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沿海列車
李紗芝拿起擺在面前的拿鐵準(zhǔn)備喝的時候，那杯熱飲已經(jīng)完全冷了。她沒有在意溫度，張開嘴吞了一大口。冰涼的yet摻雜著被服務(wù)生一不小心放多了的焦糖滾下她的喉嚨，徹底奪去了拿鐵里本身不多的咖啡的苦澀。
「我可以看看嗎？」她輕聲問。
夏子暉恍惚著反問，「看什麼？」
李紗芝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觸碰男人的袖口，隨即攀爬了上去，將他y朗的手腕反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另一只手磨蹭過去，將袖口掀開。
她ch0ux1了一聲。那道沿著手腕與手掌相接的邊緣劃過的疤痕如蜿蜒的河，一直蔓延過手腕中央，掐斷了青紫se的動脈。
夏子暉笑出聲來，「怎麼啦，怕我剛才給你講的故事都是騙人的嗎？」
李紗芝抬起視線。
「我不明白�！顾龁�，「你之後沒有再去試著找他嗎？」
夏子暉聳聳肩，「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沒有？」
他的聲音很尖刻，好像李紗芝短短一句話就刺痛了他的自尊，好像他對她敞開了心扉，連帶著自己病態(tài)的偏執(zhí)和不堪也一并暴露給她。夏子暉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語氣放緩，答道，「我嘗試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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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嘗試太多次了，嘗試到所有人——嘗試到這個世界好像都把他忘了�！�
夏子暉雙手抹了一把臉。他的小指無意識地磨著咖啡杯沿，而後又把拇指關(guān)節(jié)按得咔咔響。他的小動作多了起來，當(dāng)他再次開口的時候。
「當(dāng)時我心理出了問題，父母很快就把我接回老家了。我休學(xué)了半年，然後轉(zhuǎn)學(xué)到了老家的高中繼續(xù)上學(xué)。剛轉(zhuǎn)學(xué)的那段時間，我總會逃課，獨自坐車到t市回我以前的學(xué)校。我試著從任何人的口中獲取一些什麼消息……什麼都好�！顾Σ[瞇地講述起來，好像這些事只是什麼一不小心磕破了手指頭之類輕描淡寫的東西，「我新學(xué)校的老師總給我爸爸媽媽打電話，說我有逃課的毛病。他們又把我接回家，因為我趕不上功課，所以留級了一年。他們和老師講我逃課是因為有心理問題，我控制不了自己。最後，我b班里其他人都要大一歲，所有人都說我在城里待了太久，染了神經(jīng)病，沒有人愿意接近我。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好，省去很多麻煩。反正我也會離開那里的�！�
聲音變得飄忽幽遠起來，李紗芝眨了眨眼，讓視野恢復(fù)正常。那就好像是來自十三年前的聲音。十三年前的夏子暉就坐在她面前，絕望又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離開那里的。
他們何時才能逃離？他們怎樣才能逃離？
李紗芝喉嚨發(fā)緊。她只得深x1一口氣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再次開口道，「然後呢？你沒有再找到他嗎？怎麼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總有人該知道他是誰是活吧？」
夏子暉聳聳肩，笑容依舊可以說是輕快的。
「就是這麼神奇，對吧？因為我總是回學(xué)校，每天守在校門外面，值日生都知道我是誰，最後他們找了我之前的班主任周老師�！顾ｎD了一下，似乎刻意給李紗芝留存消化的時間，「周老師告訴我，邱雨萊退學(xué)了，他的家人也沒有再聯(lián)系過學(xué)校，但他會幫我問問情況，問到了再給我電話�！乖僖矝]有人知道他到底是si是活了，他就好像真的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這麼消失了�！顾恼Z氣中添了讓人無法忽視的諷刺，「好消息是人在十七歲的時候記憶力都很差，好容易就把一個人忘了。那讓我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只有我一個人認得邱雨萊——」
「又或者他可能真的是鬼，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看得見他�！�
就像就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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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永遠被困在這場夢里了。
窗外的街道熙嚷了起來。時針滴答作響，漸漸爬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這間咖啡館臨近一所中學(xué)，坐在這里能夠看到零零散散的學(xué)生結(jié)伴回家，從窗外路過。對於這里心思各異的食客來講，這是一片惹人慨嘆的別樣風(fēng)景。那些孩子追逐打鬧著，單肩背包飄在pgu後面被一下一下地撞起來。喧鬧的行人中，時不時會看到穿著校服的男孩和nv孩走在一起，若即若離，手肘會似有似無地撞上，隨即又迅速分開。
那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曾經(jīng)也有一個你吧。
淺黑se的短發(fā)，劉海長長的被別到耳朵後面，幾縷頭發(fā)被汗水粘在額頭上，背著臟兮兮的單肩包，瘦高的身軀穿著校服，襯衣領(lǐng)口敞開，一面塞在制服里，一面翹出來。
夕yan斜下時，霞光從視窗上方一縷一縷地滑了進來。那讓面對著yan光的夏子暉微微瞇起了眼，眼眶之中幾乎被深se的眼珠填滿。那些光打在夏子暉的臉上，給他b起一個月前更加黝黑的膚se鍍上了一層金h。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放棄了呢？」李紗芝問道，「是在什麼時候確定再也不會收到那個人的消息了呢？」
夏子暉用右手托著臉頰，歪頭饒有興致地看她，「這種事必須要有一個特定的時間點嗎？很多事就是這樣，慢慢就放棄了。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回到t市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也隨之亮了起來�！肝业睦霞以诤＿叄鲅睾ｋ娷嚲湍苋サ绞欣�。你有做過嗎？那趟電車可以看到海。我每次都會盡量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看，看到我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
李紗芝記得那班電車。那是他們這邊少有的沿海車次，沿途的鄉(xiāng)鎮(zhèn)也因為這趟列車偶爾會x1引來一些游客，近些年被開發(fā)成了觀光列車的模式，有時候，一些車次會被貼上可ai的動漫圖案，爭相引來外地人乘坐。
十三年前，它只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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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暉一遍又一遍乘坐這趟列車，望向海的那一頭他看不到的南極。
「歸根結(jié)底，那時還是太幼稚了�！瓜淖訒焽@了口氣，心情也似是平復(fù)，「為了那種事就想去si，也太沒有膽量了。」
李紗芝不敢茍同。她不認為十七歲的夏子暉試圖「自我了結(jié)」是一件膽小的事。她曾經(jīng)也同樣是個膽小的孩子。和夏子暉一樣，她處在被同學(xué)和老師忽略的邊緣，心安理得地充當(dāng)那個只有當(dāng)人們需要去填補人員空缺時才會想起來的人物，也有過因為暗戀的男生對自己ai答不理而傷心yu絕，最終只能對日記本傾訴自己無疾而終、轟轟烈烈的ai情。
從某些角度來講，李紗芝單方面感到和夏子暉一見如故，大概也是在他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
「子暉哥已經(jīng)給我講了這麼多，就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假裝自己已經(jīng)走出來了吧�！估钌持会樢娧卦u價道，「如果你真的已經(jīng)走出來了，也不會還想著去南極，對嗎？」
夏子暉先是一愣，隨即便笑了，「我就不能因為真的很喜歡海洋生物才會學(xué)這個專業(yè)，才會想要去南極嗎？」
他暢快地嘆了一口氣，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飲而盡，「我已經(jīng)在收拾行李了，下個月就會出發(fā)。你不覺得南極是個很奇妙的地方嗎？它不像原來那麼神秘、那麼可望不可及，但是真正能夠去到那里的人又很少。南極……讓我有一種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打擾的感覺�！�
在那個瞬間，夏子暉眼底閃爍著金棕se的期頤的光，讓李紗芝真的以為他徹底從十三年前那場鬧劇中走出來了，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就再一次給了她相反的答案。
「那讓我終於可以遠離這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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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并不是對李紗芝說的，她很確定，因為夏子暉扭頭看著窗外。放學(xué)的孩子變多了，嬉鬧聲透過玻璃飄進來，惹得他看出了神。
「我讀高中的時候，放學(xué)回家會經(jīng)過這個條街�！顾蝗徽f。目光還落在窗外成群結(jié)隊的學(xué)生身上。
「我們沒有一次……沒有一次一起走過這條街道�！�
「我想去看一看。」她說。
「嗯？」夏子暉在她突然轉(zhuǎn)變了話題的時候晃了一下神。
「我很想去看看子暉哥的學(xué)校�！顾^續(xù)說。
夏子暉張了張嘴，又閉上，沉默良久之後才輕吐出一句。
「學(xué)校都是大差不差啦�！�
「子暉哥很久沒有回去了吧�！估罴喼ハ蜥峥康揭巫拥目勘成�，抬起手撩了撩散到額前的頭發(fā)，「你馬上就要出發(fā)去南極了，不是嗎？在離開之前不想要回去看一看嗎？」李紗芝咧開一個用力過度的笑容，「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回去看看我的老師，讓他們知道，當(dāng)年對我毫不在意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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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再度響起，「喂，原來你這樣記仇！」
李紗芝很想爭辯一下。這怎麼叫「記仇」呢？她只是很氣憤夏子暉的這段經(jīng)歷就這樣沒頭沒尾的結(jié)束了。她雖然向來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卻總是有自己莫名的堅持——就連這一點，她意識到，也和夏子暉如出一轍。她很想知道那個叫「邱雨萊」的男孩之後怎麼樣了？他們開始得不明不白，結(jié)束得也同樣。那讓李紗芝這樣一個聽故事的人都覺得不甘心。
「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回去，堵著老師的大門，質(zhì)問他當(dāng)初為什麼要那樣對我置之不理，明明承諾過要幫我打探情況，卻再也沒有了後續(xù)�！顾笱圆粦M道，「我會跟他講，我可不再像十七歲的時候那樣好騙了。」
夏子暉表情一愣，隨即肩膀垮下去。他嘆了一口氣，說，「紗芝，你可真是個處處刨根問底的nv孩。」
她激烈地脫口而出，「這樣有什麼不好？不刨根問底的話，就會落到你這樣的下場，不是嗎？什麼都沒有得到，連自己喜歡的人是si是活都不清楚。如果是我的話——」氣焰消減了半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面對同樣的遭遇，她的應(yīng)對不一定會b夏子暉更加高明，但她還是咬著牙，把後半句話講了出來，「如果是我的話，即便他si了，我也會把這個城市的所有墓地翻遍，只要能找到他的尸t！」
夏子暉的臉漸漸升溫成了難看的豬肝se，在窗外斜度過大的yan光下和身後暗se的墻壁融為一t。男人的眼睛瞇了起來，眼白被黑se的瞳孔吞噬了，漣漪綿綿，恍若激蕩著浪花的墨染的河。
「你這句話多少有些嚇人了�！乖S久的沉默之後，夏子暉若無其事地調(diào)侃道。
「抱歉。」李紗芝趕忙說，「子暉哥，我只是——」
「我知道�！瓜淖訒煷驍嗨脑挘敢呀�(jīng)過去十三年了，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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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過去十三年了。
「都過去了。」
李紗芝咬著嘴唇，忍住了想要繼續(xù)爭辯的沖動。她停頓了幾秒，然後說，「就這樣算了嗎？」
夏子暉看著窗外。
「嗯。」然後他說，「大概吧。」
大概吧。
時間會熄滅一切的。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