氣的魔獸馬上就要把他摁在爪下,可他還是不退不讓,只是漠然抬起眼來直視那頭已經(jīng)癲狂的畜生,像在看一頭不自量力又頹勢暗顯的將死之獸。他看神廟里的浮雕時偶爾也會有這樣的眼神,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那雙屬于狼的眼睛太銳利,總能第一眼發(fā)現(xiàn)錯誤、破綻與紕漏。
下一瞬,當(dāng)殘破的獅爪抓向他的面門時,他才終于舍得動了一下——就好像只有這一下才是不得不躲避的殺招似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獵手略一側(cè)身,以便回避那陣隨血氣襲來的味道不佳的風(fēng)。
——而他真的毫發(fā)無損地躲過去了。
奇美拉咆哮著落地,霍克曼卻沒給它再次向他舉起爪子的機會。不過一次瞬目的時間、甚至可能比那更短,他已經(jīng)反手將劍刺進畸形種前肢與肩胛之間的軟骨縫隙,干凈利落得仿佛那龐然的巨物不過是一具動作粗糙遲鈍的人造泥偶。
——離得太近了。
所以那腥熱的獸血這時才有機會濺臟一塵不染的霍克曼少爺?shù)哪橗�。然而這不過也只換來他一次皺眉而已。查爾斯·霍克曼用未持劍的左手抹去右臉上的血跡,垂目看了一眼,隨即便沒什么情緒地施咒除掉手上鮮紅的血痕——血液干涸后會影響他指腹的觸覺,因此非得清理掉不可。
而莉莉呢。
莉莉在此過程中連一箭也沒有放出。
她不是不想放,而是——她的箭術(shù)實在拙劣,沒有自信在他與它近距離纏斗的時候射中敵人而非友軍。畢竟,他也說了,箭頭上淬了蛇毒——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那不是什么能輕易解掉的毒素。就算她不喜歡霍克曼少爺,也多少也有這點良知——他們之間那點幼稚的齟齬還萬萬不至于讓她草菅他的人命。再者,就算她真的有那么狠毒、那么不負(fù)責(zé)任,莉莉也不想在這種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暴擊唯一的友軍——拜托!無論如何他都是目前我方最能打的戰(zhàn)斗單位了!只有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痛放冷箭吧!
所以本該慶幸少爺自己一個人也能重傷兇獸的。
可——
可它竟然還沒有倒下。
大概無論對于人還是獸而言,憤怒都比痛更甚,所以那一瞬的怒意便能化作熊熊燃燒的烈焰接續(xù)本已黯淡的生命之火。即便站在后面,莉莉也能看到紫紅的魔焰正在奇美拉黑洞洞的眼眶中爆裂燃燒。它腐蝕掉周圍的骨肉,讓細(xì)碎的肉沫隨畸形奇美拉每一個動作簌簌掉落。而那甚至吸引了天空中盤旋的禿鷲,令它們都蠢蠢欲動、恨不得馬上俯沖下來叼走那些尚且新鮮的碎肉——
‘禿鷲不是食腐動物嗎……?’她有一瞬間失神,不由自主地想。
也就是這一瞬間,高亢嘶嚎著的奇美拉揚起粗壯的蛇尾向他們狠狠掃來。那條尾巴足夠長、也足夠結(jié)實,足以同時抽到他們兩個人�;剡^神來的那一刻,躲避幾乎已來不及。若不是那一瞬間他帶著怒意的“退后!”突然響起的話,她可能真的會被那條蛇尾碾在地面上。
將要被它抽到的上一秒,他極限側(cè)身避開那足足有角斗士大腿粗的尾巴,手腕翻轉(zhuǎn)毫不客氣地?fù)P劍剌開那被堅硬蛇鱗覆蓋著的怪物皮肉。金屬質(zhì)感的鱗片與劍鋒擦迸出數(shù)點火星,因為離得太近、那尾巴擊打得又太猛烈,即便是他這樣出眾的劍士手腕也不由為之一震。
——可霍克曼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仿佛這樣的反震不過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的枝節(jié)。
在那一瞬間,他只是本能地眉頭下壓,在緊了緊指節(jié)后順勢將劍刃狠狠貫進怪物的尾節(jié)里。莉莉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才能用那薄薄的劍身插穿它的身體。血液失控地迸濺到他臉上,他連避也沒有避,而是眼也不眨、近乎冷酷地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劍。劍鋒離體的那一霎,他腳步一錯,整個人便如一道寒光般驟然滑出,筆直逼向奇美拉獅首。
太快了……!
下一刻,霍克曼毫無停頓地?fù)]劍,自下而上地一擊刺穿怪物咽喉。莉莉甚至來不及看清他是怎樣動的,快如霆電的刀光劍影后,便是它在力竭的嘶吼中緩緩垂下碩大的頭顱。
他側(cè)過頭來,半邊臉上全是飛濺的未干的血痕。
“還愣著干什么?”霍克曼冷冷地問。
只有這么一句半訓(xùn)斥半催促的話。
但莉莉竟然意會了他想要她、或者說她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閉了閉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什么都不要想……’
‘只管瞄準(zhǔn)目標(biāo)、射就好了�!�
隨后,她睜開眼。
對準(zhǔn)羊頭。
竭盡全力將弓拉到最滿。
“噌——”的一聲,箭離弦,筆直地釘進羊頭的額心。
龐然巨物轟然倒地,激起一地?zé)焿m。眼眶中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焰也在無聲無息中熄滅�;艨寺砸话櫭及纬鏊碇兄畡�,不帶什么情緒地垂目擦拭沾了幾滴血珠的劍身。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
身后原已倒地的怪物卻突然暴起,用那只僅存的完整的獅爪猛然揮向他的胸膛。那是瀕死的魔獸近乎本能的最后一擊,仿佛要把生命盡頭的不甘和怨恨盡數(shù)濃縮在這一爪之中。
莉莉驚呼:“……霍克曼!”
按理來說……放在平時,瞬目的半秒也是足以完美閃避的時間。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動。
——準(zhǔn)確來說,是無法動彈。
額頭不由自主地泌出冷汗,他瞳孔收縮,耳鳴不止、心口也隱隱作痛,連眼前的天地都旋轉(zhuǎn)起來。
也不是不知道……高階魔獸本來就有這樣的威壓。本來是不值一哂的雕蟲小技,可放在現(xiàn)在,卻好像真的不可小覷了。
果然……
沒有那個東西的話,最終還是力有不逮。
其實是很短暫的一個瞬息。但是對他來說卻漫長得有如一個世紀(jì)。
耳朵與外界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障壁,在不息的嗡鳴下,他只能聽見血液涌動的聲音與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震耳欲聾,像地底沉睡的巨獸翻身時與大地同頻的震動。不是不知道那是遇險時身體本能的催促,可雙腳卻仿佛被粘合在地上般動彈不能。
腦子像是一鍋翻滾的濃湯,所有的指令都在里面沸騰、扭曲,模糊得連自我都快要認(rèn)不清。那么也就遑論外在。能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天空中遠(yuǎn)去的飛鳥仿佛曾在某處一掠而過。奇美拉黑洞洞的眼眶也似乎曾在某夜的夢中陰冷地將他注視著。還有……還有她的聲音,也像是隔了無數(shù)堵墻那樣好像是從極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
“……霍克曼!”
可是,就是這道聲音。
讓他意識到自己絕不能止步于此。絕不能在這里狼狽倒下。
原來——即便是查爾斯·霍克曼也會有這樣的念頭。
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她面前丟臉。不能把如此不堪的一面暴露人前。
千鈞一發(fā)的那一秒,他終于奪回身體的主控權(quán)。
后退、側(cè)身,不算完美地避開那只畜生生命余燼般的最后一擊,再反手毫不留情地斬開它粗壯的脖頸。那只獅爪的尖端依舊劃開了他胸前的衣襟?沒關(guān)系,至少他還活著。還能聽莉莉·菲爾德是怎么既不情愿卻又礙于善良的本能過來問候他的。
硬著頭皮:“還、還好吧?”
——這傻瓜。當(dāng)然不太好。
不情不愿:“(傷得)很重嗎?”
——確實不輕。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那樣走過來靠近他:“你還有止血藥嗎?要不要喝一瓶順便來個療愈魔法?雙管齊下比較好吧?”
為了確定傷勢、選用最合適的咒語,并最大程度地發(fā)揮效用,療愈魔法的施用一般是要在沒有衣物覆蓋的情況下進行的。霍克曼不動聲色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淡聲道:“專業(yè)的事情還是交給專業(yè)的人來干吧,不然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愈合了�!�
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你忍著吧!”
莉莉認(rèn)為她和他在這節(jié)課上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既然他不需要她的幫助,那她也沒必要上趕著幫他——反正他自己都說了,“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那在迫于形勢而結(jié)成的短期盟友關(guān)系破裂之后兩人分道揚鑣即可。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墒�,才剛抬起腳來走了沒兩步,一道巖質(zhì)的壁壘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升起擋住她的去路。莉莉不是傻子,當(dāng)然知道這是誰的把戲。她皺起臉來用那種看精神病人的眼神回頭看他:“干什么��?你還有事?”
他已經(jīng)從樹下站起來,還是沒擦臉上的血,就那樣帶著半張臉的血污向她靠近。原本應(yīng)該是惹人不快的,可干涸的血痕放到那張臉上都像什么別出心裁的裝飾品,讓那張平日里一看就屬于城市精英的臉多了幾分屬于叢林的野性與失序感�;艨寺弥活w足足有半個掌心那么大的晶核走近她:“這個,不要了嗎?”
——哦,是奇美拉的掉落物,相當(dāng)于其心臟的晶核,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被他拿到手的。她皺著眉盯著他手中的晶核看了幾秒,又抬起眼將視線移到他的臉上:“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那兩箭的獎賞。你還顆粒無收吧?就拿這個當(dāng)作報酬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是窮人和差生也知道什么該收什么不該收。它是由你斬殺的,我不過是為了活命從旁協(xié)助而已。理應(yīng)由你收下�!�
“哦,”他用柔和如天鵝絨般的聲音低而惡毒地笑了一聲,一步步向她逼近:“鄉(xiāng)巴佬的那點自尊心又可憐巴巴地占領(lǐng)高地了是吧?告訴我,不識時務(wù)能讓你得到什么切實的好處嗎?務(wù)實一點吧,莉莉·菲爾德。尊嚴(yán)不是你這樣的人能輕易享有的�!�
——刻薄得毫無來由。她緊緊抿著唇默不作聲地聽完這番用來羞辱她的話,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后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那你把它給我又對自己有什么切實的好處?享受一番羞辱我得到的虛無縹緲的快感后把實實在在的利益拱手相讓?我是你的誰,少爺?你何必對我做慈善?”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一樣,將那個詞重新在齒間咀嚼了一遍:“‘慈善’?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做慈善——尤其是對你�!毕乱幻�,他垂目看了眼捏在兩根手指間的魔獸晶核,緊接著便毫無征兆地將它信手拋到腦后�!斑@樣吧。既然你非要這么較真的話,那就不必把這枚在你眼中屬于別人功勞的東西交上去了。畢竟——對你而言,它還不夠?qū)Π桑俊?br />
怎么可以這樣——
這樣驕奢侈靡。
暴殄天物。
甚至連自己的付出都棄若敝屣。
不知何時,她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不僅僅是因為那句故意歪曲她的品行、甚至是貶低她的人格的“它還不夠”;
更是為了他竟然這樣隨意、漫不經(jīng)心、毫不心疼地將那顆寶貴、珍稀、來之不易的戰(zhàn)利品隨手丟掉。明明——明明就連他自己也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他怎么能連自己的血汗都毫不在意?
“何必丟掉?”她說,帶著不可控的顫抖直直看向他:“你沒為它流過血嗎?”
而他只是又走近一步,在一個曖昧又危險的距離略微俯身直視她的眼睛,近乎輕聲細(xì)語地說:“怎么為我不平起來了?這還是你嗎,莉莉·菲爾德?既然你不要,又一口咬定那是我的‘成績’,那它不是任我處置嗎?”
——是啊。何必多管閑事。
她閉上眼,強自壓下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疼。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能做到表面上的平靜�!昂冒�。”最后她輕聲說,“那就隨你�!�
本來在這個時候就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去。
她也的確這樣做了——只是霍克曼少爺仍不肯放棄。
轉(zhuǎn)身欲走的那個瞬間,他又勾著她的包帶把她拉回來:“急什么,菲爾德?自己的成果都不肯接受,還想再去尋找下一個拿得出手的獵物嗎?”
她猝不及防被他拉住,身子都趔趄了一下,一時間怒從心起:“你到底想干嘛??”
“在離開之前,不該算清我們之間的總賬嗎?”
他看著她,沒有低頭,單手從腰包里取出一個黑色絨面的盒子。那東西不管是從大小還是形狀來說都極似戒指盒。莉莉不禁為自己的聯(lián)想嚇了一跳,隨后便感到深重的羞恥——怎么會,怎么會想到這個??
幸好,打開之后里面的東西卻并非戒指。當(dāng)他用修長的手指輕巧地挑開盒蓋的時候,里面露出來的反倒是讓她意想不到的事物——另一枚晶核。比鉆石更剔透,比清水更潔凈。甚至,它還擁有比尋常寶石更難見的色彩——一種極其清淡的青綠色,并不是那種足以奪人眼球的堂而皇之的光輝,而是幾乎能被忽視的、只在特定角度才可以窺見的微光,濕潤、冷靜,仿佛某種幽深潮濕的回憶。
很奇怪。那顏色單是看一眼都會讓莉莉感到某種令人心傷的憂郁。所以她避開眼,語氣生硬地問:“這又是什么?你就非得給我一個讓我能順利通過考核的東西是嗎?”
“——可惜這次你猜錯了�!彼p聲細(xì)語地說:“不想自己的成績有絲毫水分的話,那就只把它當(dāng)作普通的臨別禮物好了。不是說之前救了我嗎?那好,這是你的謝禮�!�
她有些心煩,哪怕說著字面意義上沒什么攻擊性的話,聽起來也很不客氣:“你不用這樣做。你也救過我。我們兩不相欠了�!�
“——哦。你是說那次。你不是用一封信抵了你所謂的恩情嗎?那不妨分開兩算吧,我沒有你那樣吝嗇,也沒有你那樣惜字如金。拿著吧,興許它能讓你在學(xué)城好受一點兒�!�
莉莉猛地轉(zhuǎn)過頭,“那你要我怎樣?跪下叩謝你的大恩大德嗎?鑒于之前你對我的種種羞辱我尚未忘卻,那封信夠抵的了吧?”
霍克曼垂目下望她的眼睛,輕聲說:“不夠。當(dāng)然不夠。”
她覺得這場對話已經(jīng)走向不可掉轉(zhuǎn)的死胡同,再也沒什么繼續(xù)下去的意義了:“那我們沒什么可說的了�!笨墒寝D(zhuǎn)身的那一刻,眼淚卻順著沒有表情的面龐直直地淌下來。那一瞬間她自己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