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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永和二十五年,春。

    我殺人的時候,總是很安靜。

    我袖中的薄刃滑出,貼著目標的喉嚨輕輕一劃,血珠濺上我的眼睫,像一滴未落的淚。

    第二十四個。我輕聲念道,指尖抹過刀鋒,將血跡擦在死者的衣襟上。

    這次的目標是個富商,據(jù)說貪了不少賑災(zāi)銀兩,雇我的人連證據(jù)都備好了,像是生怕我殺錯了似的。

    我嗤笑一聲。

    我不在乎對方有沒有罪。

    我只在乎錢給沒給夠。

    窗外傳來腳步聲,我翻身躍上房梁。

    門被推開,幾個侍衛(wèi)舉著火把沖進來,見到尸體后大驚失色。

    刺客肯定沒走遠!追!

    我無聲地勾了勾唇,等他們散開后,輕盈地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但我沒想到會被堵在朱雀長街。

    對方顯然早有準備,十幾個黑衣侍衛(wèi)將她團團圍住,刀光映著月色,森冷刺目。

    刺客晚山茶。為首的男人緩步走近,玄色官服上的金線飛魚紋在火光下凜凜生威,皇城司拿人,束手就擒。

    我瞇起眼。

    燕別故。

    皇城司指揮使,天子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據(jù)說他辦案從不留情,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沒一個能活著走出詔獄。

    而晚山茶這三個字,在皇城司的通緝榜上掛了整整五年,懸賞黃金千兩,至今無人能摘。

    我舔了舔唇角,笑了:燕指揮使親自來拿我真是榮幸。

    這已不是我們第一次交手。

    三年前西市圍剿,我借火油煙霧脫身;去年重陽夜宴,我扮作舞姬從他劍下溜走。

    皇城司的密檔里,我的畫像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批注:身法詭譎,善偽裝,尤擅利用地形脫逃。

    而此刻,他玄色官服上的金線飛魚紋在火光下凜凜生威,劍鋒卻比月色更冷。

    話音未落,我突然揚手,三枚銀針疾射而出!

    燕別故側(cè)身避過,再抬眼時,我已掠上屋檐。

    身后傳來他冷峻的喝令:弩箭準備——,箭雨擦著我衣角釘入瓦片,我反手甩出腰間軟索,借力翻上城墻。

    他在三息內(nèi)縱身追上。

    我們在城墻上對峙。

    夜風掀起他官服下擺,也吹散我鬢邊一縷散發(fā)。

    我背對著萬丈高空,退無可退。

    燕別故的劍尖抵在我喉間,只要再進一寸,就能要了我的命。

    你已無路可退。他聲音冷硬,束手就擒。

    我卻笑了,抬手慢慢摘下了蒙面的黑紗。

    月光下,這張臉艷麗如刀,眼角一顆淚痣平添幾分妖異。

    皇城司的卷宗里寫我姿容殊麗,卻漏了后半句——越是美麗的毒花,越懂得如何讓人心甘情愿咽下劇毒。

    不,燕指揮使。我輕聲道,任由劍鋒在頸間壓出血線,我還有一條路。

    血珠順著脖頸滑下,像胭脂淚墜在雪白的皮膚上。

    只是這條路能不能走得通……我望進他驟然緊縮的瞳孔,笑得像淬了蜜的刀:就要看大人愿不愿意放我一條生路了。

    劍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果然。

    我勾唇。

    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連鐵面無情的燕別故也不例外。

    趁他分神的剎那,我突然抓住他手腕借力翻身,緋紅裙裾在夜空中綻開,如一朵真正的山茶墜向護城河。

    大人!趕來的侍衛(wèi)驚呼。

    燕別故沖到墻邊時,我已墜入護城河,湍急的水流吞沒我最后一縷笑聲:下次見面,請大人喝一杯斷頭酒呀~

    是的,我逃了。

    我又逃了。

    ——

    永和十年,冬。

    十五年前的濟善堂。

    庚午跪在雪地里,后背被藤條抽得皮開肉綻。

    敢偷廚房的饅頭反了你了!管事嬤嬤啐了一口,今晚就跪在這兒,凍死了正好省口糧!

    他咬牙不吭聲,直到所有人都離開,才從懷里掏出那個已經(jīng)凍硬的饅頭,塞給身后發(fā)抖的我。

    ……乙未,吃。

    乙未——也就是后來的我——那一年我十歲,餓得眼睛發(fā)綠,我接過饅頭,狼吞虎咽地啃了兩口,又掰了一半塞回他手里。

    一起。

    兩個孩子縮在雪地里,分食著半個偷來的饅頭。

    那晚之后,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濟善堂的孩子沒有名字,只有干支代號。

    他是庚午,我是乙未。

    我們蜷縮在漏風的柴房里,分食偷來的半個硬饅頭,用木炭在斑駁的墻上畫歪歪扭扭的記號。

    庚午,我望著窗外的飄雪,凍裂的腳趾在草鞋里蜷縮,等我們長大了,你想做什么

    他往凍僵的掌心呵了口氣,白霧朦朧了他的眉眼:我想去書院當抄書先生。

    為什么

    因為……他難得露出幾分羞赧,書院的炭盆燒得最旺,抄一頁書能換兩個銅板。他頓了頓,到時候,我買糖糕給你吃。

    我咯咯笑起來:那我要開間花鋪!就賣山茶花,紅的白的都有。

    為什么是山茶

    因為……我晃了晃枯瘦的小腿,它開在冬天啊,像我們一樣。

    庚午突然抓起我的手臂,在瘦骨嶙峋處狠狠咬了下去。

    ��!我疼得渾身一顫,指甲掐進他手背里。

    月光從破瓦縫漏進來,照著他睫毛上凝的霜,也照著我手臂上滲出的血珠。

    疼嗎他松開嘴時,唇上還沾著我的血。

    不疼!我梗著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掉。

    他忽然把自己的手臂伸到我嘴邊:那你咬我。

    我愣住了。

    柴房外北風呼嘯,他手臂上還有被藤條打出來的青紫痕跡。

    快點。他固執(zhí)地往前湊,要留一樣的疤才行。

    我張嘴咬住他手臂內(nèi)側(cè)最嫩的皮肉,直到嘗到鐵銹味才松口。

    庚午疼得倒吸冷氣,卻咧著嘴笑:看,這樣我們就有一樣的記號了。

    月光下,兩個滲血的牙印并排擺著,像兩彎小小的月牙。

    疼就記住。他用袖子擦掉我手臂上的血漬,以后誰欺負你,就這樣咬回去。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用里衣最干凈的一角按住他的傷口:那要是……我們走散了呢

    不會的。他指著我們手臂上還在滲血的齒痕,有這個在,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我也能一眼認出你。

    柴房外突然傳來管事的咳嗽聲,我們慌忙吹滅偷藏的蠟燭。

    在黑暗里,我摸著手臂上火辣辣的傷口,突然覺得沒那么冷了。

    后來啊......

    后來我們真的走散了。

    庚午被一位穿錦袍的官老爺領(lǐng)走了。

    那日雪特別大,官老爺?shù)鸟R車檐角掛著鎏金鈴鐺,叮叮當當,像神仙坐的轎子。

    乙未!他被抱上馬車時突然掙扎起來,官老爺?shù)碾S從按著他的肩,他卻拼命把手伸向我,記得我們的約——

    話未說完,車簾唰地落下。

    我追著馬車跑了兩步,突然感覺掌心被塞了什么——半塊飴糖,底下還壓著張皺巴巴的紙。

    車輪碾過積雪,漸行漸遠。

    我站在風雪里,看著那個小黑點徹底消失,才慢慢攤開手心。

    飴糖已經(jīng)化了,糖汁浸透了紙條。

    我哆嗦著剝開,就著廚房透出的微光,看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等我能做主了,就回來接你。

    墨跡很新,像是今早匆忙寫的。

    有幾個筆畫暈開了,像是被水漬浸過。

    我忽然想起昨夜,庚午蜷在通鋪最角落,借著月光在破賬本上寫寫畫畫。

    我問他做什么,他慌忙合上紙頁:練、練字呢。

    原來是在寫這個。

    雪落在我睫毛上,融成水珠往下掉。

    我急忙把紙條貼在心口,怕雪水弄糊了字跡。

    那時候我們多傻啊。

    以為咬出來的疤能對抗歲月,以為一張紙條就能拴住命運。

    卻不知道,這世道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窮孩子的夢,連帶著那點甜,一起碾碎在車輪底下。

    ——

    庚午離開后的第二天夜里,濟善堂起了大火。

    那晚本該是我輪值洗夜香桶。

    管事嬤嬤嫌臭,總把洗桶的活兒丟給我們這些年幼的孩子。

    我蹲在后院井臺邊,寒風刮得木桶哐當響,手指浸在冰水里,凍得發(fā)紅發(fā)脹。

    忽然,前院傳來一聲巨響。

    我抬頭,看見濃煙從主屋的窗口翻滾而出,火舌眨眼間就舔上了房梁。

    尖叫聲四起,孩子們像受驚的麻雀一樣從通鋪里逃出來,可門已經(jīng)被火封死了。

    走水了!快跑——

    管事嬤嬤的嘶喊戛然而止,一根燃燒的橫梁砸下來,正壓在她背上。

    我僵在原地,直到熱浪灼痛了臉才驚醒。

    轉(zhuǎn)身要跑時,火星子濺到堆在墻角的夜香桶上,轟地炸開一片火海。

    劇痛從右腿蔓延上來,我低頭,看見褲管燒著了,皮肉發(fā)出可怕的滋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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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

    比庚午咬我時疼千百倍。

    我發(fā)瘋似的拍打火苗,跌跌撞撞往后門爬。

    身后傳來梁柱倒塌的轟鳴,熱風卷著火星子撲在我背上,像有惡鬼在追。

    后門的門檻卡著我的傷腿,我拼命往外掙,聽見皮肉撕裂的聲音。

    終于滾到雪地里時,我回頭望去。

    濟善堂已經(jīng)燒成了火籠。

    三十多個孩子的哭喊聲混在噼啪的爆響里,漸漸弱下去。

    雪落在我的傷腿上,居然不覺得冷了。

    我想起庚午臨走前留給我的紙條:等我能做主了,就回來接你。

    現(xiàn)在,連等他回來的地方都沒有了。

    濟善堂燒毀的那夜,我拖著被火燎傷的腿,在雪地里爬了半里路。

    血從膝蓋滲出來,凍成冰碴,每挪一步都像是刀子在刮骨頭。

    破廟里擠滿了乞丐,我縮在最角落,和一只瘸腿的野狗爭搶半塊發(fā)霉的饅頭。

    狗咬了我的手,我咬了回去,滿嘴狗毛和血腥味。

    疼才能記住。

    記住活著就得搶。

    雪下了三天,廟里餓死了兩個人。

    第四天清晨,我扒了他們的鞋,換了一碗稀粥。

    賣粥的老頭盯著我手臂上的齒痕,咧嘴笑了:丫頭,你這疤挺別致。

    我沒說話,把粥灌進喉嚨,燙得舌頭發(fā)麻。

    ——永和十二年,臘月廿三,小年夜。

    街上張燈結(jié)彩,酒樓的香氣飄出十里遠。

    我蹲在巷子最深處,看著富人家的丫鬟們提著食盒來來往往,油紙包里漏出的糕點渣掉在雪地上,很快被野貓?zhí)蚋蓛簟?br />
    忽然,長街盡頭傳來馬蹄聲。

    一輛黑漆描金的馬車緩緩駛來,四角懸著鎏銀鈴鐺,風一吹,叮叮當當。

    車前兩個帶刀侍衛(wèi)開路,車后跟著四個小廝,還有個穿杏色比甲的丫鬟,手里捧著暖爐,呵出的白氣都是香的。

    我下意識往陰影里縮了縮。

    馬車經(jīng)過巷口時,簾子被風吹起一角。

    車里坐著個少年,雪青色錦袍,玉冠束發(fā),正低頭翻書。

    車窗外的燈籠光映在他側(cè)臉上,眉目如畫,清冷得像廟里供的瓷菩薩。

    我呆呆地望著,突然想起庚午。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穿得起這樣的衣裳了吧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臂上的齒痕,那里又開始隱隱作痛。

    侍衛(wèi)突然朝巷子瞥了一眼,我慌忙低頭,把臉埋進膝蓋里。

    少爺,那邊好像有個小乞丐。我聽見丫鬟小聲說。

    車里的少年頭也沒抬:天寒地凍的,給些銀錢吧。

    一枚碎銀子滾到我腳邊,在雪地里閃著刺眼的光。

    等我再抬頭時,馬車已經(jīng)走遠了,鈴鐺聲混在風雪里,漸漸聽不見了。

    我撿起那枚銀子,上面還沾著丫鬟手上的脂粉香。

    真好聞啊。

    像另一個世界的氣味。

    雪越下越大,我攥著銀子,突然很想哭。

    但眼淚還沒掉下來就凍在了眼眶里,刺得生疼。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我數(shù)著:一更天了。

    該去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夜了。

    起身時,我看見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我的腳太小,靴子又破,印子淺得風一吹就沒了。

    就像從來沒人來過一樣。

    ——

    那之后,我像野狗一樣在城里游蕩。

    城南破廟的屋檐下擠滿了乞丐,我搶不過那些大人,只能睡在最漏風的角落。

    有時去酒樓后巷翻泔水桶,運氣好能撈到半塊沒啃干凈的肉骨頭。

    臘月里最冷的一天,我在當鋪門口撿到件破棉襖,棉絮都結(jié)成了硬塊,但總比單衣強。

    剛披上肩,就被個高大的乞丐揪住頭發(fā):小賤種,這也是你能穿的

    他搶走棉襖時,我咬了他手腕。

    他痛叫著甩開我,我趁機抓起地上的雪團塞進他衣領(lǐng),轉(zhuǎn)身就跑。

    我跑得很快——濟善堂的孩子都跑得快,跑得慢的,早就餓死了。

    開春時,我跟著流民混出了城。

    田野里的野菜剛冒尖,就被挖得精光。

    我學(xué)會辨認哪些樹皮能啃,哪些蘑菇吃了會肚子疼。

    有次餓極了,我偷了農(nóng)家曬的臘肉,被追著跑了三里地。

    那晚我蜷在河堤下的洞里,一邊啃著搶來的臘肉,一邊看手臂上的齒痕。

    傷口結(jié)了痂,又被我咬破,反反復(fù)復(fù),總也好不了。

    疼才能記住。

    記住我是誰,記住要等誰。

    直到有一天,我流浪到了皇城外鄰縣的市集。

    暮色四合時,一個佝僂的老乞丐蹲到我面前,咧開缺牙的嘴笑:丫頭,餓了吧

    他遞來半塊發(fā)霉的麥餅。

    我盯著那塊餅,胃里絞出酸水。

    三天沒進食了,連野狗都不愿靠近的垃圾堆我都翻遍。

    餅上的霉斑像一朵朵灰綠色的花,可那香氣還是勾得我喉嚨發(fā)緊。

    老乞丐的手很暖,輕輕拍我的肩:慢點吃,跟我來。

    他帶我去了城隍廟后的草棚,那里堆著發(fā)黑的棉絮。

    我蜷在角落狼吞虎咽時,他突然壓上來,枯枝般的手指扯開我的衣領(lǐng)。

    別怕,他喘著粗氣,口臭噴在我臉上,爺爺疼你......

    我摸到了身下的碎瓦片。

    原來殺人和殺雞真的沒什么不同。

    瓦刃割開他喉嚨時,血像溫熱的雨濺在我臉上。

    老乞丐瞪大眼睛,喉管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歪倒在一旁。

    雪從草棚的破洞飄進來,落在他的瞳孔上,很快被余溫融化成血水。

    我盯著染血的手發(fā)呆,血從指縫滴落,和雪混在一起,像化了的糖汁。

    我忽然想起庚午給的飴糖,也是這么黏在掌心……可這次,再沒有紙條了。

    陰影里走出個戴斗笠的男人,鹿皮靴踩在血泊里,竟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這世上的光,照不到你這樣的人。他踢了踢老乞丐的尸體,但‘孤燈’可以給你一把刀,讓你自己燒出一條路。

    斗笠男人丟來的匕首插在血泊里,刀柄的山茶花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想活著他蹲下來,指尖沾了老乞丐的血,在我眉心畫了一道,孤燈不收乞丐,只收惡鬼。

    我盯著插在血泊里的刀。

    老乞丐的血正順著地縫蜿蜒而來,觸到刀鋒時突然分流,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劈開了。

    雪落在我睫毛上,久久不化。

    我抓起匕首,刀刃映出我臟污的臉——眼睛像兩團燒盡的炭,哪里還有乙未的影子

    三日后,我跟著他走進城外亂葬崗。

    腐臭的土坑里躺著三個綁住的男人,他們的罪狀寫在一旁的紙條上:奸商、貪官、負心漢。

    選一個。他丟給我一把生銹的刀,活下來的那個,就是你的投名狀。

    我盯著其中最年輕的那個,他嘴唇哆嗦著喊饒命。

    我的刀尖懸在他咽喉上方,不住地顫抖。

    怎么斗笠男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心軟那不如去濟善堂的廢墟里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反正那里早該有你一副棺材。

    雪落在刀刃上,融成水珠滴在那人臉上,像淚一樣滑落。

    我忽然想起大火那夜,三十多個孩子燒焦的手扒在門框上的模樣,像一叢枯死的山茶枝。

    我......我的喉嚨發(fā)緊,卻聽見自己說:我做得到。

    刀鋒劃破寒風的瞬間,我狠狠咬上手臂的齒痕。

    鮮血涌進口腔的咸腥,蓋過了那人喉間溢出的最后一聲嗚咽。

    他的笑聲在亂葬崗上回蕩,驚起幾只烏鴉。

    它們撲棱棱飛過殘月,像極了濟善堂燒焦的梁木上,那些四散飄飛的灰燼。

    血和淚都是咸的,但師父說,殺手不能流淚——所以從那天起,我只會流血。

    我接過那把刀,也接過了這個世道的真相——

    原來殺人比乞討容易,

    原來活著,本來就是要吃人的。

    永和二十年,春。

    疼嗎

    疼就記住,以后誰欺負你,你就這樣咬回去。

    我站在生死場的中央,四周橫七豎八地躺著尸體。

    血從我的刀尖滴落,混著雨水,在地上洇開一片暗紅。

    還剩下三個人。

    一個使雙刀的女人,一個獨眼的壯漢,還有一個——是我。

    師父說過,生死場里,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

    我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的,咸的,像是那年濟善堂的大雪天,庚午分給我的那口凍饅頭。

    獨眼壯漢先動了。

    他的斧頭劈過來時,我側(cè)身避開,反手一刀劃開他的腰腹。

    他怒吼一聲,拳頭砸在我肩胛骨上,我聽見自己骨頭咔嚓一聲響。

    疼。

    但比不上我手臂上的疼。

    那里有一道齒痕。

    這樣,就算過了很多年,我也能認出你。

    庚午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清晰得像昨日的雪。

    我猛地抬臂,用齒痕的位置硬生生擋下獨眼壯漢的斧柄。

    皮肉撕裂的瞬間,我短刀捅進他的喉嚨。

    血噴了我滿臉。

    雙刀女人趁機從背后襲來,我旋身,刀刃相撞,火星四濺。

    她的刀很快,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

    我的手臂在流血,齒痕的位置火辣辣地疼,可我卻笑了。

    疼才好。

    疼才能讓我記住,我為什么活著。

    我故意賣了個破綻,她果然上當,一刀刺向我心口。

    而我迎上去,讓她的刀鋒擦過我的肋骨,同時,我的短刀沒入她的心臟。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瘋子……她倒下去時,嘴唇翕動。

    我喘著氣,跪在血泊里,雨水沖刷著我的臉,混著血,像淚一樣流下來。

    我低頭看著手臂上的齒痕,傷口又裂開了,血順著指尖滴落。

    我慢慢湊近,牙齒抵上那道舊疤——

    庚午……

    我活下來了。

    可你在哪兒

    生死場的鐵門緩緩打開,我拖著染血的身軀走出來。

    左臂垂在身側(cè),齒痕的位置血肉模糊——那里本該結(jié)痂的,可我總在愈合前重新咬破,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場外,師父拋來一瓶金瘡藥。

    恭喜。他似笑非笑,斗笠下的眼睛像兩口枯井,映不出半點光,從今日起,你就是‘孤燈’的人了。

    我接住的瞬間,指節(jié)因脫力而顫抖,血從齒痕處滴落,在泥地上綻開暗紅的花。

    代號是要我賞你一個,還是你自己取他踢了踢腳邊尸體,這些死人,可都沒機會選。

    我盯著那灘血,忽然想起濟善堂的冬天——破瓦縫里鉆進來的月光,照在柴房墻角的野山茶上。

    那花紅得刺眼,像是雪地里的一灘血。

    晚山茶。我抹去唇邊的血沫,就叫這個。

    哦他挑眉,倒是個漂亮名字。

    山茶開在冬天,我攥緊藥瓶,碎瓷片扎進掌心,越冷,越要見血。

    雨水順著發(fā)梢往下淌,混著血水在腳邊積成淺洼。

    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被雨幕模糊,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濟善堂的雪,和那個咬著我手臂說疼才能記住的少年。

    可現(xiàn)在的我,早就分不清疼的是傷口,還是記憶。

    那之后,我用晚山茶這個名字,用力又骯臟地活著。

    我接的第一單任務(wù),是個教書先生。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袖口還沾著墨漬,伏在案前批改學(xué)生文章時,燭火映得他眉目溫潤。

    這位姑娘,夜已深了,可是迷了路他推開門時,手里還握著一支毛筆。

    我藏在袖中的匕首突然變得千斤重。

    他是無辜的。

    師父給的密函上寫得清楚:城南柳巷,周姓塾師,無武功,無仇家,殺之可得黃金二十兩。

    有人花錢買您的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對不住。

    刀刃刺入他心口時,他竟沒有躲,只是睜大了眼睛,手里的毛筆啪嗒掉在地上。

    血很快浸透前襟,他慢慢滑坐下去,嘴唇顫抖著問:為…什么

    我答不上來。

    他的血是溫的,順著刀柄流到我手腕上,黏膩得像化了的飴糖。

    那晚,我用沾血的手數(shù)著銀票,在城里最貴的酒樓點了滿桌珍饈。

    紅燒蹄髈油光發(fā)亮,翡翠蝦仁晶瑩剔透,杏仁酪甜香撲鼻——都是濟善堂里做夢也聞不到的滋味。

    可剛咽下第一口,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沖出去趴在欄桿上嘔吐,膽汁混著血絲落在樓下乞丐的破碗里。

    他抬頭看我,渾濁的眼球倒映著我華美的衣裙。

    姑娘,他咧開缺牙的嘴,錢不干凈吧

    我擦著嘴冷笑:這世上有干凈的錢嗎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辯解太像當年的管事嬤嬤,她總說濟善堂的米誰家不是這么來的。

    回到雅間,我逼著自己繼續(xù)吃。

    蟹黃湯包咬破的瞬間,汁水迸出來,像極了刀刃捅進血肉的觸感。

    真奇怪。

    明明餓得發(fā)瘋,明明這些吃食用命換來的——

    可為什么,咽下去的每一口都像在吞刀子

    ——

    到第三單時,我終于學(xué)會了不吐。

    到第五單,我能在殺人后慢條斯理地擦凈手指,再去酒樓點一盅冰糖燕窩。

    到第十單,我發(fā)現(xiàn)原來人血和胭脂是同一種紅——抹在唇上都很襯膚色。

    你看,習慣多可怕。

    它讓你忘記自己吃過多少苦,也忘記自己造過多少孽。

    只有手臂上的齒痕還在疼。

    每次任務(wù)結(jié)束,我都咬著那里直到滿嘴血腥。

    疼才能記住。

    記住我是誰。

    記住我本該是誰。

    再后來,我已經(jīng)能面不改色地擦凈刀上的血。

    我學(xué)會了用目標的血在山茶花上描金。

    我開始研究怎樣讓咽喉的切口更漂亮,噴濺的血不會弄臟新做的衣裳。

    原來殺人也是門手藝,講究快、準、狠,講究心無旁騖。

    ——

    我站在皇城司的案卷室,指尖拂過那卷落滿塵灰的文書。

    永和十二年冬,濟善堂失火,三十七名孤兒葬身火海。

    紙頁已經(jīng)泛黃,墨跡卻仍刺目。

    我的目光停在名單上——乙未二字被朱砂狠狠劃去,旁邊批注:已確認死亡。

    我忽然想笑。

    他們以為我死了。

    也對,誰會去查一群孤兒的死活誰會記得那場火燒得太快、太巧,偏偏在庚午被帶走的第二夜

    案卷角落還粘著一片焦黑的紙屑,隱約能辨出徹查二字,卻被人生生撕去。

    原來這場火,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真相。

    因為沒人在乎。

    我合上冊子,灰塵簌簌落下。

    我該在乎嗎

    一個靠殺人討生活的惡鬼,一個連名字都浸滿血的殺手,難道還要為十五年前的冤魂討公道

    窗外忽然飄進一片雪,落在案卷的乙未二字上,很快融成水漬,像滴遲來的淚。

    我伸手一抹,字跡便暈開了,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也好。

    乙未早就死在那個雪夜了。

    活下來的,只能是晚山茶。

    ——

    永和二十五年,大寒。

    那一夜,我殺的是個富商,據(jù)說貪了賑災(zāi)的銀子。

    得手后我被皇城司指揮使堵在城墻上。

    你已無路可退。他的劍尖抵住我喉間,束手就擒。

    我笑了,慢慢摘下蒙面黑紗。

    月光下,這張臉艷麗如刀,眼角淚痣在火光中盈盈欲墜。

    不,燕指揮使。我輕聲道,我還有一條路。

    我向前一步,劍鋒刺破皮膚,血珠順著脖頸滑下。

    只是這條路能不能走得通……我望進他的眼睛,笑得肆意,就要看大人愿不愿意放我一條生路了。

    趁他怔愣的瞬息,我抓住他手腕借力翻身,縱入護城河中。

    湍急的水流吞沒我之前,我聽見他在城墻上厲聲喝令: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之后三日,我像條喪家之犬在城里逃竄。

    肩頭的箭傷潰爛流膿,高燒燒得眼前發(fā)黑。

    皇城司的搜捕越來越緊,連乞丐窩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第四日破曉,我拖著傷腿躲進了城隍廟——十五年前殺老乞丐的那間破廟。

    蛛網(wǎng)密布的佛像后,我蜷在當年染血的草堆里,從懷中掏出最后三枚毒針。

    我在供桌下埋了火油,梁上懸了鐵蒺藜,連香爐灰里都混了迷藥。

    若皇城司的人敢闖進來,至少能帶走三五個陪葬。

    腳步聲由遠及近,我屏住呼吸。

    大人,血跡到廟門口就斷了。

    搜。

    是燕別故的聲音。

    我攥緊毒針,聽著靴底碾過碎瓦的聲響。

    一步、兩步......

    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拽動藏在袖中的細繩,梁上鐵蒺藜暴雨般傾瀉而下!

    慘叫聲中,我如鬼魅般掠出,彎刀直取為首之人的咽喉——

    卻在刀鋒觸及他皮膚的剎那,忽然嗅到了一縷冷冽的松墨香。

    像雪落在陳年宣紙上,又像十五年前濟善堂的冬日,那個總蹭書院筆墨的男孩袖口的氣息。

    刀尖驀地一顫。

    就這一瞬的分神,皇城司的弩箭已破空而來。

    我旋身避過弩箭,箭矢擦著臉頰劃過,帶出一道血痕,血珠甩在斑駁的佛像臉上,順著褪色的金漆滑落。

    好身手。燕別故長劍出鞘,劍光劈開供桌上的蛛網(wǎng),可惜。

    我后撤撞翻香案,香灰漫天飛揚。

    左手摸向腰間時,鐵蒺藜的尖刺扎進掌心——這痛感讓我清醒。

    彎刀格住他劈來的劍勢,火星迸濺,震得供桌殘燭劇烈搖晃。

    我們撞破腐朽的廟門,一同跌進鋪天蓋地的大雪中。

    冰涼的雪片撲在臉上,我趁機滾出三丈遠。

    腰后的鐵蒺藜撒在雪地里,像潛伏的毒蛇。

    他追來時靴底踩中暗器,身形微滯的剎那,我暴起突襲。

    彎刀貼著劍刃上挑,刀尖精準挑開他右袖。

    嘶啦

    裂帛聲混著風雪格外清脆,玄色官服右袖裂開,露出麥色小臂上淡白的齒痕。

    雪花落在那個月牙形的印記上,就像當年濟善堂的雪,落在他為我擋藤條時伸出的手臂上。

    我呼吸停滯,彎刀僵在半空。

    他的劍卻未停——

    噗嗤!

    劍鋒穿透肩胛的瞬間,我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奇怪的是,并不覺得疼。

    多荒唐啊。

    我踏遍尸山血海尋他十五年,如今他的劍卻先一步找到我的血肉。

    晚山茶。燕別故將劍拔出時,血珠順著劍尖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紅珊瑚珠子,雪粒凝在他睫毛上,將那雙眼睛襯得愈發(fā)冰冷,你輸了。

    暴雪呼嘯著灌進衣領(lǐng),我踉蹌后退,仰面倒在雪泥里。

    突然就笑了,笑聲混著血沫從嘴角溢出。

    染血的手抬起,恍惚想去碰他的臉——

    像那年濟善堂的雪夜,兩個孩子蜷在柴房,他伸手拂去我睫毛上的霜花。

    可指尖還未觸及,他的劍鋒已劃破我的衣袖。

    嗤啦——

    命運就這樣撕開一道口子。

    露出我手臂上那道陳年齒痕——痂疊著痂,血肉模糊,是我這些年反復(fù)撕咬的印記。

    他的劍當啷墜地。

    乙未......

    這個十五年沒人喚過的名字,從他唇間顫抖著溢出時,我忽然覺得好累。

    原來最疼的不是劍傷。

    是看清他眼底震驚的那一刻。

    雪越下越大,漸漸模糊了他的輪廓,我望著灰蒙蒙的天,想起那個雪夜里,他塞給我的半塊飴糖。

    真甜啊。

    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他跪下來時,玄色官服浸在血泥里,金線繡的飛魚紋臟得不成樣子。

    顫抖的手指按在我傷口上,溫熱的血從他指縫溢出來,融化了地上的雪。

    乙未......他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

    我望著他笑。

    笑這世道太大,大到我踏遍尸山血海尋他十五年,都沒能找到他。

    笑這人間又太小,小到我們同在這座皇城,他緝拿追捕的欽犯是我,我刀下無數(shù)的亡魂里——也有他。

    雪越下越急,像要掩埋這荒謬的相逢。

    我摸出袖中山茶匕首,對準自己心口。

    二十五。我笑著對他說,圓滿啦。

    我活了二十五年,殺了二十四個罪大惡極之人。

    第二十五個,是我自己。

    刀尖沒入血肉時,我聽見他撕心裂肺喊我乙未。

    可世上早就沒有乙未了。

    最后一個記得她的人,此刻正抱著她的尸體。

    這樣,也好。

    庚午…我輕喚他舊日的代號,喉間涌上的血沫讓聲音支離破碎,你看……我們誰都沒活成……當初想要的樣子……

    他的眼淚砸在我臉上,滾燙的,轉(zhuǎn)瞬就被風雪凍成冰痕。

    多可笑啊。

    我們重逢在這一刻——他穿著官服,我染著鮮血;他名動京城,我惡貫滿盈。

    偏偏是這一刻,命運才肯讓我們相認。

    我忽然想起城墻上的戲言。

    到頭來,那杯斷頭酒終究是欠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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