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我二十歲。
也是喜歡顧景之的第二十年。
顧景之年幼父母雙亡,因兩家祖輩曾為我們定下娃娃親,家父便將他收養(yǎng)在侯府中。
日日與我相伴長大,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去年顧景之高中進士,我便盼著他請媒人上門提親。
誰知等來的是他親手寫的那封退婚信。
跳湖那日,我看著他冷眼旁觀,比湖水更冰冷的,是我的心。
后來,我像是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夢醒了,我也變了。
1
小姐,不好了,侯爺聽信了繼夫人的讒言,要把您送到鄉(xiāng)下。
丫鬟素枝踉蹌著撞開雕花木門,連氣都沒喘勻。
太好了,跟我們一起走的都有哪幾個丫鬟還有銀子和地契都備齊了吧
我心里只有竊喜,雙手攏起了案頭的書卷。
丫鬟素枝剛要點頭應(yīng)是,立馬反應(yīng)過來:小姐,您莫不是被氣糊涂了,不如再找侯爺求求情。
我扶著額頭苦笑:我這種情況,求情有用嗎
素枝緊張道:雖然您被青梅竹馬的顧大人退了婚,又跳湖自殺未遂被陌生男子救上岸,連陌生男子都不愿負責(zé)逃跑了,淪為京城茶余飯后的談資,傳言您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但是您可千萬不要放棄自己啊。
我被說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跳湖后,我夢到自己成為了二十一世紀眾多考公人的一員,連軸轉(zhuǎn)全職備考一年后,不幸倒在了最后一關(guān)體檢上,猝死了,當我再睜開眼醒過來的時候,正被人救到湖邊。
我當時只顧著伏在地上哇哇大哭了,哭得那叫一個真情實意,我恨!
恨當初跪在菩薩面前連身份證號都背全了,愣是沒說清楚上岸,到底上的是哪個岸。
因為哭得實在是太傷心了,連救我的人都沒看清。
畢竟這是一個摸一把都要負責(zé)的朝代,于是就這么坐實了沒人要的名銜。
此刻我也只能咬牙切齒地暗罵,這都什么破夢。
素枝看著我的臉色,只能小心翼翼開口:小姐,您放心,老爺說了,過兩年風(fēng)頭平了就放您回來,您還是二品侯爺家的嫡女,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定能再找到一個好夫婿。
我點了點頭,胸有成竹:我懂,三支一扶的路子,曲線入編。
于是拉住素枝的手,面帶自然微笑,增加眼神交流:等到了基層以后,我們一定要多聽、多看、少評判,謹記!腳踏實地辦實事。還有兩年哪里夠啊,我看最少要呆五年,基層服務(wù)期嘛。
素枝并沒有反駁我,只是故作輕松:小姐,就算是五年,你到時候肯定能回來。
我搖了搖頭,素枝這個丫頭還是思想過于守舊:五年以后你小姐我芳齡何許
二十五。
京城可有過二十五歲的閨中未嫁的貴女
不曾。
所以你小姐我啊,到時候在京城哪里還有位置立足,只能在鄉(xiāng)紳里挑個面子上過得去的夫婿,先把我穩(wěn)住,再要個孩子,項目批下來了是不是得落地建設(shè),一套組合拳下來,都三十歲了,還想回京城可不就被組織拿捏的死死的。
素枝此時嘴上一味附和,心里卻怕得要死,小姐她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啊,怎么和繼夫人跟侯爺說的話一模一樣!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啊,我從一眾默寫申論真題中,抽出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這不就是逆天改命的速通方案。
我扯下腕間累(得要)絲金釧擲進妝奩:素枝,記得把金銀細軟和我親娘留下的陪嫁都帶上。
素枝紅著眼眶,將常用的錦被疊好放進木箱:小姐,您真想好了
既然侯爺都發(fā)話了,那我們就盡快出發(fā)。什么也不能阻止我求上進的步伐。
小姐,您不怕……素枝站在原地猶猶豫豫開口。
我捏起桌上的一塊桂花糖糕,填了肚子:下鄉(xiāng)又不是下地獄,我有什么好怕的。
剛出門不久,兩輛朱輪華蓋的馬車在青石巷口僵持,馬車被迫停了下來。
我心下莫名焦躁,掀起車簾:老周,怎么不走了
小姐,是顧家娶親的車隊。車夫老周聲音有些發(fā)顫。
一抬眼,我正看見對面車隊里高頭大馬上,顧景之穿著簇新的絳紫喜袍,一副新郎官的模樣,直直地扎進眼底。
真不是我想看,而是顧景之這小子長得是真不錯,吸溜。
素枝滿臉心疼,伸出手準備拉下車簾:小姐,您別看了。
那就讓道吧。我低頭擦了擦口水。
素枝立馬跳下車架,連忙指揮道:老周,快把車退到槐樹后。
原來素枝怕的是大型修羅現(xiàn)場啊
沒想到的是,這邊顧景之一個翻身下了馬,站在了我的馬車前,眼中滿是嫌棄:江思姝,你鬧得還不夠難看嗎如今還要來搶婚
我立馬撩起車簾,對著顧景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湊巧路過好嗎。
顧景之冷笑一聲:誰會相信這是個巧合。
我心里想著沒事吧你,長得帥也不是你能胡說八道的理由啊,于是大聲說著茶言茶語:顧哥哥,娶親路上,怎么能為我半路下馬呢,這樣不吉利��!
眼神卻不斷瞟向后面坐著新娘子的花轎。
果不其然,新娘子被丫鬟扶著,急匆匆下了花轎,往這邊來了。
一對新人沒能及時出現(xiàn)在婚宴上,反而整齊地站在了我的馬車前。
這場面有點意思了誒。
我慢悠悠扶著素枝下了馬車,優(yōu)雅地行了一禮:顧大人,你我青梅竹馬二十年,做不成夫妻,也還有兄妹情誼,今日我只想恭賀你新婚快樂。
顧景之劍眉皺起,眼里滿是嘲弄:我不信你有這么好心,會這么輕易放手怕不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
嘖,白瞎了這張臉,可惜長嘴了。
無奈下,我只能湊到新娘子耳邊,低語道:他褲襠下那玩意我從小就見過,真的不行,你也換了算了。
你……你怎么能不要臉地說出這種話新娘子蓋著蓋頭,指著我的手指方向都指錯了,正對著顧景之。
顧景之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我勉強憋住笑,用兩根手指將新娘子的手撥到正對自己的位置。
然后臉色瞬間蒼白,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靠在素枝身上:我和顧大人從來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今日是兩位大好的日子,還請姑娘慎言。
顧景之滿眼嫌棄地撇過頭,扯了兩下紅綢:綰綰,少說兩句。
蘇綰綰一把拉下頭上的蓋頭,眉眼中全是怒火:顧景之,你到底是誰的夫婿,你既然這么偏向她江思姝,又何必來求娶我
說得好!我都想鼓掌了,可惜我是真的趕路要緊。
就在我上馬車離開時,二人仍立在原地吵著什么。
這才幾句話,就急得蹦腳,哎,夢里學(xué)習(xí)學(xué)得腦子里就剩這點黃色廢料了,殺雞焉用牛刀啊。
我坐在馬車上,摟著身旁裝滿黃金細軟的黃花梨妝奩,整個人呈大字型癱在地毯上,爽!
2
小姐,前頭馬上就要到驛站了,奴婢替您重新理妝。
素枝掀開妝奩,又準備拿那些貴重繁復(fù)的金簪。
我趕緊按住素枝的手背,太沉了,現(xiàn)在犁地的牛都不給上這么重的鼻環(huán)了。
目光掠過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看到妝奩底層躺著支玉蘭花型的青玉素簪:就這個吧。
素枝扭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小姐,您果然還對顧大人念念不忘,這支簪子是上元燈會上顧大人送您的及笄禮啊。
掃雷第一步就拉了坨大的,我發(fā)誓,我真是忘了。
于是猛地推開窗框,玉簪墜入官道旁的塵土里,動作里沒有一絲留念。
素枝從木窗探出半個身子:您不要了賞給奴婢多好,干嘛扔了啊。
我握著拳頭在唇邊輕咳了一聲:下次早點說。
素枝坐回馬車,幫我整理發(fā)絲:小姐,您真當不后悔我想顧大人也一定有苦衷。
我看著妝奩銅鏡里的自己,一張鵝蛋臉,杏仁眼水潤潤的透著靈氣,天生唇角自然上翹,不笑時也像抿著三分甜意。
嘖嘖嘖,好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我都長這樣了他還不喜歡,他能有什么苦衷,千錯萬錯,肯定都是他的錯。
侯爺前兩年一直在關(guān)外駐守,剛考上進士的顧大人無人謀劃派官,只能一直在京城四處奔走,正好遇到了蘇綰綰,她仗著爹是當朝宰相,有名的跋扈,就搶了顧大人為夫婿。
素枝急得漲紅了臉:反正一定不是小姐不夠好,顧大人也是有苦難言。
有苦難言個屁,蘇綰綰一定也是被他那張臉迷惑了,可惜,找了個想攀高枝的鳳凰男。
可真是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這種渣男我在備考群里見多了。
隨手挑了根珍珠銀簪遞給素枝:女人啊,當有自強心,待到扶搖九萬里,明月清風(fēng)皆可棲。
素枝幫忙插上了發(fā)簪,這才抬頭:可惜是有些可惜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可真是油鹽不進。
暮色漸深,終于到了驛站,剛下馬車,就聽到有人在喊我。
姝妹妹!
回頭看,馬蹄踏碎了一地的野花瓣,顧景之勒緊韁繩,身上的絳紫色喜服還沾染著不少塵土。
data-faype=pay_tag>
顧景之高高在上,伸手遞來一個木匣:別誤會,剛聽聞你要回鄉(xiāng)了,這是驅(qū)蟲藥。
我看著面前的顧景之呆滯了半秒,等等,這家伙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在洞房花燭夜嗎
你真被退貨了我扯了扯嘴角,玩味地笑道:不過我這里也不是垃圾回收站啊,你以為想換就換
顧景之臉色鐵青,微瞇雙眼,低頭審視著我:換綰綰才和你不一樣,是她聽聞你要回鄉(xiāng),怕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了,才讓我來送一送你。
我用手指在太陽穴附近轉(zhuǎn)了兩圈:那說的是客套話,你聽不懂嗎
顧景之隨手扔了木匣,在地上翻滾一圈,里面的草藥包散落到了我的腳邊:綰綰單純天真,從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才不像你這般心機深沉。
新婚之夜,拋棄妻子來送曾經(jīng)有過婚約的青梅竹馬驅(qū)蟲藥,再單純的女人能受得了這個氣有時候別光指責(zé)別人,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叉著腰瘋狂輸出,絕不內(nèi)耗自己。
顧景之輕呵一聲,口氣滿是輕蔑:我是怕你詭計多端,又想使什么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花招,你果然還是這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
我氣得一腳踏碎木匣,嘲諷拉滿:怎么你以為我還會為了你再死一次你把自己看得也太重要了吧。顧大人,請回吧,不必在這里搞雨露均沾這套。
放心,無論如何,顧某絕不后悔。顧景之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的動作一滯,然后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素枝滿臉擔憂,攙扶著我的胳膊:小姐,你腳疼不疼還是心里疼
我再次扶額:我腦瓜子被你氣得疼。
我叫住正搬運木箱的老周:老周別搬了,直接走,連夜走!省得王八羔子又跑來發(fā)羊癲瘋。
老周打了個激靈,連連答應(yīng)。
夜半,黑衣人伏在驛站屋頂瓦片間,吹了一夜的冷風(fēng),打了個噴嚏:天殺的江大小姐,屬蝸牛的嗎,走得也太慢了。
3
這邊馬車上,我正無聊呢,就聽到素枝扒著窗子驚呼:小姐快看,那里有個昏倒的白衣公子。
我放下手中正啃了一半的糖葫蘆,擠了過來,眼睛發(fā)亮地望向窗外:帥不帥
果然順著素枝指著的方向,瞧見個眉目如畫的男子倒在草叢中,玄色腰帶綴著的羊脂玉佩隨呼吸微微起伏。
好帥!我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叫停了馬車,和素枝一起蹲在官道旁,看著帥哥吸溜口水。
見素枝正要開口,我連忙把糖葫蘆塞進她嘴里當消音器。
別出聲!我揪著裙擺往馬車后縮了縮:這場景我熟得很,撿男人會遭遇不幸,第一費銀子,第二費糧食,第三說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了,不撿不撿!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素枝被糖葫蘆噎得直拍胸口,含混不清嚷道:可這位公子比顧大人都�。�
俊有什么用,又不給摸,我拉著素枝回到自家馬車上。
素枝趴在馬車窗框上,望著漸漸縮成墨點的身影,托腮長嘆:多俊的公子哥呀,就這么扔在路邊,好可惜啊。
又可惜上了沒事,我讓老周去驛站報官了,這么帥的男人昏倒在路邊,都入夜了,這是多么大的公共安全隱患。我掏出顆話梅糖,吧嗒吧嗒在嘴里含著。
素枝看著我瞪圓了杏眼:您什么時候......
我們下馬車的時候,放心遇事不決找官府,不會錯的。
此時,七八個衙役呼啦啦圍住躺在草叢里的宇文瑾,聽說這里有孩童走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咳。宇文瑾不禁用折扇遮住半邊臉,耳尖泛起可疑的紅暈,終于體會到被當街拔了毛的孔雀是什么心情,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話:江思姝,你給小爺?shù)戎?br />
春天的柳絮像撒歡的雪片到處亂飛,素枝拿著繡帕在我身上輕掃:小姐,咱先在這古月縣歇歇腳,前面不遠就到了。
街上傳來吆喝聲:賣身了!上好的奴仆只要十兩!
我本不想停下,只是一眼掃過集市上那個被麻繩捆成粽子的灰衣少年,就知道好玩的來了。
那少年膝行兩步,仰頭時脖頸繃出好看的弧度,偏要擠出兩滴眼淚:姑娘行行好,家母病重,只要十兩銀子,買我回去劈柴挑水吧。
我蹦蹦跶跶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指尖戳了戳他肩膀,故意說道:你長得好像有點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姑娘認錯人了。他垂下眼睫。
小姐,十兩銀子好劃算的,我們就把他買回去吧。素枝跟在我身后嘰嘰喳喳。
成交!我利索地掏出荷包,蹲在墻角的牙婆甩了煙袋,接過銀子。
不等少年反應(yīng),我轉(zhuǎn)身就拽著他往東市走。
怡紅樓朱漆招牌下站著個涂脂抹粉的老鴇,正捏著帕子打量來往行人。
小姐,你餓了也不能來這啊,這可不是吃飯的地方。素枝扭扭捏捏地輕語。
我當然知道,不僅知道,還把少年往前推了推:新到的貨,五十兩。
哎呦,這眉眼比我這樓里的頭牌姑娘還�。±哮d的丹蔻指甲就要摸上宇文瑾臉頰,被他偏頭躲過。
何止啊,這腰細腿長的,哭起來梨花帶雨,當個唱曲兒的小倌正合適,現(xiàn)在只要五十兩!我故意不安好心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看著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心里開心得要死。
雖然他特意往臉上抹了灶灰,粗布衣裳還沾著馬廄草料,可是我下載過反詐app啊。
老鴇迅速往我手里塞了個鼓囊囊的錢袋:五十兩,姑娘可別反悔。
看少年要開口,我噓了一聲,掂著錢袋沖他眨眼:這么愛裝可憐,青樓里夠你哭三天三夜。
我抿著嘴笑,陽光暖融融地曬著珍珠簪子,耳邊的流蘇穗子晃得臉頰發(fā)癢。
只有宇文瑾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喉結(jié)上下滾了兩回也沒憋出句話來,大概是沒想到還有我這樣不著調(diào)的貴女,嚇著了。
等我提著裙角轉(zhuǎn)過巷口,怡紅樓下就只剩下他一個孤零零的影子了。
馬車碾過最后一個土坑,我扶著酸痛的腰肢鉆出車簾。
江家老宅坐落在江南鄉(xiāng)下,早就和京城的江侯爺分了家,如今是分支的二老爺擔任族長,這位隔壁房的堂伯和我爹那是打從出生就是仇敵的存在。
這不,我一下車正瞧見族長江守業(yè)端著茶盞摔碎在祠堂門檻上:真是晦氣,什么東西也往這里送。
老不休的。我伸手彈了彈裙角沾著的黃土。
江守業(yè)緊緊皺著眉頭:你說什么
二爺爺,我是說這路老不修的,也不行啊。我笑眼彎彎行了一禮,禮節(jié)上我絕不會讓扣分。
我是你二堂伯,沒規(guī)矩的,叫什么爺爺。江守業(yè)整張臉皮更耷拉了。
我立馬雙手交疊在腰間行了個端正的萬福禮:姝兒年少無知,看您這架勢還以為是爺爺輩的長輩來了,還請?zhí)貌帧?br />
江守業(yè)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顫抖地指著我:你……你……
我輕輕歪頭,嘲諷拉滿:我我是江氏嫡支嫡長子的嫡長女江思姝啊,堂伯不認得我也正常,畢竟您作為旁系從沒去過京城。
江守業(yè)被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個伶牙俐齒的孽畜。
素枝悄悄捏了捏我的手,余光瞥見了江家老宅里探頭探腦的幾個人,我抓起帕子掩面啜泣:高祖曾允諾嫡系子孫回鄉(xiāng),必須入主東廂房,您不會是欺凌我一個弱女子,不想讓出東廂房吧。
我可憐的小姐啊,如果您的二品侯爺父親在京城知道您受了這樣的委屈,還不知道怎么心疼呢。素枝在一旁嚎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
車夫老周也啞著嗓子望天說道:啊!不如,就讓我,先回京城,送信吧。
果不其然,我把位高權(quán)重幾個字狠狠釘在身上以后,那就總有舔狗想上位的。
這邊一位頭發(fā)半白的中年女人站了出來:思姝侄女言重了,這都沒安穩(wěn)下來呢,給大哥送什么信啊。
說完親昵地拉著我往老宅里面走:東廂房被他住得一股子的老人味,你這樣鮮活的小姑娘不如住到杏花園,你跟大姑我做個鄰居可好
呦,原來這就是當了寡婦回娘家守節(jié)的二房大姑江月娥啊。
不好,你回娘家看人臉色,想著解決了我這個難纏的茬子來賣個好,可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我果斷把胳膊從江月娥懷里抽了出來。
轉(zhuǎn)身對著江家老宅看呆了的一眾人開口:我要你們?nèi)熘畠?nèi),把東廂房清理出來,不然我就到祠堂里把高祖請出來,讓他親自給我評評理。
那邊江守業(yè)忽然開始全身痙攣般抽搐,布滿皺紋的臉部肌肉開始不受控地抽動,江月娥害怕地躲在門后:高祖真的被她請出來了,還上了大哥的身!
素枝攥緊我的衣袖:小姐,你怎么……怎么做到的。
封建迷信要不得,他那是快被我氣死了。我捂著肚子笑個不停,又指揮門房去縣上請大夫。
門房也被嚇得不輕,好不容易跌跌撞撞下了臺階,轉(zhuǎn)身絆倒在了鄉(xiāng)道土坑里,半天沒能起來。
我就說要想富先修路:民生工程得重視起來啊。
好的小姐。素枝心領(lǐng)神會,拿出三錠官銀拍在老宅門口的石階上:江大小姐回鄉(xiāng)探親,捐資修建家鄉(xiāng)道路,造福鄉(xiāng)里,三十文日結(jié)工錢,有意者速來報名!
本來偷偷摸摸藏在江家老宅巷頭的村民、佃戶全部都涌了過來,呼啦啦圍在江家老宅的朱漆大門前。
不知誰先喊了句女菩薩發(fā)善心了,人群里頓時炸開此起彼伏的吆喝,江家嫡女江思姝真是女神下凡!
只有戴草帽那人舉手時,露出內(nèi)里的半截白緞衣袖,在滿目粗布麻衣中格外扎眼。
小姐您瞧,這個多好!老周眼睛發(fā)亮地迎上去:面相一表人才,腰桿挺得又直,個頭也高,打扮一下不知道勝過多少才子!
好什么好,把你家小姐往惡狼懷里前送,我冷著臉開口:又不是相親,一身細皮嫩肉的能干得了什么活。
草帽下卻傳來悶笑:老伯好眼力,我還吃的特別少,能給你們小姐省錢,工錢每日十文就行。那人說著摘下草帽,亂蓬蓬的額發(fā)下,一雙星目劍眉十分不凡。
我順手抄起大門后的門栓,直抵住那人后腰:這位公子要不要解釋下為什么又出現(xiàn)在這里
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是三打白骨精,你也該顯形了。
宇文瑾靈活地躲到老周身后,舉起三根手指作發(fā)誓狀:姑娘明鑒,在下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錢,才來您這里找份工掙錢。
我更慘!我娘死了三年了,用我!用我!門口擠著的農(nóng)戶生怕自己被比了下去。
宇文瑾再次挺身而出,愁眉苦臉地扮可憐相:我不僅母親病重,父親還改嫁了,生了好幾個孩子,都等著我拿了工錢回去吃飯呢。
這都什么狗血理由,我一步步逼近,指尖撩起宇文瑾額角的碎發(fā),想要把他臉上的面具看穿:想做我家的長工
想!宇文瑾望向我的眼神灼熱而堅定。
我突然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樣,唇角帶笑,分明是滿臉春色,立馬避開了臉,轉(zhuǎn)身進了江家老宅:每日倒貼二十文。
成交!宇文瑾志在必得,然后呆滯在了原地:倒……倒貼
老周看著不可置信的宇文瑾,忍不住偷笑:這位公子,還不快點跟上。
我聽到他在門外大喊:倒貼,也不是不可以啊。
我臉上熱出了細汗,江南的春天果然比京城更加燥熱。
日落之時,我已把江家老宅摸了個門清,清閑地倚在雕花窗邊,看那白骨精扛著最后一箱書往東廂房跑。
小廝們故意把最沉的箱子留給他,他卻渾不在意,一雙大長腿隨著步伐擺動,倒像扛著團棉花。
我倒要看看你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
4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拎著裙擺往鄉(xiāng)道趕。
繞過東廂房時,聽得邊房那里破空聲獵獵作響。
晨霧里,白骨精正舞著根齊眉棍。
汗珠順著溝壑分明的胸膛滾落,在初升的日頭下泛著蜜色流光,棍風(fēng)掃過墻頭薔薇,驚起簌簌花雨。
真俊啊。我停了腳步拉著素枝蹲在墻根下,故意往那精壯的腰身上掃,大清早的,也不怕著涼,身子真好。
素枝跟個鵪鶉似的伏在我背后,不敢抬頭:小姐,您不是急著去看修路。
日日都能修路,這身子能天天看到嗎我剛要開口拒絕,就看到白骨精動作停了下來。
白骨精看到我,整個人紅成了煮熟的蝦子,捂著胸膛:江思姝,你就這么看男人的身子
當然沒有!他們沒有你這么大方。我站起身,笑瞇瞇地跟他對視。
看著白骨精羞得落荒而逃,還不忘喊他:記得穿上衣服,開工了!
心里頗有些遺憾地回味了一會,這才施施然往鄉(xiāng)道上趕。
老周正在鄉(xiāng)道上指揮,十幾個短工蹲在土堆旁直撓頭,活像群摸不著瓜的猹。
老周為難地看向我,我擺了擺手,抖開提前畫好的圖紙:路基要分層夯土,碎石墊底,再鋪三合土。
順手再往身后藏著的白骨精肩頭一拍:去河灘運些細沙來,摻上石灰和黏土。
白骨精被我拍得身子一僵,耳尖紅得要滴血:知……知道了。
修路修得很順利,只是……
我頂著日頭啃完第三個甜瓜時,草堆里突然滾出個哭喪臉的佃戶,猛撲到我腳邊:去年稻子全被龍王吞了!姑娘行行好,減點租子吧。
繼夫人把持著陪嫁田莊的賬目十余年,年年不是旱就是澇,敢情我娘陪嫁的是塊風(fēng)水死穴如今族長還躺在床上養(yǎng)病,算盤珠子都崩到我臉上了。
我連翻了三個白眼,把哭哭啼啼的佃戶看得一愣一愣的。
周圍短工農(nóng)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就等著我怎么搭話呢。
我理了理鬢發(fā),端起侯門千金的架勢,揪住老佃戶的衣領(lǐng)耳語:減租你藏褲腰帶里的銅板,信不信我全抖了給你婆娘當體己
這憨貨眼皮抽筋似的狂眨,干嚎聲愣是拐了個彎:可……可收成,真當讓人活不下去啊。
我后槽牙咬得嘎吱響,余光瞥見路過的身影,眼睛倏地亮了。
一把拽住白骨精的袖子:要不你陪他喝兩盅感情一上頭,倒戈不用愁。
白骨精冷著臉抽回衣袖:我不能。
男人不能說不行!
我說的是不能!他耳尖泛紅,反駁的話像云一樣輕,導(dǎo)致我根本沒聽見。
當天夜里,就看到白骨精趴在廊下耍酒瘋。
這要是耍流氓該多好啊,咳咳。
我拎著他后脖頸往客房拖,沒想到他竟然淚汪汪揪著我裙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在湖邊逃跑的,我沒想到對你的影響這么大。
我咬牙切齒反手將人懟到墻角:你小子當時跑得挺快��!現(xiàn)在裝可憐是何居心
酒氣混著松香撲面而來,白骨精望著我的眼神濕漉漉的,眼見那薄唇要落下,我慌忙捂他嘴,掌心猝不及防被舔了一口。
汪。
親娘嘞,這真是個山里修煉過的妖精!
小姐!瑾公子天沒亮就走了!素枝沖進來時,我正望著鏡子里自己翹起又落下的嘴角:走了
說是京中突然有急事,留下這個讓姑娘等他。素枝把玉佩往桌上一放,偷偷看著我的臉色。
好一個不承認、不負責(zé)的渣男。
那我只能當一個不主動、不拒絕的渣女了。
小姐,你怎么還笑得出來!素枝急得直跺腳。
一個玩咖,也值得你這樣我掂著玉佩對日頭照水頭。
如果是真心待我的正人君子,早在跳湖救我之后就會上門提親,又怎么會讓我淪為笑柄。
這里可是會吃女人的,為了一座貞潔牌坊,就把自家女兒沉塘,然后裝作烈女自裁,這種事又不是沒有。
我轉(zhuǎn)身就把玉牌甩給隔壁縣上最有名的當鋪:死當。
男人會跑,銀子又不會自己長腿。
5
我真沒想到,那塊玉佩會那么值錢,整整換來了一桌子的銀子,我守著銀子樂得哈哈大笑。
素枝卻在我身后扶著柱子流淚,小姐終究是魔怔了。
笑夠了以后,我突然理解了,這不就是富二代在萬花叢中過的典型案例:原來這幾日,只是他一個貴公子覺得好玩罷了。
素枝淚還沒干,人卻撲了過來:小姐,你怎么知道他是個貴公子
我扯了扯嘴角:先別激動,上茅房你都跟著,我能知道什么,大聰明。
素枝委委屈屈:小姐,我已經(jīng)知道大聰明不是什么好話了。
這幾日路已經(jīng)修得差不多了,我又蹲在田埂上,看著田里的農(nóng)作物。
老張頭,這豆苗怎么黃不拉幾的眼前蔫頭耷腦的豆田,看著讓人發(fā)愁,沒有史丹利化肥,產(chǎn)量有點難搞啊。
小姐,這菽種了也賣不出價......老佃農(nóng)搓著滿是繭子的手,討好笑著。
先前這佃農(nóng)還過來搞事,私房錢、喝閑酒都沒搞定他,我只能派出老周——半夜套麻袋揍他,哎沒辦法,誰讓掃黑除惡的東風(fēng)還沒吹過來,如今要多聽話,有多聽話。
我拍著大腿站起來:從今天起改叫黃豆!聽著就金貴!
村干部賣農(nóng)產(chǎn)品第一條:改名換命,好產(chǎn)品當然需要有個好名字。
不用怕!等豆子成熟前,我們先搞革命!我拍著胸脯:保證讓大家——的田里都吃上屎!
素枝上前扶住我的手:小姐,再拍就凹了。
我用食指放在她的唇間:好了,不要再說了。
正好,鄉(xiāng)村文明也需要提升,改造旱廁,搞廁所革命!
于是我蹲在東廂房搗鼓著新做的竹筒管道,素枝去掉瓜子皮,剝了一整盤的瓜子仁過來喂我:小姐,老宅的大姑說見著你往茅坑里倒石灰,還以為你要腌咸菜呢!
這叫科學(xué)除臭。我噘著嘴吃掉一把瓜子仁,舉起竹筒做的簡易沖水裝置:等著瞧吧,不出三個月,我要讓咱們鄉(xiāng)成為第一個無臭示范鄉(xiāng)!
正說著,手里竹筒突然噗地噴出一股黃褐色液體,素枝尖叫著往后跳,懷里的瓜子仁還是沾上了可疑水漬。
小姐!別玩屎了行嗎素枝舉著著盤子欲哭無淚。
我雙手來回擺動:意外!純屬意外!這是發(fā)酵過的人畜糞尿混合液,能當肥料的!
素枝隨著我的動作來回搖擺,生怕身上再沾上屎,瞅把孩子逼得。
三個月后,我對著滿倉圓滾滾的豆子叉腰狂笑。
廚房里架起十口大石磨,小廝們排著隊推磨盤,乳白豆?jié){順著凹槽流進木桶。
當?shù)谝粔K顫巍巍的嫩豆腐成型時,素枝震驚了:小姐,這是什么
我搓著下巴思考,終于想到一個好名字:這叫白玉方糕!
轉(zhuǎn)眼秋收,我的研發(fā)清單已經(jīng)列到第二十項:豆?jié){、豆花、五香豆干、千張結(jié),連豆渣都能做成素肉脯。
我裹著狐裘坐在東廂房里記賬,炭盆上煨著新制的醬油豆豉,香氣勾得老周直咽口水。
小姐,妙法寺遞帖子來了!素枝舉著灑金箋沖進來,我手一抖,在日進斗金計劃書上畫出一道朱砂印。
事情要從半月前說起。
聽說百里外的妙法寺素齋名動江南,我連夜打包二十種豆制品,套上青布馬車就往山門闖,好在二品侯爺這塊敲門磚還是有點好用的,直接打入了寺廟內(nèi)部。
方丈盯著我佛跳墻素齋的旗號直念阿彌陀佛,直到我打開雕花食盒——
此乃無上妙品!方丈嘗了口素雞腿,激動得袈裟都在抖。
后面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江家豆制品一夜爆火。
素枝幫我記著菜名,手都在抖:小姐,方丈說好吃,可沒說佛祖推薦啊。
這叫商業(yè)包裝。我數(shù)著新接的訂單,頭也不抬:沒見功德箱里香火錢都翻倍了
這年冬季,江家老宅再不見農(nóng)戶的貓冬的場景,日日干得熱火朝天。
小姐!張嬸把豆腐壓成豆餅了!
東院磨盤冒火星子了!
庫存豆油見底了!
臘月初八的雪粒子砸在窗欞上,我裹著小棉襖核對賬本,江家豆制品的訂單已經(jīng)排到來年清明。
素枝頂著一頭雪粒進了屋:小姐,聽門上說,新來的縣令來咱們江宅了。
哦,視察調(diào)研了解情況,理解,剛上任不熟悉,來拜地頭蛇來了。
我裹緊了身上的棉襖,做著沖入風(fēng)雪的心理準備。
只聽門外師爺叫喚著:大人,污穢恐傷斯文。
門簾掀起,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底。
因著屋內(nèi)屋外溫度差異實在是太大,男人手中的竹管瞬間爆裂開來。
黃湯裹著碎竹片掛在男人的面門上。
素枝大喊,師爺驚叫。
而我淡淡地笑了,呦,熟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