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冰封的心
偌大的顧家別墅,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蘇冉端著溫水和藥,走進顧時衍的書房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敲了三下。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一如過去五年。
她推開門,顧時衍正坐在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側(cè)臉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那份與生俱來的疏離。
時衍,吃藥了。蘇冉把水杯和藥放在他手邊的小幾上,聲音放得很輕。
顧時衍像是沒聽見,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蘇冉習慣了,也不再多說,默默退到一旁,開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樂譜。這是她每天的工作,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忍受他的沉默、排斥,以及偶爾失控時的暴躁。五年,足夠磨平一個人的棱角,也足夠讓一顆心冷卻。她曾以為自己能捂熱他,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塊捂不化的冰。
直到林晚晴出現(xiàn)。
那是半個月前,一個午后,蘇冉在花園里修剪玫瑰,看到顧時衍帶著一個笑容明媚的女孩走了進來。那個女孩就是林晚晴,他口中唯一能讓他安靜下來的朋友。蘇冉看見顧時衍破天荒地沒有避開林晚晴遞過來的花,甚至在她靠近說話時,身體也沒有僵硬。后來,她無意中聽到他為林晚晴彈奏新寫的曲子,旋律溫柔得不像話。甚至,他允許林晚晴進入他從不讓外人踏足的書房。
蘇冉站在書房門口,看著顧時衍依舊對著鋼琴發(fā)呆,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細密地刺著。原來他不是不懂溫柔,只是溫柔從不屬于她。她算什么一個礙眼的、多余的擺設(shè)還是顧家買來照顧他的高級保姆
思緒飄回到一年前那個不堪的夜晚。顧老爺子急于抱孫子,瞞著所有人,在他們的晚餐里動了手腳。第二天醒來,蘇冉只覺得渾身像被拆開重組過一樣疼,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青紫的痕跡。鏡子里狼狽的自己讓她感到一陣滅頂?shù)男邜u和惡心。她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沖洗了很久很久,直到皮膚泛紅,也洗不掉那種屈辱感。
更讓她絕望的是顧時衍。藥物效果過去后,他看著她身上那些痕跡,躁郁癥發(fā)作,情緒徹底失控。他指著她,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惡毒詞匯:臟!你好臟!別碰我!惡心!滾開!我討厭你!
那些話語比身體的疼痛更傷人,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從那天起,她徹底死了心。
現(xiàn)在,林晚晴的出現(xiàn),不過是在她早已冰封的心上,又劃開了一道新的口子,提醒她這份婚姻有多么可笑。
蘇冉閉了閉眼,將散落的樂譜整理好,放在鋼琴旁。她看著顧時衍的背影,五年來的疲憊、委屈、心酸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她受夠了這種沒有溫度、沒有回應(yīng)、甚至沒有尊重的日子。她不想再做這只被精心豢養(yǎng)、實則隨時可能被厭棄的金絲雀了。
她轉(zhuǎn)身,腳步異常堅定地走向樓下顧老爺子的書房。
敲門,進去。
顧老爺子正戴著老花鏡看文件,抬頭見是她,有些意外。
爺爺。蘇冉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我們離婚吧。
顧老爺子放下文件,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審視著她:你說什么
我說,蘇冉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復(fù),我要和顧時衍離婚。她挺直了背脊,第一次在這個家里,為自己爭取一次。她不要補償,不要名分,只要自由。
2
逃離金絲籠
顧老爺子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后,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看著眼前的蘇冉,眼神銳利,帶著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離婚他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平淡,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蘇冉,你是不是忘了當初為什么會嫁進顧家
蘇冉攥緊了手心,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面上卻盡量維持著平靜:我沒忘。
那就好。顧老爺子身體微微前傾,當初選你,就是看中你身世簡單,父母早亡,無依無靠,性子也還算溫順,適合照顧時衍。你進了顧家,吃穿用度,哪一樣虧待過你這份庇護,足夠讓你安穩(wěn)度日,你應(yīng)該感恩。
蘇冉心底冷笑一聲,感恩感恩這五年的活寡和精神折磨嗎她抬眼,直視著顧老爺子:老爺子,我不是一件沒有感情的物品。我也有我的底線。
底線顧老爺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你的底線就是顧家的少夫人,這個位置,林晚晴永遠也坐不上。你安安分分待著,該你的,一樣不會少。他的話語冰冷,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將蘇冉牢牢釘在顧家工具人的位置上。
蘇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彌漫全身。她知道多說無益,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書房。
門剛被拉開一條縫,她就僵住了。
顧時衍不知何時站在門外,蒼白著一張臉,眼神空洞地望著她,身體微微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小獸。他聽到了多少
你……要走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孩童般的茫然和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冉的心猛地一緊。她預(yù)想過顧時衍聽到她要離婚時的反應(yīng),或許是漠不關(guān)心,或許是如釋重負,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
下一秒,顧時衍猛地沖上前,緊緊抓住了她的衣角,力道大得驚人。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眼睛里充滿了恐慌,像是即將被整個世界拋棄。
不要走!他不斷重復(fù)著,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哭腔,不要走……我需要你……誰來照顧我誰……他語無倫次,手指因為焦慮而不停地摳著掌心,那是他發(fā)病時常見的刻板行為。
蘇冉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住了,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照顧他,似乎已經(jīng)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衫碇怯衷诩怃J地提醒她,不能再心軟,不能再回頭。她看著他病態(tài)的依賴,那不是愛,只是一個病人對唯一熟悉、能給予安全感的護理工具的恐懼性占有。這份認知讓她更加堅定了離開的決心。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林晚晴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她手里拿著一份樂譜,看到眼前的情景,腳步頓了頓。
她走近,將樂譜遞給旁邊的傭人,目光落在緊抓著蘇冉不放的顧時衍身上,眼神復(fù)雜,有無奈,有憐憫,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她看向蘇冉,輕聲說:他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試過,但他抗拒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靠近他的生活核心。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過幾天就回英國繼續(xù)進修了。蘇冉,希望你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
林晚晴沒有多停留,簡單幾句,算是告別,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助攻,讓蘇冉看清現(xiàn)實。
蘇冉?jīng)]有再回書房去爭取顧老爺子的同意。趁著夜深人靜,她簡單收拾了一個小包,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她攢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私房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顧家大宅。
她坐上最早一班去往鄰近小城的火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第一次感覺到了名為自由的氣息。她在那個陌生的小城租了個便宜的單間,晚上一個人坐在路邊攤,點了一大份滋滋作響的燒烤,就著冰鎮(zhèn)啤酒,看著人來人往,竟然覺得無比愜意。這種煙火氣,是她在顧家五年從未體驗過的。
然而,這份短暫的自由僅僅持續(xù)了不到四十八小時。
顧家的人如同天降,精準地找到了她租住的小旅館。兩個穿著黑色西裝、面無表情的保鏢堵在門口,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請她回去。
蘇冉試圖反抗,卻被輕易制住。那一刻,希望徹底破滅,憤怒和無力感席卷了她。她像一只剛飛出籠子幾步就被捉回的鳥,翅膀被再次折斷。自由的滋味如此甜美,被剝奪的痛苦便愈發(fā)刻骨。
3
最后的依賴
蘇冉被帶回顧家,熟悉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卻不再讓她感到絕望。顧時衍看見她,原本緊繃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點,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種孩童般困惑的眼神看著她。蘇冉直接去了顧老爺子的書房。談判桌前,她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蘇家養(yǎng)女。
我要離婚。蘇冉開門見山,語氣平靜但堅定。
顧老爺子微瞇著眼,打量著面前這個脫胎換骨的女人,試圖尋找一絲過去的影子,徒勞無功。離婚當初是你自己簽的協(xié)議,蘇冉,顧家給你的夠多了。
我盡了五年的責任,甚至付出了更多。蘇冉的目光沒有閃躲,現(xiàn)在,我需要自由。作為補償,以及對我這五年付出的認可,顧家需要支付一筆合理的費用,并保證我能順利離婚,不受任何阻礙。她沒有提具體的數(shù)字,但語氣中的勢在必得讓顧老爺子意識到,她要的絕不是打發(fā)叫花子的小錢。蘇冉知道,這筆錢不僅是補償,更是確保她未來能徹底擺脫顧家和蘇家糾纏的籌碼。最終,顧老爺子權(quán)衡利弊,同意了她的條件,一個月后,她將帶著一筆顧家支付的補償金,恢復(fù)自由身。
回到顧家后,蘇冉開始著手交接顧時衍的護理工作。她找來筆記本,詳細記錄下顧時衍的生活習慣、飲食偏好、情緒觸發(fā)點以及安撫方式。新來的護理人員王阿姨經(jīng)驗豐富,但面對顧時衍的特殊狀況,依然顯得小心翼翼。蘇冉耐心指導,演示如何喂藥,如何在他躁動時分散注意力,如何在他封閉時保持距離。她有條不紊,如同完成一項精密的工作,不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這種近乎冷漠的專業(yè),讓顧時衍敏感地察覺到了異樣。
顧時衍開始出現(xiàn)反常行為。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完全排斥蘇冉的靠近,反而會笨拙地跟在她身后。她在花園散步,他會折下一片枯葉遞給她;她在書房看書,他會坐在一旁,用鉛筆在紙上畫下扭曲的線條,然后推給她。王阿姨試圖接過喂藥的工作,他會立刻推開,身體緊縮,發(fā)出抗拒的聲音,只點名要蘇冉。他的依賴像藤蔓一樣纏繞過來,帶著病態(tài)的、令人窒息的力量。蘇冉應(yīng)對他的方式,從最初的警惕,漸漸多了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但她清楚,這只是他病癥的表現(xiàn),不是她可以留下的理由。
在交接的最后幾天,顧時衍破天荒地允許蘇冉長時間待在他的書房。蘇冉在整理書架時,無意間碰落了一個小盒子。里面的東西讓她愣住了。有她多年前隨手送給他的一個廉價的塑料小掛件,有她還在沈家時,參加某個活動被拍下的模糊老照片,甚至還有一張被壓平、小心收藏的糖紙,那是她某天吃完糖隨手丟在客廳的。這些被他偷偷起來的、關(guān)于她的微不足道的物件,無聲地訴說著他病態(tài)的關(guān)注。蘇冉的手有些顫抖,她看著這些東西,再看看不遠處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顧時衍,心底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顧時衍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他變得更加焦慮和不安。那天晚上,他沖進蘇冉的房間,緊緊地抱住她,身體因為恐懼而顫抖。他重復(fù)著不要走、不要離開我的懇求,聲音帶著哭腔。蘇冉被他抱得生疼,感受到他巨大的恐慌。為了順利脫身,她輕聲在他耳邊哄道:好,我答應(yīng)你,不離開。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她懷里慢慢放松,他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她抱著他,看著窗外的夜色,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對不起,這一次,我必須離開。這是她對過去的告別,也是她奔向新生的決絕。
夜色漸沉,別墅里安靜得只剩下鐘擺規(guī)律的滴答聲。蘇冉剛協(xié)助王阿姨安頓好顧時衍睡下,回到客廳準備歇口氣,卻看到顧時衍又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有些年頭的音樂盒,那是她很久以前隨手放在客房的。
他走到她面前,將音樂盒遞給她,動作有些僵硬。這個……給你。
蘇冉接過,沒說話。
顧時衍在她對面的沙發(fā)坐下,雙手不安地交握,視線低垂,似乎在醞釀著什么。過了許久,他才用一種近乎氣音的聲音開口:我小時候……看到過……他們吵架。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很多……紅色的……像水一樣……他猛地閉上眼,身體蜷縮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瞬間,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蘇冉靜靜地看著他,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原來這就是他恐懼觸碰,害怕激烈情緒,厭惡一切失控的根源。那些她曾經(jīng)以為是針對她的冷漠和排斥,背后藏著這樣深的恐懼和創(chuàng)傷。
她沒有說話,只是坐在那里,房間里只有他壓抑的呼吸聲和鐘擺的滴答聲。
過了很久,顧時衍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抬起頭,眼眶泛紅,看著蘇冉,像個迷路的孩子。我不是故意的……讓你難受。
蘇冉看著他破碎的眼神,心里積壓多年的怨懟,好像在這一刻找到了出口,然后慢慢消散了。她對他,不再有恨,只剩下一種復(fù)雜的、類似于同情的情緒。但這份理解,并沒有動搖她離開的決心。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太重,而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做他的藥了。她需要為自己活一次。
幾天后,林晚晴意外地來了。她看起來清瘦了些,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
蘇冉,我要走了,去國外進修。林晚晴開門見山,語氣平和,來跟你道個別。
蘇冉給她倒了杯水:一路順風。
林晚晴捧著水杯,指尖微微泛白:其實……我試過靠近他,想幫他,也想……或許我們能有未來。她自嘲地笑了笑,但他很抗拒,非�?咕�。他的問題,不是換個人就能解決的。是我天真了。她看向蘇冉,眼神里帶著歉意和祝福,他對你的依賴,比他自己意識到的要深。希望你以后,能找到真正的幸福,為自己而活。
蘇冉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話。林晚晴的坦誠,像最后一塊拼圖,讓她徹底看清了這段關(guān)系的本質(zhì)。
送走林晚晴,蘇冉回到客廳,顧時衍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到蘇冉面前,眼神里充滿了蘇冉從未見過的恐慌。
你要走了他聲音發(fā)緊,像拉滿的弓弦。
蘇冉?jīng)]有回避他的目光:嗯,一個月后。
顧時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下意識地想去抓蘇冉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轉(zhuǎn)而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不……不行……他語無倫次,我們……我們出去看看……去外面……也許……也許會不一樣他緊緊盯著蘇冉,眼里混合著恐懼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希冀,好不好
這突如其來的提議讓蘇冉有些意外。她看著他努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樣子,心里五味雜陳。去外面看看她知道,環(huán)境的改變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挑戰(zhàn),甚至可能引發(fā)更嚴重的后果。
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或許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也讓她,徹底認清現(xiàn)實的機會。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節(jié)點,來斬斷這最后殘存的、因同情而生的牽絆。
好。蘇冉平靜地回答,心里卻做出了決定,去哪里
顧時衍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yīng),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無措地搖頭。
蘇冉替他做了決定:去內(nèi)蒙吧,看看草原。
廣闊無垠的草原,或許能映照出他內(nèi)心的牢籠,也或許,能給她帶來徹底告別的勇氣。這趟旅程,注定不會輕松,但蘇冉知道,這是她奔向自由前,必須走完的最后一步。
4
自由的代價
夜深人靜,別墅里只剩下鐘擺規(guī)律的滴答聲。蘇冉剛給顧時衍喂完藥,準備回房,卻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力氣不大,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蘇冉。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和平時發(fā)病時的尖銳或孩童般的依賴都不同。
蘇冉停下腳步,沒有掙脫,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這段時間,隨著交接工作的進行,她和他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靜,像暴風雨前的死寂。
顧時衍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手腕皮膚,過了很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艱澀:小時候……我看到過……爸爸和媽媽……他似乎很難組織語言,身體微微顫抖,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很多血……媽媽她……一直哭……爸爸他……
他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邏輯混亂,但蘇冉拼湊出了一個模糊而慘烈的畫面——一場因激烈感情糾紛而導致的家庭悲劇。她能感受到他重溫記憶時的巨大痛苦和恐懼,他的呼吸急促,額頭滲出冷汗,像是溺水的人。
原來這就是他抗拒親密、恐懼觸碰、害怕變化的根源。不是不愛,是不能。童年的陰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感知和表達愛的能力,也將靠近他的人拖入深淵。
蘇冉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過后,是漫長的酸澀。過去五年所受的冷遇、排斥,甚至那晚不堪回首的屈辱和之后刻薄的惡語,似乎都有了源頭。他不是故意要傷害她,他只是病了,被困在了那個充滿血腥和哭喊的夜晚,無法走出來。
理解涌上心頭,沖淡了積壓多年的怨恨。她甚至有些同情他。但同情歸同情,理解歸理解,這并不能改變什么。她的人生已經(jīng)被這個無底洞拖拽了五年,她不能再陷下去了。離開,依然是唯一的選擇,只是此刻,決心之外,又多了一份復(fù)雜的憐憫。
幾天后,林晚晴來了。她看起來清瘦了些,眉宇間帶著淡淡的疲憊,但眼神卻很平靜。
我要出國了,來跟你道個別。林晚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杯溫水。
蘇冉點了點頭:一路順風。
時衍他……林晚晴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他的問題,你知道的,很復(fù)雜。我試過……想要靠近他,但他會非�?謶�,甚至……傷害自己。她看向蘇冉,眼神里帶著歉意和無奈,他不是針對你,蘇冉。他只是……無法接受任何人真正走進他的世界。這些年,辛苦你了。
蘇冉?jīng)]有說話。林晚晴的這番話,再次印證了她的判斷。這無關(guān)情愛,無關(guān)選擇,只是他病了。
希望你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林晚晴站起身,輕輕抱了抱蘇冉,真的。
送走林晚晴,蘇冉回到客廳,發(fā)現(xiàn)顧時衍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眼神里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迷路的孩子,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他能感覺到,蘇冉是真的要走了。交接工作即將完成,新的護理人員也越來越熟練,這個家里,似乎不再需要她了。
蘇冉,他慢慢走下樓梯,在她面前站定,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蘇冉有些意外。
去……外面看看。他努力組織著語言,眼神里交織著對未知的向往和根深蒂固的恐懼,也許……也許會不一樣呢他像是在說服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蘇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
這是他最后的嘗試,用他自己都害怕的方式,試圖留住她,或者,證明他還有被留下的價值。
蘇冉看著他眼底的脆弱和努力,心中五味雜陳。她沉默了片刻。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許能讓他徹底認清現(xiàn)實,也讓她自己,徹底斬斷最后一絲不該有的牽絆。
好。她應(yīng)了下來,你想去哪里
顧時衍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yīng),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內(nèi)蒙……他們說,那里很空曠,很自由。
自由。蘇冉在心里咀嚼著這個詞。也好,就去那個象征自由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別吧。她答應(yīng)這次旅行,是為了完成協(xié)議里最后的責任,也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更清楚——看看在全然陌生的、廣闊的天地間,他的病癥是否真的牢不可破,而她自己,是否真的能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趟旅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輕松,更像是一場帶著預(yù)感的、走向終結(jié)的儀式。
5
告別與新生
飛機引擎的轟鳴和逼仄的機艙空間讓顧時衍從起飛開始就坐立不安。他緊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扶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蘇冉坐在他旁邊,低聲提醒他調(diào)整呼吸,又從包里拿出他常用的抗焦慮藥物和水。他機械地吞下藥片,身體卻依舊緊繃如弓。空乘人員推著餐車過來時,他猛地瑟縮了一下,頭埋得更低。蘇冉替他要了一份簡餐,但他只是僵硬地看著,直到蘇冉把餐盒里的食物按他習慣的順序擺好,他才遲疑地拿起叉子。整個航程,蘇冉幾乎沒合眼,時刻關(guān)注著他的狀態(tài),像拉著一根隨時可能繃斷的弦。
抵達內(nèi)蒙古,走出機場換乘車輛,迎面而來的開闊感并未讓他放松。坐上前往草原的車,窗外的景色從城市變?yōu)闊o垠的綠意,天空藍得像是畫布。蘇冉看著窗外,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要忘了身邊這個需要她時刻看顧的男人,想要像那些自由的風一樣。可顧時衍的呼吸聲提醒著她現(xiàn)實,他依舊靠在椅背上,臉色蒼白,眼神里是對陌生環(huán)境的不安。
終于到了草原腹地,牧民的歌聲、游客的笑鬧聲、馬兒奔跑的景象構(gòu)成了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蘇冉扶著顧時衍下車,他茫然地看著四周,試圖學著別人的樣子深呼吸,卻被過于新鮮的空氣嗆得咳嗽起來。他看到不遠處有人在拍照,拿出手機,也想給蘇冉拍一張�?伤氖侄兜脜柡Γ聊焕锏漠嬅婊蝿硬磺�,他煩躁地摁了幾下,最終還是頹然放下了手,低聲說:拍不好。蘇冉看著他挫敗的樣子,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走過去,輕輕握了握他冰涼的手。
他們找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坐下。不遠處,一對年輕情侶似乎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女生的哭喊聲和男生夾雜著背叛、死了心吧之類的詞語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顧時衍原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站起來,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驚恐。
不……不要吵……他喃喃自語,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那爭吵聲仿佛點燃了埋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引線。他突然抱住頭,發(fā)出壓抑又痛苦的尖叫,聲音嘶啞,像是困獸的悲鳴。他蹲在地上,身體劇烈地顫抖,雙手用力抓撓著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紅痕。那樣子,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童年夜晚。
時衍!蘇冉嚇壞了,立刻沖過去,不顧一切地從身后緊緊抱住他,時衍,看著我!聽我說!沒事了,都過去了!那不是真的!她的聲音帶著顫抖,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聲音將他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他的掙扎力氣很大,蘇冉幾乎抱不住,手臂被他無意識地抓疼,但她不敢松手,只能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心疼和無力感幾乎將她淹沒。
過了許久,也許是藥物起了作用,也許是蘇冉持續(xù)的安撫起了效果,顧時衍的尖叫漸漸平息,身體的顫抖也緩慢下來。他脫力地靠在蘇冉懷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渙散,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蘇冉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虛弱和冰冷。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蘇冉,眼神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fā),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看著她眼中的擔憂和疲憊,看著她手臂上被自己抓出的紅痕,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厲害:蘇冉……
他頓了頓,像是在積攢全身的力氣,才繼續(xù)說:你跟我在一起……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你活得太累了……他的目光落在遠方自由奔跑的馬匹上,又轉(zhuǎn)回到她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我……只會讓你更痛苦。我就像……像個怪物,會毀了你。
蘇冉的心狠狠一揪,她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顧時衍看著她,眼底深處翻涌著濃重的痛苦和不舍,但最終,那痛苦和不舍沉淀為一種艱難的決心。他移開目光,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蘇冉,我放你自由……我們,離婚吧。
草原上的風吹過,帶著青草的氣息,也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寂寥。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給她的,最好的東西了。
回程的路途安靜得只剩下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蘇冉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顧時衍則縮在另一側(cè),閉著眼,眉頭卻未曾舒展。這份沉默一直延續(xù)到他們重新踏入那座冰冷的豪宅。
幾天后,民政局。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打印紙的味道,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遞過表格。蘇冉接過筆,指尖有些涼。
冉冉,你不能這么沖動!顧家是什么地方,離開了你……蘇家母親的聲音尖銳地插了進來,她和蘇父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氣勢洶洶地堵在了門口。
不等蘇冉開口,一直沉默的顧時衍忽然抬眼,那雙總是蒙著霧氣的眼睛此刻異常清晰,他看著蘇家父母,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她不欠你們,也不欠顧家。是我,放她走。
蘇家父母被他這從未有過的氣勢震懾住,一時語塞。旁邊顧老爺子的助理也適時上前,低聲但強硬地請他們離開。
沒有拉扯,沒有爭吵,筆尖在紙上劃過。當那紅色的本子遞到蘇冉手里時,很輕,卻又好像有千斤重。她走出民政局大門,抬頭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腑間終于不再是壓抑的沉悶。旁邊,顧時衍安靜地站著,沒有看她,只是望著遠方,像一尊即將風化的雕像。
離婚手續(xù)辦完的第二天,顧家的律師聯(lián)系了蘇冉。
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包間,律師將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蘇小姐,這是顧先生和顧老先生的意思。
蘇冉翻開,看到那一長串零時,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十億。
這不是贍養(yǎng)費,律師的聲音很平靜,這是顧家對您這五年多來,超出協(xié)議范圍的付出,以及……您所承受的傷害的補償。同時,也是為了確保您未來的生活能夠完全獨立自主,與顧家徹底切割。
蘇冉看著那份文件,心里五味雜陳。她曾經(jīng)的痛苦、忍耐、絕望,如今被量化成了這個數(shù)字。她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生出一絲荒誕感。她拿起筆,在文件末尾簽下名字,動作干脆利落。
替我謝謝他們。她對律師說,語氣平靜無波。
拿到這筆錢后,蘇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徹底斬斷了與蘇家的聯(lián)系。面對再次找上門來哭訴、索要的父母和弟弟,她直接讓律師出面,一次性給了他們一筆足夠生活的錢,并簽署了斷絕關(guān)系的協(xié)議�?粗麄兒炏旅謺r的貪婪和松了口氣的復(fù)雜表情,蘇冉內(nèi)心毫無波瀾,只覺得解脫。
從此,天地廣闊。
她去了很多地方。在云南看洱海,學著當?shù)厝嗽�;在冰島追極光,凍得瑟瑟發(fā)抖卻笑得像個孩子;在佛羅倫薩的美術(shù)館待上一整天,看著那些傳世畫作,感受藝術(shù)的沉靜力量。她報了攝影班,從一開始連光圈快門都搞不清,到后來能拍出像模像樣的風景照。她甚至還匿名資助了幾個偏遠山區(qū)的孩子讀書,偶爾收到他們用稚嫩筆跡寫的感謝信,心里會泛起一種溫暖的、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她不再是那個看人臉色、小心翼翼的蘇冉,也不再是顧家那個名為少夫人實為高級護工的金絲雀。她就是她自己,自由,獨立,擁有無限可能。她學著投資理財,看著賬戶里的數(shù)字因為自己的決策而變動,那種掌控感讓她著迷。她偶爾也會在某個午后,坐在自己新買的小公寓陽臺上,喝著咖啡,看著樓下公園里嬉笑打鬧的孩子,恍惚間想起顧時衍,但那感覺已經(jīng)很淡,像褪色的舊照片。
關(guān)于顧時衍的消息,蘇冉是從一則財經(jīng)新聞的角落看到的。報道提到一位深居簡出的音樂人顧時衍,近期發(fā)布了一張純音樂專輯,風格空靈治愈,在小眾圈子里備受好評。配圖是一張模糊的側(cè)影,依舊是記憶中清瘦孤僻的樣子,但似乎多了些平和。蘇冉只是看了一眼,便關(guān)掉了頁面。他好,或者不好,都已與她無關(guān)。只是心底深處,終究還是希望那個被困在過去的孩子,能找到屬于他自己的出口。
一年后的春天,蘇冉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舉辦了自己的第一個小型攝影展。展出的照片大多是她旅途中捕捉到的風景和陌生人的笑臉,充滿了生命力。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展廳,落在她自信從容的臉上。她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微笑著和參觀者交流。
她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不再懼怕未來。過去的陰影如同被陽光驅(qū)散的薄霧,徹底消失不見。她的世界,終于由她自己掌控,明亮而開闊。
自由萬歲。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