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紅燭映海棠**
姑爺該掀蓋頭了。
金絲楠木拔步床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謝云州握著秤桿的手頓了頓。透過茜素紅蓋頭下擺,能看見新娘繡著并蒂蓮的軟緞繡鞋正微微發(fā)顫。
秤桿挑開蓋頭的剎那,滿室燭火都晃了晃。林若曦鴉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陰影,鬢邊赤金點翠步搖卻紋絲不動。謝云州忽然想起三日前初見時,這位林家大小姐立在回廊下看賬本的模樣——也是這樣挺直的脊梁,連后頸那顆朱砂痣都透著拒人千里的冷。
娘子...他故意拖長尾音,指尖擦過妝奩上的合歡酒,春宵苦短——
謝公子。林若曦截住話頭,蔥白手指按住他欲斟酒的手腕,你我既非兩情相悅,有些話不妨攤開說。
她從袖中抽出一卷灑金箋,展開時帶著清苦的檀香:約法三章。其一,未經(jīng)允許不得踏入西廂;其二,人前需扮作恩愛夫妻;其三...羊毫小楷在第三條洇開墨痕,若三年內(nèi)不能誕下子嗣...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fēng),將案頭紅燭吹得明明滅滅。謝云州瞥見宣紙邊緣細微的褶皺,那是被人反復(fù)揉搓又展平的痕跡。他忽然傾身上前,鼻尖幾乎要觸到她耳垂上的明月珰:娘子這般著急,莫不是...
放肆!林若曦猛地起身,腰間禁步撞出泠泠清響�?伤肆_裙還壓在謝云州膝下,這一掙反而跌進他懷里。謝云州就勢扣住她后腰,掌心隔著層層錦緞仍能覺出緊繃的肌理。
雕花窗欞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謝云州眸色暗了暗,突然貼著林若曦的耳畔輕笑:娘子猜,此刻檐下藏著幾雙眼睛熱氣呵在她頸側(cè),周姨娘派來的還是賬房王先生的人
林若曦僵住了。她自然知道這樁婚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卻沒想到這人剛進門就將局面看得這般透徹。正要開口,忽覺鬢邊一松——謝云州竟摘了她發(fā)間金簪!
你!
噓...修長手指抵住她唇瓣,謝云州將金簪在指尖轉(zhuǎn)了個花,明日敬茶,為夫總得給岳母備份見面禮。他指尖撫過簪尾細微的劃痕,那是林家銀樓獨有的暗記,比如...這支本該在去年中元節(jié)隨商船沉江的鳳頭簪
更漏聲里,林若曦聽見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浪蕩的贅婿,或許才是破局的關(guān)鍵。
**第二章
茶煙染羅衣**
寅時的梆子還未敲響,林若曦已被銅盆落地的聲響驚醒。貼身丫鬟春桃跪在滿地水漬里,右臉赫然印著五指紅痕。
少夫人恕罪!春桃渾身發(fā)抖,周姨娘說新婦該當晨昏定省,特意讓奴婢來...話未說完,一支金簪擦著她耳畔釘入雕花門框,尾端赤金流蘇猶自震顫。
謝云州披著松垮中衣斜倚門框,指尖還拈著另一支金簪:林府的規(guī)矩倒是新鮮,新嫁娘梳洗竟要往臉上潑滾水他俯身拾起銅盆,盆底映出窗外一閃而過的黛色裙角。
林若曦攏緊寢衣,瞥見銅盆邊緣未擦凈的朱砂痕跡——這是要坐實她破身見紅的把戲。她望向鏡中謝云州的身影,昨夜他合衣睡在貴妃榻上的模樣突然閃過心頭。
夫君既醒了,她故意咬重后兩個字,不如同去給母親請安
謝云州眉峰微挑,忽然攬過她腰肢。溫?zé)岬恼菩馁N上后腰胎記時,林若曦險些打翻妝奩。娘子發(fā)髻歪了。他拈起螺子黛,就著銅鏡為她描眉。鏡中倒映的姿勢宛如交頸鴛鴦,氣息卻纏著幾分劍拔弩張。
穿過九曲回廊時,謝云州突然壓低聲音:東南角門第三塊青磚。林若曦腳步微滯,那是父親私庫的位置。昨夜他不過出去半盞茶時間,竟連暗門機關(guān)都摸清了
正廳里,周姨娘正摩挲著新得的翡翠鐲子。見二人進來,丹鳳眼掃過林若曦嚴絲合縫的立領(lǐng):到底是年輕,這臉色...
母親教訓(xùn)的是。謝云州突然截過話頭,指尖拂過林若曦頸側(cè),昨夜是孩兒不知輕重。他袖中滑出半截賬本,恰好露出沉江二字,聽聞母親房里新添的蘇繡屏風(fēng),用的可是洞庭蠶絲
茶盞磕在案幾上的聲響格外清脆。林若曦看著周姨娘陡然蒼白的臉色,突然明白那支鳳頭簪不過是冰山一角。她順勢偎進謝云州懷中,袖中銀針卻抵住他腰間軟肉:夫君不是說要去茶莊查賬
馬車駛過青石板路時,謝云州突然輕笑:娘子方才若是手抖...他展開掌心,赫然是林若曦的珍珠耳珰,為夫可就要血濺當場了。
林若曦去摸耳垂,卻被他擒住手腕。車轅恰在此時碾過碎石,她整個人跌坐在他膝頭。松木香混著體溫撲面而來,謝云州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近在咫尺:茶莊三十七家分號,娘子猜為何獨獨城西那間盈利最多
車簾外飄來熟悉的陳茶氣息,林若曦驀地想起上月查賬時的蹊蹺。她佯裝整理衣襟,指尖飛快劃過謝云州掌心寫下火字——茶倉縱火案后,正是周姨娘力薦表親接管城西分號。
謝云州眸色驟深,忽然含住她耳尖:配合我。溫?zé)岽缴嗖吝^肌膚的剎那,他抱著她滾進堆滿賬冊的軟墊。車簾被勁風(fēng)掀起,淬毒的袖箭釘入他們方才相擁的位置。
閉氣!謝云州扯開車簾甩出火折子,林若曦看見他脖頸浮現(xiàn)的青筋——竟是提前服過解毒丸。爆炸聲響起時,他護著她躍出車廂的姿勢,像極了記憶中那個在火場背她出來的少年。
**第三章
燼火照真心**
血珠順著謝云州下頜滴在林若曦月白中衣上,綻開點點紅梅。他單手撐在坍塌的馬車殘骸上方,后背插著半截焦木,卻將懷中人護得密不透風(fēng)。
你...林若曦指尖觸到他頸后猙獰的舊燒傷,突然與記憶里那個背著她沖出火海的少年脊背重疊。十年前茶倉那場大火中,有個啞巴雜役也是這般不要命地把她托出窗欞。
謝云州突然悶哼一聲,帶著薄繭的拇指抹去她頰邊煙灰:這時候發(fā)呆,是等著為夫...話未說完,他喉間涌上腥甜,暗紅血跡蜿蜒沒入衣領(lǐng)。林若曦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肩胛嵌著片鋒利的車轅碎木。
別動!她扯斷腰間禁步瓔珞,翡翠珠子噼里啪啦滾落草叢。素手撕開他染血的衣襟時,指尖不可抑制地發(fā)顫——那道橫貫鎖骨的刀疤,竟與當年啞巴少年救她時留下的傷痕位置分毫不差。
暗衛(wèi)的腳步聲自竹林逼近,謝云州忽然扣住她后頸壓下。唇齒相觸的瞬間,林若曦嘗到了血腥與松墨交織的味道。他舌尖推來一枚冰涼的玉牌,背面云紋間嵌著云間閣三個篆體小字。
東南三里...他喘息著在她唇間低語,有我們接應(yīng)的...溫?zé)岬难杆脒呉滦洌x云州瞳孔開始渙散,卻仍固執(zhí)地用身軀為她筑起屏障。
林若曦摸到他懷中露出半角的女子小像。泛黃的宣紙上,女童鬢角海棠花下赫然點綴朱砂小痣——分明是她七歲時的模樣!電光火石間,茶倉大火那日啞巴少年比劃的手勢突然有了答案。他當時沾著血在地上畫的不是亂線,而是未寫完的謝字。
原來是你...她哽咽著將解毒丸含入口中,俯身渡進他逐漸冰冷的唇間。遠處傳來追兵劈開草叢的聲響,林若曦握緊那枚染血的玉牌,突然扯落自己衣帶系在竹枝上。
當謝云州在顛簸中恢復(fù)意識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伏在林若曦單薄的脊背上。這個向來端方自持的大小姐赤著雙足,繡鞋早不知丟在何處,每走一步都在山石上留下血印,卻將他的手掌緊緊箍在肩頭。
放我下來...他氣若游絲地笑,哪有讓新婦背...
閉嘴!林若曦聲音帶著哭腔,將他往上顛了顛,十二年前你背我出火場,如今該我還你。她頸后朱砂痣在月光下紅得驚心,謝云州,你以為裝作浪蕩子,我就認不出救命恩人
疾風(fēng)掠過竹林,謝云州忽然暴起將她撲倒在地。三支淬毒袖箭擦著發(fā)髻飛過,他反手甩出玉牌擊碎刺客腕骨,動作狠厲如修羅,望向她的眼神卻溫柔得能漾出春水:小心肝兒,這種時候該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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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戛然而止。林若曦揪著他衣領(lǐng)吻上去,將嗚咽封在交纏的呼吸里。她嘗到淚水的咸澀,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謝云州僵了片刻,忽然扣住她后腦加深這個吻,任后背傷口再度崩裂。
傻子...他抵著她額頭輕笑,終于卸下所有偽裝,從你給那個啞巴半塊桂花糕起,我就把自己許給你了。
**第四章
香霧鎖鴛盟**
青煙從錯金博山爐中裊裊升起,林若曦盯著藥湯里沉浮的當歸須,忽覺腕間一緊。謝云州蒼白的手指正摩挲著她腕上舊疤,那是十二年前火場木梁砸落的痕跡。
當時你說...他倚著浴桶低咳,水面上漂浮的艾草遮住緊實腰腹,若我能活著出去,就把最甜的桂花釀埋在我墳前。
藥泉蒸得林若曦眼角發(fā)紅。她攥緊浸濕的帕子,不敢看水下若隱若現(xiàn)的傷痕。三個時辰前,當謝云州昏沉著被她拖進這處云間閣暗樁時,左肩的碎木已深可見骨。
別動。她舀起藥湯淋在他后背,殷紅血絲順著蝴蝶骨淌入水面,云間閣主既能調(diào)動漠北的雪蓮,何必來林家當贅婿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他腰側(cè)新傷——分明是昨日替她擋箭留下的。
謝云州突然轉(zhuǎn)身,水花濺濕她杏色訶子裙。蒸騰霧氣中,他擒住她手腕按在桶沿,傷痕累累的胸膛壓上她脊背:因為林家祠堂供著的紫檀匣里...薄唇貼上她耳后朱砂痣,藏著謝氏滅門案的婚書。
窗外驚雷乍起,林若曦望著銅鏡里交疊的身影,忽然記起父親臨終前詭異的笑。那夜風(fēng)雨如晦,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扣著紫檀匣,說出的遺言混著血沫:要破死局...唯有謝家...
藥香陡然濃烈,謝云州指尖掠過她頸間系著的半塊玉佩。鴛鴦首尾處的鎏金紋路突然泛光,竟與他頸間殘玉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處。水波晃動的光影里,兩道傷痕拼成完整的謝氏族徽。
當年你父親與我爹歃血為盟...他含著她的耳垂低語,水珠順著喉結(jié)滾落,用我們的婚約做局,要揪出那個讓三十六船貢茶沉江的...
話音未落,竹樓突然劇烈震顫。十二枚透骨釘穿透窗紙,將懸掛的蘇繡屏風(fēng)釘成蜂窩。謝云州攬著林若曦沉入水底,血色在藥湯中洇開妖異的紋路。她睜眼的剎那,看見他墨發(fā)如海藻般散開,眼底映著自己在水下憋紅的臉——竟比大婚那日的胭脂還要艷。
閉眼。他在她掌心快速劃字,唇齒渡來一口氣。破水而出的瞬間,林若曦袖中銀針已沒入刺客眉心。
紗幔燃起幽藍火焰,謝云州扯過屏風(fēng)上的茜素紗裹住她,自己卻赤著上身迎戰(zhàn)。刀光劍影中,他背上舊傷新痕交錯如荊棘,卻將敵人盡數(shù)逼向離她最遠的角落。
接著!林若曦拋來紫檀匣,婚書在火光中展露真容——泛黃的紙頁上除了生辰八字,竟繪著洞庭水師布防圖!謝云州旋身接匣時,刺客的彎刀已劈至面門。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若曦徒手攥住刀刃。血珠滴在婚書朱砂印上,暈開一抹驚心動魄的紅。謝云州瞳孔驟縮,反手擰斷刺客脖頸的脆響混著她吃痛的悶哼,在火海中炸開滔天怒意。
你瘋了他將她流血的手掌按在心口,眼底猩紅如墮魔障,林若曦,你若敢...
不敢。她仰頭咬住他顫抖的唇,你說過要與我共趟渾水。沾血的指尖撫過他眉骨,謝郎,這場戲該唱到掀棋盤了。
暴雨傾盆而下,澆滅竹樓余燼。謝云州將昏迷的人兒裹進大氅,瞥見暗衛(wèi)呈上的密信——周姨娘房中搜出的海龍紋玉佩,正是沉船案關(guān)鍵證物。他輕吻林若曦被火燎焦的發(fā)尾,喉間哽著十二年的風(fēng)雪:曦兒,該收網(wǎng)了。
更漏聲里,林若曦在夢中蹙眉。她看見少年謝云州跪在祠堂,將婚書貼在沁血的胸膛,面前是三十六塊謝氏靈位。飄搖的燭火中,他生生拔去喉間毒釘,鮮血淋漓地大笑:既許林氏,萬死不悔。
**第五章
燼雪覆白頭**
雪粒子砸在青瓦上簌簌作響,林若曦攥著染血的鴛鴦玉佩,在謝家廢墟里挖了整整三個時辰。指甲翻卷處的血混著雪水凍成冰碴,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年,謝云州翻墻遞來的手爐——雕著西府海棠的琺瑯殼子,至今還收在她的妝奩最底層。
少夫人!暗衛(wèi)突然拽住她手腕,暗道機關(guān)要塌了!
地底傳來的轟鳴震落梁上積雪,林若曦甩開暗衛(wèi)撲向龜裂的青磚。昨日謝云州將她打暈塞進密室時,含笑的眼睛映著沖天火光:等雪停了,我?guī)闳コ悦坊ㄋ�。可他沒說自己會孤身引開追兵,更沒提周姨娘袖中藏著西域奇毒七日燼。
指尖觸到機關(guān)獸首的剎那,玉佩突然泛起暖光。塵封二十年的石門轟然開啟,林若曦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踉蹌——冰窟般的密室里,三十六盞長明燈圍著一副水晶棺,棺中少年身著大紅喜服,心口放著半塊風(fēng)干的桂花糕。
這是...她撫過棺槨上深刻的抓痕,突然認出這正是十二年前火場救她的啞巴少年裝束。燈影搖曳間,冰棺內(nèi)壁顯出密密麻麻的刻字,竟全是曦字。
暗衛(wèi)哽咽著遞上泛黃的信箋:主子每年生辰都會來此...他說若死在您前頭,就穿婚服入殮...
信紙在顫抖的指間展開,謝云州的字跡狂亂如風(fēng)雪夜奔馬:
曦兒親啟:
今夜又夢回你及笄禮,穿煙羅紗接簪的模樣。林家送來退婚書時,我正拔去喉間第七枚毒釘。若早知你要招婿,何苦吞那碗啞藥...
冰棱從穹頂墜落,林若曦突然劇烈咳嗽。掌心猩紅中混著點點金斑——是七日燼發(fā)作的征兆。她竟不知謝云州何時將解藥全渡給了自己,更不知他每夜纏綿時都在用云間閣秘術(shù)為她逼毒。
帶我找他。她扯斷頸間紅繩,將兩半玉佩按進棺底凹槽,活要春風(fēng),死共穴。
暗衛(wèi)突然跪地痛哭。林若曦轉(zhuǎn)身望去,見風(fēng)雪卷來一襲殘破紅衣。謝云州倚著斷壁輕笑,白發(fā)如瀑散在肩頭,七日燼已將他眼尾燒出荼蘼般的血痕。
怎么哭了...他伸手接她顫動的睫毛墜落的冰晶,掌心赫然是那半塊桂花糕,你瞧,我說要帶你去...
林若曦吻住他唇間溢出的黑血。解藥混著淚渡過去,他卻扣住她后頸反哺回來。糾纏間大紅婚服鋪展在雪地上,謝云州用最后氣力將玉佩系回她頸間:那年你說...咳...贅婿三年...
不要三年!林若曦撕開他衣襟,將鴛鴦佩貼在心臟位置,我要三生三世!
雪越下越急,謝云州指尖在她掌心劃著未完的謝字,就像十二年前火場血書。暗衛(wèi)燃起所有長明燈,火光中,林若曦看見他唇語:明月...
她忽然想起昨夜昏迷前,謝云州往她鬢間簪的白玉簪,內(nèi)里中空藏著云間閣印信。原來他早將全部生路予她,自己卻披著嫁衣赴死局。
謝云州,你休想...林若曦拔下玉簪抵住咽喉,黃泉路冷,我陪...
白發(fā)青年突然暴起奪簪,反手刺入自己心口。鮮血噴濺在雪地上,竟開出灼灼紅梅:我要我的姑娘...長命百歲...
狂風(fēng)卷起婚書殘頁,三十六盞長明燈同時炸裂。林若曦抱著漸冷的身軀,在漫天灰燼中哼起幼時童謠。她沒看見懷中人最后勾起的笑,更不知謝云州袖中藏著真正的解藥——從初見那日,他就沒打算獨活。
**第六章
玉殞喚魂歸**
雪粒子敲打窗欞的聲音像誰在撒鹽,林若曦蜷縮在謝云州染血的婚服里,鼻尖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松木香。案頭長明燈忽明忽暗,將冰棺上未亡人林氏的刻字照得鬼氣森森。
姑娘,藥涼了。春桃捧著鎏金藥盞的手在抖。自那日從謝家廢墟回來,林若曦已三日未進粒米,只是抱著個褪色的香囊——里面裝著謝云州咽氣前塞給她的桂花糕碎屑。
銅鏡突然映出個搖晃的人影。林若曦猛地轉(zhuǎn)身,赤足踩過滿地卦簽:云州卻只是夜風(fēng)卷著殘雪撲滅了燭火。她踉蹌著撞翻博古架,謝家祖?zhèn)鞯淖咸雌灞P嘩啦啦傾瀉而下。
黑子白子間滾出一枚玉扣,正是大婚那夜謝云州戲說要系在她腰間的聘禮。林若曦突然記起合巹酒下肚時,他指尖在她掌心畫圈的酥癢。當時以為孟浪,如今想來,那分明是謝氏族徽的紋路。
少夫人!暗衛(wèi)撞開門的剎那,林若曦正握著剪刀劃向心口。刀鋒被勁風(fēng)打偏,只削落一縷青絲。她望著銅鏡里披頭散發(fā)的自己,忽然笑出淚來:他說要給我畫眉到白頭...
暗衛(wèi)突然跪地呈上密函�;鹌嵊∩险粗屈c朱砂——是謝云州慣用的標記。林若曦拆信的手抖得幾乎撕碎箋紙,熟悉的松墨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吾妻曦兒:
見字如晤。若見此信,說明為夫演的夠真。還記得茶莊暗室的鴛鴦鎖嗎鑰匙在你妝奩第三層夾板...
硯臺啪嗒滾落,濺起墨汁染污了素白孝服。林若曦瘋了一般沖向梳妝臺,金釵珠翠叮叮當當灑了滿地。夾層里躺著的玄鐵鑰匙,分明刻著他們大婚當日的生辰八字。
地宮石門開啟的瞬間,濃重的血腥氣嗆得人幾欲作嘔。林若曦踢到個鎏金獸首,俯身卻摸到滿手粘稠——是早已凝固的血字曦。三十六盞鮫人燈次第亮起,照見墻上密密麻麻的藥方,每張都寫著七日燼解法。
你騙我...她踉蹌著扶住藥柜,最上層青玉瓶貼著以心換心的簽子。瓷瓶里塞著張泛黃紙箋,謝云州的字跡被血暈染得模糊:
漠北巫醫(yī)說需至親心頭血作引,幸而我們還有...
紙箋突然被風(fēng)卷向暗處。林若曦追著那片飄搖的紙,繡鞋踩過散落的銀針——每根針尾都刻著微雕的并蒂蓮。她終于崩潰地跌坐在滿地狼藉中,懷里的玉扣硌得生疼。原來這地宮里每寸磚石都刻滿謝云州掙扎求生的痕跡,而他竟還笑著同她飲合歡酒。
少夫人!暗衛(wèi)驚呼著扶住突然軟倒的人。林若曦青絲間一縷銀白刺痛人眼,她攥著從謝云州枕下翻出的桃木梳——梳齒間纏繞的,分明是她及笄那年被他討去的斷發(fā)。
更漏聲里,林若曦忽然嗅到一絲雪中梅香。她赤足沖出地宮,見滿園白梅竟在一夜間盡數(shù)染血。枝頭懸著的鎏金鈴鐺隨風(fēng)作響,每個鈴舌都系著張字條:
今日配出新解藥,可惜試藥的兔子死了
若曦咳血三次,需加重天山雪蓮分量
愿減壽十年換她展眉一笑
林若曦顫抖著拆開最后一張被血浸透的紙條,月色下浮現(xiàn)出熒光小字:吾妻莫哭,三日后子時,西郊梅林...
雪地上突然傳來枯枝斷裂聲。林若曦霍然轉(zhuǎn)身,見梅影深處立著個戴青銅面具的白衣人,指間轉(zhuǎn)著謝云州慣用的柳葉刀。夜風(fēng)掀起他帷帽輕紗的剎那,一縷銀發(fā)自肩頭滑落。
云州...她嘶聲撲去卻被暗衛(wèi)攔住,那人卻已消失在亂瓊碎玉中。唯有雪地上留下的并蒂蓮印記,與謝云州描給她看的婚書紋樣如出一轍。
暗衛(wèi)突然悶哼倒地。林若曦頸后一麻,最后的視線里是白衣人染血的袖口,那上面用金線繡著半闕《白頭吟》。失去意識前,她感覺有人將溫?zé)岬乃幫璧秩氪介g,氣息熟悉得令人心碎。
**第七章
裂玉引凰鳴**
**場景一:地宮妝淚**
青銅燈樹投下斑駁光影,謝云州蜷在藥池角落,面具邊緣滲出血絲。林若曦赤足踩過滿地藥渣,繡鞋上東珠沾了褐色的藥汁——那是他昨夜試毒吐出的血。
讓我看看。她扯住他袖口的金絲滾邊,腕間銀鈴與池水共鳴,你當年敢從火海里背我出來,如今不敢以真面目示妻
面具墜地的脆響驚飛檐角白蝠。謝云州側(cè)臉避開她的目光,右臉灼傷如融蠟般猙獰,新生的皮肉泛著中毒的青紫。林若曦卻伸手撫上那道傷,指尖順著潰爛處描摹,直到觸到他顫抖的喉結(jié):當時...很疼吧
她忽然含住他耳垂,舌尖嘗到七日燼的苦味。謝云州戰(zhàn)栗著想退,卻被她攥住左手按在孕腹:那夜你從這里取血時...胎兒突然踢動,鴛鴦佩迸出金光,將他指間陳年針孔照得無所遁形,可感受到孩兒在哭
**場景二:冰潭斷情**
暗河寒霧浸透春衫,謝云州將林若曦鎖在白玉臺。玄鐵鏈纏住他傷痕累累的腳踝,每走一步都留下血印。
喝藥。他比劃手語的姿勢還如少時笨拙,藥碗邊緣卻刻著細小的并蒂蓮——是那夜合歡酒盞的花紋。
林若曦突然打翻藥盞,琥珀色的湯藥在冰面蜿蜒成謝氏族徽:你以為換了啞藥我就嘗不出她拽開衣襟露出心口取血的疤,既要演陌路人,何必夜夜來畫眉!
冰鏡忽然映出兩人身影。謝云州頹然發(fā)現(xiàn),即便毀容失聲,他的身體仍記得如何為她描眉——螺子黛總在尾端輕挑,那是她最愛的遠山黛。
**場景三:火鳳涅槃**
倭寇的火箭穿透地宮穹頂時,謝云州正為林若曦腳踝敷藥。孕早期跪地挖雪落下的凍瘡,在他掌心開成破碎的花。
走!他撕裂的聲帶發(fā)出鴉鳴般的嘶吼,將人推向密道。林若曦卻反手抽出他束發(fā)的銀簪,狠狠刺向心口:今日要么同生,要么...
簪尖在觸及肌膚時突然彈開,露出中空的玉管——里面塞著褪色的紅紙,竟是十二年前她隨手給的糖人包裝!
熱淚砸在謝云州手背,燙得他渾身一震。林若曦抓著他的手按在巖壁機關(guān),孕脈跳動頻率竟與謝家密咒吻合。石門轟隆開啟的剎那,三十六幅婚書懸滿洞窟,最早那幅的稚嫩筆跡寫著:謝家阿州求娶林家曦兒,稻米十擔(dān),兔燈兩盞。
**場景四:血飼同心**
毒箭貫穿謝云州肩胛時,他正用后背為林若曦擋飛石。七日燼隨血液滴在她頸間,竟被孕脈吸去毒性。
原來如此...林若曦突然咬破他手腕,就著汩汩鮮血吞咽,古籍說夫妻同源可破奇毒...
謝云州驚恐的掙扎在她含淚的注視中潰敗。胎動隨著飲血越發(fā)強烈,鴛鴦佩綻放的光芒里,他看見胎兒虛影伸手撫平自己臉上的灼痕。
你看...林若曦引著他摸向腹底,孩兒在治爹爹的傷。
**第八章
潮生照月明**
**場景一:血染婚書**
潮生閣飛檐掛滿白幡,林若曦一襲染血嫁衣立在祖宗牌位前。謝云州青銅面具折射冷月寒光,手中倭寇首級的血滴在合巹杯里。
一拜天地——
驚雷劈裂香案,他忽然摘下面具。猙獰傷疤被胎兒治愈處綻出新肉,如紅梅映雪。林若曦撫上他半毀的容顏,將仇人血抹在彼此眉心:謝郎,這妝可襯喜服
牌位轟然倒塌,露出暗格中真正的婚書。泛黃的桑皮紙上,謝父血跡勾勒出林若曦及笄時的輪廓,角落小字暈染如淚:若結(jié)秦晉,必以命護之。
**場景二:分娩驚雷**
產(chǎn)房外,謝云州徒手捏碎第十三個刺客喉骨。掌心七日燼隨林若曦每聲痛呼消退一寸,當嬰啼劃破雨夜時,他喉結(jié)滾動著發(fā)出嘶啞的:曦...
帳幔突然掀起血腥味。林若曦散著濕發(fā),將襁褓貼向他潰爛的右臉:歸林想聽爹爹唱《踏鵲枝》。嬰孩小手抓撓傷疤,所觸之處毒斑剝落如蝶蛻。
倭寇破窗而入的剎那,謝云州哼出荒腔走板的童謠。沙啞嗓音驚飛滿院烏鴉,檐角銅鈴忽然齊鳴——竟是十二年前沉船案的罪證!
**場景三:火凰泣珠**
祠堂梧桐在血戰(zhàn)中轟然傾倒,樹心淌出琥珀色的陳年桂花釀。林若曦摔碎酒壇,火舌順著酒液纏上仇人衣擺。
小心!謝云州用脊背擋住飛濺的火星。焦味中,林若曦嗅到他年少時偷喝桂花釀的氣息。她突然咬破指尖,在焦土畫出血色鴛鴦:謝云州,拜堂!
三拜未完,六皇子冷箭已至。謝云州徒手攥住箭羽,任倒刺剜去掌心血肉,將染血的箭桿系上紅綢:此乃結(jié)發(fā)禮。遠處海面突然亮起三十六盞天燈,每盞都繪著林若曦不同年歲的模樣。
**場景四:明月共潮**
謝歸林周歲宴上,青銅面具靜靜躺在抓周禮中。林若曦抱著孩兒輕哼童謠,忽覺頸間玉佩發(fā)燙——潮聲里混著熟悉的腳步聲。
廊下月色中,有人披著當年燒剩的半幅婚服,右臉桃枝狀疤痕綻滿新蕊。謝云州指尖轉(zhuǎn)著白玉簪,簪頭新雕的歸林二字泛著桂花香:娘子,該飲合巹酒了。
潮聲揉碎在桂花香里,謝歸林大婚這日,沉船殘骸上早已蔓出百里茶田。林若曦倚著百年紫檀棋盤,看謝云州為孫兒們系祈福鈴——他右臉的并蒂蓮刺青被歲月暈成淡金,倒比年輕時更添風(fēng)骨。
祖父耍賴!稚童忽然舉著半塊鴛鴦佩跑來,您說這玉能測真心,為何新婦的紅綢系不上
謝云州低笑時,頸間仍殘留著七日燼的月牙痕。他引著孫兒的手撫過玉佩鎏金紋,海風(fēng)忽將喜樂聲送至檐下。林若曦鬢間銀絲掠過他指尖,仍是當年墜崖時他親手簪的白玉簪。
喜堂內(nèi),謝歸林正執(zhí)卻扇禮。新娘腕間赤金鐲叮當作響——竟是當年周姨娘房中那對,被謝云州熔了重鑄。林若曦忽然攥緊丈夫的手,他掌心陳年箭傷與她凍瘡疤痕嚴絲合縫。
一拜茶山——
滿堂賓客驚見三十六艘幽靈船幻影浮空,船頭皆懸著繪有林若曦畫像的天燈。謝云州在喧鬧中貼耳低語:欠你的星月紅妝,今日補上可好
海霧漫進喜堂時,新人正在飲合巹酒。謝云州忽然將林若曦拽入偏廳,褪色的婚服下竟疊穿著當年的殘破嫁衣。他指尖金粉閃爍,在她眼尾描出七十歲的第一抹胭脂:那年你說...咳...三生三世...
潮生閣古鐘忽然自鳴,謝歸林捧著抓周時的青銅面具闖進來,內(nèi)側(cè)新刻的白首約還沾著朱砂。林若曦笑著將面具覆在謝云州臉上,透過斑駁銅銹,她仍能看見十八歲那個在火海中朝她伸手的少年郎。
月光爬上喜床邊的青梅酒壇時,謝云州正哼著荒腔走板的《踏鵲枝》。林若曦枕著他痊愈的喉結(jié),聽潮聲將童謠送往茶山深處。當年種下的茶籽,今夜都開出了并蒂花。
海風(fēng)掀起他未束的長發(fā),露出后頸淡去的灼痕。林若曦將孩兒塞進他臂彎,三人的心跳透過鴛鴦佩共鳴如潮。潮生閣外,當年沉船的殘骸上,新茶正在鹽堿地綻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