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寒風(fēng)裹挾著鵝毛大雪撞在醫(yī)院的玻璃幕墻上,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我機械地將凍僵的手指往羊毛衫袖口縮了縮,粗糲的針織紋路摩挲著皮膚,這是江宴去年冬天熬了三個通宵織的,針腳歪歪扭扭,卻在領(lǐng)口處精心繡了朵小小的鈴蘭。
此刻那抹白色在走廊慘白的日光燈下泛著冷意,仿佛他指尖的溫度正隨著消毒水的氣味一點點消散。
急救室的紅燈突然熄滅時,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推車上的白布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纏著繃帶的手腕——那是我上個月親手給他系的情侶手繩,此刻正浸泡在暗紅的血漬里。
醫(yī)生的白大褂掠過我眼前,口罩邊緣凝結(jié)的水霧在冷空氣中凝成霜,我們盡力了......這句話像塊浸透冰水的棉絮,塞進(jìn)我突然塌陷的胸腔。
記憶突然翻涌。去年今日,他把織到一半的毛衣藏在身后,神神秘秘說要給我驚喜。
暖黃的臺燈下,他修長的手指笨拙地穿梭在毛線間,耳尖被燈光染成透明的粉:等四周年紀(jì)念日,我們就去冰島看極光,再去京都拍櫻花......那時窗外的雪也這樣大,卻比此刻溫柔千百倍。
走廊盡頭的電子鐘跳動著冰冷的數(shù)字,我的睫毛結(jié)滿霜花,淚水滾落時竟?fàn)C得驚人。
羊毛衫忽然變得格外沉重,每一根毛線都化作鉛塊,壓得我?guī)缀跻诘�。江宴,你騙人,說好要帶我走遍世界的,怎么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白茫茫的雪地里
2
我為我的愛人親手辦了葬禮,靈堂的白燭在穿堂風(fēng)里明明滅滅,我攥著滾燙的香,看著江宴遺照里溫和的笑,恍惚間以為他只是睡著了。
檀香混著消毒水的氣味鉆入鼻腔,那些在醫(yī)院走廊里沒掉的眼淚,此刻卻像被凍住了般,梗在眼眶里泛著刺人的疼。
都是你!
尖銳的哭喊突然刺破寂靜。江宴母親踉蹌著撲過來,灰白的發(fā)絲凌亂地垂在浮腫的臉上,要不是你發(fā)消息讓他分心,他怎么會出車禍!你這個劊子手......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盛滿怨毒,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
我看著她顫抖的指尖,突然想起江宴總說母親年輕時是廠里最美的女工,如今卻被悲痛折磨得面目全非。
人群發(fā)出窸窣的私語,有人試圖拉住失控的婦人,她卻掙脫著繼續(xù)嘶吼。
我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涼的花圈支架,塑料花瓣簌簌落在肩頭。手機消息是我發(fā)的,那天我滿心歡喜想分享新拍的雪景,拇指在屏幕上敲出快看,雪好大,卻不知這幾個字竟成了催命符。
轉(zhuǎn)身離開時,皮鞋碾過滿地白菊。寒風(fēng)卷著紙錢碎屑撲在臉上,我伸手去擋,觸到的卻是自己溫?zé)岬臏I。
原來不是不會哭,只是眼淚都流進(jìn)了心里,像塊千斤重的冰,壓得胸腔發(fā)悶,每走一步都牽扯著密密麻麻的痛。
身后的哭聲漸漸模糊,而我踩著滿地霜雪,走向再沒有江宴的漫漫長夜。
3
推開家門時,防盜鏈的金屬碰撞聲在空蕩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玄關(guān)處江宴的拖鞋還歪歪扭扭地擺著,鞋頭沾著的泥漬早已經(jīng)干涸,像一道凝固的時光印記。
我機械地?fù)Q鞋、開燈,廚房水槽里堆著兩個碗——那是他出事前最后一頓晚餐留下的,如今碗沿還沾著他愛放的剁椒碎,暗紅色在冷光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微波爐叮的一聲響起,我盯著塑料盒里加熱過頭的便當(dāng),米飯結(jié)著硬殼,青菜泛黃蜷曲。
這是江宴常給我做的愛心午餐,此刻卻味同嚼蠟。電視里播放著無聊的綜藝,笑聲從屏幕里漫出來,我卻像隔著毛玻璃般麻木地吞咽著食物,任由湯汁滴落在他親手織的羊毛衫上,暈開深色的斑點。
幾天后,還是幾周又或者幾月后,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為我的愛人收拾遺物,我蹲在衣柜前整理他的衣服,指尖觸到那件印著我們初遇日期的T恤。樟腦丸的氣味混著殘留的陽光氣息撲面而來,記憶突然決堤。
眩暈感從腳底竄上來的瞬間,我聽見衣架傾倒的嘩啦聲,眼前最后一抹畫面,是江宴笑著伸手接住要摔倒的我。
再醒來時,消毒水的氣味里混著淡淡的茉莉香。江蕘趴在床邊打盹,幾縷碎發(fā)垂落在病歷本上。江蕘是江宴的姐姐,她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痕,手背貼著退熱貼,顯然整夜沒合眼。床頭柜上擺著熬好的粥,保溫桶邊緣結(jié)著細(xì)密的水珠,像她小心翼翼藏起的心疼。
4
住院的日子里,江蕘每天變著法子給我燉湯。她笨手笨腳地剝板栗,指甲縫里嵌滿褐色的碎屑;學(xué)著弟弟的樣子給我讀睡前故事,聲音卻總在某些字句處哽咽。
有次她幫我擦身,目光掠過我鎖骨處的舊疤——那是江宴騎車帶我摔的,當(dāng)時他自責(zé)了整整一個月。阿宴總說你最怕疼。她突然開口,毛巾在熱水里涮了又涮,現(xiàn)在換我替他照顧你。
深夜的走廊寂靜無聲,江蕘輕輕替我掖好被角。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光影,恍惚間竟與江宴的輪廓重疊。
曾經(jīng)激烈反對的江家人,此刻用最溫柔的方式,將江宴未說完的牽掛,一針一線縫進(jìn)了我余生的每一寸時光。
某天早晨,晨光像融化的蜜,順著百葉窗的縫隙淌進(jìn)來,在床沿凝成細(xì)碎的金斑。
我費力地睜開眼,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被雪松混著皂角的氣息取代——那個坐在床邊的身影,正垂眸凝視著我輸液的手背,腕骨處還留著我們初遇時被玻璃劃傷的淡疤。
江......江宴喉間的沙啞驚飛了窗外的麻雀。
他聞聲抬頭,眼尾的淚痣隨著笑意輕輕顫動,淺灰毛衣領(lǐng)口露出半截褪色的手繩,正是我送他的那一條。
消毒水浸泡過的記憶突然鮮活,急救室的紅燈、葬禮上飄落的白菊,此刻卻像隔著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是你嗎我扯著點滴管想坐起來,輸液架被帶得嘩啦作響。
江宴慌忙按住我的肩膀,指尖溫度透過病號服滲進(jìn)皮膚,真實得可怕。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睫毛上沾著細(xì)碎的光:是我,阿路,我回來了。
這聲帶著鼻音的阿路像把生銹的鑰匙,突然擰開了兩個月來冰封的情緒。滾燙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化作晨霧消散。
江宴的掌心覆上我的后頸,一下又一下順著發(fā)梢撫摸,帶著體溫的呼吸掃過耳際:不哭了,我在呢。
陽光越爬越高,將我們交疊的影子拓在墻上。我埋在他頸窩貪婪地嗅著熟悉的氣息,聽他心跳震著我的耳膜,這才敢相信,原來命運終究還是心軟,把我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回了完整的模樣。
5
晨光漫過飄窗時,回到我們的小家后,日子一如既往,江宴上班前總會在我發(fā)頂落下輕吻。他的西裝袖口沾著淡淡薄荷香,與廚房飄來的煎蛋焦香纏在一起。
我蜷在沙發(fā)里看他系領(lǐng)帶,銀灰色條紋隨著指尖動作起伏,像極了我們初遇那天他襯衫上跳動的月光。
今天要加班,冰箱里有排骨湯。他彎腰穿鞋后,玄關(guān)處便傳來鑰匙串清脆的碰撞聲,門開合的瞬間涌進(jìn)的風(fēng)掀起窗簾,恍惚間我看見兩個月前那個雪夜,急救室的紅燈在他身后驟然熄滅。
但眨眼間,江宴又探進(jìn)頭來,酒窩里盛著狡黠:等我發(fā)工資,帶你去試婚紗
深夜被門把轉(zhuǎn)動聲驚醒,客廳的月光里,江宴正揉著肩膀脫外套。臺燈亮起的剎那,我看見他領(lǐng)口的汗?jié)n在白熾燈下泛著微光,手腕處新添的擦傷結(jié)著淡紅的痂。項目趕進(jìn)度,不過獎金能抵三個月工資。
他笑著撲到床上,把凍僵的腳往我懷里塞,等婚禮要訂香格里拉,你最喜歡的旋轉(zhuǎn)樓梯......
data-faype=pay_tag>
我環(huán)住他微涼的腰,聽著熟悉的心跳聲在胸腔震顫。窗外的梧桐樹影婆娑,將月光篩成細(xì)碎的銀箔,落在他發(fā)間。
那些未說出口的疑問與恐懼,終究化作指尖溫柔的撫觸,掠過他脊背上凸起的骨節(jié)。或許命運的饋贈本就不必追問緣由,只要此刻真實的溫度還在,這場永不醒來的夢,我愿永遠(yuǎn)沉溺其中。
6
傍晚,暮色如墨,霓虹燈在冬霧里暈染成朦朧的光斑。我裹緊大衣鉆,去樓下劉老阿姨的菜攤前。
白蘿卜堆得像座小雪山,她正踮腳給燈泡換暖黃色燈罩,見我來,布滿裂口的手立刻擦了擦圍裙:丫頭!今天有剛摘的上海青,水靈著呢!
白熾燈突然滋啦一聲亮起,暖光傾瀉在沾著薄霜的菜葉上。劉阿姨往塑料袋里塞了把香菜,又偷偷多裝了兩根胡蘿卜:上回你說燉湯香,拿著。
我正要掃碼付款,她忽然壓低聲音,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關(guān)切:小路啊,你是不是新交男朋友了啊看你每天買菜都是兩個人的量。
塑料口袋在掌心勒出紅痕,我盯著電子秤上跳動的數(shù)字,喉嚨像被羊毛衫領(lǐng)子纏住,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劉姨,付過去了。我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掃碼時故意把手機舉得老高,遮住發(fā)燙的耳尖。
冷風(fēng)卷著枯葉撲在臉上,我抱著菜往家走。樓道感應(yīng)燈忽明忽暗,在三樓轉(zhuǎn)角處,我看見自家門前蜷著個單薄的身影。江蕘裹著駝色大衣,鼻尖凍得發(fā)紅,正低頭踢著墻角的碎石子。聽見腳步聲,她猛地抬頭,鏡片后的眼睛亮起來:沈路,你可算回來了。
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瞬間,江蕘突然按住我的手:王醫(yī)生今天打了七通電話。
我裝作沒聽見,推門時故意讓塑料袋碰撞發(fā)出嘩啦聲響。
7
冰箱里塞滿了蔫黃的菜葉,保鮮膜裹著的肉塊結(jié)滿白霜,最底層的西紅柿滲出暗紅汁水。江蕘倒抽冷氣的聲音刺進(jìn)耳膜:你怎么買那么多菜啊,冰箱都裝不下了。
我機械地把新菜碼在過期三天的生菜上,腐壞的氣息混著芹菜清香涌進(jìn)鼻腔。手指觸到冷凍層里硬邦邦的餃子——那是江宴愛吃的,塑料袋上還留著他的字跡:阿宴最愛三鮮餡。指甲劃過凍得發(fā)白的字跡,突然聽見江蕘在身后嘆氣。
藥我是幫你拿過來了。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沉甸甸的藥盒,鋁箔板上的藥片五顏六色,像撒在雪地上的碎玻璃,但醫(yī)生還是要見的。
太陽穴突突直跳,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我大聲吼著江蕘,我轉(zhuǎn)身沖進(jìn)臥室。
我摸著放在枕頭下的手機,看著屏幕上江宴的備注刺痛眼睛。撥號鍵按到一半,手指懸在半空顫抖。
窗外傳來老式鐘表報時的叮咚聲,七點整。記得江宴總說這個時間最適合煲電話粥,他的聲音會帶著剛下班的疲憊,卻又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我想跟江宴打電話,我好想告訴他別離開我,我現(xiàn)在好痛苦,好想你,可是電話打出去卻只有一聲聲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床頭柜上,不知名的玻璃瓶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江宴說這個吃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抓起藥瓶,藥片滾落在舌尖的瞬間,好像聽見江宴在喊我的名字,聲音像隔著層毛玻璃。
8
黑暗潮水般涌來,恍惚間又看見江宴站在廚房,圍著印著小熊的圍裙,說今晚要做我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然后陷入黑暗
黑暗中,意識如飄散的絮,我墜入混沌的夢境。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骨的寒意驟然襲來,我猛地睜開雙眼。床頭電子鐘泛著幽藍(lán)的光——凌晨三點十七分。
客廳的月光被窗簾割裂成條狀,在地板上投下詭異的陰影。
我下意識摸向身旁的空位,觸感冰冷而空曠,心臟瞬間被無形的手攥緊。
江宴臨走前總愛把胳膊墊在我頸下,說這樣能第一時間接住我滾落的眼淚。
喉嚨里泛起苦澀的藥味,我顫抖著抓起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江宴的號碼在通訊錄里安靜地躺著,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撥號鍵按下的剎那,電流聲刺得耳膜生疼。還是那機械的女聲重復(fù)著您撥打的號碼為空號,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我又撥了一遍,兩遍,三遍……直到手機滑落床沿,屏幕摔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
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我踉蹌著沖進(jìn)廚房,抓起櫥柜里的碗碟,瘋狂地砸向地面。
哐當(dāng)——瓷碗碎裂的聲響在屋內(nèi)炸開,白色的碎片濺在墻上,宛如綻放的血色花朵。我砸紅了眼眶,指甲縫里滲出血絲,卻仍不停歇。
記憶如破碎的鏡面,碎片中江宴的身影忽隱忽現(xiàn):他笑著把熱牛奶推到我面前,他彎腰系鞋帶時發(fā)梢掃過我的手背,他說別怕,有我在時溫暖的呼吸……而現(xiàn)在,這些畫面都成了利刃,一下又一下剜著我的心。
滿地狼藉中,我癱坐在尖銳的瓷片上,掌心被劃出細(xì)長的傷口,鮮血緩緩滲出,染紅了衣擺。
你什么時候下班啊,家里的碗沒有了,我流血了,好痛啊,你快回來啊我嘴唇一張一合,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呢喃,眼淚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
記憶在藥物與痛苦的侵蝕下變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暈染的畫,失去了原本的輪廓。
視線掃過茶幾上散落的藥盒,我抓起一把藥片,顫抖著塞進(jìn)嘴里。
苦澀的藥片卡在喉嚨,我卻不愿喝水,任由它們在口腔里融化。胃里開始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襲來,我跌跌撞撞撲向衛(wèi)生間,卻在中途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意識逐漸模糊,我仿佛又回到了初雪那天,江宴溫柔地為我圍上圍巾,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晶瑩剔透。
而現(xiàn)在,一切都如泡沫般破碎,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將我吞噬。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在眩暈與痛苦中,漸漸沉入更深的黑暗……
9
等我在醒來,消毒水的氣味最先刺入鼻腔,去了艱難的睜開眼睛,白熾燈的光暈刺得我眼球生疼。
我看了看周圍,只有劉阿姨在旁邊,她手里握著電話,那頭傳來一道女聲沈路死不死的關(guān)我什么事,別來找我。嘟嘟幾聲后那頭便沒有了聲音。
我喉嚨像被砂紙反復(fù)摩擦,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那道冰冷的女聲在腦海中盤旋——是江宴母親,那個在葬禮上指著我鼻子痛罵的女人。此
刻每一個字都化作冰凌,順著血管直刺心臟。原來即便在生死邊緣,她仍不愿施舍半分憐憫。
病房的寂靜如同凝固的鉛塊,將呼吸都壓得沉重。窗外車流的鳴笛聲卻刺破寂靜,尖銳的嘟嘟聲裹挾著鋼鐵洪流的喧囂,像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刮擦耳膜。
輸液管的水滴聲不緊不慢,透明的液體墜落在玻璃瓶底,每一下都像冰涼的指尖叩擊心臟,在空蕩蕩的胸腔里激起回響。
劉阿姨戴著老花鏡,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皺紋更深。她顫抖著手指在通訊錄里滑動,希望能找一個能照顧我的人,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我了,我望著她佝僂的背影。
劉阿姨。我的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齒輪,麻煩你了,不用叫人了,我想回家。醫(yī)藥費我過幾天打到你卡上。
輸液管在手腕處勒出紅痕,我無意識地摩挲著,仿佛這樣能緩解心口的鈍痛。
劉阿姨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我眼眶發(fā)燙,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出院手續(xù)辦得潦草倉促,我沒讓劉阿姨送我,我自己裹緊外套走進(jìn)寒風(fēng)。
街道上的霓虹已經(jīng)亮起,車流匯成閃爍的光河,卻照不進(jìn)我眼底的陰霾。不知走了多久,鑰匙插進(jìn)家門時,夕陽的余暉正從陽臺斜斜灑落,在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光斑。
10
我站在玄關(guān),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褪色的毛衣松松垮垮掛在身上,皮膚泛著病態(tài)的青白,而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像蒙著層灰翳的玻璃珠,空洞地倒映著逐漸暗下去的房間。
窗外的世界依然車水馬龍,可在我眼中,所有色彩都在剝落——夕陽不再是暖橘色,而是蒼白的灰燼;家具的木紋變得模糊,像被雨水暈開的水墨畫。這世界終于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它最冰冷的底色。
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天,依舊不見江宴的身影。
江宴,我生氣了,怎么都哄不好了。你快回來啊。我委屈的說道
心情特別低落,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愈發(fā)嚴(yán)重,可是如果我死了,江宴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我余光突然瞥見了一個角落的箱子,箱子上了鎖,我四處找工具想要打開它。
握著生銹的鐵錘,我瘋狂砸向鎖扣,木屑與金屬碎屑飛濺在臉頰。第三下時,鎖芯發(fā)出垂死的呻吟,咔嗒一聲彈落在地。柜門緩緩敞開的吱呀聲里,幾張A4紙輕飄飄滑落,仿佛一片羽毛,卻瞬間壓垮了所有搖搖欲墜的信念。
姓名:沈路,年齡:21……我機械地重復(fù)著報告單上的鉛字,指尖撫過妄想性障礙重度抑郁癥的診斷結(jié)果,油墨在視網(wǎng)膜上暈染成猙獰的旋渦。
江宴親手織的毛衣突然變得滾燙,脖頸被領(lǐng)口勒得窒息。
紙張簌簌墜地,像深秋飄零的枯葉。
11
原來所有的失而復(fù)得都是大腦編織的謊言,是藥物與執(zhí)念催生出的虛妄美夢。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漫進(jìn)房間,將診斷書染成血色,而那把懸在腕間的小刀,此刻竟顯得如此多余——真正殺死我的,從來不是鋒利的刀刃,而是清醒后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腦子里的多了一段記憶。
沈路,你在矯情什么,你只是得病,我弟弟可是死了。
你就是賠錢貨,你現(xiàn)在用的錢都是我弟弟辛苦賺來的,買這么多菜不吃,留著發(fā)霉是嗎……
藥都送到我這里來了,你不治就去死啊……
沈路,你是不是帶男人回去了,真不要臉,小江才沒走幾天,你對得起小江嗎……
喂,她又進(jìn)醫(yī)院了,你們自己找人來照顧她,我可不想跟精神病待一起……
診斷書像片枯葉飄落在腳邊,胸腔里突然塞滿潮濕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鈍痛。
我蜷縮著抱住腦袋,指甲深深掐進(jìn)胳膊,卻抵不過記憶碎片的刺痛。
12
阿路,我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著尾音上揚的溫柔。那聲音像蛛絲,輕飄飄纏上心臟,越收越緊。我猛地抬頭,后頸撞在柜子邊緣也渾然不覺。
扶著墻沖進(jìn)客廳的瞬間,空氣凝固成琥珀。他站在玄關(guān),駝色大衣還沾著雪粒,眉眼帶笑地晃著便利店塑料袋:買了你最愛的關(guān)東煮。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劍眉斜入鬢角,連睫毛上凝結(jié)的水珠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地板在腳下起伏如浪,我踉蹌著后退,后腰撞上餐桌,疼得倒抽冷氣。
你……喉嚨里擠不出完整的字句,口水混著血腥味在舌尖打轉(zhuǎn)。
他的雙臂大張著,帶著熟悉的溫度朝我擁來,那姿態(tài)仿佛能將我所有的痛苦都攬入懷中。
可我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側(cè)身躲開,腳步慌亂地后退了幾步,后背重重地抵在了冰冷的墻壁上。
江宴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團,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急切地吐出那些讓我既眷戀又恐懼的話語:是我啊,阿路。那聲音,如同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溫柔的夜晚里,他在我耳邊的低語,可此刻卻讓我的心如同被重錘猛擊。
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仿佛心中那道被撕開的傷口,正源源不斷地涌出痛苦的洪流。
我劇烈地?fù)u著頭,發(fā)絲在臉頰旁肆意飛舞,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不,你不是,他早就死了!每一個字都帶著我積攢已久的絕望與痛苦,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
他卻不顧我的抗拒,一個箭步上前,將我緊緊地?fù)нM(jìn)懷里。他的懷抱依舊那樣溫暖,可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個虛幻的牢籠里。他溫柔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怎么會呢,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13
這一定是一場夢我瘋狂的喊叫著,順手拿了果盤里的水果刀,往自己手上割了一刀,傷口并不深,好像是心太疼了,手上的刀口竟毫無感覺。
正想來下一刀,江宴眼疾手快地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滾燙,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量。
他的聲音里滿是心疼:別這樣,我會心疼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手上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痛苦讓我早已麻木,又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場虛幻的夢……我呆呆地站在他的懷里,眼神空洞。
真的心疼我的話,就讓我去死,好嗎
我的聲音沙啞破碎,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嗚咽。
江宴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他的嘴唇不受控地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砂紙反復(fù)打磨過的喉嚨里艱難擠出:你害怕死亡嗎,阿路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漫進(jìn)房間,將他眼底的血絲染成暗紅。
不,我不怕。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刀刃又往里壓了幾分,皮膚傳來的刺痛卻像隔了層棉花。手腕的血珠滴落在他的大衣上,暈開深色的花,死亡不過是場解脫,總比困在這分不清真假的地獄里強。
突然,他猛地奪過我手中的刀,當(dāng)啷一聲甩到墻角。兩只手牢牢扣住我的肩膀,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阿路,你聽我說!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與堅定,熱氣噴在我沾滿淚水的臉上
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會消失。
我怔怔地望著他,睫毛上的淚珠簌簌墜落。他眼底翻涌的恐懼如此真實。
答應(yīng)我,為了我好好活著好嗎他的額頭抵上我的,溫?zé)岬难樦化B的肌膚流淌。
我不懂,但是我只想你陪在我身邊,不管夢境還是現(xiàn)實。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他身影變得朦朧卻又如此清晰,那是我心心念念、無法割舍的存在。
他輕輕拭去我臉頰上的淚水,指尖帶著熟悉的溫度,仿佛能撫平我內(nèi)心所有的傷痛。
14
從那以后,每一個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我們身上,他總是在我身邊,帶著溫暖的笑容。他會細(xì)心地為我準(zhǔn)備早餐,然后牽著我的手,陪我走向醫(yī)院。
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們走過熟悉的街道,他會指著路邊的花朵,告訴我它們的名字;會在路過咖啡店時,給我買一杯我最愛的拿鐵。那些簡單的瞬間,卻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
在醫(yī)院里,醫(yī)生的表情總是嚴(yán)肅的,開的藥量也越來越大。每當(dāng)我看到那些藥片,心中總會涌起一陣恐懼和絕望。但他總是緊緊握著我的手,眼神中充滿了鼓勵:阿路,會好的,我們一起堅持下去。
他的聲音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在他的陪伴下,我勇敢地吃下那些苦澀的藥片,盡管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與命運抗?fàn)帯?br />
夜晚,我們會一起坐在窗前,看著城市的燈火閃爍,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的心跳聲,感受著他的存在,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寧靜而美好。
盡管我依然分不清這一切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但我不再害怕。因為有他在我身邊,無論前方的道路多么艱難,我都有了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
15
第二年春,醫(yī)生摘下聽診器說了句恢復(fù)得不錯。
我攥著復(fù)診單沖出醫(yī)院,滿腦子都是江宴笑彎的眼睛。他今早出門買糖炒栗子時,圍巾還歪歪地掛在脖子上,說要給我個熱乎的驚喜。
推開家門的瞬間,腐舊氣息撲面而來。餐桌上積著半指厚的灰,水杯里的茶葉早已發(fā)霉。我盯著玄關(guān)處空蕩蕩的鞋架——他常穿的那雙深棕色皮鞋還在原處,在陽光里泛著冷光。
夜色漫過窗欞時,我蜷縮在沙發(fā)上數(shù)掛鐘的滴答聲。每一秒都像鈍刀割肉,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滿街的早市喧鬧聲中,我機械地摸出手機,屏幕上最后一條消息還停在去年。
如果讓我活下去的代價是永遠(yuǎn)見不到你,那我不要活著,我只要你。
16
放棄治療的的一百六十七天,我堅持不住了,我扶著二十六樓的護欄喘息。
風(fēng)掠過空蕩蕩的袖口,在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上卷起細(xì)小的漩渦。鏡面幕墻映出自己的倒影——凹陷的眼窩,灰白的嘴唇,連發(fā)絲都像被抽走了生機,此刻的我,不過是具游蕩在人間的空殼。
阿路。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裹挾著糖炒栗子的焦香。江宴站在漫天霞光里,白襯衫衣角被風(fēng)吹得鼓起,睫毛上凝著細(xì)碎的金芒。
我踉蹌著向前,輸液留下的針眼在腳踝處隱隱作痛。但當(dāng)江宴的懷抱將我徹底籠罩,所有的疼痛都化作了虛無。他身上還是熟悉的雪松香,體溫透過單薄的病號服滲進(jìn)皮膚,這一刻,我終于不用再分辨這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成海,我聽見他貼著耳畔輕笑:這次,換我?guī)慊丶摇?br />
云層掠過發(fā)梢,這一次我緊緊的抱住他了,原來死亡不是深淵,而是通向永恒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