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好了同學(xué)們，快點回到位置上，要開始上課咯！”伏黑惠用胳膊夾著教案從門口走進，趁著打鈴前的時間環(huán)視了一遍教室。今天沒人缺席沒人請假，熟悉的一片黑發(fā)中，只有最后一排高出一頭的紅發(fā)格外顯眼。
兩面宿儺的書桌上只有一桿深藍細長的鋼筆和一本皮質(zhì)筆記本被公整的擺放著，課本因為他的突然換班所以還未送到，這是他昨天課后去校長辦公室了解到的。
伏黑惠習(xí)慣性看完學(xué)生的課桌，一抬頭就對上了兩面宿儺的目光。和自己一樣，宿儺的眼神也在同樣的上下打量著自己，明明是互相的注視，卻讓伏黑惠感到有點不舒服。
學(xué)生對新環(huán)境感到有趣，想知道新的學(xué)習(xí)生活會是怎樣，對新老師好奇，這很正常，學(xué)生總是充滿好奇心。但是宿儺的眼神卻和那些新生的不一樣，在好奇中還有其他的復(fù)雜的意味。
伏黑惠還沒解讀出是什么，兩面宿儺的眼神就變成了驚訝般，像犯錯的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被老師注意到了一樣，眼神瞇起，嘴角笑著朝著老師說。
“鈴鈴鈴！”鈴聲恰時響起，伏黑惠沒聽見，但作為國語老師，他知道宿儺說的是“早上好，老師！”真是的，明明長得那么高，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自己剛剛凈想些有的沒的。
“同學(xué)們，早上好�！狈诨菡绽χ蛲瑢W(xué)們問好，只是眼神再次相對，他在看著那個說早上好的少年。
新學(xué)期的課程并不難，對很多學(xué)生而言無非就是一磚再添一瓦，伏黑惠也對自己班學(xué)生的國語成績很有自信。
一開始還在擔(dān)心著宿儺跟不上進度而放慢著語速，一些比較難的句子他也會拆解后寫在黑板上方便宿儺對照著抄寫學(xué)習(xí)，畢竟他本就是因為國語不好才轉(zhuǎn)到初三班，而且現(xiàn)在還沒有課本。但上了半節(jié)課后，伏黑惠注意到宿儺的學(xué)習(xí)能力并不弱，幾次課上對文章的理解、朗讀都很好，這讓伏黑惠很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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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后走下講臺，迎著宿儺漸漸升起的笑意，伏黑惠敲了敲桌面，說道：“宿儺同學(xué)，大課間來一趟我辦公室。”
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手腕就被輕輕扣住，沒在意四周同學(xué)因為“去辦公室”而投來好奇的眼光，宿儺的語氣帶著一絲倦怠說“惠惠老師課間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好困啊�！�
被這比自己還大的手扣著，低沉的聲音卻和其他女學(xué)生一樣叫自己“惠惠老師”，撒嬌的語氣和讀音還不算很熟練，讓伏黑惠有種面對成年人的同時又在面對小孩的恍惚感覺。一瞬間就把手從輕扣的指環(huán)中抽出，這很容易。
伏黑惠低著頭看著趴在課桌上的男孩，說道“老師想關(guān)心一下你的學(xué)習(xí)，你方便的話就來吧，我在辦公室等你。”
宿儺點了點頭，和老師揮了揮手，目送老師走后才低下腦袋，沒注意到又走回看了一樣的伏黑惠。
“他有怎么困嗎？”伏黑惠站在教室門口，一聽到宿儺說自己困，他還以為是宿儺不想去辦公室找的借口，方向一轉(zhuǎn)打算同他就在走廊聊聊�？烧娴目吹竭@個男孩將頭深深埋進臂彎，修身設(shè)計的校服因為尺寸太小而被肌肉撐的鼓漲，那種疲憊的姿態(tài)不是在說謊。他真的很困，很累。
“惠惠老師，你要找宿儺嗎？要不要我去叫他？”旁邊的女生順著伏黑惠的視角看去，對這個新同學(xué)，她們都充滿著八卦的欲望。
“他昨天就這樣子，上課倒是還算認真，但除了幾節(jié)課的下課時間會看著走廊，其他時候都在睡覺呢！”
“對呀對呀，惠惠老師，他是不是晚上還要去打工�。课衣犖腋绺缯f他上大學(xué)就是經(jīng)常去打工，每天上課都很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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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那你哥哥成績很差嗎？公立大學(xué)”
女孩子們很快就有了新話題，看老師沒回答，也就笑嘻嘻的溜去一邊分享八卦。
伏黑惠也聽見了她們的猜測，在學(xué)校里學(xué)生上課犯困也有，但真的會十分疲憊的卻很少，會在學(xué)校里因犯困被同學(xué)們在意，這往往是很多大事發(fā)生的前兆。
對宿儺的家世他并不了解，他作為班主任，卻理所當(dāng)然的憑借第一次見面時宿儺身上的優(yōu)雅氣息與地鐵上的大方，去斷定宿儺的生活富裕，這是不應(yīng)當(dāng)?shù)��；蛟S這只是孩子為了轉(zhuǎn)學(xué)的體面所做的偽裝，而為了這層偽裝，青春期的孩子也的確可能在放學(xué)后去打好幾份工；又或許孩子的家長對他嚴苛異常，每晚都讓他熬夜學(xué)習(xí)，以趕上本該有的學(xué)習(xí)進度，所以課上他的進步這么大。
伏黑惠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和這孩子好好談?wù)�。叫來了剛剛和她打招呼的孩子，讓她一會在宿儺醒著的時候傳達一些事情。
“扣，扣，扣”
“請進�！狈诨萃Ｏ铝耸稚系慕贪�，將稍有凌亂的桌面收拾了一下，并未轉(zhuǎn)身看向敲門的人，這個時候會來的只有一個人。
“老師，你找我？”宿儺聲音中沒有了下課時的慵懶，雀躍的邁著長腿就走到了老師的桌前。
見伏黑惠加快了整理，他也不好上手幫忙，抬頭環(huán)視了一圈辦公室，里面空空蕩蕩沒有一個老師，和他上次來被幾個老師圍住搭話的熱鬧完全不同，只有傍晚的黃昏渲染著空無一人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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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宿儺同學(xué)，抱歉桌子有點亂，再等老師一下�！�
他的辦公位置靠墻，在下班關(guān)燈后的辦公室里，光線并不充足。一開始光線暗了下來，他還想這才9月，天居然黑的這么快。談話的筆記在整理的時候不小心掉在地上，伏黑惠坐在椅子上，彎腰去撿也不方便，還沒彎下腰夠到，視線中的光就突然亮了。
一個人能擋住多少光芒，伏黑惠向前看去，是宿儺單膝下身拾起了筆記。筆記的內(nèi)容寫的很密，但重點的又用紅筆進行了圈畫，使得宿儺很快的就從字里行間看懂了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
“家庭貧窮？多份兼職？父母施壓學(xué)習(xí)？睡眠缺乏？”這些是說我的嗎？真的假的？雖然不懂這個小老師在想些什么又誤會了什么，不過這個時候他也可以裝作文盲，他也可以“不懂”一下。
“惠惠老師，這個是您掉的嗎？”宿儺看著伏黑惠有些錯愕的眼睛，笑著遞上了筆記，“上面寫了些什么��？密密麻麻都是字誒�！�
“額，沒什么，你快起來吧�！狈诨葜逼鹧�，新想幸好這孩子國語還沒那么好，自己寫筆記時又寫的很密，不然讓孩子知道老師都不清楚學(xué)生情況就不好了。
宿儺站起身，陰影就將伏黑惠再次籠罩。伏黑惠抬頭看著這個比坐著的自己高出了半截身子，本就兇相的五官在陰影的勾勒下，哪怕笑著都讓人覺得陰冷，伏黑惠又感覺到了今天上課時的不適感。
“額，宿儺同學(xué)，你先坐下吧�！闭泻羲迌潞�，黃昏的光才重回二人之間。
“宿儺同學(xué)，老師今天找你來辦公室，是想問一下你這兩天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課程跟得上嗎？”膝蓋的手不再摩擦布料，即使緊張，在開始教育工作后伏黑惠也很快就會讓自己平靜下來。身為老師只有他穩(wěn)定理性，學(xué)生才不會感到壓力和緊張，特別是接下來要做的詢問和可能的心理輔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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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伏黑惠也是第一次做這項工作，班里的關(guān)系氛圍很好，學(xué)生基本上也都開朗活潑，自己做的更多只是陪伴他們的在校生活。而像宿儺可能存在的家庭問題，他還從未遇到過。
“嗯，惠惠老師您講的很好，就是我的水平也能跟得上，而且老師還會在黑板上拆解難句，這個也是為了我吧？”宿儺的話說的很慢，連語氣的輕聲著，只在最后的疑問中拔高了許多。
“他的回答是帶著渴求肯定與期翼的，”伏黑惠心想，“對他人的善意與肯定帶有強烈渴望，是自卑的表現(xiàn)之一，是自我的不完善，看來他的身上的確有問題�！�
對教育心理學(xué)的研究，大學(xué)期間伏黑惠學(xué)的并不算好，他認為心理只有實際接觸對方時才能感受，但身為一名合格的教師，對學(xué)生容易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回憶了下久遠的課本知識后，伏黑惠堅定的看著宿儺的眼睛，拉過宿儺看似隨意放在腿上的手，腳下的辦公椅劃向與他促膝相談的人，鄭重的說：
“老師相信你的努力，老師也愿意幫助你，你有不會的老師可以多給你講講，你生活上有困難的也可以和老師說，你有壓力可以也可以和老師傾訴，因為你是老師的學(xué)生。”
這一番話越說，伏黑惠握著宿儺的手就越緊，像要讓人相信他的承諾重如千金。宿儺這頭卻聽的樂呵，這個小老師居然想的這么多，但是他的話語，眼神都沒在說謊，他是真的把自己當(dāng)可憐的好學(xué)生了，真的是可憐可笑。
宿儺的眼眶里很快就濕潤了，伏黑惠看的很清楚，孩子的嘴角都在抽搐顫抖著，連帶著臉頰都有些羞愧的紅色，他一定委屈了很久吧。
“惠惠老師，您真的相信我嗎？我我其實過得不好，這些都是我裝的，我家人都在國外，家里就我一個人，吃不好也睡不好，他們他們還對我要求很高，讓我學(xué)國語學(xué)的很晚我真的好累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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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儺忍不住的抽泣了幾下，日語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英語，說的又快，以至于伏黑惠都沒聽清后面的內(nèi)容。
而宿儺本就好看硬朗的眉目這么一哭，原本的兇氣都化作了滿腔的委屈與怨火，在昏暗的黃昏下照應(yīng)出孩子的稚氣。
伏黑惠一時也慌了，幾下抽出紙巾為宿儺擦拭去眼淚，看著紅彤彤的眼睛又是一陣心軟，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小時候哭泣時，津美紀把自己抱在懷里，用手梳順自己炸起的頭發(fā)，輕聲哄著等自己平靜。
或許，伏黑惠站起身展開了手臂，之前比自己高許多的宿儺此時竟也小了一樣，一個懷抱就能包容進去。常年握著粉筆的手不熟練的撫順著別人的頭發(fā)，手感很奇特，宿儺的紅發(fā)比自己的還硬一些，有些扎手。
感覺到懷中的顫抖少了很多，伏黑惠暗嘆一聲自己的教師能力又進步了，才要慢慢松開懷抱。
可腰間卻被有力的手臂牢牢環(huán)住，一瞬間的收緊，讓兩個人更加緊密。
才被撫順的腦袋揚起，還是那雙呆著淚水的眼睛，紅著眼看著伏黑惠，一邊收緊了雙臂一邊說：“我真的可以相信老師嗎？”
想抽出身，這次要花更多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