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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報答小侯爺?shù)木让鳌?br />
    我女扮男裝,以小廝的身份待在他身邊。

    他卻為了一個姬妾,罰我跪在雪地里,把我綁在馬后拖行。

    我萬念俱灰,被得知我身份的將軍帶走了。

    后來,小侯爺卻瘋了一般糾纏我。

    1

    硯臺驚魂

    秋梧,小侯爺發(fā)了很大的火,你快去瞧瞧!

    我剛辦完事回到侯府,小廝冬榕便急匆匆地來找我。

    我連茶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隨他趕往宋翊的住所瑤光閣。

    一路上我問他:

    出什么事了

    冬榕無奈道:

    還不是新來那位……

    我了然于心,宋翊兩個月前新納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姬妾,叫惜妍。

    惜妍性情剛烈,三天兩頭就與宋翊起爭端。

    我問:這次又是為什么

    還能是什么不就是那位悄悄喝避子湯,被小侯爺發(fā)現(xiàn)了……

    我感慨,這惜妍是個奇女子,她不肯做妾,也不肯為宋翊生兒育女,處處惹宋翊不快。

    宋翊每回被她氣得七竅生煙,舍不得朝她發(fā)火,就把氣撒在下人的頭上。

    我剛邁步走進庭院,迎面飛來一物,重重砸在我的額頭上。

    我吃痛地捂住頭。

    那物件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是宋翊的端石流云硯。

    氣得把最愛的硯臺都扔了,可見是動了大怒。

    我忍著痛,撿起硯臺往屋內走去。

    地面上一片狼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小丫鬟們蜷縮成一團跪著,大氣都不敢出。

    宋翊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他滿臉戾氣,衣襟大開,胸脯上下起伏,周身彌漫的煞氣叫人不寒而栗。

    我緩步走進去,將硯臺輕輕放回書案上。

    宋翊看也不看我,只煩躁地盯著窗外。

    我吩咐丫鬟:

    青蘭,去沏一壺茶來。

    青蘭爬著出去,我兀自蹲下收拾一地殘骸。

    茶水端來后,我雙手呈給宋翊。

    他仍舊沒看我,只接過去呷了幾口。

    我謹小慎微地問:

    小侯爺,小人伺候您換衣裳吧

    宋翊噌地站起來,沉聲道:

    隨我去跑馬!

    他說罷,大步流星往屋外走。

    我愣了愣神,忙不迭跟上他的步伐。

    京郊——

    宋翊騎著照夜白,蹄踏如流星,我騎的是尋�?隈R,腳程跟不上,只能落在后方。

    我的額頭疼痛無比,我不敢伸手去摸,怕是已腫脹起來。

    我頭昏眼花,手足冰冷,眼前仿佛蒙上一層紗霧。

    不行,我快昏厥過去了……

    我吊著一口氣,勒停馬兒,馬匹停下后,我再也支撐不住,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我翻了幾個滾,趴在草地上急喘氣,想爬起卻使不上勁兒。

    良久后,地面微震,馬蹄聲由遠及近。

    宋翊攬轡下馬,踱步走到我跟前。

    秋梧摔馬了

    我恐他擔憂,只能咬緊牙關,雙手撐住地面。

    沒等我發(fā)力,我又倒了下去。

    宋翊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起來,他眉心緊鎖,問道:

    撞到頭了

    他還不知道,我的額頭是被他扔的硯臺所傷。

    我不便明說,只好點點頭。

    宋翊掃興地道:

    你打小便陪著爺騎馬,還能摔馬了跟個嬌弱小娘們似的。

    2

    玉玨之謎

    我并未作聲。

    今日一早我外出為宋翊送信,至今滴水未進,又被砸了腦袋,委實是力不從心。

    宋翊伸了個懶腰,道:

    罷了,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回到侯府后,宋翊漫不經心地道:

    待會去我練功房,拿紅花膏擦一下。

    是,謝小侯爺。

    我趕回仆役院梳洗更衣后,強打起精神,沿著抄手游廊前往瑤光閣。

    路上突然躥出個小丫鬟,她羞答答地將一只白瓷瓶子遞給我。

    秋梧哥哥,聽聞你受傷了,這是金瘡藥,你拿去用吧……

    我道謝著接過去,小丫鬟紅著臉跑開了。

    我將瓶子揣進懷里,沒走幾步,又跑出倆小丫頭。

    她們也是給我送藥的,我暗道,怎么都知道我受傷了

    我不好抹了別人的好意,都一一收下了。

    等我來到瑤光閣時,懷里已塞了不下十罐藥膏。

    我進來時,一名美艷姬妾正陪著宋翊用膳,那姬妾叫月仙,惜妍來之前,最受寵的便是她。

    宋翊見我來了,邊翻看帖子邊道:

    肅親王邀我搜獵,三日后啟程,你打點好了。

    肅親王,此人叫我有些頭疼,我不大想與他打照面。

    我只能恭順應答:是,小侯爺。

    宋翊又吩咐:

    你和冬榕隨行,再挑四個精干的府兵。

    是……

    說話間,月仙用胸脯磨蹭宋翊,撒嬌道:

    小侯爺要去狩獵,也帶上奴家嘛。

    我面不改色地侍立一旁,以前看宋翊與女子調情,我也會心酸自憐,如今早已麻木了。

    宋翊笑道:

    都是大老爺們,你一個女人家跟去做什么

    月仙嬌聲嬌氣道:奴家給小侯爺暖床呀,奴家穿上男裝,不就能瞞過他們了

    宋翊失笑,曲起食指刮了刮月仙的鼻子,打趣道:

    盡胡鬧,你當旁人都是眼瞎的穿個男裝就瞧不出你是男是女

    我聽得心虛氣短,后背發(fā)涼。

    宋翊朝我揮手道:

    你拿了藥就下去吧,這幾日把你額頭的傷料理好,別叫旁人瞧見了,說爺苛待你。

    我一疊聲答應著,正欲離開,懷中卻掉出一罐藥瓶。

    我唬了一跳,忙蹲下拾起,接連又掉了幾罐出來。

    宋翊問道:這是什么

    我抱著藥瓶,支吾其詞道:是婢女姐姐們送的……

    宋翊沒說話,月仙先笑了。

    哎呦,秋梧小兄弟長得貌若潘安,難怪丫鬟們心生愛慕。

    我留意著宋翊的臉色,自謙道:

    月仙姑娘過譽了,小人粗鄙,姐姐們只是可憐我……

    宋翊冷淡一笑。

    既然有人獻殷勤,那爺?shù)募t花膏你也不必用了,別枉費了小丫頭們的善心。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只得點頭應是。

    夜里,我躺在榻上,望著窗外滲入的朦朧月色怔怔出神。

    這是我裝成男人的第十二年。

    我本也出身名門,五歲那年,時任刑部尚書的祖父遭奸人陷害,落了大獄。

    全家都受了牽連,被判流放。

    路途上,我們遇到山洪。

    我和乳母鐘嬤嬤被洪水沖走,與家人失散。

    為求保命,鐘嬤嬤將我裝扮成小男孩,帶著我混入一群流民中,我們沿途乞討,正巧遇到上山禮佛的永昌侯一家。

    侯爺夫人菩薩心腸,讓婢女給我們發(fā)饅頭,鐘嬤嬤牽著我去領,卻被幾名男乞丐擠倒在地。

    我嚇得嚎啕大哭,侯爺夫人聽見了,命人把我和鐘嬤嬤帶到她跟前。

    她見我年幼可憐,拿帕子給我擦干淚水,親手將一只又大又白的饅頭遞給我。

    饅頭松軟香甜,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味道。

    當時,八歲的宋翊伴在他母親身側,他指著我道:

    這小孩的眼睛好看。

    3

    身份危機

    就是他這話,徹底拯救了我。

    侯爺夫人問宋翊:翊兒喜歡這孩子嗎讓他來伺候你可好

    宋翊當即應允了,我和鐘嬤嬤被帶回永昌侯府,自此結束了顛沛流離的厄運。

    鐘嬤嬤一直憂心我的身份被識破,她對我千叮萬囑,決不能叫旁人得知我是女兒身。

    我謹小慎微,加之有鐘嬤嬤的照應,我藏了十二年,也沒露出馬腳來。

    我自枕頭底下摸出一枚玉玨。

    我就著月光,摩挲著那枚碧玉鴛鴦佩。

    這是我從小就戴在身上的,鐘嬤嬤說過,若有朝一日,祖父沉冤得雪,這玉玨可讓我恢復身份。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從未盼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鐘嬤嬤于前年去世,這世上再無人知曉我的身份。

    我已不指望自己能做回女人,就這樣在侯府里度過余生,就這樣守在那人的身邊,我也就知足了……

    我認命地合上眼。

    三日后,我隨宋翊外出狩獵。

    蒼松如濃墨勾勒的屏風,將獵場與皇城隔開,應邀出席者皆為天潢貴胄。

    宋翊領著我向肅親王問安,肅親王一見我,色瞇瞇地搓著下巴道:

    秋梧,許久未見,你出落得更標致了。

    我躲避著他露骨的眼神,向他躬身作揖。

    肅親王萬安。

    這肅親王好狎玩孌童,時常流連男風館,這些年他看上了我,多次向宋翊討要。

    果不其然,肅親王向宋翊老調重提:

    懷衡,我拿三匹新進貢的西域汗血寶馬,兩個胡姬跟你換秋梧,如何

    懷衡是宋翊的字,他一如既往地拒絕:

    總盯著我的人算什么你家里養(yǎng)的小倌還不夠你消遣嗎

    肅親王直白道:

    哎喲,秋梧都十七了吧年紀再大些,就不值這個價了,還不如趁早轉讓與本王……

    我暗中絞緊衣擺。

    在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的眼中,我不過是一件用來賞玩的物件。

    可我堅信,宋翊不會把我送人。

    他說過,我與其他奴仆不一樣,沒有人可以替代我。

    只聽宋翊打岔道:

    對了,聽說新上任的鎮(zhèn)南將軍也來了

    肅親王遂沾沾自喜道:

    是啊,這位爺可真難請,難得肯賣我面子。

    說話間,一位玄衣玉冠的男子策馬而來。

    他英姿勃發(fā),眸光清冷,披風飛揚,有萬夫難敵之威。

    肅親王悄聲道:

    就是這位,我為你引薦。

    肅親王領著宋翊迎上前去。

    鎮(zhèn)南將軍利落地翻身下馬,抱拳與眾人見禮。

    鎮(zhèn)南將軍叫秦驍,今年不過二十一歲,他乃朝廷新貴,年紀輕輕便屢獲奇功,深得皇上器重,京中想巴結逢迎之人不勝枚舉。

    秦驍被一群公子皇孫們簇擁著,仍不卑不亢,他不茍言笑,叫人望而生畏。

    主子們都在談笑風生,我與其余下人都去幫忙安營扎寨。

    夜里,我和冬榕將燒好的熱水倒進浴盆內。

    宋翊撩開門簾進來,他邊走邊扯開腰帶,口中抱怨道:

    累煞爺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府中聽月仙唱曲兒。

    他褪下衣裳,露出精干的身軀。

    我低下頭,提著木桶就要退下。

    宋翊卻喊住我:

    秋梧,你來伺候我沐浴。

    4

    溪邊驚魂

    侯府里有兩名美貌的浴婢專事伺候宋翊沐浴,他有時起了春興,還會拉著她們一起洗鴛鴦浴。

    想不到外出狩獵后,如此重任竟落在我的頭上。

    我心中不愿,無措地定在原地。

    宋翊已經躺進浴盆里,他催促道:

    還愣著做什么過來給爺擦背。

    我挪動腳步走過去,拿起布巾為他擦后背。

    宋翊讓我使點勁,又讓我給他擦脖子,我都乖乖照做。

    我目不斜視,專注地做著擦澡工,宋翊冷不防抓住我的手。

    我渾身一哆嗦,他捏著我的指尖嘖嘖道:

    你這手還挺白,不比女人差。

    我臉上滾燙,將手奪回。

    小侯爺謬贊,小人只是個粗人……

    宋翊抬頭瞧我,隔著氤氳的水汽,他的眸色比往日濃了幾分。

    我不敢與他對視,繞到他的背后繼續(xù)擦拭。

    沐浴過后,我還得為宋翊穿衣。

    我正給他系上寢衣的腰帶,宋翊冷不防掐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

    我再度屏氣。

    宋翊俯身湊近我,用略粗糙的大拇指指腹,在我下巴上描摹著。

    秋梧,你這細皮嫩肉的,怎么連一點胡茬都沒長

    我心虛道:

    小人年紀尚小……

    我在你這個年歲,已經長胡子了。宋翊又去撫摸我的脖子,驚奇道:怪了,你連喉結都沒有。

    我眼神閃爍,無言以對。

    宋翊自顧自笑道:

    我先前都沒好好看過你,今日經肅親王提醒,我才察覺,你小子頗有幾分姿色,難怪肅親王對你賊心不死。

    我忙亂地為他系好腰帶,請辭道:

    小侯爺,您早些歇息吧,小人告退了。

    還好宋翊沒挽留,我逃也似的奔出帳篷。

    我走回下人休息的帳篷,冬榕端著木盆哼著小調兒回來。

    他滿身清爽地告知我:

    秋梧,后山有條溪流,水是溫的,聽說是吸了山上溫泉的地熱,好多人去那邊洗澡呢。

    我忙了一天,身上又黏又臭,早就想沐浴了。

    我心動地問:

    現(xiàn)下還有人在嗎

    還有呢,大家在打水仗,好熱鬧。

    我心想,等夜深了大家都睡下,我再溜出去好好洗個澡。

    夜闌人靜,營地內只剩值夜的守衛(wèi)來回巡邏。

    我捧著木盆和衣物,悄悄溜到后山去。

    溪流宛如一條靈動的銀帶,在巖石間蜿蜒流淌。

    我警惕地環(huán)顧四下,確保無虞后,我飛快褪下衣裳。

    我脖子上還戴著鴛鴦玨,我捏了捏系著玉玨的細小紅繩。

    若玉玨被溪水沖走就不好了,為防萬一,我將玉玨取下,跟衣物一同擱在岸邊的石頭上。

    溪水不深,只及我的膝蓋,我蹲坐下去,打濕頭發(fā)后,拿皂角認真搓洗。

    好久沒洗過如此痛快的澡了,我掬起溪水潑在臉上。

    身上已洗刷干凈,可我舍不得離開,仍泡在水中。

    我正聽著溪水潺潺,涓涓流淌,溪邊的草叢猛然劇烈搖晃起來,緊接著,一只銳頭白頰的豺狼躥出。

    我嚇得失聲尖叫,只聽嗖嗖嗖幾下破空之聲。

    豺狼被羽箭射中,轟然倒地。

    手持彎弓的魁偉男子從林中現(xiàn)身。

    5

    玉玨重現(xiàn)

    是那位冷冽孤傲的鎮(zhèn)南將軍秦驍。

    我心驚膽戰(zhàn),抱住肩膀蜷縮著身體蹲在水中。

    秦驍見到我,不由得一愣。

    地上的狼還未斷氣,秦驍沒再看我,他抽出彎刀,利落地將之斬殺。

    豺狼發(fā)出幾聲哀嚎,我慌忙背過身去。

    秦驍在我身后道:

    唐突了,此處有野獸出沒,閣下應盡早離開。

    我心里發(fā)毛,只敢嗯了一聲作為應答。

    直到聽見他走遠的腳步聲,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扭頭。

    秦驍把狼帶走了,地上還殘留著血跡。

    我手忙腳亂地爬上岸,穿好衣裳,倉皇跑回營地。

    冬榕在帳篷里睡得直打呼嚕。

    我心有余悸地坐在床邊,用布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長發(fā)。

    方才太驚險了,只盼夜色朦朧,秦驍沒認出我的真容來。

    把頭發(fā)擦到半干后,我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脖子。

    我悚然一驚。

    我的鴛鴦玨!遺失了!

    我急得跳起來,卻不敢再前往后山,唯恐又遇上猛獸或秦驍。

    我一整晚沒合眼,天剛蒙蒙亮,我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后山的小溪。

    我在溪邊找了好幾回,又沿著往返的小路搜尋,仍一無所獲。

    這是家里人留給我唯一的信物,丟了玉玨,我的真實身份將永被塵封。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營地,胸前憋悶,想大哭一場。

    即便如此,我還是強行振作,前去服侍宋翊梳洗更衣。

    宋翊見我眼紅紅的,問我怎么了。

    我搪塞道:

    小人只是昨晚沒睡好,不妨事的……

    宋翊抬起我的下巴,憐惜道:

    瞧你這楚楚可憐的樣子,若你是女子,爺都要心疼了。

    我臉上發(fā)燙,口是心非道:

    小侯爺說笑了,小人只是個粗野漢子……

    宋翊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爺去跟肅親王用早膳,你既沒睡好,就回去再瞇一會兒。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宋翊的帳篷,忽見一群人聚在一起。

    一老仆站在人群中間,手舉一物道:

    大伙兒可瞧清楚了,這是誰遺失的玉玨

    玉玨二字撞入我耳中,我為之一振。

    我不管不顧地擠進人群里,老仆手中的,正是我的鴛鴦佩!

    幾名圍觀者喊道:

    我的我的!

    這是我弄丟的!

    怎么還有冒名頂替的我急忙跳起來高聲喊道:

    這是我的!

    老仆問道:

    誰說是自己的說一說是在何處丟失的。

    此言一出,那些渾水摸魚者紛紛噤若寒蟬。

    我邁前一步,朗聲道:

    小人是在后山的溪邊丟失此玉玨的!

    眾人紛紛看向我,那老仆點點頭,將玉玨交還與我。

    物歸原主了。

    我捧著失而復得的玉玨,喜極而泣地朝他道謝。

    人群散去,我正要離開,眼角余光閃過一抹人影。

    待我轉過頭去,只看到一片揚起的斗篷消失在帳篷后。

    午時,宋翊與肅親王狩獵歸來,二人在宋翊的帳篷吃茶閑聊。

    宋翊問道:

    秦將軍回去了

    肅親王搓著下巴道:

    是啊,說是接到軍機要務,他本就不愛扎堆湊熱鬧,若非他托我?guī)退麑と�,承了我的情,這次還不定會賣我面子呢。

    宋翊又問:

    找什么人

    肅親王神秘道:不便多說……

    我見他的杯子空了,端起提梁紫砂壺為他添茶。

    肅親王順勢摸了我的手一把。

    6

    暗流涌動

    我渾身發(fā)毛,但只能強忍著惡心。

    肅親王搓著手指,輕浮地調笑道:秋梧,你這手細嫩滑膩,你家小侯爺平日都舍不得使喚你干重活吧

    我抿唇不語,退到一旁去。

    宋翊面露不快。

    肅親王,別拿小子打趣,不是在說秦將軍的事嗎

    肅親王這才回到正題。

    哦,對了,說回這秦小將軍啊,今年都二十一了,非但沒娶妻,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聽聞他不近女色,連男色也不好,實在怪哉。

    宋翊壞笑:

    莫非是有什么隱疾

    肅親王哈哈笑道:

    瞧他那壯碩的身軀,若真有隱疾,委實是暴殄天物了。

    在獵場盤桓數(shù)日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宋翊除去向父母請安外,頭一件事便是去找惜妍。

    他養(yǎng)了不下十位姬妾,個個都對他千依百順,無不變著花樣討好他,可他偏要寵惜妍這個刺頭。

    約莫是男人都志在克敵吧,越是不聽話的,越是想方設法征服。

    惜妍被宋翊晾了幾日,府里上下瞧著她失勢,沒少給她窩囊氣受。

    如今她也老實了,不再輕易激怒宋翊。

    這日,宋翊去她房中聽她彈琵琶,我在一旁伺候著。

    惜妍彈完,又陪宋翊喝了幾盅酒,見他心情好,便提出:

    小侯爺,過幾日便是奴家母親的忌日,奴家想前去慈音寺為她奉一盞長明燈,還望小侯爺準許。

    慈音寺,當年我就是在那里被永昌侯撿回來的,鐘嬤嬤的牌位也供奉在此。

    宋翊爽快應允:

    這有何難,正巧爺這幾日無事,爺陪你一同前去好了。

    惜妍嘴上說著多謝,可我見她眼神里隱隱透著不愿。

    兩天后,慈音寺——

    我也向宋翊討了恩準,帶上元寶蠟燭,前去拜祭乳娘。

    拜完后,我前往為宋翊求簽。

    宋翊本有個未婚妻,誰料過門前得急病去了,算命的說宋翊財星入墓,得晚幾年娶妻。

    我便想幫他算一下姻緣。

    求到簽后,我前去尋找解簽先生,眼前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認出是惜妍,見她步履匆匆地朝一片竹林走去,我一時好奇,跟了上去。

    惜妍與一名姑子在林子里說話,只聽她哽咽道:

    我無一日不想你……每回那個臭男人碰我,我心里便如刀割一般痛……

    我暗吃一驚,閃身躲在竹子后方。

    那姑子與惜妍握著手,相顧流淚。

    姑子悲嘆道:

    世事弄人,本想待你贖身后,我便還俗與你遠走高飛,誰曾想你進了侯府……而今如何脫身才好咳咳……

    她不時咳嗽幾聲,兩人正講著,宋翊的聲音自我身后傳來。

    秋梧,你在此處做什么

    我駭然變色,不遠處的惜妍和姑子也驚恐萬狀。

    我不及細想,迅速轉過身去,擋住宋翊的視線。

    小侯爺,小人為您求了一支姻緣簽,正在尋解簽先生。

    我強作鎮(zhèn)定地說道。

    宋翊爽朗笑道:

    難得你有這份心,求到什么了給爺瞧瞧。

    我一面將簽遞給他,一面瞄著身后。

    惜妍與那姑子已趁機溜走。

    7

    雪地跪罰

    宋翊拿著簽念道:

    孤雁南飛秋意寒,殘荷聽雨夢闌珊。

    他帶著我找到解簽先生,先生一本正經道:

    施主,此乃下簽,主姻緣受阻,情路波折,施主會因口舌紛爭與旁人攛掇,而錯失良緣。

    我聽得冷汗涔涔,本想討宋翊的好,想不到弄巧成拙。

    宋翊沒當一回事,丟下一顆碎銀便領著我走了。

    回到侯爺府不久,惜妍托貼身丫鬟找到了我。

    我前去她居住的聽雨軒見她,惜妍屏退左右。

    她視死如歸地問我:

    今日在慈音寺,你都聽到了

    惜妍與那姑子契若金蘭,且她打心底里厭惡宋翊,想逃離他。

    此事竟被我知曉,她定是要封我的口。

    我坦然道:

    惜妍姑娘不必憂慮,小人不會將此事轉告小侯爺。

    惜妍慎之又慎地問:

    你想要什么你說吧,只要是我能辦到的……

    我微微一怔,她以為我要以此要挾她嗎

    我搖頭擺手道:

    惜妍姑娘,小人什么都不想要。

    惜妍仍不信。

    你與我素無往來,為何愿意替我保守秘密

    我物傷其類地嘆息道: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誰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惜妍動容道:

    想不到秋梧兄弟是腹有詩書之人……

    我謙遜地道:

    惜妍姑娘謬贊,小侯爺年少時上私塾,我在窗外聽到不少。

    惜妍對我千恩萬謝,沒再糾纏我。

    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未料幾日后,惜妍又找到我。

    她央求我道:

    秋梧兄弟,慧塵前些天落了風寒,她在廟中孤苦無依,連買藥的銀子都湊不出來,你外出時,能否替我捎幾服藥過去

    慧塵是那姑子的法號。

    我見惜妍這般急切,橫豎我?guī)缀趺咳斩家獬鲛k事,便應允了。

    惜妍感激不盡,要給我塞銀子,我沒收。

    幾天后,惜妍又托我捎東西給慧塵,這回是書信。

    我深知不妥,規(guī)勸她道:

    惜妍姑娘,上回是救急,往后小的不便再幫姑娘做掮客了,姑娘其實不必急在一時,小侯爺素來喜新厭舊,你平日多順著他,保不準哪天他膩了,便放你出去了。

    惜妍頷首:

    我也是這般想,可每每見了他,就克制不住……

    她說著便滾下淚來。

    奴福薄命淺,只有慧塵惜我憐我,若秋梧兄弟不愿幫忙,奴也不強求……

    我對惜妍同病相憐,只好道:

    偶爾為之倒無妨,只怕府中人多眼雜,落人口實便不好了……

    奴明白……她落寞地走了。

    入冬的第一場雪后,惜妍特意來到仆役房,她將一對厚棉靴并一封書信交給我。

    秋梧兄弟,有勞你了……

    我沒多問,接過去與她點點頭,就要進屋。

    就在我倆要分開之際,幾名躲在暗處的府兵飛撲而出。

    我與惜妍猝不及防。

    府兵用棍子將我叉翻在地,惜妍也被兩個粗使婆子摁住。

    宋翊臉色鐵青地自樹后走出,月仙洋洋得意地跟在他身旁。

    我如墮冰窟,心道這回完了。

    下人將棉靴和信箋都交給宋翊,宋翊打開看了看,暴怒地將信揉成紙團。

    他把靴子砸在我的臉上:

    好啊,秋梧,連我屋里的人你都敢偷……

    我雙唇哆嗦,想辯白卻不知從何說起。

    惜妍自知大禍臨頭,也不敢作聲。

    月仙火上澆油道:

    這對狗男女,仗著小侯爺?shù)年P愛,在侯府吃香喝辣,竟敢做出如此背信棄義之事!就該把他們亂棍打死!

    不必細想,定是月仙去給宋翊通風報信的。

    我脫口而出:

    小侯爺!小人與惜妍姑娘清清白白!從無茍且!

    宋翊目光冷傲,居高臨下地問:

    她給你送禮送信,這叫清清白白

    8

    冰火交織

    若我說出惜妍與慧塵之事,是否就能脫罪了……

    不,我在心里搖頭,那我也是知情不報,且還給她倆當掮客。

    宋翊不允許身邊的人有絲毫異心,一旦我供出慧塵,我們三個人都難逃罪責。

    慧塵乃佛門中人,倘若她出事,還會牽連整座慈音寺。

    我心緒紊亂,宋翊不耐煩地咆哮道:

    你說話�。∧阏f你們沒有茍且!你拿出憑證來!

    我抬首,看向他迫切的目光。

    他似乎也期盼我能給出一個說服他的理由。

    我闔了闔眼,把心一橫,豁出去道:

    小侯爺,是小人不識好歹,糾纏惜妍姑娘!求小侯爺責罰!

    惜妍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宋翊也愣在原地。

    月仙卻不依不饒道:

    你瞎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倆若非互有情意,這小賤人豈會頻頻給你送禮

    我不管不顧,只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

    是小人逼迫惜妍姑娘的!她對小人并無情意!

    一個人死,總比三個人遭殃要好。

    反正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心疼……我在心底凄苦地想著。

    宋翊轉過去,寒聲問惜妍。

    他說的可是真的

    惜妍不置可否,只管捂臉痛哭。

    月仙煽風點火道:

    小侯爺,秋梧這是要保惜妍呢!他一定沒有說實話!

    顯然,宋翊不信我的說辭。

    他蔑視地說道:

    秋梧,你當爺是傻子嗎你到底在隱瞞什么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我老實交代!

    我鐵了心道:

    小人并無隱瞞!

    宋翊凜然一笑。

    很好!那你便跪著吧!直到你肯松口為止!

    惜妍膝行爬到宋翊的腳邊,扯著他的衣袍哀求:

    小侯爺!求求您饒了秋梧吧!

    宋翊一腳將她踢開,冷笑道:

    他為幫你脫身,不惜獨攬罪名,瞧他對你多么情真意切!要不你告訴爺,你們是否勾結已久

    惜妍為保全慧塵,不得不噤聲。

    所有人都散開,我獨自跪在院子里。

    天空里彤云密布,朔風橫掃,雪花如飄絮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寒風裹著雪粒撲在臉上,我凍得僵硬發(fā)麻,每吸一口氣都帶著錐心刺骨的痛。

    我的四肢仿佛都不屬于自己的,膝蓋似被長針穿透。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看不清,聽不見,甚至連寒意都感受不到。

    昏昏沉沉中,我的腦海中飄過無數(shù)景象。

    七歲時,我坐在宋翊的書房里替他抄寫,他躲懶地在一旁剝橘子,不時給我嘴里塞一口,見我被酸得皺起臉,他樂得哈哈大笑。

    他帶著我射箭,我不懂拉弓,他就站在我身后兩手環(huán)住我,手把手地教我,我射中箭靶后,他鼓掌歡呼,比我還高興。

    全家出游時,他領著我偷偷溜去河邊抓魚,弄濕了衣裳,侯爺發(fā)現(xiàn)后要責罰我,宋翊擋在我身前與父親對抗。

    中秋節(jié)時,他搬來梯子和我一起爬到屋頂賞月,我倆一起對著明月許愿,宋翊說他的愿望是永遠和我在一起……

    那曾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

    對了,是宋翊十七歲那年。

    9

    真相大白

    他喜歡上一位青樓歌伎,讓我?guī)退盗锍鋈�,我沒答應,他惱火地把我推倒,頭也不回地翻墻走了。

    侯爺?shù)弥螅治覜]看好宋翊,打了我十個板子。

    宋翊愧疚地來仆役房給我送藥,鐘嬤嬤怕我身份敗露,沒讓他進來瞧我。

    后來,夫人為了讓他收心,挑了兩個美貌溫順的丫頭放在他房中。

    宋翊新鮮勁過了,就把她們丟在腦后。

    鐘嬤嬤曾問過我:

    少爺,你想恢復女兒身嗎或許小侯爺會抬你為通房丫鬟,日后再生個一兒半女,做個姨奶奶也未嘗不可。

    我想起那些被宋翊棄如敝履的女子,還有那些因開罪他而被發(fā)賣的丫頭。

    女人于他而言如同衣物,隨時可換,反倒是我這個貼身小廝,能長長久久地陪在他的身邊。

    我搖頭道:

    我還是做男人吧……

    路是自己選的,我從未后悔過。

    我倒在雪地上,睫毛上全是雪花,視野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一雙雕花牛皮靴出現(xiàn)在眼前。

    那人蹲下,揪著我的發(fā)髻將我的頭扯起來。

    感覺頭皮都要被他揭下,我木然地與他對視。

    宋翊拿著酒瓶,咕嘟咕嘟灌了幾口,他的身上散發(fā)著濃郁的酒氣。

    他將酒瓶砸在地上,譏誚地笑道:

    你說你跟爺較什么勁惜妍那小蹄子值得你這般袒護嗎

    我雙唇翕動,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宋翊驀地聲音一沉:

    她什么都招了!你好大的主意,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誑我!我白養(yǎng)你十幾年了!

    我瞪了瞪眼,惜妍已經招供了那我堅持至今算什么

    宋翊把我拽起來,他喘著氣,惡狠狠道:

    我以為就算全天下的人負我,你也會忠于我!你卻為了個婊子,把爺耍得團團轉!怪我過去對你太縱容!

    他發(fā)狠地拎著我往馬廄拖。

    宋翊用繩索將我的雙手捆住,另一端綁在馬背上。

    他一踢馬腹,馬兒嘶叫著狂奔而去。

    我的腿已凍得沒有知覺,我踉蹌摔倒,半邊身體埋在雪里,雪地上被拖拽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疼痛和嚴寒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喉嚨里涌現(xiàn)腥甜的氣味,我撕心裂肺地哭求:

    小侯爺……饒了我吧!求求您!

    求饒換來的是宋翊的嘲諷。

    你現(xiàn)在知道求我了你不是硬氣得很嘛打量著爺舍不得殺你是吧

    他為何要這般作踐我

    他說過我是他的知心人,我與其他奴仆不一樣。

    原來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的淚水自眼角沁出,與雪融為一體。

    宋翊形容癲狂,駕著馬飛奔。

    我感覺自己快死了,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就不再痛了

    就在我?guī)缀踉俣然柝手H,宋翊驀地停下。

    恍惚間我聽見他與旁人交談。

    宋翊賠笑道:

    秦將軍,好巧啊,你剛回京嗎

    秦驍:

    小侯爺在做什么

    宋翊:

    家里的小子犯了錯,我略施懲戒罷了。

    秦驍:

    依《大良律例》,主家不可隨意處決奴仆,小侯爺若對小子不滿意,可轉賣給末將。

    后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

    我沉入粘稠的泥潭中,忽冷忽熱,忽夢忽醒,仿佛置身于冰火交織的漩渦。

    我顫動著睫毛睜開雙眼,緋紅色錦緞帷幔映入眼簾,鼻尖縈繞著藥材的苦味。

    一名小丫鬟坐在床邊打盹兒,我想坐起來,卻渾身酸軟,雙腿麻木沒了知覺。

    我這是在哪里

    我急得微微低喘,丫鬟醒來見了,急忙嚷道:

    姑娘醒了!快來人�。】旌按蠓�!

    姑娘

    她在說我嗎我腦中炸出一道驚雷。

    10

    新生活啟

    少頃,一位郎中背著藥箱進屋,秦驍就跟在他的身后。

    丫鬟用絲帕蓋在我的手腕上,讓郎中診脈。

    我心亂如麻,昏迷前的景象逐一浮現(xiàn)。

    宋翊真的將我賣給秦驍了秦驍還知曉我的身份

    郎中診完脈后,絮絮叨叨地與秦驍交代了很多話,我半句都聽不進去。

    秦驍命人送他出去。

    丫鬟將我扶起,給我身后塞了個引枕,又端來湯藥喂我服下。

    秦驍默默地站在床邊看著。

    一碗藥喝下去,我漸漸恢復力氣。

    我聲音沙啞地問:

    秦將軍……請問……發(fā)生何事了……

    秦驍揮手讓丫鬟退下,他搬過繡墩坐在一旁,自懷中取出一枚玉玨。

    我驚詫地瞪圓了眼。

    他手里拿著的,是我的鴛鴦玉玨!

    秦驍緩聲道:

    你的玉玨還在你的身上。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襟,果然,我的玉玨還在。

    那秦驍手里的是……我迷茫地看向他。

    秦驍接下來的話,在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道:此玉玨本是一對,是我與你結親的信物,我在溪邊撿到后,特意托付給旁人,好將你引出來。

    結親我傻在當場。

    秦驍挑眉,問道:

    你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嗎

    我隔著衣裳捂住胸前的玉玨,總覺得自己還在夢中,所見所聞皆為虛幻。

    半晌后,我才開口:

    我本姓溫,單名一個敏字……

    鐘嬤嬤在世時,一再叮囑我,不可忘了自己的本名。

    秦驍?shù)莱龈鄡惹椋?br />
    你在家排行第五,乳名叫小念,祖父乃原刑部尚書溫鳳池,父親為翰林院學士溫啟陽。昭德八年,你的祖父被污蔑貪墨舞弊,在獄中病逝,父親自縊身亡,剩余家眷流放嶺南,途中遭遇山洪,你與乳娘鐘氏不知所蹤。

    我怔愣望他,眼圈漸紅。

    為何你知道這些……

    秦驍并未回答,他輕道:

    你請稍等。

    秦驍吩咐丫鬟照看我,他出去后不久,攙扶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夫人進來。

    那貴婦見了我,當即滾下淚來。

    小念,你可算醒來了……

    她坐在床邊,緊緊握住我的手。

    老夫人乃秦驍?shù)淖婺戈P氏,從她的話語中,我得以弄清原委。

    原來關老夫人與我的祖母乃表姐妹,秦驍?shù)淖娓概c我的祖父也是故交摯友,我出生不久,兩家便定下婚約。

    我家慘遭橫禍時,秦驍?shù)淖娓概c父親正在外征戰(zhàn),他們鞭長莫及,待趕回來時,已是塵埃落定,無力回天。

    秦驍?shù)淖娓溉ナ狼斑交代秦驍父子,定要為我家洗刷冤情。

    這些年來,秦家一直暗中保護我那些在世的家人們。

    只有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直到半年前,秦驍無意中撿到我的鴛鴦玨,他當時并不知曉我是女兒身,加之接到急報,來不及查明真相便匆匆離去。

    直到三天前,他自宋翊手中將我贖下,才證實了,我就是溫家失蹤多年的五姑娘溫敏。

    聽完關老夫人的一番陳情,我不由得喜極而泣,哭個不停。

    老夫人摟著我道: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日后再也不用吃苦頭了……

    秦驍拿出幾分契約,道:

    這是你的身契,和永昌侯府的手書,我明日便送往本署衙門,為你脫奴籍,日后你便可恢復身份,你不再是秋梧,而是溫敏。

    此時此刻,我仍無法相信自己恢復了溫家女兒的身份。

    我與宋翊,真的了結了嗎……自此,我便住在鎮(zhèn)南將軍府養(yǎng)傷。

    我的腿被凍傷,很長一段日子不良于行。

    我心事重重,總是呆呆地望著窗外。

    11

    重逢驚變

    秦府對我悉心照料,秦驍也時不時來瞧我。

    秦家沒有說婚事作廢,可我自知自己而今的身份配不上他。

    與他相處時,我不由得多了幾分拘謹。秦驍察覺到我不自在,往后來見我都帶上他的妹妹秦玉。

    秦玉比我小一歲,她性情豪爽,有她陪我逗悶兒,我不再郁郁寡歡,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

    這日,秦驍?shù)杰姞I去,我與秦玉到秦驍?shù)哪赣H陸娘子房中去。

    她們教我做女紅,我笨拙地捧著花繃子,連一片竹葉都繡不好。

    我當了十二年男人,言行舉止一時難以扭轉。

    秦玉寬慰我道:

    姐姐別在意,我哥就一大老粗,你隨便繡點什么他都不會嫌棄的。

    她似乎默認我是要做給秦驍?shù)�,我憨笑著點頭。

    此時,一位管事媽媽快步進來稟報:

    夫人,永昌侯府的人遞了拜帖,說要與將軍討回前些日子轉賣的奴仆。

    我一聽,手中的繡花針頓住。

    陸娘子飛快看了我一眼,對那老媽媽道:

    將軍不在府上,不便見客,打發(fā)走便是。

    老媽媽正要退下,陸娘子又叮囑道:

    還有轉告他們,覆水難收,既做了交易,便沒有反悔的余地了。

    老媽媽出去傳話,陸娘子拍拍我道:

    敏兒別怕,我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

    我感激地頷首。

    我不明白宋翊為何要討回我,他不是厭了我嗎

    我是萬萬不可能回去的,為奴為婢,任人魚肉的日子不值留戀。

    后來聽下人說起,永昌侯府多次派人登門,想用當初十倍的價錢買回我,都被秦驍毅然拒絕了。

    最終便也不了了之。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又是一年元宵佳節(jié)。

    我在將軍府足足悶了三個月,而今我腿傷痊愈,秦驍也休沐在家,便領親眷上街賞燈。

    街頭巷尾張燈結彩,路上行人花紅柳綠。

    鰲山聳漢,花燈絢麗。

    我與秦玉手挽著手,穿梭于各色彩燈間。

    秦驍在前方開路,下人跟在后頭。

    正走著,一位錦衣公子喊住秦驍:

    這不是秦將軍嗎

    秦驍與那人見禮。

    我認出對方,是肅親王,我忙用團扇遮臉。

    秦玉百伶百俐,旋即小聲問我:

    是你不想見的人

    嗯……

    秦玉果斷拉著我從旁溜走,侍女和家丁們忙不迭跟上我倆。

    肅親王的聲音隱約傳來:

    秦將軍把秋梧買走了我多次懇請,懷衡都不肯割愛……

    秦玉與我走到河邊的彩燈店鋪,店門外掛著幾盞精美別致的金魚燈。

    秦玉指著其中一盞粉色的燈籠道:

    這燈好好看啊……

    她話音未落,另一個嬌俏的女聲同時響起。

    小侯爺,奴家想要這盞粉色金魚燈!

    我與秦玉不約而同地望向說話者。

    是一名妖嬈嫵媚的女子,她身邊的公子頎長英偉——竟是宋翊!

    我的目光與宋翊對上,腦中嗡地一響。

    宋翊瞠目瞪我,沖口而出:

    秋梧!

    12

    橋邊對峙

    見他朝我而來,我不假思索,拔腿便跑。

    秦玉和宋翊的姬妾在后頭呼喊。

    溫姐姐!

    小侯爺!

    我往橋上逃,宋翊窮追不舍。

    秋梧!是你嗎秋梧!

    我穿著羅裙跑不快,很快就被他追上。

    宋翊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按在橋邊的柳樹下。

    我驚慌失措,拼命掙扎。

    放開我!

    宋翊掐著我的肩膀,急切道:

    秋梧,是你對不對你果真是女的!

    我扭過臉去不肯看他,這個曾讓我甘愿服侍他一輩子的男人,如今見了他我只覺可恨與悲哀。

    宋翊聲音發(fā)顫道:

    聽說秦驍為你脫了奴籍,后鎮(zhèn)南將軍府來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我便猜是你!原來你是女兒身!你騙得我好苦�。∧銥楹尾辉缧└嬖V我!

    事到如今,我什么話都不想跟他說。

    宋翊急不可耐地搖晃我。

    你說話啊,你還在氣我嗎賣掉你的第二天我便后悔了!可秦驍不肯把你還給我!惜妍和月仙我都攆出去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沉聲道:

    不好。

    宋翊湊近我輕聲道:

    是我錯了,我不該那般對你……我還以為你與惜妍有齷齪,你過去都是向著我的,我只是氣昏頭了……你想要什么補償,我都依你。

    過去他從未對我說過如此軟話,看來是把哄女人的手段施展在我身上了。

    我心中冷笑,不留情面地甩開他。

    小侯爺,民女與侯府再無瓜葛,請小侯爺放過民女。

    秋梧!我……

    我打斷他:

    這世上已沒有秋梧!

    宋翊連忙改口:

    對,沒有秋梧了,那我該如何稱呼你

    我不愿與他糾纏,冷著臉道:

    小侯爺,請讓開。

    他死皮賴臉道:

    不讓!你跟我回去吧,秦驍那邊我自會分解……

    我心中來氣,怒極反笑地問: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侯爺既親手將我轉賣,如今出爾反爾,豈不是惹人笑話

    宋翊雙目猩紅地吼道:

    笑話又如何我那是吃了酒犯渾!我素來在意你!只想讓你陪伴左右!若我早知你是女子,又豈會舍得將你拱手讓人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我怒火更盛。

    我是男是女又如何在小侯爺眼中不過是個奴才!新鮮勁兒過了便可隨手發(fā)賣出去的貨色!

    我不會再賣掉你的!你與旁人不同!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他張開手臂要抱我,我狠勁頂開他。

    宋翊身后就是河流,他被我撅得往后打了幾個趔趄,一腳踏空掉入水中。

    我驚愕后退,岸邊的人驚叫。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宋翊在水里撲騰,此時秦玉趕來了。

    她拉著我問:

    溫姐姐,你沒事吧那登徒子呢

    我趁機扯著她逃之夭夭。

    我們與秦驍匯合后,我再也無心賞燈,秦玉將偶遇宋翊之事告知秦驍,秦驍?shù)哪樕畷r冷若寒霜,周身彌漫出殺氣。

    他當下并未多言。

    幾天后,秦玉有意無意地透露給我。

    宋翊落水后大病一場,永昌侯家禍不單行,又被告發(fā)他們的鋪子私自販賣御用物品,店鋪遭查封。

    還牽扯出宋翊放印子錢,恐有牢獄之災。

    我猜想是秦驍要為我出氣。

    這日,我?guī)е约河H手縫的護膝去書房送給他。

    秦將軍,奴家粗手笨腳,不擅針線活,還望您別嫌棄。

    13

    慈音寺劫

    秦驍接過護膝,淺笑道:

    不會,我正缺一雙護膝,你送得正及時。

    我借機說明來意:

    秦將軍……奴家來找您,是有一事相求,永昌小侯爺雖對奴家百般凌辱,可奴家和鐘嬤嬤的命為侯爺夫人所救,我不忍她受牽連……

    秦驍微微一嘆,問道:

    你是不忍侯爺夫人落難,而非舍不得宋翊吧

    我點頭,又搖頭。

    宋翊的死活與奴家無關,但侯爺和夫人皆是心善之人,兒子闖下的禍端,不該由他們承受……

    秦驍輕敲桌面道:

    我明白,我只是給他一點警告,讓他別對我的人動歪心思,他若知進退,我自會收手。

    謝將軍體恤……

    我說完,才品出他口中的我的人是何深意,我臉頰微熱,慌亂地移開眼神。

    我本以為宋翊吃了教訓便會消停,未料他天天差人送信給我。

    信里寫滿了他對我的思念與愧疚,我看了幾眼就扔進炭盆里燒掉。

    后來我干脆連拆開都懶得,拿到就燒毀,我從無回音,宋翊卻風雨不改地捎信。

    秦驍軍務繁忙,很少在家。

    我不得不懇請陸娘子做主,往后永昌侯府再送信,一概不收。

    秦玉前來探我的口風:

    小侯爺對你癡心一片,姐姐真的不回心轉意嗎

    我知道她這話是替秦驍問的,我坦言道:

    我不是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且小侯爺對我并非癡心,不過是為了爭口氣。男子大都涼薄又多情,喜愛時能把你捧到天上去,厭棄了就一腳踢開。

    秦玉忙道:

    我大哥可不一樣!大哥最為端方正直,他打小便知自己有個流落在外的未婚妻,在找到你之前,他從不多看別的女子一眼。

    我笑道:

    秦將軍有逸群之才,自是與世俗男子不同。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這天,我收到慈音寺捎來的信兒。

    原來慈音寺近日鬧鼠患,鐘嬤嬤的牌位被啃壞了,住持問我是否要重新立牌位。

    倘若重新立,我需親去一趟。

    我拿著信找陸娘子示下,正巧遇上剛歸家的秦驍。

    秦驍聽聞后,道:

    我這兩日得空,我陪你去慈音寺吧。

    我感激不已。

    翌日,我與秦驍坐馬車前去慈音寺。

    這日正逢觀音誕,廟中香客絡繹不絕。

    徒步上山時,秦驍一直護在我的身側,人潮洶涌,幾名下山的香客與我們擦肩而過時,不慎撞到我。

    秦驍眼疾手快,一把攬住我的肩膀。

    當心。

    他將我扶穩(wěn),我與他靠得極近,目光相交時,眼中映出對方的臉龐。

    我想到自己已恢復女兒身,不由得羞澀地垂下頭去。

    多謝秦將軍……

    秦驍攙著我的胳膊肘,輕道:

    你走慢些。

    沒走上幾步,他眸光微暗,朝一個方位看去。

    我不解地問:怎么了

    秦驍搖頭:沒事,感覺有人在看我們。

    四周全是往來的行人,我也沒搞懂是誰在看我們。

    我繼續(xù)上山,一行來到廟中的往生堂,姑子捧來鐘嬤嬤的牌位給我查看。

    我見牌位損毀嚴重,當下便決定更換。

    姑子道:

    姑娘若要選新的牌位,可隨貧尼到法物庫挑選。

    秦驍與隨從們在門外等候,我跟著姑子來到后院的法物庫。

    我進門后,那姑子冷不防退出門外,還將房門合上。

    我不明所以,喊道:

    師太,你上哪里去

    我正要追過去,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溫敏……

    我頓時寒毛直豎,緩緩轉過身去。

    宋翊目光陰鷙地從佛具架后走出。

    14

    終銀杏飄香

    兩個月沒見,他消瘦了許多,周身散發(fā)著頹靡之氣。

    宋翊為何在此

    我不及細想,跑去推門,門卻被鎖上了。

    我當即會意過來。

    我中套了!是秦驍收買了寺廟的姑子把我誑來的!

    我拍著門呼喊:

    來人啊!救命啊!

    宋翊猛然撲過來抱住我,我登時繃緊身子。

    溫敏,我這般叫你,你還滿意嗎

    他說話時熱氣打在我的耳畔,我仿佛被毒蛇纏上,渾身哆嗦。

    我發(fā)狠地推開他。

    別碰我!

    宋翊退了半步,又粗魯?shù)劂Q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地問:

    秦驍能碰你為何我不能我哪里比不上他

    我拼命想將手抽出,可他下了死力,我掙脫不開,只好與他對吼。

    你不配與秦將軍相比!他是正人君子!

    宋翊暴怒道:

    他算個屁正人君子!大庭廣眾之下?lián)ПП�!你們也不害臊�?br />
    我這才回過味兒來,適才上山時秦曉說有人在看我們,原來是宋翊躲在暗處窺視!

    我氣不過道:

    心眼臟的人看什么都臟!你放開!我不與你這等無恥之徒說話!

    宋翊氣得獰笑起來。

    哈!我心眼臟,我是無恥之徒,他秦驍就是千般萬般的好!溫敏,不,秋梧,你長出息了!爺今日便讓你認清自己的身份!

    他說罷,竟動手撕扯我的衣裳。

    他的意圖昭然若揭,我驚恐失措,拼死掙扎。

    你瘋了!這里是佛門靜地!

    宋翊發(fā)狂地將我撲倒在地,形容瘋癲地吼道:

    那又如何只要你成了我的人!秦驍便再也不會要你!你這輩子只能是我的!

    我手足并用,對他又踢又打,宋翊發(fā)狠地摁住我,我的后腦撞在地上,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感覺胸前一涼,衣襟被他撕開。

    不行,我不能讓他得逞!

    就算死我也要守住貞潔!

    我情急中拔下發(fā)髻上的簪子,狠狠扎進宋翊的脖子。

    他疼得放聲哀嚎。

    我趁勢推開他,往他臉上狠踹數(shù)腳。

    宋翊滿臉鞋印地倒在地上,他的鼻子淌下兩行血來。

    宋翊雙目赤紅地咆哮:

    秋梧——!

    我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跑,忽聞哐當一聲巨響,木門被撞開。

    溫姑娘!

    秦驍如天降神兵般闖入,我如蒙大赦,顧不上禮數(shù),一頭扎入他的懷中。

    秦驍毫不遲疑地脫下外袍將我裹住。

    宋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死心地嘶吼:

    秦驍!放開她!她是我的!

    他朝秦驍揮拳,秦驍摟著我側身避開,朝他踹了一記窩心腳。

    宋翊被踢飛幾丈遠,他撞倒佛具架,被佛具砸了滿身。

    秦驍厲聲吩咐親兵:

    將他捆起來,扔到侯府門外去!

    我驚魂未定,被秦驍抱了出去。

    直到上了馬車,我仍在發(fā)抖。

    想不到宋翊如此下作,我痛恨自己過去有眼無珠,竟將這般卑劣之人視為摯愛。

    我到底沒忍住,淚珠不爭氣地滴落。

    秦驍慌了神,他抱緊我,笨拙地拿出手帕給我拭淚。

    別怕,有我在……我不會放過他的。

    我搖頭道:

    我沒怕了……我只是氣自己,為何沒早些看穿他……

    你閱歷尚淺,識人不清也是常事。

    我氣呼呼地抹淚。

    真后悔方才沒多踢他幾腳!

    秦驍忍俊不禁道:

    無妨,我替你踢了,別臟了自己的腳。

    我長舒一口慪氣,信賴地把臉埋進他懷里。

    尾聲

    半年后,我與秦驍成婚。

    后先帝駕崩,新帝登基,秦家與我家的故友勠力同心,為我祖父和父親洗刷冤情。

    溫家流落在外的后代們得以重聚。

    而宋翊,自打從慈音寺回去,便一病不起。

    永昌侯爺去世后,由宋翊的庶弟繼承爵位,新侯爺嫌宋翊晦氣,將他扔到莊子里自生自滅。

    聽說他受盡折磨,凍死在寒冬里。

    深秋的銀杏葉簌簌落下,我接過秦驍遞來的糖炒栗子,與他相視而笑。

    歲月終于釀出最甜的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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