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人皆知我傾慕才子齊碩。
在他的弱冠禮上,我奉上籌備良久的珍禮,卻聽得他于人后對我再三詆毀。
羞怒之下,我從長街拉過一青衫書生,佯稱是我的心上人。
1
我哭著從齊府出來,被一處攤販吸引住了目光,旁的商販都是盡力叫賣著,獨他聲音囁懦,顯得格格不入。
在他面前整齊摞著數(shù)十本書籍,從成色來看,應(yīng)當有些年月了。
誰人會買翻閱過的舊書路人翻看兩眼后,又嫌棄得丟了回去。
他解釋道:此書文意晦澀,殊為難解,我于多處留有注釋……
可話語尚在唇邊,路人就已沒了蹤影。
他有些失落得將那本書重新碼回了原處。
想到方才齊碩讓我顏面盡失,我越想越氣,擦干眼淚來到攤子前:別賣了!
平素我便性子急躁,又剛遭逢那般難堪之事,語氣不自覺便重了幾分。
他卻連頭也未曾抬起,回道:馬上就走!
隨即有條不紊地將攤前的書籍一一裝入書簍中,準備離去。
等等……莫不是把我當做巡視的監(jiān)察了
我摁住他收攏的書籍,重申道:我說……別賣了!
少年抬起頭,端方如珩,朗朗如月。
因挨得極近,我能清晰得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
我后退一步,語氣軟了幾分:你的這些書,本小姐都要了!
他的眼神陡然清明,朝我作揖:謝過小姐。
2
他說自己叫沈自蹊。
來京趕考,奈何家中寒苦,所攜的盤纏方至京城便花光了,這才將往日伴讀的舊書拿來變賣,冀望能換些銀錢。
也算他倒霉,原以為是遇見了有識之士,下一刻卻被我拽進了齊府。
原本喧囂的宴席瞬時靜了下來,齊刷刷的看著我。
我挽著沈自蹊來到齊碩跟前,揚聲道:你瞧不上本小姐,可這世上多得是傾心于我的人。
什……什么沈自蹊怔愣住了,那張臉轟得一下炸得通紅。
此刻的我緊張壞了,死死拽著他的衣襟,低聲哀求道:求求你了……幫幫我……
齊碩打量著他,又睨見我難以掩藏的局促,嗤笑道:瞧他這副神情,莫不是你臨時拉來湊數(shù)的
你……你胡說……我心虛地想要辯駁。
那張溫涼的手覆住我的十指。
沈自蹊將我護在身后:我身無長物,皆因有她,如清輝相照,方有今日。
倒是閣下氣質(zhì)高華,卻對他人妄加揣測,當真有失文人風骨。
我從背后望向他那挺拔的身姿,心中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觸動。
你……齊碩被他嗆住。
沈自蹊目光如冰,冷聲道:方才她在你這兒受的委屈,兩清了。
這回,輪到齊碩跳腳了。
從前羨愛萬千的少年郎,開始對我惡語相向:找個酸腐書生來撐場面,真是可笑至極。就你這等不知所謂之人,我此生絕不青睞!
踏出那方院子,沈自蹊小心翼翼地松開手:失禮了!
我腦子里回蕩著方才齊碩所言,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忽而笑開,擦去我臉上的淚:小姐這般好,日后定有良人相伴。
第一次……有人說我好……
3
我出身九衢皇商,家中累世從商,富甲一方。
父親膝下育有二女,長姐自幼聰慧,翰林破格收了她入學,是真正的閨中閨秀。
而我,不學無術(shù),是京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半個月前,色膽包天的鄭錦珘偷看阿霜洗澡,被我逮住打了個半死。
父親捉小雞似的將我提至鄭家賠禮道歉,這廝竟不知悔改,朝我擠眉弄眼,我又將他揍了一頓,為此被禁足了半個月。
方解禁,你就去齊家鬧騰。
一個女兒家,為父都替你臊得慌喲。
父親手持戒尺舉了又舉。
疼~我捏著耳垂,跪朝東廂喊了一句。
母親聞聲疾步而來,將我護在身后。呦喂~老爺,你就饒了她吧。
慣子如殺子,你瞧瞧她,都快及笄的人了,還是這般無法無天了!
阿遙心性未定,倘若悉心引導,定能有所裨益。
就她這般……你我是教不會了。我請了個教書先生,若還是不能扭轉(zhuǎn)她的脾性,就丟到嶺南種荔枝去。
一聽到要讀書,我的心咯噔一下,
往昔,父親請了不下十名先生,可我只要瞧見那些經(jīng)籍文字,就頭暈?zāi)X脹。
還不如把我遣去種荔枝呢……
4
翌日清晨,我正酣睡,便被嬤嬤強行拽至書肆。
方踏入書肆,困意如潮涌。我支撐不住,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朦朧間,我做了一夢。
夢中,我跋山涉水到了嶺南。
漫山遍野都是荔枝林,我隨手摘下荔枝大口吃了起來,即便甜得發(fā)膩,也只覺酣暢淋漓。
正吃得痛快時,耳畔傳來輕喚:小姐,先生到了……
待我悠悠轉(zhuǎn)醒,嬤嬤正一臉驚訝得望著我。
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我的手正抓著一方袍角,衫上星星點點,好似是我的口水。
荔枝到了不是……先生到了……
這死嘴……
我抬起頭,少年端方如珩,窗外綠竹漪漪,更襯得他風姿卓。
怎么是你我喜上眉梢。
一問方知,父親城中四處為我求師,奈何我惡名昭彰,無人敢為我授學。
恰遇沈自蹊城中設(shè)攤售書,父親隨手翻閱了幾本注本,覺得此人頗有學識,便請來做我的授業(yè)恩師。
從前那些先生迂腐守舊,拘泥古訓,一上來便拿《女則》《女戒》說事,教導我身為女子,需知書達理、溫柔賢惠方能嫁得好夫婿。
可沈自蹊不同,他說讀書意在開闊眼界,充實自身,不為取悅?cè)魏稳恕?br />
一通高談闊論下,我竟覺得讀書也并非那么無趣了!
父親頭次見我安靜端坐、甚感稀奇,不住稱贊沈自蹊年少有成,說著說著又提及月前我揍鄭錦珘一事。
我頓覺臊意上涌,揪著父親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提。
沈自蹊忽然嘴角上揚:林小姐仗義出手,實乃女中豪杰。
5
很快就到了我及笄的日子。
父親廣邀賓客,大擺華筵。
京都顯貴云集,所贈賀禮皆為稀世奇珍,琳瑯滿目,我此前從未得見。
一夫人掩嘴笑道:二小姐的這些賀禮,只怕三輩子都花不完。
我卻有了自己的思忖:父親,城外百姓正受旱災(zāi)之苦,民不聊生。女兒懇請父親將這些珍寶易為錢糧,賑濟災(zāi)民,以解燃眉之急。
言罷,我又引著沈自蹊所授達則兼濟天下之語,引得那些世家老爺夫人紛紛夸贊。
父親樂得合不攏嘴,卻又謙虛擺手,只道請了個好的教書先生。
那些世家對我的學問毫無興趣,反倒好奇這先生是何許人也,能讓我這混世魔王改頭換面。
說到沈自蹊,我的目光游移在人群中,始終不見那道清癯的身影。
他說過,一定會來的……
我有些失落,行至游廊時,聽得鄭錦珘同其他世家公子,笑談我與齊碩之事。
林家累世富庶,齊家公子日后有�?�。
林二小姐那般粗陋庸碌之姿,怎配入齊兄的青眼
做不成正妻,當個妾室也不錯嘛。
要我說還是齊兄御女有術(shù)。多年前便開始接近二小姐,前幾日演了一出欲拒還迎,今日又未來赴宴。估計眼下二小姐正眼巴巴等著齊兄呢。
話雖如此,若惹得二小姐厭煩了,該如何是好
這樣愚鈍的女子,稍微哄一哄就好了。
這一刻,我的世界安靜極了,忽得記起初見齊碩時的情形。
那夜風雪蔽日,我被困扎寺內(nèi),他提燈而來,見我瑟瑟發(fā)抖便脫下披風相覆,至此我情根深種。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其中有位公子哥瞧見了我,輕捅著鄭錦珘的胳膊肘。
你……你別過來。鄭錦珘眼神躲閃著往人群后去。
我掩下滿心惆悵,揚手轉(zhuǎn)腕,佯笑道:你恢復(fù)得不錯嘛!
回去告知那姓齊的,日后見著本小姐最好躲著走,否則一并揍了。
二小姐與其訓誡我等,不若多顧念些你那酸儒書生。
沈先生怎么了
我慌了心神,一把拽過鄭錦珘的衣襟。
你說啊……他怎么了
鄭錦珘被嚇得閉上眼睛哆嗦道:齊兄料定那人是二小姐找來氣他的,已叫人往其居所尋釁去了!
6
我實在不知沈自蹊居于何處,僅曉得他棲身于城輿之內(nèi)。
于城輿中往返尋覓,四處打聽,仍未得半點消息。
偏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來。
透過雨幕,我瞧見齊碩領(lǐng)著一伙同僚聚在一處,神色倨傲。
待我趕到時,沈自蹊孤立在雨中,雨絲濡濕他的衣衫,卻不見絲毫狼狽之態(tài),反倒更顯其風骨清逸。
我心頭火起,上前揚手便甩了齊碩一記耳光,打得他呆愣當場。
你竟為了這酸儒書生打我
齊碩,你自詡讀書人,卻張口閉口酸儒書生,你的書是讀到屁股里去了么
本小姐的心上人應(yīng)如朗朗明月,而非你這邊黃塵蒙心之輩。
沈先生之才學,爾等窮極一生亦難望項背。
我言辭凌厲,暢快痛罵。
果然,當混世魔王就是——爽!
你……齊碩惱羞成怒,也不再裝模作樣,當即指使身旁同僚欲將我拿下。
你們且想清楚了,我父親乃天子皇商,品級與正三品大臣相當,你們的父親頂多才五品,也敢在此放肆
平日里,我最不喜拿家世官職壓人,今日卻也不得不如此了。
那幾人聽了,面面相覷,一時竟不敢再上前。
好,林司遙,今日你這樣對我,定有你后悔的時候。齊碩怒甩袖子,帶著那幾人轉(zhuǎn)身離去。
7
雨絲猶斷未斷得落下。
我轉(zhuǎn)過頭來,恰好對上了沈自蹊那雙修長舒朗的雙眸。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貫清湛的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之色。
也是,若非因我,他也不會遭人羞辱。我紅了眼,有些羞愧得轉(zhuǎn)過頭去。
沈自蹊衣袂上的斑斑墨漬被雨水暈開,他抖了抖袍角,朝我淺淺下拜。
還未祝二小姐及笄之喜!
他攤開手掌,露出一方上好的徽墨出來。
我本一介寒士,身無長物,唯以此墨相贈,愿二小姐借此墨,書盡天下錦繡事。
瞧著他眼上的烏青,我抹了一把淚,豈料被手上的墨汁糊了一臉。
沈自蹊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唇角微微上揚,眼中的陰霾也似被驅(qū)散了幾分。
二人望著對方在雨中笑得直不起腰。
8
眼瞧著就到了二月末。
嬤嬤匆匆趕來,說方才宮里來人傳話了。
前些日子翰林院詩會,長姐憑借一句:夢里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shù)草為螢蟾宮折桂。
偏得當今天子微服在場,被長姐的驚才絕艷所動容,當即下旨宣長姐進宮,冊封為妃。
這等榮耀,若放在尋常人家,無疑是天大的喜事,可落在林家卻是滿心憂懼,
父親伴君多年,知曉宮里爭斗的殘酷,長姐生性溫厚純善,如何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后宮里安然立足呢
宮墻寒夜下,多得是冷冰冰的尸首,和數(shù)不盡的悲戚哭嚎。
臨行前,長姐哭的眼睛都腫了,于她而言,深宮更是牢籠。
她的詩書再無人可讀了!
長姐顫抖著雙手,輕撫著我的頭:阿遙,替長姐照顧好父親母親。
我強忍著淚水,說道:長姐,你要�;貋砜次覀儭�
話一出口,便覺自己天真,宮墻深闈,怎是說出就出的
馬車徐徐而動,我追了出去。
長姐,你在宮里要是想我們了,就點一盞孔明燈,讓我們知道你平安!
有人欺負你,定要告訴我,我替你揍他。
長姐啊,你千萬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9
林家嫡長女入宮為妃之事,不日便傳得滿城皆知。
畢竟在他人看來,一朝入宮,便是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不知怎得,他們竟開始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當今圣上膝下無子,若長姐有幸誕下皇兒,按祖制長子為儲君,如此一來,我便是太子嫡親女眷。
若能與皇家攀親帶故,那可是無上的尊榮,眾人皆存了這般心思,趨之若鶩。
就連齊碩也被他父親摁著腦袋來了。
書肆內(nèi),我謄抄著沈自蹊新教的詩文,周遭圍滿了青年才俊。
平蕪盡處是春山。
這句好!
可這是歐陽修的……我糾正道。
昔日,這群人對我這混世魔王避之不及,今日卻這般上趕著討好,如此前后迥異的態(tài)度,令我心中滿是嫌惡。
林姑娘乃我心所屬,諸位莫要再打她的主意。
齊碩幾步跨到我身前,佯裝癡情:阿遙你忘了,那日風雪夜,你我……
身后傳來啪嗒一聲。
沈自蹊手上的竹毫應(yīng)聲折斷。
data-faype=pay_tag>
會試在即,他本正潛心備考,目光卻時不時飄向我所在之處,心思全然不在眼前的策論上了。
10
此后數(shù)日,沈自蹊再沒出現(xiàn)過。
父親說他已遞上辭呈。
我忙不迭追問緣由,父親說他只言及會試將至,分不開心神。
望著攤放在桌案上,未曾抄完的詩文,我頓覺心里空落落的。
一句話都沒留給我,什么意思嘛。
會試正日,我早早候在了貢院朱漆門前,目光掃過絡(luò)繹考生,遍尋不見那襲熟悉的青衫。
忽聞身旁諸生私語:城與方向濃煙蔽日,也不知火勢如何了。
城與……那不就是沈自蹊的住處。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發(fā)了瘋似的往回趕。
轉(zhuǎn)過巷口,只見赤焰翻卷,火舌舔舐著青瓦飛檐,濃煙裹著火星子劈頭蓋臉砸下來。
剛要沖進去,街角茶寮的老丈急拽我袖:小娘子且慢!火勢兇猛,進去便是九死一生!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我舀水淋濕全身,沖進火海中。
梁木斷裂的噼啪聲在頭頂炸響,待尋到沈自蹊時,只見他蜷在墻角,燃著火的橫木正壓在腿上。
他咬牙忍著,一襲青衫早已被冷汗?jié)裢�,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頭上。
我試圖推開燒斷的橫梁,濃煙熏得眼眶刺痛,卻不敢松手,生怕一低頭就再看不見他。
你搬不動的……快走。
沈自蹊勉強調(diào)勻呼吸,伸手想要推開,卻被我一把握住。
別人會丟下你,但我不會!
本小姐有的是力氣。
我拼盡全身力氣,壓在沈自蹊腿上的橫梁砰一聲砸落在地。
火勢借風勢追著我們的腳步,在踏出門的瞬間,身后的屋子轟地坍陷。
哎呀,會試要開始了。
沈自蹊搖搖欲墜的身影,只怕走不出兩步就要趴下。
我半蹲下來:趴在我背上!
如此有失體統(tǒng),叫人瞧見笑話。他的臉漲得通紅。
管他什么體統(tǒng),今日若誤了你的前程,才是大事!
你夙夜匪懈,寒窗苦讀,為得不就是今日么
他猶豫片刻,終伏于我背上。
11
路上,他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本是儋州左逢翎之子,因母親婢女出身,出生時便受盡了苛待。
母親病逝后,他更是備受冷落。
寒天里,他僅著一身薄衣加身,拾人丟棄之食果腹。
到了該念書的年紀,主母卻總是以府中事務(wù)繁雜為由,再三拖延他讀書之事。
為此他只得于書塾之外,潛身偷學,將先生所授之業(yè),反復(fù)默誦。
先生深感其誠,贈了書籍給他,回家時卻被兄長說是偷來的,為此被罰在祠堂跪了三日。
眼瞧著就要過了入學的年紀,他懇求父親許他入學,主母卻心懷叵測,借著考驗其求學之心為由,強令他入冰河一游,方肯應(yīng)許。
經(jīng)此一劫,他病了好久。
后來,他連過院試、鄉(xiāng)試,然其大哥沈逸卻鄉(xiāng)試落第。他們?nèi)绾窝实南逻@口氣,遂千方百計,阻撓他的進京。
終有一日,他逃了出來,奈何身上盤纏所剩無幾,這才有了設(shè)攤售書一事。
不知怎得,他赴京趕考一事傳回兗州,他大哥便追了過來,于會試前一夜縱火。
他語氣平淡地講述著過往。
我心中卻思緒萬千,這一路的艱難險阻,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次若叫我撞見你大哥,我定幫你揍他!
背上之人怔愣片刻,隨即在我肩頭悶笑出聲:哪有姑娘家……這般說話的……
緊趕慢趕,總算趕在會試前回到貢院。
二人風塵仆仆,引來不少學子側(cè)目。
勢利之語從未停歇,我撣去沈自蹊衣裳的燼塵,朝他俯首施禮:林司遙在此,恭候先生折桂杏壇,雁塔題名。
聽見我的諢名,旁人這才收斂幾分神色。京中有能人,教得林家二小姐轉(zhuǎn)性之事本傳得沸沸揚揚,如今瞧見能人真面目,自是敬畏三分。
12
我火中救人,再背去貢院考場一事先一步傳回府中。
父親破天荒地沒有責罵我,數(shù)月相處下來,他亦被沈自蹊的才學所折服。
加之沈自蹊身為我的恩師,父親更不會見死不救,答應(yīng)將他暫留府中。
父親幽幽嘆道:他這腿傷,也不知何時才能痊愈。
母親似是靈光一閃,說道:聽聞京都來位云游的名醫(yī)——丹溪翁,此人精通病理,上能枯骨生肉,下可續(xù)筋接骨。
我急得從椅上一躍而起:他現(xiàn)于何處我派人去請!
父親與母親見狀,面露驚愕之色,二人旋即對視一眼,低聲耳語起來。
我隱約聽得母親說了句:女兒大了……
夜里,丹溪翁為他施了針,直言好在醫(yī)治得及時,不然恐怕要終身行踏素與了。
臨行前,丹溪翁一再叮囑每隔兩個時辰要換一次藥。
我強撐著,不敢合眼。
到了換藥的時辰,我欲解他外衫。
他驀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到讓我一怔,難不成他虛弱的模樣竟是裝出來的
你若不肯我換藥,只怕明年都不會好。
沈自蹊的手微微一顫,這才緩緩松開。
扒下他的外衫,原本筆直的腿骨已彎折成詭異的角度,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我不免倒吸一口涼氣。
他竟這樣整整忍了一日。
回過神來,我又忙不迭地按住他的傷口,慌亂地將藥粉撒上去。
沈自蹊整個人繃得筆直,緊閉雙目,蒼白的下唇已被他咬得青紫。
莫不是我下手太重了,給人疼成這樣
窗外明月高懸,星辰明明滅滅,似有流星劃過。
我激動地搖了搖他的手,指著窗外:是流星,快許愿。
二小姐許的什么愿望
他的聲音雖還帶著幾分虛弱,卻也清晰有力。
父母康健,長姐平安。
我提溜著眼睛加了句:也祝你的腿早日康復(fù)。
那二小姐自己的呢
被他這么一問,我怔愣住了。
我的愿望是,適才那些愿望皆能成真。
嘿嘿……我可真是個機靈鬼。
朔風驀然穿堂而過。
燭火搖曳,光影在他臉上明滅。
我下意識抬手去穩(wěn)燭臺,恰好他也同時伸手,指尖相觸下,我的心像被羽毛輕輕掃過,麻酥酥的。
13
放榜之日,熹微的日光一落而下,映得青石板一片金黃。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皇榜處,我使勁踮著腳,好看清皇榜之上的名字。
會元——沈自蹊。
中了!他中了!
我欣喜得拽過一旁的書生,將他晃到面色發(fā)白。
書生抬起頭,一臉委屈地朝我作揖:小姐莫要再炫耀了,我已落榜八回了!
抱……抱歉��!我悻悻松開他的衣裳。
轉(zhuǎn)身之際,沈自蹊一身月白綾衫,那雙好看的雙眸如春光漸醒,清逸絕塵。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并未在皇榜之上,而是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下意識地微微瑟縮,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我身上沾什么東西了
旋身時,不知何處驟起推搡之力,腳下一個踉蹌直直向后仰去。
小心!
沈自蹊伸手箍住我的手腕,卻也因勢失衡,與我一同摔了下去。
他迅疾將我護于懷間,背脊著地,悶哼一聲。
溫熱的氣息掃過面頰,聽著對方的心砰砰直跳,兩個人僵得和木頭似的,動都不敢動。
我騰地站起身,用手抵著自己的腦門。
好燙,我是不是病了!
沈自蹊神色復(fù)雜難辨,側(cè)眸望著我:還要去看落霞山的檀梅么
這是我二人的約定。
待他金榜題名時,定折梅相贈。
我臉上更燒了,打起來退堂鼓,支支吾吾道:檀梅……花期甚久,過……過幾日再看也不遲。
14
又是一個春日,沈自蹊搬進了朝廷賜的宅子。
本應(yīng)攜禮慶賀的,偏逢長姐有孕,圣上大悅,特設(shè)宮宴,傳召我等命婦入宮赴宴。
這是我生平頭一遭入宮。
引路的黃門公公每過一處月洞門,便用拂塵尖兒點著琉璃瓦覆頂?shù)膶m室:這是淑妃娘娘的綴錦閣,那是賢妃小主的含英殿……
世人皆道皇宮神霄絳闕、極盡奢華。
我卻覺得,那曲折回環(huán)的幽深回廊,仿佛困住了每一個人,實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宮宴不比尋常人家,規(guī)矩繁多,長姐一再交代,可我一落座便全拋諸腦后了。
長公主到!
伴隨一聲高唱,我好奇得抬頭,來人霞裙月帔,華彩流溢,明艷得不可方物。
聽長姐說,這位長公主年芳二十五,至今未有婚配。
今日,圣上設(shè)下瓊林宴一來為長姐慶賀,二來則是有意為長公主榜下捉婿。
我扒拉著碗里的珍饈美饌,目光在席間的貴公子們身上逡巡。
這個不行……太精瘦了,估計挨不了一拳。
那個又像小白臉,毫無陽剛之氣。
唉!也不知是哪家兒郎有此殊榮。
正自出神,長公主手中的粉桃繡帕悄然滑落,恰被來人伸手接住。
嗖得一聲,恰逢煙火炸響,幻化成錦簇花團,又碎作星雨灑落。
諸色交織,襯得他的傾立身姿,清雅至極。
沈自蹊!
我欣喜得起身,正欲喚他,卻見長公主小跑上前,語氣熟稔:你來了……
她接過沈自蹊遞來的繡帕,雙手不自覺地絞著帕角,少女的嬌羞之意盡顯無遺。
一旁的宮人竊竊私語道:沈大人好福氣。
什么沈大人,得叫駙馬爺才是。
沈大人驚才絕艷,公主國色天香,二人真是良配。
我驀然紅了眼,榜下捉婿,原來捉的是沈自蹊!
也是,以他的才學與風姿,本就當配如此良緣。
本該為他高興的,可為什么……還是會難過呢
我將頭伏得更低,余光中,那襲緋色官袍緩緩折腰。
長姐的手悄然抵上我的腰背,雖未言語,我卻立刻會意,挺直脊背正視前方。
她淺淺下拜,向圣上求了個恩典,讓我能提前離宴。
15
我托人送進宮闈的書信如石沉大海,久無回音。
沒多久,便傳來了長姐畏罪自裁的消息。
據(jù)傳話的公公所言,長姐嫉妒貴妃娘娘有孕,便在膳食中暗投毒藥,事發(fā)當場被執(zhí)。她自覺罪愆難贖,于昨夜懸梁自盡。
不可能!
長姐性情端淑,柔善如蘭,斷不會做出此等惡毒之事。更何況,長姐懷有身孕在先,緣何要與貴妃娘娘為難
林小姐就別讓咱家為難了。
他食指覆唇,示意我莫要再說了。
我的眼前不由浮現(xiàn)著離宮那日,長姐立于長街前,直到宮門在朱漆影壁后合上。
明明前幾日還期待下次相見,今日便天人永隔。
偌大的府邸里,空留我的嗚咽聲。
宮中有令,因長姐是戴罪之身,只得由宮中秘密發(fā)喪,身為親眷的我們連最后一面都見不上,更不得為長姐哭喪。
父母親幾乎一夜白頭,日日望著長姐的閨房,喟然長嘆。
我獨行至皇城根下,望著那盞長姐素日常點的孔明燈,微光搖曳,直至緩緩熄滅。
再看回林府的路,卻似迢迢天塹,漫長得看不到盡頭。
我雙腿一軟,撲通一聲栽倒在雪地里。
意識漸趨模糊之際,似有人將我一把攬進懷中。
雙眼如墜千斤,越欲看清此人面容,卻愈覺模糊難辨。
周遭寒徹肌骨,我下意識地將頭埋入那人頸間,控訴著長姐之事的不公。
那人的步子一頓,將腦袋抵在我的發(fā)頂:阿遙……我會為你討回公道。
落下的雪覆將我等的足印一點點覆蓋,一切好似從未發(fā)生。
16
我捂著發(fā)疼的腦袋,記不清如何回的林府。
殊不知府內(nèi)已然是一片狼藉慘象。
長姐蒙冤在前,林府又遭人揭舉貪墨之過。
御史上奏天聽,龍顏震怒,下旨褫奪了父親的官職,敕令抄家。
抄家的官兵如惡煞過境,哀嚎聲響徹半空。
我被帶至中庭時,父親背手而立,母親跪坐在地掩面哭泣。
為首的校尉一身騎裝,手持三尺鄣刀,從一眾縮瑟的家仆面前掠過,宛若閻王。
他從袖中掏出一份所謂的證據(jù),細目里夾著幾張篡改的漕運單據(jù),落款處蓋著父親的私印。
校尉揪著父親的衣領(lǐng):老匹夫,乖乖供出私產(chǎn),否則……
父親閉目長嘆:你就是把林府翻個底朝天,也只有這些。
老東西,死到臨頭還嘴硬。
校尉揚鞭就要落下,我飛身護在了父親跟前,這一鞭打得我皮開肉綻,鉆心劇痛疼得人幾近暈厥。
17
御史臺的判決下來了,林家貪墨一案屬實,如今要將我等女眷送去另一處監(jiān)牢,只待擇日問斬。
光柱變遷于幽暗的牢獄內(nèi),父親的下半身已經(jīng)被打爛,只得匍匐著看向我們。
阿遙……照顧好你母親。
女兒定不忘父親囑托,還望父親珍重。
為父身體硬朗著呢,我們一家人還會再團聚的!他的眼中閃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因疼痛咳了起來。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恐這一別,真的再不能相見。
我跟在囚徒隊伍末頭,路過城與時,我閉上了雙眼,生怕遇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慶幸抄家那日,他不在,遂未牽累其中。
忽然,又覺得自己可笑,人家馬上就是駙馬爺了,用得著我擔心
一路櫛風沐雨,好不容易到了驛舍,幾個牢役則閑坐談天。
聽聞當今圣上賜婚長公主與新科狀元,不日便將完婚。一人咂著嘴,滿臉艷羨。
我卻失了魂般,母親強提起精神拍著我的后背。
望見母親消瘦的面容,我的心中似有梗概。
這些日子,我擬過不下十封訴狀,托人送至各處府衙,怎料九衢訟師萬萬余,無一人敢接下訟狀。
圣上朱批的案子,何人敢翻案
母親……女兒不孝,未能護得了您周全!
話還未說完,母親卻倒了下去,我連忙抱住她,驚覺她的身子滾燙異常。
母親本就體弱,加之一路風雨兼程,如何能承受得住這般折磨
大人……求求你們,救救我的母親。
我拼命地磕著頭,鮮血混著沙礫淌了下來。
幾個牢頭端著茶碗無動于衷,于他們而言,只要將我等押至監(jiān)牢即可,是死是活不重要。
驛舍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聲音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便停在了驛舍門口。牢役們警惕地站起身來,手按在腰間的兵器上。
下一刻,數(shù)十名匪寇破門而入,將我等團團圍住。
來者不善!
18
驛舍古往今來多為押送重犯歇腳之地,無財無物,這些人莫不是來滅口的
念頭閃過,我忙抱緊母親躲至一隅。
幾名牢役有些武藝在身,奈何寡不敵眾,三兩下便被打翻在地。
反正落在這些匪寇手中也難逃一死,倒不如自己掙一條生路。
我瞅準時間跑至大門前,將火油罐砸在地上,舉著燃燭威脅道:住手!
那伙匪寇舉著刀步步緊逼,在他們看來,一個丫頭片子,能有何懼
我強定住心神,將燃燭挨近地上的火油,為首的匪寇這才正色看我。
驛舍不同于尋常的居所,封閉無窗,而唯一的出口,此刻正被我牢牢堵住。
他忙伸手:姑娘莫要沖動。
我盯著他們:諸位不想葬身火海的話,煩請回答我……是何人指派你們來的
幾個匪寇面面相覷,深知若供出幕后真兇,亦是死路一條,舉著刀就要砍下來,我嚇得手中的燃燭一松,徑直掉在火油上。
剎那間,熊熊烈火騰地而起,迅速吞噬了整個驛舍。身受重傷的牢役捂著胸口,目光復(fù)雜地看著我,仿佛在說:來真的
匪首見勢狠狠一腳踢來,我躲避不及,撞飛到了墻上,五臟六腑似要碎裂般的疼。
趁此機會,匪寇們奪門而逃。
我顧不上疼痛,忙抱起母親逃出去。
余下的幾個牢役躺在火海中,絕望到了極致。
我折返回去,將他們一一拖離火海,連日食不果腹,眼前不由恍惚起來。
待將他們都救出后,轟地一聲,半扇焦門倒了下來,將我攔在屋中,碎炭塊雨點般砸在腳上,疼得我半跪在地。
19
我覷見另一處缺口,火勢尚緩,便思忖著從那兒鉆出去。
漆黑夜色被火光映照得通亮,好容易掙出來,身上黑黢黢的,哪里還有個人模樣。
我撲打著身上零星的火星,卻見遠處鬧哄哄的。
嚯!不知何時竟來了這么多人。
一行侍衛(wèi)模樣的人攔著身著緋色官袍的男子:沈大人……火勢太大了,縱有人在內(nèi),恐怕也早已成了焦炭。
別人都會丟下她,可我不會。沈自蹊將官袍束在腰間,就要闖進去。
沈大人……侍衛(wèi)朝著我的方向一指。
阿遙……沈自蹊抬眸,想來是被煙塵嗆了,他的眼尾驀然泛紅,奔來之時,腳步竟有些踉蹌。
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在他面前轉(zhuǎn)了個圈:看吧,除了人被熏黑了,啥事沒有。
我這人呀……糙得很……
不等我說完,他用力一拽將我扯入懷中。
沈自蹊的下頜抵在我頭頂,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盡數(shù)咽下。
咳咳……我喘不過氣來了。我用力掙開,他袖中的訟狀散落一地,我趨前一瞧,皆是他圈點出的批注。
可這些訟狀,我分明呈于數(shù)十家不同府衙,他們懼而不受,緣何最終皆落于沈自蹊之手……
他撣去訟狀上的灰塵,喃喃道:我會為你討一個公道。
大夜彌天……怎是說翻就翻的!
這個傻子,明明都要成為駙馬的人,為何還要淌這趟渾水!
我佯裝嗔怪,眼淚卻先一步流了下來。
他抬手輕拭著我的淚,溫聲道:縱萬難,亦博之!
1
9
行刑當日,街頭熙熙攘攘,聚滿了百姓,齊碩一流亦在其中。
齊兄,莫不是早就料到林家會有今日這般下場
齊碩微微點頭,神色淡然:那是自然……
本公子的心上人應(yīng)如朗朗明月,而非階下囚。
她有今日就是咎由自取。鄭錦珘朝著囚車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我低垂著頭,幾遭酷刑折磨,連握起拳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百姓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大聲道:荒年時候,要不是林家出手救濟,我們早就餓死了!
他們菩薩心腸,怎會做出貪墨這種事
沒錯!沒有林家,哪有我們的今天,若林家有罪,我們這些受過恩惠的人,是不是也都該被抓
更多的聲音涌了出來,百姓齊齊喊冤求情。
再抬頭,恰好對上了父親的目光,他堅定得朝我點了點頭。
當日善舉,擲地有聲!
城外,十八騎快馬踏雪而來,為首之人那襲緋色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沈自蹊甩鐙下馬,他雙手擎旨過頂:圣上有旨,林氏貪墨案乃子虛烏有,林家上下,無罪開釋!即刻放人!
百姓的哭聲忽然轉(zhuǎn)成歡呼。
父親在囚車中淚落衣襟,目光中盡是釋然。
原是那日那伙匪寇沒逃多遠便沈自蹊派去的人被抓住,嚴刑拷打下,終供出了背后的主使。
竟是貴妃嫉妒長姐有孕,遂假孕爭寵,而后設(shè)計陷害長姐,致使長姐自裁。
她又忌憚林家的威望,便勾結(jié)重臣再以貪墨罪名污蔑林家。
得知我四處申冤,害怕事情敗露,便起了殺心,派匪寇來滅口。
20
如今真相大白,圣上欲恢復(fù)林家皇商之位,父親卻婉言謝絕,不日便攜母親歸隱山林。
而我則有意留在京都,開了間為女子授學的書塾。
開業(yè)那日,恰逢公主出嫁,駙馬卻另有其人。
此刻的沈自蹊正倚在書塾門框上,青衫袖角沾著晨時教習的墨漬。
待我問及緣由,他方講起那日宮宴上,長公主求皇上賜婚,他跪在丹墀之下:臣心已屬,不敢欺君。
我握著狼毫的手一頓,卷尾的玉鎮(zhèn)紙磕在足踝上,疼得眼眶發(fā)熱。
他忽然蹲下身,指尖輕輕替我揉按傷處:若那日你未離席,我當向圣上求娶你的……
我忽得抬眸,正撞見他眼中細碎的光。
沈大人……
此時,翰林院的鄭院士掀了竹簾進來。
瞧見我后,他臉上笑意不止:想當年沈大人為了我那塊徽墨,在翰林院抄了三天三夜的文卷。
聽到徽墨二字,我的思緒不禁飄遠……
王掌柜的女兒阿螢從我的臂彎中探出半個腦袋,小手掌里正攥著那塊徽墨,奶聲奶氣道:先生,阿螢還要習字!
來……我教你。沈自蹊握著她的小手,筆尖在宣紙上歪歪扭扭洇開墨點。
橫要歪歪的!阿螢仰頭告狀,鼻尖上還沾著一點墨漬。
沈自蹊低笑出聲,指腹輕輕替她擦去污漬:不是歪,是要像春風拂柳,柔中帶勁。
說著握住她的手腕,一筆一畫寫下個遙字,墨香混著檀梅甜膩的氣息,在暖融融的陽光里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